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小时之后,潘何秋从审讯室里醒来,感到后脑勺被枪托砸过的部位还在发痛,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脚下的地面不稳定,就好像整个世界都失去了支撑,在一片虚空中漂荡。他发现自己被困在绑精神病人用的拘束服里,双臂顺着袖管在胸前交叉之后又反绑到两胁,衣领堵着嘴,连人带拘束服地固定在审讯椅背上。他迷迷糊糊地回想了一下撤侨轮船启航之后、在这儿醒来之前发生的事情,公海上乌云阴郁的拂晓,在甲板上拥挤的人群之中偶然看到了艾娃和艾洛特那俩孩子的脸,潜入轮船的WINGS突击队开了枪,程旭领着战士们与他们交火,为了掩护孩子们躲避敌人逐舱的搜索,他不得不独自引开几名WINGS士兵,在一名被流弹打死的敌人身上,他搜到了这次突袭行动的猎捕名单,孙彦的照片,米娜的照片,程旭的照片……翻到最后一页时,他骇然看到了自己的照片,那一枪托就是那会儿砸在了他后脑上,他在昏迷前一片混沌的视野中,最后看到的是交火失利的WINGS小队正在跳船撤离,王京虎那颗散发红光的电子义眼与一弯咧开的笑容……
沉睡已久的双眼适应了光线环境之后,潘何秋赫然看到,自己正对面摆着另一张钉死在地板上的审讯椅,绑在上头的人浑身是血,简直看不出是死是活,眯眼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那张遍布伤痕脱了相的脸竟是胡峰,他没穿拘束服,而是直接被审讯椅绑死了四肢,十个手指甲和十个脚趾甲全被拔光了。
审讯室里阴暗且死寂,潘何秋注意到两人头上都扣着一顶类似机战员头盔的装置,由复杂的线缆连接到审讯台那边。他试探了一下身体各部位的活动空间,却意外地看到胡峰头上的那顶电子盔闪过了启动灯光,自己头上这顶几乎是同时传来了启动的声音,磁级触点散发的感应波束锐且快地在大脑皮层上穿了一下,经过短暂的黑视之后,他发觉自己进入了一种做梦般的怪异状态,一时感知不到肢体,意识反而变得更清晰了,就像是只剩下灵魂在一片无尽的混沌海中漂着。隔了几秒钟之后,他感觉到胡峰的意识也进入了同一片虚渺之中。
“他娘的,疼死老子了!”胡峰悻悻地发现自己没办法用大脑意识啐唾沫,“老潘,你怎么也来了?”
“我也没想到自己还活着。守迎春花港防线的时候,大概是挨了一发狠的,在驾驶舱里休克,结果被抓了俘虏了。”胡峰像导览一样为潘何秋介绍审讯室,“这顶脑波交互头盔是他们审讯用的,可以在大脑潜意识里搜索思维信息,我进来之后已经试过一次了,有点儿像使用AWT脑波驾驶系统的感觉。”
潘何秋打量了一下由脑电波通讯形成的这片意识空间:“这也是审讯的一部分么?”
“看着不像,”胡峰也有些茫然,“也许是他们的设备出了故障,导致咱们俩的脑电波线路连接到一起了。”
“这是个好机会,我们可以抓紧时间交流一下。”潘何秋说,“我觉得……我已经快要猜到敌人的整个计划了。”
与此同时,WINGS第113部队机体搭载舰-“亚当”号ND动力潜艇。
讯道里是凯因斯的声音:“很糟糕,四个目标里,只抓住了那个一路追踪我们的STA调查员,叫赫丘利·潘的那个……”
“审一审他,看看敌人已经查到了什么程度。”克蕾雅在下达命令后便结束了对话,将另一条级别更高的通讯接入舰桥,面前高大的战术屏幕闪烁了一下,将兰德那张干枯的脸投映到整面舱墙:“克蕾雅,感谢你所做的一切,距离‘荆棘计划’的成功只差最后一步了。”
克蕾雅显出一副凝重的模样,她从不在凯因斯等部下们面前露出这种表情,因为那凝重背后所隐藏的其实是恐惧:“我要见见我的孩子。”
兰德将一张两个孩子在学校的合照取出来给她看:“半小时前刚拍的。你所做的贡献不会没有回报,你的孩子会受到最好的教育,终生免除兵役,在被保送耶鲁大学的那一年,他们会在同届最早一批被吸纳进我们的‘青年兄弟会’,成为政界或商界最闪耀的新星……”
“你们向多米尼克博士做过同样的保证。”克蕾雅厌倦了这种望不到头的期许。
“但你不会像他一样背叛我们,对吧?”兰德那骷髅一样骨节突出的手指,似有若无地横在了照片上两个孩子的颈部。
“从尚未得到解答的两个疑问谈起,”潘何秋说,“里诺问,‘WINGS为什么要袭击东京’;孙彦问,‘钢羽系统散布ND粒子到底有什么用途’。”
胡峰先前听过潘何秋提及这两个问题:“你已经有答案了么?”
“WINGS在10月25日策划东京恐怖袭击事件之后,先前反对合众国入驻AWT部队的声音,被迫在眉睫的安全威胁压了下去,进驻横须贺、佐世保、嘉手纳和普天间的合众国‘灰狐’部队,在半个月内激增到了3倍以上的兵力,本岛自卫队的‘武士’型AWT也大量投产列装。东京事件,是WINGS出现之后国际局势变化的缩影:WINGS的AWT部队四处出击,迫使各国大量装备战术装甲,作为动力炉能源的ND元素,也随着‘AWT战争’的扩张蔓延,而在数年之间遍布全球。‘钢羽’系统的研发,则使WINGS新式机体的ND粒子散布效率有了质变的提升。所以,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其实是同一件事: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将ND粒子扩散到整个地球大气圈!”
胡峰提出了和孙彦一样的问题:“他们散布ND粒子又是为了什么?”
“今年4月份以来,各拥核国家陆续进行了9次核试爆,几乎全都失败了,”潘何秋凝重地说,“仅有的两次成功引爆,盟约的‘风沙星辰’租借了非洲沙漠地区作为实验场地,乌尔都则在本国的俾路支实验场试爆了‘熔点玻璃’,这两处地点,都属于AWT活动范围最后覆盖到,也就是ND粒子散布最为稀薄的区域。”
胡峰的恍然甚至盖过了指尖上的剧痛:“他们要用ND粒子让核弹头失效!”
“在向全世界公开ND元素的存在之前,诺拉·多米尼克为我们获得了15年的研究领先优势,ND粒子阻断武器级热核链式反应的‘阻链效应’,也已经在近期的一系列核试验中得到了证实,我们将它扩散到了整个大气圈,令核武器无效化的全球环境,已经改造完成了。”兰德在任务部署中回顾着“荆棘计划”的进展形势,“4月份,我们暗中推动合众国在最早实现‘阻链钝化’的内华达地区率先进行了‘狂欢焰火’的失败试爆,成功点燃了全球性‘核寂恐惧’的第一颗火星,那些无核国家已经开始觉察到,核弹头正在失效,压在头上的战略核威慑体系正在解体,世界正在重回以常规武装力量打破战略平衡的旧有格局,各国军队蠢蠢欲动,这是21世纪的1914年,我们只需要找到一处合适的‘萨拉热窝’,就能引爆新的世界大战!”
“他们疯了!”胡峰感到这个疯狂的世界简直不可理喻,“这……图个啥!?他们已经是最强大的帝国主义霸权了,天天躺在钞票堆里剥削吸血还不够吗?打第三次世界大战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他们的霸权地位,正是在前两次世界大战中得到巩固的。我们面对的敌人并不是某一个或某几个具体的国家,他们是与上个世纪消亡的共产国际对立的‘资本国际’,托马斯·杰斐逊和安德鲁·杰克逊称他们为‘银行’,艾森豪威尔管他们叫‘军工复合体’,他们是华尔街、是美联储、是共济会、是中情局,是隐藏在国家外皮后面的‘影子政府’。”潘何秋每讲出一句,胡峰就觉得一只无形的手在脖颈上攥紧了一圈,“不论是合众国还是别的什么国家,都不过是他们趴在上头吸血的寄主而已,他们永远把自己置于寄主国家之上,打仗也许不合乎国家利益,却能满足他们的利益,战争是世界上最昂贵的生意,一天不打仗,他们就一天睡不着觉,1963年,肯尼迪想要停止越南战争,他们为此甚至能刺杀总统、篡夺一个超级大国的统治权,让那场战争继续打了12年,用几百万人的性命发了数千亿美元的战争财。”
“这么说,那帮直娘贼的胃口变大了?”胡峰感觉这一切渐渐与眼前的战争局势联系了起来。
“没错,因为没有人能够真正限制他们,他们的金融帝国像癌症一样疯狂生长,越生长就越需要打仗来满足胃口,越打仗他们就生长得胃口越大,直到连他们自己也控制不了这种恶性循环,如今连局部战争都满足不了他们了,这帮寄生虫已经臃肿到了不打世界大战就吃不饱的地步,但是,战略核威慑体系拦在了他们前头。”潘何秋的分析最终与核威慑挂上了钩,“二战之后,旧有的以常规力量和地缘政治结盟制衡为基础的国际体系,被战略核威慑体系所取代,爆发全球性战争的可能性被威慑平衡锁死了,要想掀起新的世界大战,就必须打破核威慑体系,ND粒子的发现给了他们这个机会,他们建立起UI作为国际上的代理人,暗中出资组建佣兵武装WINGS,CIA等机构直接为WINGS提供军事情报支持,此外,再象征性地建立一个NAU,作为对抗WINGS的幌子,以此将有实力干涉WINGS的国家聚集起来、误导他们将力量投入到无用的地方,等各国的注意力都集中到WINGS这个靶子身上,就无暇觉察到他们打破核威慑平衡的真正计划了。如今核弹失效的危机渐渐浮出水面,一切恐怕都太晚了。”
“既然核弹头失效了,他们窃取‘布谷鸟’还有什么用?”胡峰问道。
“你想想,如果他们当着全世界的面,把一枚联邦制造的最新型号核弹头丢到某处战场上,这枚核弹却没能产生热核爆炸,那就相当于为眼下暗流涌动的‘核寂危机’给出了最有力的证实,”潘何秋揭开了“荆棘计划”的最后一层面纱,“这样就能导演一出‘核大国霸权崩溃’的活剧,给全世界一个明确的战争启动信号:核弹头没用了,可以开打了!”
“我们选定的舞台就是西亚战场,”兰德向克蕾雅下达了最后的命令,“‘布谷鸟’已经到手,全球广播的公告内容也准备好了,你只需要在预定时间,让‘布谷鸟’在西亚进行一次失败的核打击,核大国的虚假战略威慑力就会不攻自破,世界大战的导火索将就此点燃。”
克蕾雅迅速浏览着任务简报:“那WINGS怎么办?”
兰德露出了一种面对孩子似的嘲笑:“没有用的棋子就该扔掉了,WINGS最后的使命,就是把NAU诸国的注意力吸引住,掩护我们落下‘荆棘计划’的最后一子。克蕾雅,MR.8在静候你的好消息!”
克蕾雅面对着屏幕熄灭后重新陷入黑暗的舰桥情报室,露出霜雪一样冰凉的笑容:“在静候我的死讯。”
脑电波连线断开了,阴暗的审讯室突然被强光灯照得无比刺眼,在光晕边缘,潘何秋勉强看到两个审讯者进了门,疲惫懒散地整理着审讯记录和刑具,他们的谈话内容不知是精心设计给囚徒听的心理战略之一部分,还是仅仅在闲聊:
-“依我看,你就是打折他全身骨头,他也未必会吐半个字。”
完成开工准备之后,负责唱红脸的“好条子”在灯光底下坐定,潘何秋猜想他的目光大概是盯着胡峰:“红脑壳,有什么想说的么?只要你点一下头,马上就可以得到食物以及一张温暖舒适的床。想要么?那是很美好的、连我都无法抗拒的美妙感觉……要不,给你找个女人?”
短暂的沉默,混合着血腥味的空气中可以听到胡峰鼻腔里忍不住的嗤笑,唱黑脸的“坏条子”不耐烦地拎了刑具去给他“上工”。潘何秋突然觉得手腕上“炽”地刺痛了一下,发现拘束服的束缚带居然松断了,他猜想也许是有人在手腕附近的绳结固定处藏了微型遥控熔断装置,趁着“好条子和坏条子”的注意力都在胡峰那边,他以极细微的动作活动了一下手,意外地发现,自己被捕时带着的那支手枪,居然就塞在拘束服的右腋部。
同一时刻,胡峰那张审讯椅上的电动镣铐“咔”一声被控制系统弹开了,胡峰和“坏条子”全都直勾勾地瞪着卡锁愣了两秒钟,紧接着胡峰像颗炮弹似的炸跳起来,一肘子将“坏条子”的后脑撞碎在了椅背尖角。脚趾上的剧痛令胡峰趔趄了一下,“好条子”奔到门前,却发现电动门居然被系统锁死了,他反身与扑过来的胡峰扭打在一处,胡峰在扼住他的喉咙时钻心地痛嚎起来,因为拔光了指甲的右手使不上力气,反而触痛了指尖。
潘何秋解开拘束服,掏枪站了起来,事不关己般地看着两个人在面前剧烈厮打翻滚,嘶吼声和不断变幻的身影投映在审讯室溅了血的墙上,直到某一刻,胡峰圈住肩膀将“好条子”一同摔倒在地,使对方的位置有了两秒钟的静止,潘何秋便闪电般抬枪打碎了“好条子”的脑袋。这位定点射击爱好者检查了一下击发后的手枪:“宰了你回家过年!”
胡峰摇晃着爬起来,如愿以偿地对着“好条子”啐了口带血的唾沫。电动门适时地打开了,两人无暇多想地逃到走廊上,潘何秋在看到墙上印着的图案时,终于明白了那种不静定的飘荡感从何而来。
墙上印着米开朗琪罗《创世纪》壁画中著名的亚当侧卧抬臂标志,下标“WINGS-113-BE1974”字样,那是“亚当”号的舰徽图案,他们一直被关在深海的潜艇里。
胡峰地怔怔地盯着走廊另一侧,发现自己的火力支援型“重犀”座机,竟然就在机体整备区沉沉地停放着:“他们把我的机子也缴来了!”
潘何秋狐疑地扫视着空无一人的舱廊:“有人在帮我们!”
走廊上方角落中,一点监控摄像头的红光一闪而过,在监控线路所蜿蜒指向的终端屏幕后面,王京虎咧出了一抹笑容,左侧的电子义眼在艇舱阴影中闪烁着红光:“看来我找上了很不错的帮手啊。‘老爷子’,咱们的计划快要到头儿了!”
1945年5月15日,柏林市郊,库麦斯道夫试验场。
瓦砾和玻璃的碎片,像柏林的秋叶一样落得到处都是。一位苏联红军上校站在试验场的阴影中,想起了1942年在列宁格勒附近第一次看到“虎”式坦克时的情景。阴影是由一辆巨型坦克原型车投下的,这怪物匍匐在试验场的残垣断壁之间,看起来就像是武器车间的一部分,上校后来才知道,它的战斗全重在“虎”式坦克的三倍以上,他习惯性地估算了一下,如果这样一辆坦克在5月2日以前出现在自己当面的战场上,得花上多少弹药才能摧毁它:“真没想到,那帮纳粹侏儒还真有想象力,竟然造了这种怪物。”这时有战士告诉他,地下掩体里发现了“从来没有见过”的“奇怪”东西。在库麦斯道夫这座“德国人的玩具房”里,“从来没有见过”算不上什么罕见的评语,上校面前的巨型坦克就是一个例子。“奇怪”这样的描述却还甚少听闻。
石阶上散落着图纸,中世纪教堂一样的条砖,凹凸不平地拼砌成封闭幽深的拱形长廊,行走在其中,就像行走在一座管风琴的膛管里。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味,但从长达4年的惨烈战争中活下来的人,对死亡的态度早已经从敬畏变成了一句不以为然的脏话:“妈的,这里面的味道真难闻!”
士兵的手电不时映亮因断电而沉默的墙灯,在前方隐现着领路:“抱歉上校,发电机还没修好,尸体也是今天刚组织战俘清出去的,所以还有些气味。”
最深层的钢制闸门像城墙一样高大,画在正面的万字随着缓缓的开启而被左右门页撕裂成两半,闸轮与地面那缓慢而沉重的摩擦声,令上校觉得自己正在发掘第三帝国的陵墓。手电灯光透过闸门的缝隙洒落进库房内部,并随着这缝隙的不断拓宽而缓缓延展着,线缆,铆钉,胡乱堆倒的空油桶,这里的一切都和眼下的柏林一样,倾坍,混乱,支离破碎,对于世界战场的欧洲部分来说,战争已经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场更隐秘的“竞赛”,苏联红军在自己的控制区内寻找着曾经武装了纳粹政权的军事科技,从半死不活的武器、活着的科学家乃至死气沉沉的设计图纸,他们知道合众国在战场西侧也正做着同样的事情,猎获战利品的速度,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双方在这场战争之后可能形成的力量对比。上校是这场竞赛中无数“工蚁”小组的其中一位“工头儿”,怎样保存图纸,怎样收容科学家,怎样运输武器,大部分事项都已经有了统一的行动准则,但偶尔也会遇上些令人不知所措的意外,需要像他这样的军官来拿主意。
随着手电筒灯光的不断蔓延,闸门后的空洞之中隐隐显出某种高大的轮廓,就好像黑暗在随着光的侵蚀而渐渐凝固成型,灯光延伸到库房最深处的那一刻,上校第一次感到,需要找个比自己更内行的人来看看:“叫几个战俘过来,把发电机修好,要快!”
他看到那件巨物在灯光角落中显露出极有限的末端部分,一副机械组成的构件,就和士兵们报告发现时的茫然无措一样,他也说不上来那究竟是什么,只能凭着第一印象,认为它是一只脚。
发电机叹息一声,力不从心地哼鸣了起来,闸门外的一处廊灯闪烁几下亮了起来,将更大面积的光晕从闸缝中投映成一轮半圆洒入车间,那件巨物的全貌展露在了光与暗的交界处。它像是一具巨大的长方体铁盒,呈纵向安装在对称的双脚上,万字之上的鹰徽踞在它的前胸,方形观察孔像骑士面甲上的横缝一样,空洞无神地切开在盒体正面的顶端,粗重环接的铁链从可移动的天顶工程架上凌乱垂落,把沉重的双联火炮束缚着悬吊在盒体一侧待安装的肩部位置。上校立在正前方仰望着这件奇怪的巨物,想象着它出现在1943年库尔斯克大草原上时的情形,伊尔-2强击机像鸦群一样成片地朝它俯冲,T-34坦克群将炮口昂起到天空那么高,炮火像铆接时的焊火一样在它高大的装甲上燃烧……
“上校,有个俘虏知道内情。”战士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联想。
来者瘦弱且无精打采,像是那种被胡乱拉来套上军装的平民,缩在嵌着万字秃鹰帽徽的军官大衣里,就好像一只钻进去取暖的老鼠,圆而小的眼镜片跟长在脸上似的。上校给了他一支烟,他在莫合烟的剧烈刺激之下筛糠似的咳嗽起来。
“呵呵,看来你不习惯苏联烟。但如果你能告诉我这东西的来历……”上校从同一只烟盒里摸出另一根,点燃后咬在上唇胡须的底下,从另一侧口袋里摸出第二只烟盒丢给俘虏,“我可以给你点儿美国货。”
俘虏看了看落到掌心中那只纸盒子上的骆驼侧影商标图案和“CAMEL”字样,镜片后的眼睛即使抬起来看人时,那模样也还是像低垂着:“谢谢你上校,你想知道什么?”
“这东西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上校重新回过身去仰望,库尔斯克草原那燃烧着的想象消失了,双足铁盒缄默地屹立在车间阴影中,“又是谁做了这个怪物?”
听到问题之后,俘虏确认自己有享用这盒骆驼烟的资格了,便迫不及待地抽出一根点上:“这是克虏伯、西门子和梅赛德斯联合研制的‘双脚战车’,它是在1月末才运到的,组装后还没来得及做测试。按照元首……哦,是希特勒的意思,它将用于和你们苏联人决战。”
“决战?哈哈!就靠这东西!?”上校嘲笑着走到侧面,去观察“双脚战车”还未及完成臂部武器安装的肩轴部分。
“我想我们的看法是一致的,”俘虏答道,“从士兵到我们军官,都称这东西是‘保时捷的废铁’。”
“和外面那家伙的父亲一样?”上校至今还不知道外头那辆巨型坦克的名字。
“那倒不是,‘鼠’式的确是保时捷博士的杰作。”俘虏将抽到一半的骆驼烟垂在指间,烟灰像尘埃一样飘落,“至于‘双脚战车’的设计者是谁,没人关心。不过从‘废铁’的意义上来看,它和‘鼠’没有区别。我可以肯定,合众国已经得到了它的图纸。”
俘虏用一成不变的语气,将最后一句话不经意似的埋在一堆零碎回答的末尾,但上校听出了其中的意味:“看来你们早有计划了?德国人。”
俘虏走到了上校刚才站着的正前方位置,沿着同样的角度仰望“双脚战车”,它确实太大了:“战争结束了,你们与合众国的蜜月期也该结束了。作为胜利者,你们有权享受战败者的成果。”
上校为了完全不同的理由而第二次笑了起来,已经很亲近了似的,从背后拍了拍这个连名字都还不知道的德国人的肩膀,最近他曾像这样拍过很多德国科学家的肩膀,将他们送上前往莫斯科的火车:“你是个聪明的战败者!不介意给我根美国货吧?”
俘虏为上校点燃那根骆驼烟时,后者注意到了他的打火机:“你的火机很漂亮。”
“是ZIPPO,也是美国货。”俘虏把那块火柴盒大小的精致金属展示在灯光中。
“如果你们能把用在战争的工艺用在这上头,一定比美国人做得好,我们也可以和平相处。”上校敲了敲打火机那闪闪发光的外壳。
“如果没有克列蒙梭和凡尔赛会议的话,也许会的。”俘虏看着“双脚战车”的身影倒映在打火机表面,“但愿这堆废铁不会再用于战争。”
“敖德萨(ODESSA)这一名称,既不是指黑海沿岸的城市,也不是指得克萨斯州的小城。这是由六个德文字的开头字母组成的一个字。它的意思是‘前党卫军成员组织’。敖德萨换过几次名称,企图以此来否认这一组织的存在,结果也就有不少人倾向于认为敖德萨不存在了。简短的回答是:它至今仍然存在,佩戴骷髅头标志的纳粹主义者仍然结合在它里面。”
午后的阳光透过纱窗,与室内的阴影混合成一种昏昏沉沉的色调,在电风扇一格格扫过的剪影之中,可以看到悬浮在空气中的灰尘在缓缓飘动。房间里的男子四十岁上下,高大的身躯倚靠在躺椅里,触屏式的智能手机响了铃,来电显示却被设置成上世纪旧式拨盘电话的图标,他触过接听键,不等对方讲话便提醒道:“你们应该知道,CIA在监听这部电话。”
对面的声音恼怒且急躁:“我明白!但你确定要接受那家公司的邀请么?”
屋主空出左手,举起寄来邀请的信封,看到自己左手大拇指处的党卫军骷髅头戒指在太阳下反着光,“这是一个机会,80年来我们不是一直在等着这一刻么?”
“要学会从敌人那里学习经验,”屋主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缓和语气答道,“难道你没读过毛语录么?”
“所以我们当年才会打败仗,不是么?先生们。”他很清楚与自己通话的声音背后,坐着整个“敖德萨”组织的高层。
对面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似乎在等待背后人的授意,声音重新响起时,已经变成了一种无能为力的沮丧:“你这个组织的败类,随你好了!”
“80年了还这么死板,难怪我们当年会战败。”关掉通话的右手伸到桌上去翻看邀请信函,首页是发信方GENS聚合科技公司的商标,第二页开始则是一套完整的武器平台设计图,那是GENS聚合科技按照“敖德萨”所提供的双足装甲平台技术,所研发的第一代AWT原型机。
ND元素的发现,促成了推重比巨大的小型化泯灭反应炉问世;利用鲨鱼脑神经细胞培养制造的生物神经元智能芯片系统,使得对结构更加复杂的陆上装甲平台进行便捷操控成为可能;深海高强度抗压拉力钢,则能够支撑和保护更加精密的机械关节部件。能源动力、操纵驾驶和材料强度,制约着“敖德萨”组织人形战术装甲平台的三个关键瓶颈问题,在科技革命中被逐一突破,“双脚战车”不再是库麦斯道夫实验场角落里的废铁了。
“沃尔夫冈”——这个在敖德萨组织中负责为其他同伴提供联络渠道和身份掩护的重要成员——满意地将设计图放下,他知道AWT战争的导火索,已经在这格不起眼的小房间里点燃了:“希望你们不要让我失望——有钱的凯子们!”
不是严冬降临了大地,而是大地沉入了严冬的冰冷怀抱里。夜色暗得连雪都被染黑了。整个世界一片死寂,只有大雪千百吨又千百吨沉落在大地上的声音,在凝重、迟缓而又无止境地回荡着,广大无垠的寒夜仿佛在低温中凝结成了一整块,将整个冬天的重量沉默无声地压落在了雪野上。针状的寒叶从林海那黑暗的冠冕上飘落下来,轻缈地拨动着雪花落下后的影痕,尖兵在漫天风雪之中抬起头来,隔着雪镜观察这一切,仿佛每一片寒叶、每一朵雪花都能隐藏危险且值得警惕,寒冷明净的夜空在头顶高高地凝固着,像一座黑暗、古老且巨大无朋的教堂穹顶,将整个世界压覆在了窒息的深寒之下。
尖兵通过无线电发出了“安全”的信号,一艘陆地舰从茫茫雪影深处碾了出来,用ND反应炉的呼吸融化着寒冰,在冰原之上犁出两道很快就会被落雪覆盖的壕辙,联邦战略火箭军特种部队的士兵们在两侧排列成松散但训练有素的护卫队形,像陆地舰展开的羽翼般拂过茫茫夜雪。翻过最后一道雪丘之后,他们仿佛看到了一片坠落到地面上的星辰,那是从发射基地里闪耀出来的灯光,沃斯托克航天城终于出现在眼前了。
弹头护卫部队与基地防御部队经过了繁复的身份代码认证之后,陆地舰被准许进入战略发射基地。尖兵摘下雪镜,露出了米娜的脸,向对面的基地守军代表问候道:“维拉姐。”
维拉的微笑总是像风雪中的灯光一样黯淡,通过无线电向发射指挥中心报告道:“‘布谷鸟’已经抵达。”
清晰且沉重的指令声经由广播系统的放大,在森严而空旷的战略发射基地内部形成一环环宏大的回声:
推进剂输送工作组是最后撤离发射井的地勤成员,组长检查过压力计之后,仿佛不是严格按照发射程序进行指令汇报,而是在一种肃穆的敬畏心理驱使下,加入了一场宏伟悲凉的合咏:“推进剂灌注完毕,箭体内部压力检测正常!”
指挥中心的声音沉郁压迫地从巨井上方传来,像是敲响了一场恢宏仪式的起始钟点:“开启发射井!”
小组成员们感觉心脏冻结在了深深的恐惧与惊悸之中,几乎难以跳动,整座巨井都摇颤起来,仿佛黑暗中某种巨大的物体正在苏醒和移动,井内突然撒入了一片银冽的冷光,他们像蚂蚁一样从这口巨井的最底部向上仰望,看到发射井盖正在电动机推进下缓缓挪开,将圆形的井口露出一弯月牙状的边缘,寒月、星辰、冰原与基地灯火的微光裹着雪花从中飘落进来,映亮了战略弹道导弹那神殿巨柱一般宏伟的箭体,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经历过了5月份“第九交响”与本月初“卡林卡”两次核实验的试爆失败,二战后的国际秩序是在战略核威慑体系之上建立起来的,如今他们隐隐感到,这曾被认为是不会改变的基石开始动摇崩解了,发射井盖打开的那一刻,他们感觉整个摇摇欲坠的世界都把重量压进了井口,支撑在了这枚巨型导弹最顶端锥状体内的“布谷鸟”弹头之上。
井口的“新月”变成了“满月”,发射井完全打开了,组长报告道:“发射井开启正常,推进剂输送工作组开始撤离!”
米娜与维拉组成的双人狙击小组潜伏在基地防御的警戒战位上,听着发射井那边紧张而沉重的发射指令广播:“维拉姐,据说布谷鸟会告诉人们还能活多久,乡下的祖母管它叫‘报死鸟’。”
维拉盯着电子目镜里苍苍茫茫的雪影:“‘布谷鸟’的试爆结果,恐怕真的要告诉我们,和平还有多久会死去了。”
米娜转而询问维拉的情报工作:“上头安排你潜伏在‘孟什维克’手下,发现了什么异常没有?”
“孟什维克”是FSB特工们给一名沃斯托克航天城技术主管起的外号,意为“少数派”,他是暗中勾结WINGS的重点怀疑对象,但屡次调查都没有发现证据,刚刚从最近的一次审讯中被放出来。维拉被调入发射基地防御部队,就是为了暗中对他进行监视调查。
茫茫风雪中传来了一声极细微的噪音,像是有人不慎踩在了枯枝上,米娜立即联系了附近的暗哨,却发现没有任何回应,两人警觉地用夜视仪观察周围林莽,这时从航天城发电站反应堆方向爆发出一团轰煌的燃云,在颤抖的巨响中映亮了半边夜空。
米娜无声地加紧搜索,维拉打开了加密通讯:“呼叫指挥中心!”
没有人会予以回答了,在发射指挥中心溅满了血的操纵台后面,凯因斯将指令员的尸体推开,伸手关掉了通讯,改用113小队的加密频段呼叫道:“指挥中心已经控制,正在更改轨道导航数据,各小组确保撤离路径畅通!”
战火在寒夜中心燃烧着,不断腾起的爆炸,将敌对双方跑动、交火和死去的残影投落在皑皑大地之上。米娜和维拉循着足迹咬住了一支WINGS渗透小组,变换了几次狙击位置之后,将他们尽数射杀在了满地冻结的血红之中,维拉迅速地上前去检视敌人,留在暗处警戒掩护的米娜先是感到大地摇晃了一下,随即听到一串连绵的咆哮从发射井口咆哮出来,激战中的士兵们抬起头来,惊恐地看到那枚重型弹道导弹正沿着垂直方向冲出巨井,尾焰从井沿冲涌而出,就好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将这柄燃烧的巨剑从大地深出轰然拔出,棉花状的高温冲击云呈环状向四周翻涌,到达扩散极限时略微停滞并向回收缩,随即又在新一轮爆发的尾焰冲击之下被推向更远处,将那些位于发射区以内的人吞噬进一团团汹涌的浓雾,高温熔化着钢制塔架,失去支撑的塔身哀鸣着倾倒消失在云雾之中,化作铁水流散到雪地上又迅速凝固,“布谷鸟”被提前发射了!
维拉在导弹升空的轰鸣声中,看到“孟什维克”混杂在被狙杀的WINGS队伍之中死去,她从尸体上搜出了与WINGS进行加密通讯用的身份认证密钥,以及向WINGS泄漏的发射基地布局草图,他的叛国罪行以这样一种形式被坐实了。
在推进火箭那燃烧暴雪的轰煌震颤之下,维拉回想到了自己被调入沃斯托克航天城之前所领受的任务,当时情报室里只有两个人,那个素未谋面也不知姓名的将军没有自我介绍便直接部署了任务:“我们无法杀死一个看不见的敌人。你的任务是寻机潜入WINGS内部,行动代号‘落叶’,上线由我亲自担任。”
她在看到“孟什维克”的那一刻拿定了主意,现在正是启动“落叶”行动的绝妙机会。
敌人开始撤退,米娜将一小群敌人压制在撤离通道上接连击毙:“维拉,快找掩体!”
一枚子弹从维拉所在的方向射过来,从防弹衣间隙穿入了她的右胁,米娜愕然扑倒在地,在迅速模糊的视野中,看到维拉丢掉还在冒烟的手枪,抬起双手朝敌人走去。
“‘孟什维克’同志派我来接应,我知道安全的撤退路线。”维拉在敌人的枪口前,显示了从“孟什维克”身上搜到的通讯识别密钥,“孟什维克”已经死无对证,WINGS通过情报侦察,只知道维拉确实在“孟什维克”部下,现在这条小小的黑色长方块是唯一的身份证明。
米娜知道一颗子弹打在什么地方能要人命,她估算自己中枪的位置致死率在50%以上。血不断渗透到身下的雪地里,雪变得炽热,身体却冷下去了,她在倾斜的视野中看着燃烧破碎的沃斯托克航天城,看着“布谷鸟”消失在夜空之后残留的白色尾迹,挣扎着伸手按住了血流不止的伤口。
2045年9月23日,西伯利亚,特化爆弹“地蛇”爆炸后3小时。
黑色的硝灰混合在惨白的雪花之中,苍苍茫茫地落在焦熔的钢铁表面。大片AWT残骸保持着被击毁时的模样冻结在冰原上,像是在西伯利亚死寂的严寒之中留下了一片钢铁的陵墓,每一台残骸的座舱盖都紧闭着,每一具钢铁的棺柩中都有一名死去的机战员,没有人知道是谁被埋葬在一层风雪又一层乌云下死去。
凯因斯从这巨大的陵墓中央缓缓穿过,每吸入一口寒冷的空气,便觉得自己的躯体缓慢冻结起来,并逐渐与这莽莽的原野融为一体。他用身边AWT残骸上挣扎跃动着的残火点了烟,夹在指间却迟迟没有咬进牙里去抽上一口,看着白色的烟雾迷迷离离地向上飘起,最终混合在硝影之间:“真是干脆利落,一根骨头都没给咱剩下……联邦和共和国做事真肯下血本,不愧是有钱人。”
啄食的寒鸦警觉地抬起头来张望了一下,被猝起的闪光灯惊飞了。照相机准确捕捉到了它们展开黑色羽翼的那一瞬间,镜头后面咧出一副结实的牙齿:“呵呵呵,这就是死亡的艺术……”
镜头中定格着一幕残酷的画面,两颗头颅像战利品一样,被悬挂在了那台头部纵列探照灯布局的“行刑者”式特化改装机指间,没有生命的瞳孔涣散而空洞地瞪视着战场,乌鸦像一道道死亡的符号,惊散在机体背后阴郁的天空中。
这是一台很精致的相机,底部像一片阴影似地嵌着纳粹鹰徽图案,在100年前的战场上,同一圈镜头想必拍摄过更多残酷的画面。但这回是它最后一次闪光了,一颗7.62mm狙击弹从它的胶卷舱位置穿了过去。
“嚯!”“行刑者”的驾驶员眼看着相机在毫发无损的双手间炸碎开来,甩手将碎片摔在地上,向着背后的雪丘怒吼起来,“第几次啦荷兰人?有完没完!这可是1940版的莱卡相机啊!”
约修亚垂下狙击步枪,不耐烦地骂道:“闭嘴,蠢猪!如果今天找不到活口交不了差,我们一个子儿都别想拿到!”
“找个毛!早让红脑壳烧成灰啦!”“行刑者”驾驶员米歇尔与他的座机一样高大粗壮,坐进驾驶舱时是个沉默的刽子手,两脚落在地上时却粗鲁暴虐得令队友们都难以忍受,“把老子们拉到这鬼地方来抢什么‘虎’式,结果却被那些红脑壳狠狠摆了一套,反而让自己的精锐机体被他们捕获了,要是我来当队长的话……”
约修亚再次抬起狙击枪,用瞄镜十字刻度线锁着米歇尔的脑袋逼迫他闭嘴,以示自己的愤怒并不是开玩笑:“听好,蠢猪!如果你再搞什么恶心‘艺术’的话,这个距离我可打不偏!抓紧时间找,联邦军到来之前如果找不到活口的话,MR.8绝对炒了我们!”
“那台红脑壳留下来的‘钢渣虎’,就不能让他给我们点儿滴水般的宽容吗?”米歇尔从枪口前挪开几步,悻悻看着半坍在远处残火里烧的“黑虎”残骸。
“米歇尔你还有脸说!好不容易抓到的几个俘虏,被你的‘艺术’搞到活口都不留一个,绝对大扣我们的薪金!”
与“地蛇”爆心投影点隔着数公里的距离,在联合军演前线指挥部的废墟之间,刚刚“加入”WINGS并参与作战行动的维拉立在雪地上,严峻地看着联邦第55师师长戈罗列夫的遗体,认出他就是向自己下达“落叶”行动命令的那位将军。唯一的上线断了,她真的变成遗失在敌人心脏里的一片“落叶”了。
维拉并没有注意到,在废墟侧面的雪地里,死里逃生的米娜已经将她锁定在了望远镜头里,并在她归队时远远地跟了上去。她们谁都没想到,这场猫鼠游戏会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延伸到西亚。
在维拉发现自己“断线”的同时,113部队的其他成员聚集到了雪地上最大的一座残骸前,那正是彼列卡在西伯利亚行动最后的进攻中所搭乘过的陆地舰,它倾斜地坍毁在冰面上,比起现代化武器来,更像是一座从上古蛮荒时代残留下来的遗迹。
“确定是这个地方么?”约修亚总算在这次无望的任务中看到了一丝转机。
“生命探测仪的反应强烈得像打了药一样,错不了!”米歇尔朝“行刑者”座舱爬上去,“这艘联邦佬的陆地舰是我们最早搜索过的位置,这条漏网之鱼准是趁我们离开后躲进去的。”
凯因斯看着陆地舰尾门内部黑暗空洞的机体运载舱:“听说共和国的都接受过单兵反AWT训练,这样的装备没问题吗?”
“呵,我会给他留口气的,只要他别被我的‘行刑者’踩到!”米歇尔关上了座机舱盖,进入了习惯性的“战时沉默”,“行刑者”像一头巨兽般凶狠地将陆地舰尾门撕开,拓宽出了足够机体进入内舱的空间。
“行刑者”进入之后,舰体内接连传出一小一大两声轰响,第一响是机体踩到了那个潜伏者用爆炸物临时布设的绊索式诡雷,第二响则是受到爆炸冲击的陆地舰底盘残片砸碎了下方冰层。
“米歇尔,让你的机体别乱动,掉到冰层底下的话可就不好捞了,我和约修亚来支援你。”凯因斯不耐烦地扯低了帽檐,无声贴行到了陆地舰侧面一处足够宽的裂隙位置,窥见“行刑者”三分之二的机体都陷入了被炸塌的冰层底下,全靠突出的座舱部分卡住冰面才勉强停止下沉,米歇尔为躲避掉进冰底淹死的危险,已经从座舱中逃了出来,正被那个躲在陆地舰里的共和国士兵反擒住双手,用一种往死里撞的劲头狠命朝舱墙上磕撞脑门,可以听到他那沙哑的嗓音在向米歇尔拷问“行刑者”的启动认证方式,企图夺取这台AWT继续突围:“虹膜还是指纹!?你要眼珠还是要手指!?”
凯因斯将一支拆卸下来的枪挂式红外扫描镜头放置在了装甲裂缝上,为远处准备就绪的约修亚提供了狙击指示,约修亚顺着红外光束引导,准确地一枪穿过那道裂隙,击中了共和国士兵的右肩。
米歇尔趁机从那狂暴的拷打中逃脱出来,赶在他举枪将那共和国士兵打死泄愤之前,凯因斯抢先一步开枪擦中了米歇尔的肩膀,迫使他将指向俘虏前额的枪口垂落下来:“蠢货!竟敢拿枪对着我的‘金条’!我说过了要活的,这家伙现在可是我们113队保住佣金的救命稻草!”
约修亚等人赶过来收容俘虏,凯因斯草草打量了一下这个仅有的活口,看到那道显眼的伤疤在王京虎右脸颊处斜着。日后他每次想到与王京虎的这首次见面时,都会感受到一种与自己同样的气息——就像被饲主抛出笼子后失去控制的野兽一般,狡猾凶猛,伺机而动。其后“共事”的3个月里,也证实了他确是一头不受控制的虎,但这只是王京虎留给整个WINGS的假象,至于他的真面目究竟如何,凯因斯也许永远也猜不透。
数日后,113队已经辗转回到了“亚当”号。连续3日的审讯,与其说是对王京虎的折磨,倒不如说是对审讯员的折磨。“坏条子”已经疲惫而无望地坐在审讯桌前,支起两手撑着前额,“好条子”依然坚持不懈,背书似的重复着同一套惯用的引诱:“红脑壳,已经过了3天了,有什么想说的么?只要你点一下头,马上就可以得到食物以及一张温暖舒适的床。想要么?那是很美好的、连我都无法抗拒的美妙感觉……要不,给你找个女人?”
王京虎被拘束服困在审讯室中央的固定椅上,三日以来死一般地沉默,只有毫无变化的眼神,仿佛永无止境地看着自己的审讯者,时刻给他们以一种雕像般的无形压迫。
就在“坏条子”失去耐心准备动刑的时候,门外一道通讯制止了他,审讯员们沉默地站起身来一一离去,凯因斯走了进来。他的作战服换成了便衣,如果不是待在潜艇、而是站在阳光下的城市里,很难把他现在的模样与一名雇佣兵联系起来。
“喂,红脑壳,我们又见面了。”凯因斯像老兵们打交道那样,点了根烟,帮双手无法活动的王京虎咬进牙关里,“能抽烟就是好事儿。对你这种人,用刑都是多余的,我们不妨说点儿同行间的明白话。”
王京虎把烟抽下去三分之一,将烟尾挪到牙关一侧,改用后槽牙咬着,讲了被俘以来的第一句话:“总算来了个明白人。”
有转机!凯因斯慎重但不露声色地继续试探道:“看来我们有共同话题了。不过在交这个朋友之前,我至少应该知道是在和谁说话。”
王京虎的声音疲惫但清晰:“共和国第82集团军合成第6旅,第6机动装甲连1排上尉排长,机战员王京虎。”
“不错,虽然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凯因斯帮“同行”续上了第二根烟。
这为僵持中的双方同时带来了突破转机。在经历了又一轮漫长的博弈后,王京虎吐掉烟蒂松了口:“有句老话,‘宁和聪明人打架,不和糊涂人说话’,你们够不够格让我叛变,得我说了算!有言在先,让我说话、打仗,一律金条儿拍板!”
“很公平的要求。”凯因斯如释重负地伸出手,“欢迎来到WINGS!”
“你看我这副样子,还怎么握手?”王京虎撑了撑拘束服,露出一抹凯因斯等人以后将会非常熟悉的尖锐笑容,“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共和国联合参谋部特种战术局侦察员,王京虎上尉。”
王京虎被整饬一新,从医疗区被送出来的时候,恰好看到被缴获的L-9“黑虎”,沿着天顶工程轨道沉沉地移动过去,它沉重阴影覆盖在侧面走廊的人们身上,就像是一个被缚的巨人在移过一丛小草。这台战术装甲的四肢,都在“地蛇”的剧烈爆炸中被摧毁撕裂了,主躯干部分却还保持着完好,被硝烟的痕迹覆着一层死亡般的深黑,连王京虎都没料到,它的机体主结构竟能经受住如此凶猛的轰炸而保存下来,在机战员与机体残骸移动到同一水平线上交错而过的瞬间,王京虎甚至觉得,那颗头部集成舱装甲裂缝下暴露出来的内部光电侦察镜头,正像从颅骨中裸露出的独眼一般注视着自己。
在整备区的对面一侧,有另外两个人正在仰望着同一件残骸。“沃尔夫冈”如今老态尽显,由他一手推动问世的AWT,已经遍布了国际战场的各个角落。他扶着眼镜仔细观察“黑虎”残骸上遗留着的每一处细节:“不可思议。”
接他进入整备区的克蕾雅一时没能理解这种惊叹:“已经确认这台机体不是‘多米尼克’构型了,之前的情报,都是共和国引诱我们上钩的幌子。”
“没错,是伪装成‘多米尼克’构型的普通结构设计,也就是他们自称的‘萨瓦科夫’构型。”沃尔夫冈的目光始终随着残骸而移动,“但那帮疯子竟然用这么粗劣的技术路线,把机体设计到了这种程度,这无异于把活塞式驱动的战斗机改进到了超音速性能!”
“看来,他们也快被‘AWT战争’逼疯了。”克蕾雅看着“虎”式的阴影缓缓从面前移过,“虽然驾驶系统毫无可取之处,机体主结构的设计和强度倒是出乎意料,在机体主核骨架产能不足的情况下,要不要考虑回收利用?”
“沃尔夫冈”立刻就拿定了主意:“用这具机体做主结构,组装制造去年设计好的特种机SW-044!”
王京虎和维拉见面的第一刻,就意识到了对方和自己一样也是卧底;他们各自和克蕾雅第一次见面时,克蕾雅也同样在第一刻就看穿了他们的卧底身份;甚至他们自己也立即就意识到,卧底意图已经被克蕾雅识破了,这样一个在CIA活下来半辈子的危险对手是瞒不住的。但,谁也没有说出来。
2045年10月26日,也就是东京恐怖袭击行动的次日,王京虎和维拉回到了113部队的驻地,WINGS深海基地“托兰”。在船坞区登岸的时候已是深夜了,整座基地都在极暗深寒的海底抱拥之中沉睡,他们像两个离岗太晚而错过了饭点的雇员一般,伶寥地一前一后走进空荡荡的基地食堂,在同一道餐桌前并排坐下,开始默默咀嚼刚刚加热过的无味食物,两人始终没有对话,好像只是独自行动着、完全没有注意到身旁另一人的存在。他们坐下的地方正对着食堂宽阔的大窗,另一侧就是113队的佣兵俱乐部,艾娃和艾洛特这样的年轻队员是永远闲不下来的,正扯住一些刚刚返航的同伴举行东京任务的庆功宴。王京虎和维拉在那跃动的灯光与狂欢的笑脸中,窥探着113队的众生绘。
艾娃在孤儿院里吃过的苦,令她热衷于搅乱和报复这个无聊的世界。她没想到自己在黑客圈子里玩乐般的胡闹,最后会发展成攻破五角大楼国防网,这直接导致她被MRC(合众国军事储备公司)吸纳为了电子战部队少年兵。某一个落雪的夜里在维也纳执行任务时,她看到一个小子坐在桥栏上,面朝着多瑙河。
艾洛特是一个维也纳音乐世家不安分的叛逆独子,小提琴拉得很好,却更热衷武术和李小龙电影;每天都能和很多社会上流人士交往,却更喜欢在AWT竞速赛上和满身油污的整备机师们一起胡闹。金色大厅恐怖袭击事件发生时,他的父母同时在舞台上参加维也纳交响乐团的演奏,在《多瑙河之波》交响乐与炸弹引爆混合而成的恐怖轰鸣声中,他从此在世上孤落一人。那些谈吐高雅的亲戚们掠夺遗产比市井无赖更甚,艾洛特在抢夺父母的镶钻结婚合照时,打断了一个远房亲戚的鼻梁骨。他两手沾着血在满天夜雪的维也纳街道上逃亡,警车的呼啸和灯光时隐时现,就在他感觉已被整个世界遗弃时,艾娃把他从准备跳下去的多瑙河桥栏上扯回了尘世。之后的一切仿佛顺理成章,他在听到艾娃对自己说话的第一刻,就决定彻底抛弃过去的世家加入MRC,随后便是WINGS佣兵生涯。
没人知道奥运冠军约修亚为什么要放弃体面光荣的体育生涯,改当一个见不得光的雇佣兵。他每次都回答说,心上人得了重病,当佣兵比当奥运冠军来钱快,但没人相信这套活像是从劣质小说里抄来的说辞。
在没有任务的时候,凯因斯总是容忍队员们过分的胡闹,却总是与所有人貌合神离。他在每次抽烟时,都从消散的烟雾里看到第聂伯河畔深陷于泥淖中的战场,征兵年龄被下压到与学生年龄重合,大不了几岁的姐姐背着比身躯还要高的反装甲火箭筒,抱着负伤的凯因斯,躲在混凝土炼狱般的巷战残垣之间,发起进攻的“白熊”式AWT在数米之外踏入大楼,那台重型机的头部光电舱正好被遮蔽在楼层以上,显露于眼前的座舱胸甲,像一只巨兽的头颅般朝这处战争角落沉压而来。
凯因斯总是记得姐姐击发火箭筒后,被“白熊”用近防机枪击倒在地的模样,苍白的皮肤浸在满地深红之中,就好像一团雪在鲜血中渐渐融化。
他仇恨敌国,但他所属的军队,早在战前就对两国边境州的居民实施了近十年的炮击和屠戮,对方的仇恨和他一样浸满血色。应该投降吗?敌国为了自身利益,不惜让这场战争无止境地延长下去,让这片土地上的所有青壮年碾碎在战争磨盘里。应该继续战斗吗?首都那些人将整个国家出卖给了远在这个世界另一端的霸权,数着美元将孩子、老人甚至孕妇送上战场。他没有答案,只能选择逃离,那一天他成为了一个没有祖国的弃儿。王京虎拿这段往事揭到他的痛处时,凯因斯回敬说,“你和我一样,也不过是个活着的死人了。”而王京虎会说,“下次请这么称呼我比较好——同类!”
“楔子”和“落叶”坐在一起,并没有注意到,他们头顶就隐藏着监控摄像头,克蕾雅的眼睛透过镜头注视着他们,正好与两人构成了一个标准的正三角形,这正是他们三人在谍战阴影之下的关系:相互牵制,相互利用。WINGS最可怕的地方,不在于性能领先各国至少一代的AWT,不在于仿佛无穷无尽的后勤资金支持,而在于未知。戈罗列夫说,“我们无法打败看不见的敌人”,“老爷子”孙士忠不惜牺牲地要往这层面纱下打进一根楔子,克蕾雅嘲笑道,“各国情报机构发了疯地想了解我们,就像一群男孩争相追求着一位神秘的少女。”在2045年9月之前,潜入WINGS内部的卧底很少有活过一星期的,潜伏到了第10日的维拉,原本被克蕾雅计划要在布里亚特的出击任务中干掉,但西伯利亚军演行动改变了一切,一台AWT被设伏捕获,WINGS第一次对自己的敌人感到了恐惧,他们突然发现,自己面临着和对手一样的困难,急需对堡垒一样强硬而又固执的共和国与联邦进行更深的情报侦察,反向利用敌人派出的卧底,会是一个有效的办法,但往日送到眼前的共和国与联邦特务,已经被他们“挥霍无度”地清理殆尽,“硕果仅存”的维拉和“新近送到”的王京虎,因此变得无比珍贵。
三人均知自己的身份和意图已经透明,但又都在尽力维持窗户纸的完整,这是一场薄冰上的舞蹈:
克蕾雅需要这他们尽可能长久地留下去,诱导他们向共和国与联邦送回错误的情报信息,使这两个危险的敌人在无穷的误判之中,尽可能避开WINGS真正重要的各项行动,同时又必须防范两人发现真正有价值的信息,将他们限制在自己计划的轨迹中活动,一旦其中任何一人的行动太过出格,她将不得不忍痛将其清除掉;
王京虎和维拉需要反过来利用克蕾雅的这种企图,留在WINGS内部,判明克蕾雅的误导,获取真正有用的情报,同时竭尽全力保持伪装,以免自己成为被克蕾雅清除掉的那一个;
至于“楔子”和“落叶”之间的关系,甚至比他们各自之间与克蕾雅的关系还要更加复杂,他们在本质上是盟友,但同行就是最致命的隐患,两人都做好了准备,一旦面临撕破脸的危险时,就要抢先把另一个推出去挡枪来保全自己,作为分属不同国家的卧底,两人在情报猎获方面同样只有竞争而没有合作,只有尽可能多地确保自己的情报收集、扰乱对方的情报收集,才能让自身祖国的利益最大化,与这种盟友间的残酷关系相比,他们各自与克蕾雅之间维持现状的默契配合,反而还要更像是朋友。
维拉从餐盘前抬起头来,两眼隐藏在电子镜下透不出半点目光,王京虎最近在她面前出现过一次失误,他不该失误的,他在用左眼虹膜进行某次加密通讯身份认证时,被维拉窥见了,她由此获知,王京虎是通过左眼虹膜认证来与上线联系的。
“你的眼睛很漂亮。”她说。语气里殊无半点感情,就像一个唯利是图的贩子在夸说牲口牙口好。
王京虎知道自己的眼睛并不漂亮,真正吸引维拉的,是它的虹膜认证功能。他知道这姑娘的上线已经死了,这是自己对她形成的一大优势,一旦克蕾雅认为只需要保留一个卧底就够了,自己将有更大的把握被选为活下来的那一个,他警告道:“不要贪恋别人的眼睛。比起一只断线的风筝来,还是拴着线的更有价值一些,克蕾雅小姐想必也会认同这个看法。”
维拉令王京虎有些意外地笑了起来,他从没见过她笑:“虎,咱们俩其实挺像的。”
王京虎也跟着笑,罕见地开了个玩笑:“如果能找个轻松的时候,说不定咱们很适合做情侣。”
维拉在王京虎面前把电子目镜摘下来了,王京虎发现她的眼睛其实才是漂亮的。维拉在那一刻打定了主意,要把王京虎的上线夺过来据为己用,她决定挖掉王京虎的左眼。于是她在下一次出任务的时候就这么做了。
王京虎在从昏迷中醒过来时才发现自己着了道,维拉在任务期间给自己扎了一针深度麻醉,再睁眼时,他已经被带回了“托兰”基地医疗区,阵痛的左眼框里换成了一颗电子义眼。维拉坚称王京虎是在战场上被炮弹震昏后,遭弹片崩瞎了左眼,自己为了防止感染、救他的命,才对他紧急实施了摘除眼球的战地外科手术,摘下来的眼珠子早扔了。
王京虎忍着痛哑笑,猜不出维拉把那颗至关重要的虹膜藏在了哪里。他敢说,如果双方对换身份、而他不对维拉做同样的事,那绝不是因为自己比维拉善良,而是因为自己没能想到像维拉这样好的主意。
等到两人隔着一把手枪站在迎春花港的雨水里,王京虎知道告别的时候到了。形势发展进入了转折点,克蕾雅正在收紧限制两名卧底的缰绳,“留下一个就够了”的关头终于到了,而维拉急于抢夺上线的不慎行动,令克蕾雅决定把她清除掉。在“陆远”的协助下,她将维拉诱入了圈套。
王京虎看着枪口前的维拉缓慢抬起右臂横过胸前,像是做一场谢幕的致礼,他注意到,维拉的右手握着一块ND矿石捂在了心脏位置,动作很隐蔽,只有站在面前的王京虎能看清,透过枪挂式监控摄像头的克蕾雅却很难觉察到。他顿时明白了维拉的用意,“落叶”在最终落入尘埃之前,终于决定帮自己一次了。
枪响了,子弹准确穿过右手击碎了ND矿石,将矿石残屑射入了维拉失去生命的躯体里。半小时后,死去的维拉被米娜和彼列卡带到STA情报站进行尸检。
2045年12月28日夜,WINGS深海基地“托兰”。
艾洛特在走廊一端放风,艾娃将菲亚一把推回卧室:“睡觉!不许告诉别人我们带你出去玩了,对凯因斯也不许说!”
廊灯闪电般地亮了,克蕾雅出现在走廊另一端,像抓住了学生逃课的老师般微笑道:“艾娃,听说你在‘呐喊’高地把电脑弄丢了,那可是要扣掉好多好多薪水的哟,你这月的薪水快扣见底了哦!”
艾娃像着了火一样喊起来:“这不是已经从迎春花港捡回来了吗!?克蕾雅大姐欺负人!”
克蕾雅敛起了笑容,整条走廊的空气都凝压到了艾娃身上:“还有,我已经警告过了吧?不许带菲亚离开监控区!”
艾娃也把那副尝试糊弄过去的人来疯模样收起来,轻轻地颤栗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看向克蕾雅的眼睛:“克蕾雅大姐,那个孩子在半夜里哭啊!到底是为什么要把小孩子带到佣兵基地里来?!再不带她出去透透气的话,她下一步可就要拿刀割自己了!”
“艾娃,篡改监控数据,带菲亚溜出去,都是你干的吧?”克蕾雅一步步将艾娃笼罩在自己的身影里,“这种纪律,犯了是会死的!”
艾洛特猛地从走廊尽头跑过来想护住艾娃,在他赶到之前,那间小卧室的门从里头打开了,菲亚出乎意料地跑出来挡在艾娃面前,用一种敌视的目光盯着克蕾雅。
“啧!”克蕾雅没想到这个孩子会站出来,她迅速地思索了一会儿,便决定退开,“艾娃、艾洛特,这是为了菲亚的心理状态稳定才放你们一马的,下一回就没这么好事儿了!送菲亚回房间,去准备配合凯因斯突袭撤侨船的行动!”
克蕾雅目送菲亚回到卧室,注意到她头发两侧那对类似发夹的脑电波监测传感器,像通了电一样闪烁着微弱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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