撤离的“班机”沉沉降落,潘何秋踩在了“迎春花”港的跑道上,被同样沉重的惊喜与恐惧击中了,他看到潘苗迎面跑过来抱住自己,就像看到一粒种子落进了战火燃烧的焦土:“苗苗,你怎么在这儿!?”
“放寒假了,雅儿要跟着孙彦哥来这边看她爸妈,我就跟来了,来看你!”潘苗伸手指了一下,潘何秋看到乘同一架运输机降落的晴好,正在抱住前来接机的孙雅,“来的时候还什么事儿都没有呢,一上岸就说西亚开始打仗了,我们在这座港口排队等回国的船都等了几个星期了,这里好无聊。”
“我不是说在西安吗!”潘何秋突然感到自己先前撒的谎全成了滑稽剧。
“也就你以为能骗得住小孩,我早知道你‘出差’去的不是西安,是西亚!”
潘何秋哭笑不得:“干我们这行的,连自己女儿也得防。”
作为列塔沦陷之后的战时“行都”,迎春花港位于西亚国土上最远离战争的一角,不仅看不到战争的痕迹,反而像极圈地区短促的夏天一样,绽放出一种暂时而异样的繁茂来。天空中每隔十余分钟就会有班机起飞或降落,把援助物资运进来,把各国侨民运出去,但撤侨运力仍然杯水车薪,滞留的侨民们将这座港口充塞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国际都市”,使馆区附近的街道上,甚至还能看到在西亚苦难的土地上极其少见的电子游戏厅,这里成为了使领馆人员和援建工人子女的聚集地,如今只有在孩子们的笑脸上,才感受不到战争逼近的阴霾了。
胡峰和梁原等几名战士穿着便衣,伪装成港口援建工人警戒着街道各处,孙彦倚在街边的桥栏上,用一种供罪般的苦闷语气低声道:“对不起,我不该把孩子们带来……老哥和晴姐一直在西亚支援,永春县出事儿之后,他们和雅儿都非常想见上一面,我就趁着到‘碎叶’援建的机会把雅儿带上了。苗苗受伤之后,你没等她醒就接了调查任务,苗苗总觉得你被WINGS打死了,还以为所有人说你去出差都是在骗她,我没忍心,就把苗苗也捎上了……没想到刚一落地,列塔那边就打起来了。”
同倚在栏杆上的潘何秋宽慰道:“安啦,雅儿和苗苗现在不是都很开心吗?谢谢你照顾她们。”
孙彦把脑袋垂低了一会儿又抬起来,将通讯耳机切换到只有他和潘何秋能看到投影画面的加密数据模式,开始播放一段战地影像,潘何秋发现那是“阿提拉”进入动力过载模式的录像,是“青霭”在碎叶战役期间与其交战时拍摄下来的。孙彦把录像放慢重播了一遍又一遍,王京虎嘶哑的嗓音在每一次播放开头一遍遍地对他们喊:“仔细看看真正的‘钢羽’系统是怎么运行的!”
这下轮到潘何秋显出一副呆样,他甚至不知道孙彦在问什么。
孙彦将“阿提拉”展开装甲的那一幕暂停下来,并沿着暴露出来的“骨架”轮廓描绘出了机体内部结构草图,潘何秋在结构图成型时瞪大了眼睛,发现那完全就是陆-9“黑虎”的机体外形:“‘阿提拉’里头包着的是‘黑虎’!?”
“连自己制造的机体都没认出来,我是多么瞎啊!”孙彦慨叹道,“编号里的‘044’,指的是机体完成设计、而不是完成组装的年份,所谓的SW-044‘阿提拉’,是WINGS在西伯利亚军演行动之后,利用缴获的‘黑虎’机体改装而成的!”
“还看出了什么别的信息么?”潘何秋仔细观察着“阿提拉”与“黑虎”的结构对比图。
“参照‘黑虎’的机体设计,‘阿提拉’的内部构造也就能推出个八九不离十了,但这引出来一个更大的问题,”孙彦盯着远方的海面,仿佛那是由世界上所有的荒谬所扭曲成的集合,“‘钢羽’系统是什么?”
“你不是已经成功仿制出了‘钢羽’级的‘青霭’么?对这个问题应该是最清楚的。”潘何秋疑惑道。
“和‘多米尼克’构型一样,‘钢羽’这个词儿,同样是我们这些不熟悉WINGS机体的人所作出的定义。”孙彦从头回顾了仿制“钢羽”的整个过程,“它最初所指的,是某些WINGS机体肩部那种折叠式的合金羽翼状结构,我们一直在猜测这种装置的真正用途。西伯利亚缴获的那台‘鬣狗’身上没有‘钢羽’装置,但通过对WINGS量产机型的研究,我们掌握了敌人的ND反应炉和引擎传动构造,并由此推论,‘钢羽’是一种用来大功率散布ND粒子的装置,后来的战斗观察中发现,‘阿提拉’等新式机体的粒子散布系统不再使用外置羽状结构,‘钢羽’这个名词因此被泛化到指称所有AWT搭载的大功率粒子散布设备,装备了此类部件的AWT被称为‘钢羽’级。至于‘钢羽’散布ND粒子的目的,则推断是通过控制ND粒子的流向,为机体提供额外的推动力,‘青霭’的‘钢羽’系统,就是按照这种假想理论设计出来的。”
“运转得很成功,”潘何秋认为,“青霭”的粒子散布和推力控制性能,即使是令敌人也感到了意外,“这不正说明你的设想是正确的么?”
“但‘阿提拉’的功率过载机能完全推翻了这种设想!”孙彦挥手把投影画面关掉,就像被束缚在了一丛无形的乱麻之中,“我们把因果关系完全搞错了!看看这段录像,你认为是‘钢羽’系统的粒子散布功能提升了‘阿提拉’的引擎推力吗?恰恰相反,是引擎推力上升之后加速了粒子散布!推力的提升,完全是由于王京虎采用了关掉系统安全限制的过载超限模式,与‘钢羽’系统没有任何关系!”
“这么说……你在‘青霭’身上‘仿制’出来的,是一种完全错误的‘钢羽’系统?”潘何秋艰难地运转着大脑。
“是的!我按照假想出来的推论,研制出了一种连WINGS都没见过的粒子加速推进系统!”孙彦用右手压着前额,“但这不是真正的‘钢羽’!WINGS的‘钢羽’装置,拥有比‘青霭’更大功率的粒子散布能力,却没有丝毫的动力辅助作用,这就是我想不通的,难道‘钢羽’的全部意义就是把ND元素撒在空气中飘着吗?他们散布ND粒子总该有些目的才对啊!”
孙彦淹没在了疑问的深海之中,潘何秋也无法给予任何帮助,关于“钢羽”的一切疑问,只能由这位AWT设计师自己去寻找答案。
街边的电子游戏厅里热闹极了,聚在一起的既有援建人员家的孩子,也有本地的西亚孩子,跨越了国籍语言的叫喊与笑声,仿佛是从另一个没有战争的世界传来。潘何秋有些好奇地看了看他们的游戏机屏幕,上头打得正惨烈的,是那部近年来最风靡的机甲游戏,潘苗曾不止一次地向他隆重介绍,“雅儿是我们班上最厉害的”,虽然知道指的是在游戏里,但他始终没能把“最厉害”跟孙雅这个模样老实的小女孩联系起来。游戏机回响着和战场上同样激烈的枪炮声,苗苗在喊:“雅儿冲左边!你还是喜欢用‘灰狐’啊?”
“我喜欢飞的嘛。你老用‘重犀’才奇怪,只有班上这帮傻小子才喜欢这种傻老粗的。”
援建工程队家属区的男孩子们屡战屡败,不服气地做些酸葡萄式的叫喊,其他客人都忘了玩游戏围上去看,对击掌庆祝又一局胜利的孙雅和潘苗絮絮道:“好可怕的小姑娘!”
潘何秋注意到,孙雅给游戏里使用的“灰狐”机体配上了“沙漠之花”的涂装。孩子们并不知道,被他们在游戏里模仿着的那个人,已随着无数人在真正的战场上死去。
“我都不知道自己女儿有这么厉害呢。”潘何秋很有些意外地说,“还以为她只是打打游戏而已。”
“老潘,不要总把孩子当孩子看哦,”陪着女儿的晴好坐在店门边,笑容中有点儿淡淡的苦涩,“以前阿衡很喜欢带部队里的兄弟到家里来玩,程旭、阿航他们都是我们家的老朋友了,虎子经常陪雅儿玩战术装甲游戏,他明明是个王牌机战兵,跟雅儿玩游戏的时候却总是输。雅儿很喜欢他,有一回当着我们的面说,等她长大了要嫁给虎叔叔。”
这是个在孙衡一家的朋友圈子里很“著名”的笑话,但潘何秋和晴好都没有笑,他们都想起了西伯利亚军演行动和人事已非的王京虎。
潘何秋注意到了街边路过的一个身影,此人穿着半旧的军大衣,在晴朗的天气里却提一把大黑伞,浑身散发着一种阴沉的气氛,仿佛是从与和平对立的世界另一侧被抛进这里的阴霾碎片,孤魂一样地在人群中茫然游荡着:“老曹!?”
曹勤仿佛仅仅是因为听到了呼唤,就机械地朝这边靠过来,及至走到近前才认出了晴好和潘何秋:“老潘……晴嫂。”
曹勤不知所措地呆立了一会儿,脱离了战场之后的一切反而都让他感到陌生且不自在,他实在想不出别的什么话好讲了:“部队准了我一天假,我是……到老伊沙姆家报丧去的。回国之后,还得到牺牲的同志们家里挨个走一趟。虽然部队会把阵亡通知和抚恤金送到家里,但总有些私人留言和无关紧要的小物件,需要我这个当班长的亲自送到才妥当。”
看得出这是件很伤人的活儿,曹勤脸上的皱纹一条条都刀口似的加深了,潘何秋这才意识到,在腋下倒夹一把黑伞登门,是旧年代报死讯时的不吉利表示:“想不到在2045年,还能看到上世纪的‘信客’遗风。”
妹妹拖着断去一半的残臂,哥哥穿着两人仅有的一双破旧白鞋背着她,这对西亚的小兄妹从同一条街道走过时,没有人意识到他们身后迤逦了一道多么惊人的足迹,在看到晴小雪的歼-20用尾焰点燃天空的那一天,兄妹俩发觉自己再也无法忍受沦陷区的屈辱了。他们踏上了那条曾经万分畏惧的苦难行程,朝着那架歼-20的尾焰消失的方向离开了列塔,和其他难民一起混进了通往迎春花港的偷渡航线,在一架几乎散架的旧飞机上经历了一场几乎送命的航程之后,用惊愕和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座陌生的城都。在生死边缘的连年苦难中,那个做哥哥的向来是不敢奢求玩闹的,但在经过游戏厅门口时,他实在挪不动步了,作为一个男孩子的天性开始发挥作用,看着那些幻梦一样的游戏画面,他没有钱也没有勇气踏进去,但希望能站在门外哪怕多看一会儿也好。孙雅和潘苗班上的班长也在这儿,他的父亲是援建迎春花港的工人,这小子正好在这时和潘苗发生了争执,坚称自己只是被孙雅压了一头,潘苗则断言他谁也打不过,争论不休之际,潘苗注意到了店外那个本地同龄人发亮的眼神,便二话不说把他拉进来,要求班长和本地的“种子选手”打一局试试。那男孩子做梦般地走进这座在他看来像宫殿一样的简陋店面,将妹妹小心地安置在一侧椅子上观“赛”,孙雅空出游戏机位来,坐到那瘦弱的小女孩身边,把买到的本地零食分给她吃。
那个男孩子头一次上手就比小班长打得还好,对着屏幕上的胜利字样有些羞涩地低着头,出了局的小班长气急败坏地砸键盘。游戏里剧烈的枪炮声震了曹勤一下,他带着无法理解的表情去望游戏机屏幕,赫然看到炮击型“重犀”被做到了游戏里,甚至在胸甲上原封不动地涂上了梁原的“玻璃大炮”装饰贴花,小班长操纵着它刚一开局就被击毁了,正在骂咧咧地抱怨道:“破机子真克人!”
曹勤听到那孩子骂梁原的座机,鲜血涌上颅腔的温度让他像一颗炮弹似的炸了过去,用一种吓坏了全场的声音怒吼道:“他妈的死小子!”
梁原一直坐在马路牙子上晒太阳,背对着游戏厅好像丝毫没关心过里头的热闹,这时却站出来,挡在了曹勤和那个吓坏了的孩子之间:“班长!机徽贴花就是我自己上传到游戏里去的,我很高兴看到自己的机体被做进游戏里给孩子们玩!”
曹勤僵在原地冷却了下来,潘何秋赶上去解围,认出了女儿班上的班长:“喔,小子,别怕,这叔叔逗你们玩呢。他跟你一样,也是个班长。”
这番调解并没有起到太大作用,小班长瞪着老班长,嗫嚅着像是想讲些不友好的话,但最终没敢发声,和几个相熟的玩伴离开店门逃远了。
曹勤怔怔地看着孩子们被吓跑的背影,感到一种在战场上从未有过的失措:“对……对不起……这种渲染武器来粉饰战争的游戏……我真是……非常反感!”
孙雅恰在这时回到了空出的游戏机前,听到了曹勤的最后几句话,回过头来用一种无奈而语重心长的模样答道:“大叔,认真你就输了!”
这件不愉快的插曲,很快被游戏厅另一侧新的躁动所取代了,有个国外的小子正在拉小提琴,演奏的是游戏里最受欢迎的一首战斗音乐,那气质颇让人想起欧洲某些小镇广场上的牧羊少年雕像,店里一半以上的人都围过去看。孙雅还在好奇地观望,潘苗却从座位上跳了起来:“雅儿!那是维也纳的艾洛特!前些年蝉联过3F(Fast Faster Fastest)AWT竞速赛的多地形五连冠冠军呢!咱们去跟他要签名!”
“没关系,先签上准不亏!”潘苗怂恿道,“他销声匿迹好多年了,想不到也被困在了西亚,AWT竞速高手,长得又帅,小提琴还拉得好,找这样的男孩子签名的机会可不是天天都有的!你长得这么漂亮,出面要签名肯定比我好使!”
潘何秋不自在地用食指擦了下鼻子,女儿对别的男性表现出狂热,总会让当爹的不自在:“我女儿好像认识很多我不知道的阿猫阿狗啊……”
孙雅木讷地被推到了人群最前排,对着那素不相识的小老外不知道怎么开口。艾洛特在小提琴拉到第三节时,看到一个姑娘被推到前头,竟马上就和潘苗一样疯起来了:“孙雅!你是孙雅吗?去年AWT-GAME‘重金属杯’角逐赛的入围八强!半决赛那场绝对是断电干扰和裁判机制的问题,公公正正打的话,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夺下全球冠军的!请务必给我签名!”
孙雅加倍地不知所措:“我才是来找人签名的那个吧?”
潘苗在人群里恰到好处地起哄扇火:“大家请‘钢铁少女’和‘装甲音乐家’拍个纪念合照吧!”
众人欢呼,大家全都挤过来争相合影。相机快门声响起的时候,另一个声音喊到:“艾洛特!”于是合影中央的孙雅和艾洛特都在往镜头外看,孙雅眼里是好奇,艾洛特的眼神则堪称恐惧。
一个比艾洛特约莫大一两岁的女孩子歪戴着贝雷帽,脸都气拧巴了:“才刚来半天就勾搭上了本地的漂亮女孩子,你还真受欢迎啊!”
艾洛特声儿都吓颤了:“艾娃师姐!哪儿有什么漂亮女孩子,只是和游戏同好打个招呼而已……”
艾娃不由分说把艾洛特揪到背后,盯着面前的孙雅:“本地姑娘,听说你在AWT-GAME很厉害啊?”
潘苗的冲劲正好和孙雅的沉静互补,挤上前来针锋相对道:“雅儿可是‘重金属杯’角逐赛的入围八强!”
“角逐赛入围有什么稀奇的?也值得拿出来显摆!”艾娃以很明显的动作掏出一枚硬币来,用大拇指抛玩着,翻滚的硬币在半空中闪闪发光。看热闹的人们顿时泛起一片低语:“是‘重金属’杯的冠军纪念币啊!”“想不到这姑娘也是个高手!”“打AWT-GAME的高手都被困在迎春花港了么?”
“左不过困在港口里没处去呢,有没有空切磋两把?”艾娃提出了挑战。
孙雅谨慎地说:“苗苗,咱们选双人赛制,你来做我的助手。‘重金属’杯国际冠军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艾娃不以为然地把艾洛特又提溜回来:“想选什么赛制都随你们!艾洛特,你来做副手!”
十分钟后,连输了三局的艾娃悔青了肠子趴在游戏机边敲桌子,围观的个个木然,孙雅赢到恍惚:“怎么能没用成这样啊?你到底是怎么拿到冠军的?”
艾洛特脸都抬不起来:“师姐,早跟你说不要啦!这下人都丢光了……”
“住口!”艾娃图穷匕现,“正经的才刚开始呢!菲亚,总算有用得着你的时候了!”
艾娃和艾洛特朝两边退开,让出赛场角落里一个独自玩游戏机的小女孩来,她的模样怎么看也没超过10岁,听到艾娃的招呼时仿佛并没有注意这边发生了什么,只是漫不经心地瞥过来一眼:“唔?嗯。先把冠军纪念币还给我。”
菲亚走到艾娃空出的游戏机前,成为了全场新的关注焦点:“这么小的孩子真的会玩机战游戏么?”“头发是染的吗?”“小孩子不会去染头发啦!”“天生的头发真能长成这么漂亮的银色么?”
游戏机上的交战一开始,嘈杂声顿时寂静下来,后排的人纷纷站到桌子椅子上去抢看,不少人在用耳机拍竞赛实况。孙雅带着潘苗与菲亚、艾娃的组合打了一局,很快输了;接着又单独与菲亚进行了一场1V1赛制,输得更快。
潘苗对着游戏失败的结算画面发愣:“雅儿的连续两千次对战不败记录居然被打破了!”
“没想到这次居然有点儿棘手。”对面的菲亚这样想,但没有讲出来,转头指着街对面商店里的零食,不像恳求而像是命令地说,“艾娃,我要那个。”
正在耀武扬威的艾娃把艾洛特推过去:“艾洛特!菲亚想要什么都给她买!”
潘何秋没把“友谊赛”看完,他注意到一辆西亚国防军的巡逻车从街道上开了过去,透过厚厚的防弹玻璃,坐在后排的米娜和彼列卡露出惊鸿一瞥,什米尔安排把他们送到港口指挥部保护起来。孙彦也认出了米娜:“是驾驶过‘白熊’的那个姑娘……”
晴小雪从孙彦背后的暗巷里探出头来,遮在盲眼上的电子目镜散发着深红色的光:“听说你在兰岭伸手就把人姑娘抱怀里了,我跟你从小混到大都没还没享受过这种待遇呢!”
孙彦惊得往潘何秋那边躲,晴好总是对这个妹妹头痛:“小雪,别老咋咋呼呼跟男孩子似的,不然嫁不出去了!”
晴小雪咧着笑把目镜摘下来,露出眼睛上灰色的两层翳:“下一班撤侨轮船今晚就到,大伙儿再耐心对付半天吧。”
一声来自天空的爆炸,震碎了迎春花港的平静假象,墙砖和玻璃成片地震碎撒落,饱经战火的西亚人熟练地四下疏散规避,潘何秋望向被火焰映亮的天空,看到一架飞往迎春花港的飞机正在坠入大海,另一架航线相邻的飞机正紧急向低空规避降落:“你们带孩子们去安全的地方,胡子、梁子陪我去机场看看!”
“我是定点射击运动的爱好者。”潘何秋言语间竟还有点儿骄傲的意味。
潘何秋看到那架航线受到干扰的飞机迫降在了机场跑道上,机身表面满是被烟雾熏出来的硝痕。正当他想要走近查清情况时,一辆从机场开出来的旧车停在了他身边,车窗摇下之后,他发现开车的那个人,是自己执行西亚调查任务的上线程旭,后座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从与阴影同色的黑大衣里探出脑袋和一只手来,挥了一下示意他上车,潘何秋认出那是STA行动司主管陆远。
“不是失事,刚才那架飞机是被WINGS用防空导弹击落的。”陆远对刚上车的潘何秋说。
“还好你们俩没在那架飞机上。”潘何秋透过暗色的玻璃,看到远方海面上还冒着浓烟。
潘何秋在听到“人没了”三个字之后,感到自己仿佛瞬间失去了重心,向着一片深深的茫然失措中坠落。
坠机的爆炸声过后,城市里很快平静了下来,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孙雅和潘苗跟着大人们回家属区,在人群中看到艾娃拖着菲亚和艾洛特匆匆跑进了街边商店,像是急着要去买东西。孙雅很想叫住她们多聊两句,却听到妈妈在背后唤自己跟上,在她转身的一瞬间,一大片半透明的阴影从背后投映到了她面前的混凝土地面上,冲击波像一列全速装进的火车头一样撞上她的后背,将她迎面推倒在地,好在孙雅下意识地将两只小臂扑垫在颌下,不至于磕掉牙齿。墙砖,缎带,招牌,衣襟,钥匙扣,没吃完的零食,各种匪夷所思的杂物碎片同时被吹落到她眼前的地面上,直到这时她才听到了背后那声震碎了整个迎春花港的巨响。孙雅从短暂的冲击中恢复过来时,发现自己和潘苗已经被妈妈紧紧抱住,街边的商铺被炸开了一眼大洞,浓烟像活物一样从破口中凶猛扑涌而出,在满地死人之间,她看到了艾洛特那只画有金色小提琴的挎包沾着血落在地上,那一刻她满脑子只剩下一个恐怖的念头:“艾娃、菲亚和艾洛特死了!”
整座城市像被挖开的蚁窝一样陷入疯狂混乱,程旭拼命刹住汽车以躲避满街逃窜碰撞的车流,潘何秋惊恐地看到,好几朵和永春县当日一模一样的倒漏斗状尾焰出现在天空中,朝着港口呼啸坠落——那是装载着AWT的运输火箭,WINGS向迎春花港发动进攻了!
在运载火箭投送降落的剧烈震动中,潘何秋看到“阿提拉”那标志性的机鼻刀状天线,像鲨鱼鳍一样从激起的烟尘之中探出来。
孙雅经历的那场爆炸砸碎了半条街,剧烈的冲击波,准确将一辆正好经过的西亚国防军巡逻车掀翻在人行道上。在一片混乱之中,孙雅惊愕地看到艾娃和艾洛特从烟雾中冲出来,将一名被炸死的情报员拖出变了形的车舱,从他身边翻捡出了一台几乎碎成零件的军用电脑。
“师姐,是我们在‘呐喊’高地丢失的那台!”艾洛特确认了一下电脑编号。
“这下能交差了。”艾娃示意撤离时,意外地看到孙雅站在街边瞪着自己,她闪电般抽出手枪,对准这个刚才还在一块儿玩闹的孩子,晴好抱住孙雅,挡在枪口和自己的女儿之间,孙雅却惊人地捡起一支从巡逻车里崩落出来的手枪,隔着晴好的肩膀对着艾娃。
“虎叔教过我用枪!”孙雅颤抖着威胁到,飞快地用拇指拨了一下扳机框上方,确认保险已经打开了。
孙雅紧咬住打颤的牙关,针锋相对:“你有胆量杀大人,却没胆量杀孩子!”
艾娃恼怒地握紧了一下枪柄,艾洛特语气沉重地催促了一声:“师姐!”
“乖乖回家去,别再到打仗的地方来了!”艾娃阴沉着脸抬高枪口,和艾洛特迅速消失在了满街硝烟后面。
孙雅像丢掉一块烙铁那样丢掉手枪,软倒在晴好怀里无声地哭了起来。
战斗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地持续下去。高大的AWT充斥着街道之上的天空背景,战争阴霾遮蔽了迎春花港,阳光突然间完全熄灭了,雨水将一切洇染作阴沉的颜色,零落在楼宇与废墟之间,就像寒风穿过了一件破乐器的音膛,奏响起变形而凄惶的旋律,抹去了一切痕迹,吞没了一切声音。一道人影独自徘徊在迎春花港的旧钟楼底下,深灰色的雨衣遮去了身形与面容,时不时在肩颈部位折起的雨布褶皱,显示他每隔一会儿便要低头看表。
雨幕对面朦胧地张开一顶黑伞,向这里走到勉强能看清形影的距离就停住不动了,既不继续走近,也不转往他处,沉默地立在雨里若有所待。穿雨衣的人贴着人行道一侧的建筑阴影快速穿过街道,在走近到五步以内时停了下来,看清楚黑伞底下站的是陆远:“陆老总?您在这儿干什么?”
那团深灰色的雨衣底下滴落一圈圈涟漪,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要留下还是离开,湿漉漉的布檐下面露出了程旭的脸。
潘何秋张着另一把伞从侧面巷口走了出来,更多武装的STA特工发芽一样出现在周围各个路口,将这条街完全封锁了,他们身影在雨水中冲刷成一道道看不清轮廓的糊状。
“在‘呐喊’高地战斗期间,合众国用‘爱达’超级计算机攻破了WINGS的指挥系统防御,‘青霭’的机载电脑趁机对敌方系统进行了同样的渗透,什米尔的部下则在高地上捡到了一台被打坏后遗落的WINGS军用电脑。这两件收获,帮助我们暂时掌握了对敌人的电子对抗主动权。”潘何秋站到陆远和程旭之间,“通过监听敌人的电磁波频段,我发现在迎春花港战斗爆发之后,有人经由加密讯道向STA驻西亚情报站发送了一条虹膜生物认证信息,这则通讯绕过了公共讯道,被人私下收取了,你就是那个收信人。程旭,你为什么要和敌人私下通信?”
“老潘向我报告之后,我决定赶在你们接头之前下个套,”陆远向前走了两步,“按照同一条讯道对应的通信频率和加密方式,分别向两端发出讯息,要求在这里碰面,让你们都误认为是对方发出了接头要求。”
程旭的面容始终没有任何变化,只是问了句:“和我接头的人为什么没来?”
“他比你机灵。”陆远看了看时间,“也许觉察到情况不对,没有来投网。我们也没必要耽搁下去了,有话回去再说吧!”
米娜和彼列卡各自抱着捡来的突击步枪,躲在塞满了生锈旧自行车的单元楼楼梯间里,护送他们的巡逻车在激战中被摧毁了,两人必须靠自己活下去。“铃兰”正顺着单元门外的街道踏过。米娜估算它已经离得足够远了,便起身想要追上去,彼列卡扯着枪带拦住她:“你追她做什么!?”
彼列卡几乎要炸开:“听着,我和我的弟兄们大可以在兰岭就把你逮了回国交差,处境绝对比现在好!可我们拼着死了弟兄的危险,顶着被诬蔑叛国的耻辱,护着你兜遍了整个西亚,从你这儿却连句话儿都落不着!我连你是叛徒还是被冤枉的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该防你还是该帮你!”
米娜不易觉察地垂了一下头,彼列卡拉开距离,以防她回身一枪托把自己砸晕,却完全没料到,米娜会在这个时候“招供”。
“阿穆尔事故的时候,我和维拉都在‘布谷鸟’的试爆发射现场。”米娜说话时一直盯着“铃兰”在雨中的背影,以免它脱离追踪范围,“我们俩和你的弟兄们一样,是多年过命的搭档,就像一个人和她的影子。但WINGS袭击发射基地抢夺‘布谷鸟’时,她打了我一枪,叛逃失踪。10天之后的西伯利亚军演行动,我担任阿尔法小队的前线炮兵观察员,发现她出现在WINGS队伍里,我身边的人都在‘地蛇’特化爆弹‘清场’时死了,我只好独自去追她。在追击途中,我曾经呼叫FSB支援,却发现自己已经被列为叛逃人员了,整个联邦都在搜捕我,如果我被捕了,FSB内部那些指控我的WINGS‘鼹鼠’一定会用尽各种手段坐实罪名,我只好选择逃亡,追踪维拉辗转到了西亚战场。如果能抓住维拉,也许就能查清楚WINGS为什么要夺走‘布谷鸟’。”
就在两人刚刚离开的楼梯间一墙之隔,维拉重新恢复了无线电通信:“艾娃,让菲亚继续帮我远程控制‘铃兰’进行巡逻,不要采取任何攻击行动。”
艾娃答道:“看在你照顾过菲亚的份上,就帮你一回,封口费要另加钱!”
“成交。”维拉结束通讯离开单元楼,朝与米娜相反的方向匆匆离开,“抱歉了,米娜!”
程旭被反拷在了STA情报站的审讯室里,陆远亲自进行审问。他隔着桌子站在程旭对面,一言不发似乎没想好从何处审起,最后从暗袋里掏出手枪来,打开保险对准了程旭的前额。
门被从外头撞开了,陆远下意识地把枪调转到门口,看清来人后又慢慢垂下。
潘何秋走进门来,两手以一种放松的状态插在大衣兜里:“陆老总,我还有一件事忘了报告。”
“我调阅了您前些天临时接任STA负责人时的体检报告,上头说左臂上缘有一道伤疤?”
“33年第一次跟‘老爷子’合作追查WINGS时,在索马里受的伤,怎么了?”
“‘老爷子’跟我闲聊过一次,当时您是被一枚巡飞弹的导向翼划伤的,”潘何秋往里走了几步,“折叠式导向翼展开后是X形的,每一侧有两片,‘老爷子’记得很清楚,两片翼尖都划到了您胳臂上,也就是说,伤疤应该是两道而不是一道!”
陆远以最快的速度向程旭抬枪,潘何秋在大衣兜里捏着的手枪抢先开了火,陆远捂着被打伤的手倒在审讯桌上,STA特工们一捅而入将他按住,扯开左袖来露出胳臂上只有一道的伤疤。潘何秋不紧不慢地绕到桌子另一头去给程旭解铐,对着被压在桌上的人说:“我们还不知道你真正的名字,你将面临包括但不限于以下指控:叛国罪,谋杀孙士忠同志,谋杀陆远同志并伪装顶替他的身份,在‘碎叶’战役期间向敌人泄露敌我识别信息,协助敌人将AWT和武装人员偷渡至迎春花重工港,故意制定错误的系统防御策略以破坏电子战部门的对抗行动……”
程旭站起来,放松了一下铐麻了的腕子:“跟我接头的那个人在哪儿?”
特工们把冷而硬的枪口顶到“陆远”太阳穴上,他答道:“我通过讯道给你们两个发了不同的讯息,引诱你们到不同位置进行接头,免得你们碰面发现问题。”
“晚啦!”“陆远”一了百了地笑了笑,“你们的那个叛徒王京虎早就去等着她了,你们可以找到她的尸体!”
“铃兰”已经在同一处街口转过好几圈了,米娜突然感到一种失之毫厘却无可挽回的痛楚缀过心口:“维拉姐!”
彼列卡不明所以地看着她转身朝反方向跑去:“又怎么啦!?”
与此同时,维拉站在港口发电厂的冷凝塔下,意识到自己要死在这次错误上了。对面的雨水里隐隐流动着一个人影,电子义眼像猛兽一样闪烁着独目的红光,王京虎的牙关咧成了尖锐的模样:“维拉小姐,我说过的吧?对偷走了这只眼睛的人,我可一定会好好报答的!你暴露的时间选错了!”
维拉一言不发,缓慢地将右臂横过胸前,像是做一场谢幕的致礼。
王京虎开了枪,子弹穿过维拉捂在左胸位置的右手,又继续穿透了心脏,维拉无声地倒在雨水中,血迹很快就被冲洗干净了。
米娜和彼列卡赶到时,维拉那具流尽了血的身体仿佛瑟缩成了一个孩子。米娜警惕地用枪口巡视四周,发电厂内空洞回荡着雨打在冷凝塔上的声音,已经没有其他人留在这里了,彼列卡跟上来接替她警戒,飞快看了一眼地上的人就知道没救了:“尸体既然能留下,有情报价值的东西准是被灭口的人搜捡干净了!”
米娜确认安全后便俯下身去,摘掉了维拉那副复眼式的电子目镜,露出了失去温度的面孔上那双睁大而涣散的眸子。那一刻她真希望自己脸上的雨水能掩盖得住泪痕。
奥古斯丁·缪伦贝克驱车来到了某座合众国城镇郊区,一栋孤零零的房子遗落在城区与林莽的交界地带,实在很难说它更靠近文明还是更靠近荒野。夜正深,没点灯的屋子一片漆黑,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模样,院子里积着一层厚厚的枯叶,挖着水井,缪伦贝克越过篱笆翻了进去,屋檐阴影下传来扳动枪机的声音,有个砂纸般的嗓门嘶哑道:“站住你小子!再走一步我就要开枪了!”
一盏暗黄的油灯亮起来直晃他的眼,光晕中显出一张布满大块老人斑的枯脸,老头儿凌乱地穿着睡衣,显然是刚从床上惊醒的,坐在一张比什米尔更大、更老的轮椅里,用来做墙饰而不是做武器的旧式猎枪横在膝头上:“缪伦贝克?快进来!我把你当成那帮窥伺我的走狗了,他们好像发现我躲在这里,最近院子周围时常有可疑的人出没,我真担心自己哪天就被报纸报道说在家里自杀了。”
这是一栋纯木制的房子,屋内陈设很容易让人对身处的时代产生数百年的判断误差。兰德给客人倒了磨得很粗的咖啡:“西亚那边的事儿已经没救了么?”
“恰恰相反,我认为转机还很大。”缪伦贝克在屋主指给他的椅子边走来走去,没法儿静坐下来,“孙衡守住了兰岭机场,这意味着战场主动权还握在他手上,共和国海军的特遣舰队就快抵达西亚沿海了,只要能顶住WINGS对迎春花港的这次突袭攻势,他大概就能做百年后的第二个麦克阿瑟,‘迎春花’港就是他的洛东江防线,往后他只需要等待时机,寻找一个合适的位置做为自己的仁川港。”
“如果孙士忠的长子能再做几件与建立BTF同样有趣的事,我倒是很愿意站在他这一边。”兰德搅着自己这杯咖啡上的浮沫。
“我很不想承认,但这是事实。我们对WINGS多年以来停滞不前的调查,是在BTF建立之后才打开局面的。”缪伦贝克两手撑在椅背上,与身体和地面形成一个稳定的三角支撑,“通过BTF这个框架,我们得以和盟约的同行们接上了头儿,里诺那帮家伙确实提供了很有用的帮助。”
“只要白宫愿意,他们原本拥有强大得多的力量来完成对WINGS的调查,可惜他们的力量反而用来阻碍这种调查。”兰德显出厌倦的神色来,“你和里诺的调查进展如何?”
缪伦贝克直接给出了结论:“站在WINGS背后的是UI。”
“那个盟约财团建立的‘联合法人’(Union Incorporation,UI)组织?”兰德有些不置可否,“欧洲的衰落从一战开始就缓慢持续到了现在,在华尔街和新兴大国的挤压之下,那些几百年历史的老财阀们躲到百慕大汉密尔顿去抱团取暖,秘密组建起UI来规避盟约反企业垄断法,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他们和WINGS之间的联系是什么?”
“ND元素。”缪伦贝克在“WINGS”和“UI”这两串字母之间连上了一个“ND”,“ND元素是WINGS的生命,没有ND能源支撑起AWT部队的动力消耗,这个佣兵组织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存在。ND元素是从哪儿来的呢?
西亚近海的深海ND矿田受到‘丝路战争’的动荡局势干扰,迟迟未能实现大规模开采,全世界ND元素的主要供应,事实上是由百慕大矿田垄断的,也就是诺拉·多米尼克博士最早发现ND元素时所勘探到的那第一片矿田。”
“这说明不了什么,有很多家跨国资本联合体参与了百慕大矿田的瓜分争夺,WINGS完全可以向其中任何一家或几家购买ND原矿。”兰德不以为然。
“但我们的调查发现,全部持有百慕大矿田开采股份的公司,实际上都是UI的成员。”缪伦贝克将调查记录共享到耳机数据库上给兰德看,“UI伪造出一种多方竞争开采的假象,实际上却一手垄断了整个百慕大矿田,因此WINGS背后必然有UI的支持,甚至,很可能就是UI一手建立的这个佣兵组织。
里诺查到了UI旗下的军工巨头GENS聚合科技,WINGS一半以上的军火都是从这家公司购买的。它在盟约没有任何前置研究和技术缴获的情况下,为盟约研制了‘掷弹兵’战术装甲,说明GENS隐藏有成熟的AWT科研潜力,它也许就是WINGS的机体供应商。”
兰德扫视着投影界面上的调查档案,表情逐渐变得和那庞大的信息量一样凝重:“我们应该照着这个方向查下去!”
“但出现了一个新问题,”缪伦贝克把两腕倚在椅背上相互搭着,低头注视自己两只腕子的交叉点,“站在UI背后的又是谁?”
兰德从耳机投影界面后头抬起双眼,调查档案上细小的字符密集遮映在他皱巴巴的脸上:“你为什么认为,UI背后还有别的金主?”
“里诺告诉我,盟约情报机构潜伏在WINGS内部的间谍,接触到了一个代号MR.8的人,他是整个组织的老板……”
“线索、线索!”兰德并不喜欢缪伦贝克这种推想多于事实的调调,“一个诨号一样的‘MR.8’什么都说明不了。”
“兰德老爹,线索的获得,还要感谢你暗中帮我申请了‘爱达’的使用授权,我在西亚战场上利用‘爱达’入侵到了WINGS指挥数据链的中枢位置……”缪伦贝克将那张震愕过他的照片显示到了耳机投影上,“CIA的克蕾雅为什么会出现在WINGS指挥部里?”
“每个国家都有变节者投效WINGS,偶然出现一个CIA的叛徒并不奇怪。”
“那咱们思考一些非偶然的因素。”缪伦贝克在椅子后面站直了,“ND元素完成开发并投入商用之后,传统的石油经济几乎被冲垮了,石油本位的合众国货币体系不不仅没有因此崩溃,反而迎来了金融复苏,您不觉得不可思议么?”
兰德像雕塑一样在轮椅上僵了很久:“你的答案是什么?”
缪伦贝克露出一种古典悲剧式的神情,仿佛不愿面对自己得出的结论:“UI背后站着的是我们!是合众国财阀在背后操纵着UI和WINGS!12年来,合众国一直在跟‘自己’打仗!”
兰德的模样很像是要从轮椅上站起来,他目光复杂地盯着缪伦贝克,沉默着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合众国的财阀,与UI的盟约财阀们是坐在同一张国际赌桌上,华尔街的商业准则里没有互利共存,只有赢者通吃,”缪伦贝克空洞地望着挂在兰德头上的星条旗,“资本的圈子里只分奴隶和国王。在以ND元素为基础的全新能源经济体系中,合众国成为奴隶了么?没有。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我们才是这个体系真正的主导者……”
一声炸耳的轰响震颤了整座屋子,呛人的硝烟在餐桌两侧弥散开来,缪伦贝克整个儿向后抛飞起来,狠狠撞在墙上又跌进自己的血泊之中,他感到自己的半边身子都在剧痛中归于麻木,渐渐感受不到那一部分躯体的存在了。
兰德把藏在餐桌底下击发的猎枪从膝头举起来,迟钝而又不紧不慢地清理枪膛:“缪伦贝克队长,合众国分化成两拨人,你站在反对华尔街的这一拨,很遗憾,我其实不是你们的智库,而是华尔街的智库,所谓MR.8,就是华尔街上那8个全世界最有权势的财阀世家!我为他们制定了 ‘荆棘计划’,UI和WINGS都不过是这个计划的傀儡。”
兰德的轮椅碾过了蔓延渗入木制地板的血迹,停在垂死的缪伦贝克身边,用枪托把从他身上跌出来的手枪拨开:“感谢你所做的一切,在我的假意支持下,你不断推进调查行动,帮忙把合众国与盟约内部敢于反抗我们的主要力量全都从暗处召了起来,方便我们集中清理。要是再让你们走下去,恐怕就要觉察到核武器出的问题了。核武器就是二十世纪的禁果,那些核大国已经靠着它统治了世界足足一百年,是时候被赶出战略核威慑体系的伊甸园了。”
兰德完成了那杆旧猎枪的装填,对准了缪伦贝克的后脑,向这垂死的人念了《圣经》中的一段,这正是“荆棘计划”的代号出处:“‘你既食禁果,地必为你的缘故受咒诅,你必终身劳苦方能从地里得食,地必给你生出荆棘来!’”
第二声枪响再次震颤了深夜。兰德对着缪伦贝克的遗体垂下空猎枪,对从院外来到屋里的两名部下吩咐道:“把这个好管闲事的牛仔埋了,西进时代早就成为历史了!”
与此同时,里诺正倒在某座欧洲小镇的雨夜中死去。他渐渐冷却的双眼大张着,看着冷雨打在拿破仑时代铺就的条石路面上,将自己的血迹冲洗进街边流过的河水。他背后的街口燃烧着一辆受损抛锚的汽车,一台“掷弹兵”式AWT踩在上面,将里诺那几名仍困在车里的同伴们碾碎。诺登海姆顺着河岸走过来,对着沿路尚未完全死去的几名情报人员依次补枪。
一切重归寂静,赫克从那台“掷弹兵”座舱里爬出来,点了根烟咬上,这是他每次干完黑活儿之后的习惯。诺登海姆走到“掷弹兵”遮挡之下淋不到雨的地方,冲耳机讯道报告:“这里是诺登海姆,盟约部分的清理行动已经结束,没有漏网。”
另一端传来克蕾雅的声音:“合众国部分的清理行动仍在进行,把你那边的人手全都调过来支援。”
通话结束后,赫克把抽到一半的烟夹到手指间:“主要的人手早就调到合众国去帮忙了,这一片儿就剩咱俩干这最后一票,里诺这小子精得像鬼。警方和军方两边都打好招呼了,会以恐怖袭击枪战结案处理。”
诺登海姆冷而白的脸色映照在雨水中:“我没想到UI安插在军队里的内应会是你。”
赫克笑了笑:“在米兰缴获的那块装甲碎片‘消失’之后,我就知道自己在对抗WINGS的路上永远混不出头了,因为连高层的老爷们都站在你们这边。只要稍稍改变一下立场,我的日子不就好过很多了么?至少,现在倒在雨水里挨冻的可不是我。”
诺登海姆在他重新低头去叼烟的时候,抬手对准他的太阳穴开了一枪,让他和受到自己背叛的同伴们一齐浸在冷雨中。
诺登海姆,她在叛变投靠WINGS之前,从BND(德国联邦情报局)领受的最后一道命令是:潜入WINGS内部,调查其幕后组织高层。她背负着这道命令,渐渐成为了WINGS内部少数能够直接接触到MR.8的核心人员,又面不改色地奉命杀死了那些和自己一样调查并对抗WINGS的人们,现在是WINGS对整个欧洲区域最感放心的时刻,主要行动力量全都抽调到合众国执行“清理”了,留在身边的这最后一个WINGS成员倒地后,她面前的欧洲突然变得如此空旷,而里诺等人用生命收集到的所有调查情报,都已经汇总到了她这个“清理”行动的欧洲分区负责人手中。
“那么,我也该告别了。”她从容不迫地掐掉通信,从身侧扬起雨伞,背影渐渐隐没在了潇潇的夜雨之中。
“你为什么要当WINGS的走狗!?”程旭忍着怒火,催促其他人去找自己那个尚未谋面的接头线人。
“走狗?”“陆远”已经被拉起来铐在了椅子上,模样反而更加傲慢了,“别瞧不起人,我的宗族,可是WINGS背后最有权势的大股东之一!”
“我可没听说那帮种族论者寄生虫,肯让别的民族上桌吃饭。”潘何秋挖苦道。
“别以为只有你们会喊什么‘联合起来’,现在只有跨国资产才真正联合起来了!”“陆远”挣松特工们的拘押,把脸孔逼近桌子对面的程旭与潘何秋,“那些跟你们一样愚昧短视又自不量力的蠢货,正在一个国家接一个国家地被扫进历史垃圾堆,马上就轮到你们了!”
“陆远”被押出去拘禁之后,潘何秋才告诉程旭:“这混蛋没吓唬人。BTF情报网陆续有了动静,缪伦贝克和里诺那帮人都死了,合众国和盟约内部暗中调查WINGS的情报人员几乎全部被清洗。”
“鬼佬怎么这么不小心!”程旭顿时感到,大陆架的其他部分仿佛都沉没了,只剩下亚洲东部摇摇欲坠地孤悬在滔天洪水之上。
“我们并不见得比他们更聪明,区别只在于我们的祖国没有倒向敌人,这种幸运是用一个半世纪的血汗换来的。”潘何秋低沉地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否则现在就不是那个叛徒被押出去,而是你我被他两枪打死在这儿了。”
程旭沮丧地两手交叉撑在鼻梁上:“‘老爷子’的行踪,准是这只‘鼹鼠’泄露给WINGS的,这个损失太大了!”
“‘老爷子’究竟为什么要冒险亲自到西亚来?”潘何秋始终无法理解这次贸然的行程。
程旭从指缝之间慢慢地出了一口气:“计划的代号是‘楔子’。这同时也是潜入WINGS内部的卧底人员的代号。各国打入WINGS的间谍几乎都会被挖出来干掉,为了避免暴露,‘楔子’使用单线联系,‘老爷子’亲自担任唯一的上线。‘楔子’最近发出了接头的请求,但埋伏在STA的‘鼹鼠’给‘老爷子’造成了很大的阻碍,他亲自到西亚来,就是想和‘楔子’碰上头,取得至关重要的情报。”
“‘老爷子’从来不赌。他为‘楔子’计划备了一份双保险对不对?”潘何秋望着程旭。
“我就是那份‘备用保险’,‘老爷子’已经做好了自己被敌人暗杀的准备,一旦他自己这根线断了,就启动我这个‘影子上线’,继续与楔子取得联系。”程旭渐渐将双眼沉到掌后,“最近一年,‘老爷子’一直预感到敌人要对他下手了,最近已经躲过了好几次暗杀,所以这次出发时,他特意安排我乘坐不同的飞机。”
门被撞开了,几名特工带着米娜走了进来,跟在后头的彼列卡抱着一只从路边商店里找到的睡袋,封死的袋口处渗着血。程旭猛地站起来,想要看透睡袋里死去的那个人:“是谁?”
“‘楔子’怎么会是她?”程旭露出两道绝望的目光,“我们败得多么彻底啊!”
撤侨轮船抵达“迎春花”港的那一夜,大海发了疯一样咆哮着,就好像这片苦难的土地正扎煞起最后的愤怒与苦痛,拼命挣扎着不愿死去,震溅起大陆架外千万吨的海水。陆地上的狂潮甚至比大海更加可怕,那是布满了整片大地的西亚难民,正汹涌着试图冲破维持秩序的港口警戒线,无数双伸向大海与天空的手,争抢着想要把他们的行李、钱财甚至孩子举向高高的甲板。那艘紧急租用于撤侨的国际邮轮在来自两个方向的巨浪冲涌下剧烈摇晃着,仿佛随时可能轰然翻倒在港坞上。“阿克赛钦”号就停泊在相邻的坞区,舰艏主炮每隔几秒钟就要震天动地地怒吼一声,好像一尊巨钟正在沉沉敲响着毁灭的倒计时。潘何秋被护卫着挤上干舷时,在甲板上茫然地回过头去,越过一片汹涌的人头想要找到那些熟悉却没能登船的面孔,但面前仿佛正在沉没的大陆上,已经看不见“碎叶”、兰岭与巍峨的沃库米尔冰川,背后白浪滔天的大海上,也望不见“春晓”深海桥。远处有西亚国防军军官向士兵们嘶喊着亡国前的迦太基人拔下头发做弓弦来抵御罗马入侵的故事,什米尔独自坐在海岸边的轮椅上,任由咆哮的海浪打湿了半边身子,死灰一样的目光凝视着正在燃烧的国土。
舷梯处突然一阵骚动,几名卫生员抬着一副担架登上甲板,两根抬杆之间是一片被布单染上白斑的鲜血,上面躺着的赫然是血流不止的曹勤,他狂暴地用沾满血的大手往死里扇打着每一张够得着的脸,在卫生员们发肿的面庞上留下一个个层叠的血手印,刀割一样的喉咙呛着血嘶吼道:“兵!老子的兵!”晴好赶了上来,曹勤想扇她的时候犹疑了一下,她趁机把军用麻药扎进了他的腿部动脉,这老兵挣扎叫骂着最难听的脏话昏迷过去,卫生员们一拥而上扑过去包扎伤口。晴好垂着沾满血迹的白大褂站起来,看到既是装甲突击节点、同时也是指挥中枢的研陆-10“青霭”背对着这边,屹立在血红滔天的战火面前组织着港口防御,那台机体的外形很是修长,晴好总觉得好像是孙衡的背影站在那里。
撤退中的西亚国防军引爆了远方一座濒临沦陷的军火集散仓库,数百吨弹药爆发而成的烈火像一头巨兽般涌向夜空翻滚咆哮,燃烧的潮汐一次比一次更凶猛地拍打着夜幕,拥堵在港口的人们仰望着那燃烧的云层,感觉整片天空都在烧熔坠落。战术装甲部队在港口外围集结成了一道雄伟绝伦的钢铁长堤,但在撕裂天空的火光面前,连战术装甲也显得太过渺小了,他们要去抵挡的,是仿佛正从整片沦陷国土上进攻而来的WINGS主力部队,已经逐次投入到战场上的前卫梯队,正散落成遍布战场的残骸而燃烧着,近在眼前地展示着他们即将到来的命运。
在敌人的AWT集群沉沉推进的焦土之上,一台原以为被摧毁了的炮击型“重犀”突然从满地残骸之中站了起来,火光映亮了它装甲上那副隐藏在迷彩涂装中的机徽图案:一门砸碎在地的玻璃大炮。曹勤并不知道,3个月前他在列塔决死冲锋的那一炮,成功砸歪了敌机的边缘装甲,701研究所的武器设计师们,从当时胡峰拍下的战场录像中意识到,尽管未能取得任何击杀战果,但“碾盘”坦克的主炮在足够近的距离内是有可能破坏敌机装甲的,一门威力更加强大的重炮随即被改进了出来,并因此衍生出“重犀”的重加榴炮搭载改型,但最有效的重炮抵近直瞄射击战术从未在部队中进行推广,因为那意味着得不偿失的战损比,敌机在“重犀”靠近到这一距离之前就足以将其击毁了,从这层意义上看来,“玻璃大炮”的确是对炮击型“重犀”的绝妙隐喻。
但现在,这门伪装成残骸的“玻璃炮”抵近到了这个对敌我双方都同样致命的距离,梁原在座舱中锁定了面前的一台敌机,目标距离靠近得填满了整个炮镜,炮弹几乎刚一出膛就击中了敌机,他从未在如此近的距离上射击过WINGS机体,也从未想象过那强大的敌人竟会如此轻易地在眼前整台炸碎开来。他等待着敌人在肩载炮完成自动抛壳装填之前就把自己撕碎,却迟迟没有等到任何反击,近在咫尺的其他WINGS机体不相信会有一台“重犀”敢躲在眼皮底下进行反击,以至于根本没发现混杂在残骸之间的致命威胁,他们慌乱地向远处张望,想要找出袭来的弹道,于是梁原打靶似的开了第二炮、第三炮。
梁原是个慢热少言的人,如果提到垂直突击班的战士们,很少有人会第一个想到他。当难以置信地用第五炮连续击毁到第五台机体时,他发现自己的战绩终于够到“王牌”的最低标准了,他想要把这五个击杀标记刻在自己的墓碑上。这时敌人终于发现了他,同一时刻至少有三发炮火和两道能量光束从不同方向击穿了他的座舱,沉重的装甲随着上面涂绘的玻璃大炮一齐碎裂了,他在身周环绕着五台骄傲的击杀残骸死去。
在炮击型“重犀”瘫坐下去的位置向后五百米,胡峰的支援型“重犀”一次次地想要穿透敌方队列,把一同打过了几乎整场西亚战争的搭档拖回来。在又一次被敌方炮火阻回的时候,他看到残损变形的梁原座机从驾驶舱位置爆发成一朵照亮夜空的火花,始终不见有人爬出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战友已经死了。支援型“重犀”在下一轮炮火中歪倒在地,胡峰茫然地将那颗移植来的“白熊”头舱转向港口,想要确定潘何秋是不是已经活着上船了,但,一片汪洋都不见。
在胡峰的目光所延伸不到的黑暗中,巨轮刚刚离港。在被战士们护送上船的孩子们中间,孙雅和潘苗的班长还呆望着远方梁原牺牲的位置,一时不敢相信像游戏里那样大无畏的事情,竟真会发生在现实之中。他强迫着自己走到满是血迹的担架旁,将心中全部的恐惧、悲伤、愤怒与不甘凝结在那句话中:“曹叔,你教我打仗吧!”
曹勤已经从麻醉剂的昏迷效果中醒了过来,同时也知道,他的战友们不会再上船了。他想起梁原在迎春花港游戏厅里说过的话,尝试着把梁原的笑容浮现在自己脸上:“小子,等梁叔回来了,你教我们打游戏吧!”
曹勤觉得自己今天学到了一句很有用的话,他呛着血沙哑地大笑了起来:“小子,认真你就输了!”
潘何秋僵在干舷边上,被汹涌的海水迎面拍打了几次也没动弹,仿佛已经站在原地死去。程旭从身后把他拖到一处较安全的舱角,按着双肩强迫他坐下:“晴姐带雅儿和苗苗到船舱里去了,你可以去陪女儿。”
潘何秋直直地看着甲板,仿佛第一次意识到人原来会死去:“那么好的人,不该死啊……”
在船舷之外,战火中的港口已经淹没在海平面下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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