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5年12月30日,西亚外海,各方阵营的时间都不多了。
在无底的深海之下,“亚当”号将庞大的形体隐没在黑暗之中,用双重加固的深海抗压拉力钢艇壳静静推开水流,微弱的回声传入艇舱,时刻提醒着声呐兵们,死亡只有一墙之隔。他们望着航台上无尽的波形与数字,就仿佛被困在一颗长180米、重50000吨的狭长星球内核,透过金属的地表去侦测幔壳之外的深邃宇宙。借助一环环扩散的声纹,他们会发现,这片深渊远比看上去要拥挤得多:
-“目标方位:75,68,92,声纹特征确认为盟约‘凯旋’级潜艇5号舰‘回声’!”
-“目标方位:84,73,77,声纹特征确认为共和国导弹驱逐舰‘阿克赛钦’!”
-“目标方位:92,47,59,声纹特征匹配失败,判断为无识别记录的联邦核潜艇‘北风之神’级!”
-“目标方位75,39,99,声纹特征不清晰,疑似共和国‘长城’级核潜艇431号!”
-“目标方位:85,27,97,声纹特征匹配完成,通讯识别编号BE1979,确认为友舰‘以西结’号!”
伴着环状航台的围绕,“亚当”号舰长坐在最中央的指挥台,将双眼压在一层护镜又一层帽檐之下:“这里快变成水族馆了,有什么风声让NAU神经过敏么?”
各种不同特征的声纹,像一圈圈涟漪般在深海的暗幕上相互交叠碰撞,在其中一圈涟漪的圆心位置,战略核潜艇431号也在静听着黑暗中的一环环波纹。声纳兵将两段模糊的声纹图谱进行了放大分析:“声纹特征不清晰,初步判断为两艘WINGS的ND动力潜水艇。”
孙衡对狭窄的艇舱环境很不适应,摇晃着扶住椅背凑上去细看:“太微弱了,该不会是鲸鱼的声音吧?”
“错不了,”艇长很肯定地说,“西伯利亚军演行动的时候,我们艇就在日本海执行反潜警戒任务,捕捉到过相同的声纹信号,这是WINGS113队的机体搭载舰‘亚当’号!远一点儿的那艘更难认,可能是141队的‘以西结’。”
“他们的老窝不会太远了,”孙衡看了看潜艇海图,“设法跟上其中一艘,找到敌人的深海母港!”
一阵阵声纹的窃窃私语之间,突然炸响一串无规律的噪音,“亚当”号声呐兵被震得呲牙咧嘴:“发现新目标,声纹信号混乱无法识别,可能是艇体受损了!”
通讯兵紧接着报告道:“收到该目标的通讯信号,识别编号BE1977,是107队的‘亥伯龙’号!”
“亥伯龙”在17小时前攻击‘春晓’深海桥的行动失败后就失踪了,“亚当”号舰长在指挥台屏幕上确认刚刚收到的识别讯号:“听动静给反潜弹炸得不轻,能撑回到这儿还真是命大。刚才的噪音和主动通讯电波肯定都被敌人侦察到了,命令本艇降低动力进入慢速巡航,对‘亥伯龙’实施掩护,让‘以西结’号护送它回‘托兰’船坞。”
“亥伯龙”散发的“声纹炸弹”跟随“以西结”渐渐远离,海域重新寂静下来,声呐兵紧张地侦察着各目标动向:“盟约的‘回声’号已经远离,共和国的431号信号消失,可能是主动停机坐底了。”
另一侧的侦听岗位报告道:“发现目标从后方高速接近‘亥伯龙’……是联邦的‘北风之神’!”
“艇艏一号和二号鱼雷管,自导鱼雷双发准备!”舰长命令道。
“一号管、二号管,自导鱼雷双发备便!”艏部鱼雷舱的震动,穿过长长的艇体传回到舰桥位置。
“发射后立即坐底规避,”舰长已经计划好了接下来的一系列行动,“一号、二号管,放!”
“空、空”两声鱼雷出膛的震动暴露出了“亚当”号的位置,这艘巨舰随即关停引擎开始坐底规避,在不断下沉的过程中,声呐兵听到了两枚自导鱼雷先后爆炸,声音并不响亮,像是包裹在一连串绵花似的气泡中:“敌艇发射了气幕弹进行防御,鱼雷丢失目标自行诱爆,目标声纹无明显变化,判断未能造成杀伤!”
2号侦听位则用更紧急的语调警告道:“侦测到‘阿克赛钦’号反潜火箭打击,防冲击准备倒计时:4,3,2,1,冲击抵达!”
反潜深弹接连在不同深度膨胀成一团团气球般的冲击空泡,及时下潜的规避动作使得“亚当”号始终沉落在爆炸冲击波的杀伤范围边缘,但各自做好防冲击准备的全艇人员仍然被震得东倒西歪,舰长牢牢握着指挥椅的两侧把手,任由忽强忽弱的震动波从自己身上穿过,将军官制服的大衣下摆不断拂起又重新落下。就在大多数人都以为自己要在这无止境的轰鸣中死去时,脚底传来一片沉沉的震动,“亚当”号成功坐底了,在声呐反射图谱上变成了融入海床的一大片阴影。那致命的爆炸声忽然远离了,疯狂闪烁的艇内照明重新恢复稳定,声呐兵心有余悸地恢复了被动侦听:“‘北风之神’速度放缓,已经放弃对‘亥伯龙’的追击;‘阿克赛钦’丢失我艇目标,开始远离。”
舰长雕像般的身体这才略微放松下来,低头看了看怀表计时:“‘亥伯龙’和‘以西结’应该已经回到母港了。”
WINGS深海基地“托兰”的无数灯光,像散落在无尽深海底部的一片黯淡星尘,隐隐勾勒出了这座幽暗巨物的外形轮廓,正在返航的两艘巨舰接近这里时,就像朝“托兰”基地里投入了两粒小小的种子,无线电波穿透海水,将回港的航向系泊在了坞区:
-“核对编号:BE1977,107队机体搭载舰‘亥伯龙’,确认回航,最后角度修正,请求进入3号船坞。”
-‘核对编号:BE1979,141队机体搭载舰‘以西结’,确认回航,角度修正完毕,请求进入4号船坞。’
坞区的整备员们纷纷忙碌起来,聚集成两支队伍分别到3号和4号船坞待命,他们已经在刚刚收到的通讯中得知,“亥伯龙”损坏得尤其严重,急需修理。
4号船坞爆发起一阵潮汐的轰鸣,“以西结”号首先完成了上浮停靠,海水顺着光滑的艇壳曲线哗然淌下,艇员们迫不及待地回到甲板上,向登舰维护的整备员们讨要香烟,不时有人转过头来朝相邻的3号船坞望去,等待跟随在后的“亥伯龙”号完成入港。
3号坞区炸开一片相似的水响,待暴雨般的潮汐落下之后,站在“以西结”号和港岸上的人全都愣住了,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打量着浮现在3号坞的那艘船。
“舰长,海床上好像有东西!”“亚当”号的声呐兵报告道。
舰长想到了先前突然丢失信号、很可能是同样坐底隐蔽的431艇,一种危险的预感顿时压到了身上,431不会是就趴在自己边上吧?他否决了会暴露本艇位置的主动声呐搜索方式,命令从刚刚打空的1号鱼雷管放出一架微型艇载AUV(Autonomous Underwater Vehicle自主水下无人艇)进行扫描侦察。那艘坐沉在邻近海床上的不明目标大得惊人,待AUV的完整扫描结果回传到舰桥时,舰长从指挥台上猛站了起来:“是‘亥伯龙’号!?”
这艘“亚当”号的姊妹舰死一般地寂静,,舰长这才知道,它早在偷袭“春晓”失利时就已经完全被反潜力量摧毁了,除了击沉它的反潜航弹留下了数处巨大创伤之外,残骸的舰桥部位还有一处齐整的破口,就像被实施过一次精密的外科手术,那正是敌我识别装置、长波电台和通讯密码机等核心设备所集中的位置。舰长恍然明白了一切:敌人已经登上过舰骸,用缴获的认证识别设备,把另一艘船伪装成了“亥伯龙”号!
在“托兰”基地坞区的任何人做出反应之前,泊入3号坞的潜艇打开了背部导弹井,YL-10“青霭”从井口踏落到了坚实的船坞港岸上,伪装成“亥伯龙”号入港的,是共和国海军“青霭”搭载舰-“长城”431号战略导弹核潜艇!
在满坞海啸般的惊呼声中,“青霭”端平光束步枪,朝相邻4号坞区的“以西结”号开了火,持续充能的“光束刀”沿着艇艏鱼雷舱笔直地切到了尾部动力室,正在紧急下潜的“以西结”号炸开成一座震动了整个“托兰”基地的火焰巨塔,燃烧的“塔冠”在上冲到船坞天顶时,又翻卷着滚涌回落,将整片港区笼罩在毁灭的火海之下。孙衡操纵“青霭”堵住了连接坞区与基地主结构的通道,看着敌人们像燃烧的蚁群一样翻涌落进海水里。你们也尝尝在家门口看到敌方机体的滋味吧!
“青霭”的电子战组件和431艇的长波通讯台同时打开了,孙衡向着头顶数千米之外的海面,沉沉发出了军事行动代号指令:“霜降!”
紧急回航中的“亚当”号侦听到了一个新的目标物,舰桥随之陷入寂静,每一双难以置信的眼睛里,都闪烁着同一句话:“不可能这么大!”
那种从未见过的声呐波形将整艘船无止境地冲荡着,舰长坚信是声呐设备出了故障,他把眼睛从异样的波形数据前抬起来,用询问的目光望向声呐兵,看到的却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神情,既非肯定,也非否定,混合着游疑、恐惧和梦呓般的茫然。舰长离开指挥台,到航台上抢过了声呐兵的耳机亲自进行侦听,脸上随即浮现出了和声呐兵相似的表情,他们从声纹之中听出了某种物体的巨大,就好像侦听到了一颗行星的运转。声呐回波艰难地将目标体各部分的外形轮廓勾勒在显像屏上拼凑起来,舰长尝试着估量了一下它的完整体型,推算结果令他感到一种颤栗的压迫。直到显像画面大致成型,他才恍然意识到,这片海域究竟有什么物体会这样巨大——
又一台“骑兵”式AWT在突击过程中被“青霭”击中,炸开成一团被惯性拖拽着继续向前冲移的燃烧金属,一头撞进了“托兰”基地坞区成堆的机体残骸之中,自431艇登陆的共和国突击队员纷纷爬上这金属的掩体抢占射击位置,“青霭”的下一发炮火从他们背后掠过头顶,弹头击穿了防御面正前方的那台“鬣狗”式,钢铁挫断钢铁的颤栗轰鸣摇撼着空气,令整座铁山都抖动起来,战士们在一片剧烈晃动且分崩离析的视野中架枪射击,失去战术装甲协同掩护的WINGS步兵们从“鬣狗”残骸的阴影下暴露出来,高速冲击的散兵线在撞进交叉火力射程时仿佛突然凝固在了原地,破碎成一团团飞溅的血痕。
约修亚从躲藏的“鬣狗”残骸后面低下头,躲避被炮击震碎砸落的港区航窗玻璃残片,在那些破碎的反光中,他看到了“青霭”的倒影,它像一台精确而坚实的工程机器在坞区往复运转着,从连接船坞与“托兰”基地其它部分的三条通道之间依次掠过,阻击和摧毁着试图从任何一处闸口突入坞区的WINGS机体,堆积的残骸渐渐将走廊堵塞得仅容单机通过,后续机体被迫排着纵队与“青霭”一对一地交火并逐次被击毁,地形囚禁了队形,速度压倒了数量。
“量产机对付不了它!”约修亚呼叫道,“队里的特种机都去哪儿了!?”
艾洛特穿过砸落的天顶碎片来到躲到同一处掩体后面:“约修亚,侦测到3号船坞方向持续发出大功率长波讯号!”
约修亚隔着遍布火光与废铁的廊道,望向泊踞在3号船坞的431艇,强劲的长波段脉冲正从舰桥涌出,无形穿透着外墙与海水:“他们在给后续部队进行导航!”
另一种遥远但沉重的声音盖过了炮火,约修亚和艾洛特抬起头来,隔着“托兰”基地厚且硬的深海抗压外壳,他们竟听到了海水流动的声音,它不是从某处具体的方位响起,而是将“托兰”基地整个包裹在了其中,听起来就像是深海的哀鸣。艾娃从坞区导航室发来了呼叫:“这里是艾娃,雷达系统侦测到‘春晓’深海桥正在穿过基地上方海面!”
约修亚这才意识到,自己听到的是深海桥水下部分搅动洋流的声音。海水的沉鸣突然减弱,渐渐只剩下回声的颤动,约修亚仰望着正上方那夜幕一样的合金穹顶,感到一种可怕的重量隔着海水压迫在了整个“托兰”基地之上,艾娃告诉他们,“春晓”停住了,它静止在了“托兰”基地正上方,浮岛圆心正对着基地主轴,将整座“托兰”照耀在了自己的雷达反射截面之中。
“离开这儿……”约修亚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害怕惊醒了悬在头顶的巨物,“艾娃、艾洛特,快离开基地中心区!”
在他们头顶数千米之上,由数百名技术兵组成的控制队伍,在“春晓”深海桥中控大厅列坐成了一环巨大的圆,圆周被百余个控制小组切割成了百余段单元,每一段单元正面的弧形屏幕上都显示着一具ND元素反应炉的运行状态监控模型,百余座反应炉映射成的百余具监控屏幕汇聚到穹顶主屏,共同组成了整个“春晓”深海桥的工程结构数字建模。随着代表“待机”的灰色屏幕背景逐一切换成代表“启动”的蓝色,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脚底深处传来某种沉闷而深重的震颤,那是一块块屏幕对应的一座座反应炉正在依次点火启动,点火速度越来越快,间歇性的震颤渐渐连续成一片无尽的合鸣,中控大厅大片大片地掀起一圈蓝色的光影波浪,共和国与西亚两国的技术和工程人员全都聚集在大厅中央,一双双眼睛紧张地仰望着不同的方向,注视着由他们设计、建造和控制的庞然巨物渐渐苏醒,每个人都感到自己像一点灰尘般在它的震吼中颤动着,每道目光中都闪烁着越来越深的恐惧,他们开始怀疑人的智慧与能量无法驾驭这样一种伟力,开始担忧这复杂结构深处的某一颗螺丝正在松脱、某一根线路正在融断、某一根钢梁正在坍毁,推下一连串无可挽回的连锁反应,令十数年努力所铸就的“春晓”在一瞬间土崩瓦解。
第一片代表“点火故障”的红色终究还是亮起了,百千轰鸣之中杂入了一阵机械卡死的撞击,一颗颗心脏为之悸颤,但数台冗余的备份反应炉随即启动,填补了这一故障缺口。灰暗的屏幕不断被光影所熊熊燎亮,危险的红色越来越多,替补冗余的蓝色蜂涌上去,在光的弧面上爆发成一处处红与蓝、故障与保险、缺口与冗余的殊死搏杀,备份冗余的反应炉可用数目急剧减少,众人为之窒息,技术兵们紧张而沉抑的口令声交促响起,成为了抵抗焦虑与恐惧的唯一支撑:
-“冗余程序顺利启动,54号、55号炉点火正常,系统断点接续正常!”
冗余备份炉的数量在减少到仅剩四分之一时停止了变化,红光在一片蓝色的海洋中凝固了,反应炉的轰鸣绵密地抱拥了整座深海桥,就仿佛那本就是世界背景声音中永恒不变的一部分,每一分区反应炉的启动信号光联结成了一圈完整的圆周汇聚到了穹顶部分,整座深海桥的主体结构动力模型随即被点亮,明黄色的待机信号号像太阳一样照映在一张张凝重的脸孔之上,有人低沉地惊叹道:“老天啊!”他们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自己建造出了怎样一座怪物。
在技术兵和工程师们的围绕之下,“霜降”行动的支援区指挥员、政委黄建华站在中控大厅圆心位置,抬头看着穹顶上那轮“电子太阳”的日核,克制住全部的惊疑与焦虑,下达了可能令深海桥运行抑或解体的最后一道命令:“桥体解锁!”
“春晓”浮岛底部正燃烧着另一轮太阳,那是百余台ND元素反应炉正被动力机构向下推出,像一圈钢铁的花蕊般展开于底座周沿,每一台反应炉所连接的动力引擎都沿着圆周依次启动、燃烧着沸腾的海水,有如一根无形的指针正在顺次点亮一圈燃烧的钟点刻度,由此形成的火光穿透了深海,这巨大的钢铁太阳映亮了深渊最为黑暗的底部,将“托兰”基地笼罩在了自己凝蓝色的环状光晕中央,循着431艇长波台所引导的攻击座标,划下了一圈光亮的标靶。
舰长无法理解这一事实,这片海域的东北季风洋流本应持续不断地指向西南直至来年3月份,它已经如此循环地重复了千万年。
在洋流方向开始改变的位置,浮岛底部所连接的水下结构,也就是深海桥上被称为“桥体”的那一部分,严格按照工程结构所能承受的强度极限顺次解除了锁定机件,呈“单筒折叠望远镜式”结构嵌套在桥体外壳之下的内层主梁,在重力和百余台ND动力炉的共同推动之下,克服了深海区域巨大的浮力与水压,向着正下方那圈环形火光所锁定的目标垂直砸落,推开了相当于自身比重的千百吨海水,大海转过身来,撞在了“亚当”号的侧舷,冲击波从一侧穿透舱室空腔抵达另一侧,沿途的所有人都像铁砂贴住磁石一样被抛压在了舱墙上,整艘潜艇像巨浪中的孤叶一样翻涌飘摇。
桥体砸穿“托兰”穹顶的那一刻,下端深海基地和上端“春晓”浮岛中的所有人都如沙子般散落在地,在水泥和钢铁纷纭砸落而成的固态暴雨之中,约修亚挣扎着爬起身来,他曾梦见过“托兰”基地穹顶崩塌、海水涌入,现在却看到了比恶梦更可怕的一幕:穹顶崩塌,而竟没有海水涌入。在桥体穿透“托兰”基地之际,“春晓”深海桥的两层工程固定结构,精准地穿凿并铆定在了正圆形的破口外围,形成了一圈承受深海压力的封闭式内腔,一座从海面直抵海床的深海桥,在“春晓”与“托兰”之间搭建起来了。
在深海桥的海面浮岛部分,被撞击震倒的机战兵们纷纷爬起,意外地看着集结区指示灯显示为了准许出击的绿色,在经历了“碎叶”实验场的深重挫败之后,他们几乎未曾想象过“春晓”的突袭行动竟真能成功。意识到反击的大门已经在眼前敞开,队伍中爆发出一片“登机”的可怕嘶吼,机战员们争相攀上各自的战术装甲,协同步兵潮水一样跟随在后,按照战前指定的出击队列,涌入那些长梭形的投送舱。深海桥变成了一座垂直的深海高速公路,投送舱电流一般沿着桥体周围的轨道穿梭降下,沿途被高温摩擦所蒸发的海水化作一串串气泡向海面飘去,抗压合金的舱体外壳泛动着冽冽的反光,如同在黑暗的深海降下了一片闪亮的钢铁寒霜。重力向下拖拽,惯性向上牵引,在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撕扯之下,第一批投送的机战兵感觉自己仿佛正在断裂,已曾落败的屈辱,必须承受的苦痛,在这寒海深处窒息成无声的呐喊,到底还有多深!?我们就快要死在这深海之下的囚笼里了!
突然一刻,急降的呼啸终结在撞击的轰鸣之中,可怕的撕扯瞬间消失了,机战兵们从短暂的黑视中恢复过来,发现自己还活着,舱门正在座舱战术屏幕前缓缓打开,将一片深海之下的战场展现在面前,他们在舱门之外看到的是一片残损的“托兰”基地,环绕着深海桥等待迎击的敌人们像仰望巨人一样注视着他们,脸上遍布前所未有的恐惧,那一刻机战兵们意识到,他们成功了!
第一台踏出舱门的“重犀”在敌方机体的集火反击之下熔毁炸开,但更多AWT从投送舱中冲出来,压倒了挡在面前的一切。卸空了的投送舱重新闭门,转移到相邻的上行轨道,深海桥像一把长达数公里的杠杆式步枪,在一轮轮的机械“上膛”之间将空舱压回到海面,将更多满载的下行舱推抵到战场,第一具舱体顺利抵达的那一刻,“霜降”行动的胜利就已经注定了,进攻通道终告打开,接下来的事情,只需交由更高效的投送、绝对优势的兵力和化作交换比数字的一轮轮死亡去完成,WINGS隐藏在世界角落的秘密“国土”首次暴露在了他们对手的进攻之下,战术装甲与步兵、科技与勇气、钢铁与血肉被成舱成舱地倾倒进敌人的心脏,冲撞和碾碎着无数次击倒过自己的强敌,不破的要塞啊!在此沦陷吧!在此沦陷吧!
WINGS引以为傲的深海堡垒变成了他们自己的陵墓。无尽的重金属咆哮声在封闭的“托兰”基地中反复回荡,凯因斯穿过一片又一片混乱的交战场,向着基地的另一侧边缘突围,那里有着与431艇登陆位置呈对称布局的1号和2号船坞,有专门配属给113队的机体搭载舰在等着他们,他急于登上“鹰身女妖”,去对抗自己需要对抗的一切敌人,一次次交火引诱着他的决心,队员们纷纷在他的足迹两边倒下,当他带着满身的硝烟与鲜血,终于抵达另一侧船坞时,多年在巷战废墟里看到“白熊”的那种感觉再一次击中了他,所不同的是,这一回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有一片冰冷的海面,在空荡荡的船坞区映照着他茫然的倒影。“亚当”号离港了!这艘母舰搭载着整个113队赖以作战的全部机体,在没有发出任何指令信号的情况下就独自遁入了深海,他们被遗弃在了这座渊底的孤岛上!凯因斯想辱骂,却不知道该辱骂什么,想质问,也不知道要质问什么,他只能在113队讯道中一遍遍地重复着呼叫:“呼叫克蕾雅教官……呼叫克蕾雅教官!”
数海里之外的“亚当”号舰桥中,克蕾雅站在通讯室里独自听着这无望的呼唤,露出了不知算是嘲弄还是怜悯的苦笑:“抱歉了,凯因斯宝贝……呼叫米歇尔,执行清场行动,干利索点儿,不要给敌人留下有价值的活口。”
伶立在岸边的凯因斯注意到了一队人,他们全都穿着与WINGS部队区分鲜明的纯黑色作战服,队形整齐且装备精良,成箱地拖运着从基地指挥部里抢出来的作战数据和科研记录。一队用于在坞区和母船之间进行短程运输的小型深海交通舱,正纷纷从那边的2号船坞水下浮现出来接应。就在凯因斯和其他WINGS残存人员打量着这支怪异的队伍时,他们远远地开火了,打靶一样击倒这些从敌人进攻中逃出来的昔日战友。凯因斯跃到一堆集装箱后面躲避扫射,意外地发现约修亚正靠在这儿,狙击步枪倚在怀里,鲜血细细地从被子弹穿过的伤口中淌出。
“队长,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今天就是113队的最后一日。”约修亚用死灰一样的声音说,那种平静的虚弱仿佛并不是源自于伤痛,而单纯只是因为疲惫,“我们的力量是由AWT赋予的,没有了机体,我们什么也不是。”
凯因斯一直觉得约修亚很难看透。自从“碎叶”战役结束之后,这位前奥运冠军就仿佛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以往领取薪金时,他总是仔细地一遍遍校对数目,不过夜地匆匆汇入某个特定账号,但从西亚边陲的荒漠返回之后,他却看也不看地就把佣金领取凭据随手塞了起来。变化最明显的还是他的声音和那双射手的眼睛,像散尽了余温的灰烬一样残留在脸孔上。
那群穿黑色军装的人呈弧状队形渐渐包围了过来,凯因斯听到米歇尔那残酷的嗓门在掩体另一侧嘲笑道:“凯因斯,现在咱们谁说了算!?”
凯因斯透过集装箱之间的缝隙,看到米歇尔像头野兽般套在精良的黑色作战服里,显得可笑而格格不入。他知道113队被抛弃了,可没料到克蕾雅竟会选这个疯子来当掘墓人。
“米歇尔,你是‘敖德萨’安插进113队的眼线,我猜得对不对?”约修亚吃力地提高了声音,胸膛像一颗快要破开的气球般起伏着,他在吸引那些“敖德萨”士兵注意的同时,无声地向凯因斯做了个“分开”的手势,示意队长借助自己的掩护赶快离开,“把作战部队的人推向前线送死,为自己的逃命争取时间;把被绑上战车卖命的人灭口,好让自己的罪行死无对证——这是你们党卫军在100年前就玩过的老把戏了!”
每当约修亚提到自己当佣兵的理由时,队友们都认为他在撒谎。他没撒谎。他的心上人在米兰得了矿石病,他急需治疗费用,加入WINGS后用自己和别人的性命赚到的每一笔佣金,他都汇到指定医院的账户去。后来他听说一些UI雇员去那所医院里找“某某博士的女儿”,她失踪前的最后一点儿消息是“逃往西亚”。在“碎叶”实验场的战火之中,他终于再次见到了她——他看到自己心爱的诺拉被米歇尔吊在了“行刑者”的手指上!直到那台绘着“沙漠之花”的“灰狐”俯冲下来,撞碎了这残酷的一切……
约修亚从集装箱后面站出来,将米歇尔那颗人形的兽首锁在了瞄准镜中央,他没料到枪伤竟令自己虚弱到了这种地步,引以为傲的快枪在击发前的那一刻,朝着身体受过伤的那一侧软倒下去,“敖德萨”士兵们趁着他的迟钝抢先开了火,弹雨将前奥运冠军撕扯成一片残叶般的破碎,倒在了自己的满地血泊之中。
借着这短暂的掩护,凯因斯潜行到成堆的集装箱另一侧逃远了。他想起了约修亚在一次次行动庆祝会上常说的话,“雇佣兵就是随意地活着、无所谓地死去”,这是句挺可笑的话,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很喜欢听到它从约修亚嘴里说出来。现在他终于明白过来了,那是因为约修亚每次用这句话让大家开心时,心底里都清楚地知道这是谎言。在约修亚死去的那一刻,曾经搅动了整个世界的WINGS也正在毁灭,这支佣兵部队里有追逐巨额赏金的亡命徒,有寻求刺激的傻瓜,但也有那些受高高在上的强国霸权所压迫、在失去了一切之后疯狂寻求着反抗机会的“被世界遗忘者”,WINGS给了他们一个反抗的许诺,让他们驾驶着强大的AWT击碎了那些霸权的傲慢,但直到现在他们才明白,没有天上掉下来的扶助,自己不过是那些霸权背后一只“看不见的手”所随意摆弄的棋子,破坏着旧有的一切却无法带来任何新生,反而被“那只手”所导向的更阴暗的未来压在底下当成了基座。
在坞区的另一侧,几名“敖德萨”士兵正从满地尸首中搜索和击毙尚未死去的WINGS成员。艾娃躲在他们即将要抵达的一处角落里,看着艾洛特因剧痛而抖动着双手,笨拙地用绷带绕过半个脑袋,包住了自己被弹片崩伤的左眼。藏身处的左侧就是一处通风管道开口,右侧则是那些越踏越近的黑色军靴。艾洛特想到了和约修亚一样的办法:“师姐,等我冲出去引开他们的时候,你就趁机钻到通风管里去,他们挤不进那么小的入口,追不上你的。”
艾娃从背后凑到他耳边,低沉冰冷地像是念着一道最残酷的诅咒:“那场爆炸是我干的。那天晚上有一个反对合众国与盟约最新经济政策的重要议员到金色大厅听音乐会,有人指使MRC(合众国军事储备公司)干掉他,我在行动中负责入侵安保系统。”
艾洛特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将那张遮去了一角的脸转过身来,他的笑容令艾娃绝望:“师姐,我早就知道了……”
仇恨竟然没有起作用,艾娃突然意识到,再没有任何办法能阻止他为自己而去送命了,她恐惧地抱紧了艾洛特的脖颈,却感到他的生命每秒钟都在从自己的臂弯里滑走。
“我看到菲亚被克蕾雅大姐带走了……”艾洛特给了艾娃一个活下去的理由,这个理由她难以拒绝,“队长会逃出来的,师姐,去帮队长把菲亚带回来吧。”
艾洛特站到那些敖德萨士兵面前,借着右眼的瞄准举起了手枪。他在来得及开火之前就被一连串子弹击穿了胸膛,像一把绷断了弦的小提琴般,被遗弃在了冰冷的钢铁坞台上。那一刻,这道残缺的音符飘落回多年前金色大厅的一片尘埃中去了。
艾娃在枪响的时候钻进了通风管道。她第一次理解了艾洛特站上多瑙河桥栏时的感受。
自“春晓”降下的机战兵们终于抵达“托兰”基地的最后一处边界时,看到的只有一片死亡笼罩下的屠场。负责“清场”的“敖德萨”士兵们踩着WINGS死去后的遗体,登上那些深海交通舱离开了基地,借助垂直火箭发射井的回收,进入了“亚当”号的内舱。
“凯因斯和艾娃从我们的指缝里溜走了,”米歇尔站在“亚当”号宽阔的机体整备舱里,向舰桥的克蕾雅报告行动情况,“虎根本就不在‘托兰’基地里!”
克蕾雅关掉了通讯,隐隐感到“亚当”号也笼罩在了一片阴影之中。
又一艘交通舱被接到了“亚当”号内部,凯因斯和艾娃穿着伪装用的黑色作战服进入了母船,全舰搜索戒备的命令刚刚下达,拥挤忙碌的登船区因此一片混乱,却无人注意到他们,凯因斯默默地走到整备舱,在一片高大的阴影中停步转过身来,抬头看着“鹰身女妖”正以折叠收纳模式匍伏在自己面前,想起了约修亚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一声巨响从内部撼动了整个“亚当”号,凯因斯从未想过,竟会在113队的机体搭载舰里看到一台“重犀”,胡峰的火力支援型“重犀”昂着那颗“白熊”的头颅,像个醉汉般摇摇晃晃地闯入这片舱区,踩死和击碎着满地惊呼躲避的“敖德萨”士兵。
凯因斯以最快的速度爬进了“鹰身女妖”座舱,握着操纵杆的手同时也护住紧跟在身边的艾娃。艾娃尽量缩到了不妨碍驾驶的座舱角落里,仿佛竭力想要融化在阴影之中。
潘何秋挤在“重犀”的座舱里可就没那么安分了:“你这儿太他妈挤了!”
胡峰被潘何秋胖大的身子撞了一次又一次,把火全撒在了满舱敌人身上:“你娘!人家玩这个都是往驾驶舱里抱个漂亮姑娘,到我这儿咋就挤进来个糙大叔啊!”
“重犀”醉醺醺地拐进另一条走廊,骇然看见“阿提拉”正灰沉地堵在廊口等着自己。
胡峰伸手把挂在座机后肩的重型工兵铲抽了出来,呼地劈砍到面前:“虎!你的本事就让老子来领教领教吧!”
王京虎最烦这种掂不清自己斤两的量产机蠢货,“阿提拉”横臂将扑上来的“重犀”一拳砸翻到侧墙上。胡峰挣扎着驾机从被砸塌的断墙间爬起来,愕然望着墙那边一张张惊惧无措的脸——他撞到“亚当”号的舰桥指挥舱里来了!
“阿提拉”踏进舰桥,横低的自动步枪打在舰员人群之中,炸开一连串血花:“虎要归山了!”
米歇尔的“行刑者”自侧面冲来,将“阿提拉”从舰桥指挥舱前拦腰撞开。“重犀”重新获得了足够的空间拉起机体,潘何秋在座舱缓缓上升的过程中,用公共讯道呼叫道:“王京虎同志,你才是‘楔子’对吗?帮我们逃出审讯室的也是你吧?”
“你是个聪明人。”王京虎调转了背部引擎喷口的朝向,向侧面加速撞开了“行刑者”,“拉你们来是为了帮忙,不是为了听你们提问!”
王京虎没有贸然折回去继续攻击舰桥,而是调转机体,以警戒态势对准了整备舱方向传来的一阵机械沉鸣,看到“鹰身女妖”从走廊尽头的暗影中缓移而出。王京虎略感棘手地解锁了单分子刀,一时无法判断是敌是友。他的注意力很快被“鹰身女妖”背后的黑暗所吸引了,那片阴影显得无比沉重,似乎正在缓缓凝结成一团有实际形体的巨物。
机体表面的设备灯光猝然亮起,在“鹰身女妖”背后勾勒出一片高大得多的身影,巨大的冲击力轰撞在“鹰身女妖”背后,这台修长的特种机像一颗弹丸般穿过整条走廊,震耳欲聋地瘫摔在了“阿提拉”身侧,一台约有常规机体1.5倍体形的重型AWT踏入了灯光映照之下,脚步砸在地板上的震动顺了舱墙颤栗着整艘潜水艇,这台沉黑的战术装甲一半映在光照下,一半隐在阴影中,就好像是黑暗中一具巨大躯体所探出来的头颅部分,它沉立着占据了整个艇舱的宽度,像一口竖起的棺材,一座人形的要塞。
113队的战术讯道被接通,“鹰身女妖”和“阿提拉”是仍在使用这一频段的最后两个通讯节点了,凯因斯听到王京虎用一种无可奈何的语气说:“这下麻烦了,‘暴风雪’式实验机提前完成组装了。凯因斯,猜猜是谁坐在驾驶舱里?”
大量情报从“阿提拉”的数据库中发送了过来,第一份影像数据,是当面这台“暴风雪”式实验机的内部结构扫描图谱,艾娃从座舱角落里探到前头来,惊恐地看到机体胸甲后面并不是传统结构的驾驶舱,而是一具胶囊般的生物培养舱,菲亚像化茧似的漂浮在生命维持液之间沉睡着,密集的线缆从她飘散的头发间延伸出来,一端接在头部的脑电波传感器上,另一端则连接到了机体控制中枢。潘何秋在“重犀”座舱里看到了同一份数据,“AWT人形CPU”“生物脑电波强化改造”“人造人体干细胞”等字样反复出现,令他骇然意识到,什米尔关于“把机战员作为机体控制部件”的可怕猜想,已经活生生地实现在眼前了,那个小姑娘是作为战术装甲的活体CPU,而被基因工程所“设计”出来的!
凯因斯则被最后一份档案刺痛了双眼,他知道UI曾在自己的故国开设了一系列生物工程实验室,几乎是半公开地在当地居民之间进行武器级人造病菌实验,这正是其中一间实验室的旧记录,研究时间与他逃出那片巷战地狱的日期吻合,研究内容是利用从当地战场上采集到的DNA样本,进行人造人体干细胞的克隆培养,克隆标本被命名为“菲亚”,原型DNA样本提供者的信息也一一列明——他在第一栏看到了姐姐的名字。
凯因斯不知道王京虎费了多大力气才挖出这些档案放到自己面前,但却很能肯定,这是想要借菲亚拖自己下水。这份档案当然有可能是王京虎故意伪造的,即便不是,一个克隆出来的小“实验体”,除了DNA序列的相似之外,和已经死去的姐姐又能有什么关系?
然而,一边是逃出这片深海之后,漫长且虚无到可怕的余生,一边是被克蕾雅委任为监护人,不耐烦地照顾着菲亚的种种旧忆,凯因斯渐渐意识到,其实不需要王京虎的欺骗与诱导,自己得留下来,他没法儿若无其事地丢下这个孩子。比起灰烬般黯淡的幸存来,死亡和战斗,竟是如此地与自己相宜。他打开座舱应急逃生门,把艾娃放了下去:“艾娃,去发射区启动运载投送火箭,如果我们还有运气逃命的话,到时候会用得着的。”
胡峰总算把“重犀”拉了起来,晕头转向地要朝“阿提拉”背后扑过去拼命,被潘何秋一手背砸在后脑上:“你瓜呢!那是自己人!”
胡峰无暇理解“叛徒”王京虎怎么又变回了“自己人”,眼看着“阿提拉”和“鹰身女妖”从两侧向“暴风雪”实验机展开夹击,他决定照着这台身板儿最大的机体冲上去算逑,结果后脑勺挨了潘何秋第二下:“量产机凑个甚热闹!咱这身板还不够人练手的。”
胡峰窝着火,看到刚刚被王京虎撞翻的“行刑者”在前头爬了起来,这回反而多问了一句:“这台能打吗?”
胡峰不认识米歇尔,却认得出“行刑者”头舱上那标志性的纵列双联探照灯,感觉全身的鲜血和剧痛都在往两只眼睛上涌。潘何秋在后肩推了他一把:“废了他!”
“重犀”咆哮着朝“行刑者”迎头撞去,感到阿列克谢的目光、诺拉的目光、阿莫法的目光,还有许许多多叫不出名字的其他目光,正沉重且灼灼地压在自己背上——你这吃人的鬼,咱们来较量吧!
长波通讯穿透深海,将攻陷“托兰”基地的讯息送抵了位于迎春花港的西亚国防军战略指挥部。程旭站在夜空一样广大的全球作战地图前,看着各条战线的讯号像星辰般闪烁着:
-“‘肯尼迪’号航母战斗群已占领WINGS百慕大海域‘伊索’基地!”
-“‘戴高乐’号航母战斗群已占领WINGS北海海域‘奥罗波热’基地!”
-“北方舰队已摧毁WINGS楚科奇海域‘纳努克’基地!”
什米尔的轮椅被推到了程旭一侧:“NAU全部成员国居然一致同意参与这次摧毁WINGS的联合行动,绝对有鬼!”
诺登海姆在MR.8觉察到她的又一次变节之前,就已经穿过UI设立在欧洲的层层迷网,出现在了西亚领土上,将有关WINGS、UI和MR.8的关键情报带到了迎春花港:“MR.8决定抛弃WINGS了,你们对‘布谷鸟’的追查进度超出了预期,他们要把各国的注意力吸引到与WINGS的决战上,分散你们对‘核寂危机’的应对力量,同时也能避免WINGS在接下来规划的全球战争乱局中坐大失控。兰德老爹这会儿准是欣赏着你们按照他的乐谱起舞呢。”
奥法特空军基地,合众国战略司令部,一名参谋长正在报告相同的战况:“共和国、联邦和西亚组成的联合部队,已经攻陷了WINGS西亚海域‘托兰’基地,WINGS的全部4座深海基地有3座被NAU占领,1座被摧毁。”
另一侧的空间预警指挥台则报告道:“‘布谷鸟’还有2400秒进入打击轨道,‘亚当’号已抵达预定海域!”
兰德用一种林肯式的坐姿坐在司令部中心指挥台上,两手搭着干枯的膝头:“WINGS已经成为历史了。这是NAU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联合作战,命令合众国与盟约撤回全部作战部队,让WINGS残留在西亚沙漠里的孑遗们,去拖住那些野蛮的东方人吧。”
全球战略地图上拂过了一片片候鸟般的迁影,那是NAU各成员国正在撤回作战部队,只剩下共和国、联邦、西亚等一小股力量,像经历过一场退潮似的搁浅在亚洲大陆西陲战场。
“STA的临时负责人程旭正在进行一则通讯广播。”参谋长说。
“接进来。”兰德很想听听,孤立无援的对手们还能讲出什么话来。
程旭使用了各国情报系统之间非正式交流用的加密讯道进行广播,试图呼吁NAU各成员国重新回到战场上来,共同阻止战略核威慑体系的崩塌和全球战争的降临,在兰德等人看来,这就好像已经淹在了大洪水里的人,正向方舟上的诺亚一家呼吁下水同乐。当他讲到“一部分人团结起来可以毁掉这个世界,但我们剩下的人团结起来就能阻止他们”时,老兰德终于忍不住嗤笑起来:“国际政治是靠利益和拳头讲话的,他们靠着念诗还想博得什么怜悯!?命令克蕾雅广播我们的公报。”
克蕾雅走进屠宰场一般的舰桥指挥舱,对四散奔逃的艇员们质问道:“小伙子们,除非打赢这场仗,否则你们困在几千米深的海底,还想逃到哪儿去?”
“‘亚当’号可是条好船,现在还活着的人哪怕再死掉一半,剩下的人也足够把她开起来。”克蕾雅用海军帽盖住舰长那张已经发硬的脸,站到了他的指挥台上,几台战术装甲就在数百米外的走廊上搏杀着,“机战兵会解决船里的问题,你们还是关心船外的问题吧。报告声呐探测结果。”
艇员们纷纷回到沾满血迹的航台岗位上,声呐兵报告道:“本舰位置已经暴露,‘长城’-431及联邦‘北风之神’艇正在靠近!”
“打开主动声呐,加强对敌侦察。”克蕾雅知道,在艇内如此剧烈的爆炸和震动声中,“亚当”号无论如何是藏不住了,主动声呐侦察模式对自身位置的暴露,反而成了次要问题。
几近瘫痪的“亚当”号重新运转起来,继续向幽深的海底潜去。通讯兵在这时报告道:“线路修复完成,可以开始广播!”
“亚当”号的长波通讯转到了国际公共频段,将克蕾雅的声音广播到全球:“我是私立佣兵武装WINGS的军事指挥官克蕾雅。最近国际上出现了很多传言,猜测ND元素具有使热核武器无效化的‘阻链效应’,并且已经通过AWT的广泛使用,而扩散到了整个地球大气圈,核弹头成为了废铁,战略核威慑体系不复存在。这些传言都是真的,这就是WINGS为之战斗了十二年、不惜在今天被霸权主义大国联合绞杀也要实现的最终目标。
为了镇压西亚‘自治领’人民对列塔独裁者的反抗,联邦计划于30分钟后,在‘碎叶’地区投下一枚代号‘布谷鸟’的核弹头,所有核大国正是借助这一类武器,在整个世界上横行霸道了一个世纪之久。但这次的罪行不会得逞,‘碎叶’战场和全球的任何一处角落一样,已经处在ND元素的‘断链效应’影响之下,‘布谷鸟’将成为一枚哑弹,用事实映证核威慑体系霸权的崩溃。”
全球战略地图上的危机热点警告,像燎原之火一般蔓延开来,各大洲不断传来无数国家进入战争紧急动员的消息,武器库已经打开,工厂全力运转,退伍老兵紧急复员,征兵法案连夜修改,好战分子鼓吹“要战术装甲!要战争!!”的狂热示威游行倒映在一座座大都会的灿烂灯火之下,令人回想起1914年在巴尔干、1936年在西班牙的毁灭前夜,大学生刺杀大公的子弹、“秃鹰军团”掠过格尔尼卡的阴影……这回要轮到“布谷鸟”的沉默来按下“开关”了,背负着整个世界的巨大战争开始蠢蠢欲动,只待30分钟后一个明确的信号,就要翻起身来将世界再碾碎一次。
大洋彼岸的迎春花港,程旭的脸庞上倒映着全球地图无尽的战备红光,继续着自己的后半段广播,与克蕾雅的声音形成了一种互不干涉却又两相对立的交谈:“经历过‘碎叶’实验场的挫败之后,我们正在西亚战场上重新试制ND粒子弹头,它将对‘碎叶’地区的ND元素进行中和与清除,使得被WINGS窃取和投下的‘布谷鸟’成功引爆。如果我们失败,全球将陷入下一次世界大战的浩劫。可如果我们成功……”
这段话原本是“老爷子”准备好的,现在他觉得,就好像是“老爷子”借了自己的声音在说话:“战略核威慑体系可就对我们单向透明了!”
“单向透明”四个字击碎了兰德的嗤笑,他没料到一大堆软绵绵的废话说到最后,竟会露出这样要命的一把刀子来。最有力的呼吁就是阐明事实,人们可以相互欺骗,却无法欺骗事实,即使是敌人也意识到,程旭说的有道理,如果ND粒子弹头真的试制成功了该怎么办?其他人手上的核弹头仍是废铁,共和国与联邦的核武器却能在粒子弹头对ND元素的清理配合之下继续发挥作用,核威慑平衡将变成他们对整个世界的单方面核讹诈,这在其他拥核国家看来,不啻于比世界大战还要可怕的梦魇。但眼下ND粒子弹头还没有试制成功,“布谷鸟”还没有缄默或咆哮,“下注”的时间还充裕得很!只要同意继续参加联合军事行动的呼吁,共同参与到ND粒子弹头的研发中去,每一个“入伙”的国家都能从研究成果中分一杯羹,如果失败,他们可以在世界大战的滔天洪水中,再缩回到MR.8的方舟上去;如果成功,共享的粒子弹头技术将重新建立起平等的战略核威慑关系。可这失败与成功的力量对比,正是因为各国的考量与加入而渐渐倾斜了。
-“‘戴高乐’号航母战斗群改变航向,正在朝迎春花港靠拢!”
-“布鲁塞尔正在紧急向迎春花港派遣CERN(法语Conseil Européen pour la Recherche Nucléaire,欧洲核子物理研究所)科研团队,支援ND粒子弹头研究!”
-“新德里与伊斯兰堡签订了24小时停火协议,确保向迎春花港运输ND矿石提纯原料的航线安全,目的是参与ND粒子弹头的联合研发!”
兰德看着这帮人成群结队地“从方舟甲板上跳下去”,去帮迎春花港堵世界大战的决堤溃口,同时又盘算着一旦没堵住还要再爬回到船上来,他用枯手撑了撑轮椅握把,没能站起来,用一种念海明威小说般的低沉语气说:“拿破仑、俾斯麦和戴高乐的时代永远过去了,他们的土地上只剩下一班两头下注、投机倒把的跳梁小丑……叫总统收紧对盟约的货币政策,勒一勒他们脖子上的轭,这笔总账等‘入秋后’再算。”这个没有任何正式职权的干枯老头儿提到“叫总统”时,就好像在唤一个伶俐的跟班仆役。
参谋长用梦游样的目光看着他:“华盛顿特区线报……总统叛逃了……”
乌云和暴雨在大洋上空翻涌沸腾,两架合众国空军的F-41“兀鹫”式歼击机分散成护航队形,覆盖着广大的航线空域,导弹发射的尾焰像闪电般在乌云下猝然燃烧又迅速熄灭,超视距空战使他们与敌人隔着漫长的交战距离互不相见,看上去就好像双机编队在与雷雨云中无数看不见的魔鬼翻飞缠斗。
-“3号机和4号机都坠毁了!”僚机在战术通讯中嘶吼道。
-“少废话!合众国未来一百年的国运也许都吊在咱们俩的头发上了!不能让那帮狗娘养的靠近航线!”长机呐喊着回应。
在一连串“MAYDAY”的呼号声中,僚机化作一团烈火被吞没在了无底的大海上。“蛾”式无人机群蜂涌着撕碎了孤立无援的长机,向着远方发射了6枚长距格斗导弹,其中四枚在云层中炸响,火光将一架四引擎重型客机的轮廓从阴云中开凿了出来,这道修长而美观的光影只闪烁了几秒钟,便在导弹轰击中碎散成无数残骸随风飘逝了。
“林肯想对付我们,肯尼迪想对付我们,各有一颗子弹进了他们的脑子。”兰德定定地坐着,好像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让副总统继任。”
这绝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的长线行动,反抗“银行”的那些人至迟在2044年大选之前就筹划好了一切,兰德突然发现,MR.8对合众国的掌握并不如预想中那样稳固,他们轻车熟路地操纵选票,最后竟把两个敌人选进了白宫。
新的消息使整个司令部愈发沉重:“副总统在‘肯尼迪’号航空母舰上宣誓继任就职,仪式全球广播!”
兰德捏住把手,像是想要掐死轮椅:“克鲁德也是他们一伙儿的!”
“没错,我也是你们一伙儿的。”拉姆斯·克鲁德将军说,“相信什米尔先生还没有忘记我们在‘碎叶’战役期间的默契合作。”
什米尔在迎春花港指挥部里,听着这道来自“肯尼迪”号航空母舰的来讯:“看来多交点儿朋友还是有用的……他们的副总统在那艘船上,航母战斗群离西亚领海不足五海里了,要不要拉一把?”
“多一个朋友,少一个敌人。”程旭没有丝毫犹豫,“让‘潜龙’马上起飞。”
暴雨洗礼着“肯尼迪”号的甲板,在水兵们的保护下,副总统伸手按住随舰牧师捧来的圣经:“这是4个世纪之后的第二次‘五月花远航’!我谨庄严宣誓:我必忠实执行合众国总统职务,竭尽全力,恪守、维护和捍卫合众国宪法,愿上帝助我!”
他念出誓词时,双眼始终看着夜空,“肯尼迪”号的舰载机中队正在那里编织成一张燃烧的火网,拦截和击毁着自本土发射的反舰导弹集群。在导弹群的钢铁之雨逐渐下压至末端反导防空区域之际,一片新的轰鸣从夜空一角推进到了另一角,被击毁的反舰导弹接连炸开映亮了积雨云,从甲板看不到的高空之上,那架歼-20“潜龙”改型正引领着由“鳞”式子机和西亚空军组成的编队掠过大海,其中一架西亚空军通讯机向“肯尼迪”号舰桥呼叫道:“准许进入西亚领海,请前往迎春花港靠泊。”
在迎春花港指挥部深处的粒子物理研究室,孙彦的双眼熬得像血一样红,很多人都是第一次看到他蓄起胡子忘了刮的模样。迎春花港保卫战之后,他躲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再没见过太阳,那焦虑高压、渴求时间的眼神,甚至令人觉得诺拉死去后的一部分灵魂寄存在了他身上。
新的ND粒子弹头已经完成了主体结构装配,唯一缺少的便是弹芯构型,在“破晓窗台”实验中,正是一个错误的构型葬送了诺拉和整个“碎叶”实验场。来自各国的科学家都在研究和争论构型方案,孙彦却埋头于翻看维拉的尸检报告。他早已注意到,维拉在死前将一枚ND矿石按在了胸口,矿石碎片随子弹进入体内,经与诺拉的矿石病症状对比之后,这些碎矿的粒子扩散速度有了极其明显的减缓,可大多数研究人员和医生都认为,这是因为人体死亡之后的血液循环停止所致。
在第无数次地验看尸检报告时,孙彦终于注意到了“迎春花港ND元素反应堆”的字样,那是维拉在港口发电站死去的具体位置。审问发现,“陆远”当时引诱维拉前往的接头地点其实是港口卸货区,她和王京虎为什么会走到附近的反应堆才执行这场死刑?她为什么要把一块ND矿石捂在胸口射入体内?看到反应堆构型方案时,孙彦就像是阿基米德看到了浴桶里涌出来的水那样狂呼起来:“反式构型!那座反应堆采用了跟‘破晓窗台’不一样的反式构型!ND元素在反式构型扩散的粒子环境下延缓了蔓延,这才是正确的构型!”
守在实验区入口的诺登海姆,在听到孙彦那疯狂的喊叫时,知道一切尘埃落定:“程旭先生,你们的‘小阿基米德’想通了。”
程旭在通讯中回应道:“让知识分子们加快组装正确构型的弹头。 ‘布谷鸟’还有900秒进入攻击轨道,ND粒子弹头试爆实验倒计时540秒,实验代号:‘沉默旷野’!”
曹勤和彼列卡再一次站到了兰岭机场的跑道上,已经要好得像是多年的老战友了。他们并肩站在成排的战术装甲前方,抬头看着沙漠之上深蓝色的夜,产生了一种无比强烈的感叹:真美啊!如果不是去打仗就好了。
从他们背后起飞的运输机群,正像钢铁的季风般一阵阵划过夜幕,尾焰渐渐消失在远方,融化成漫天星辰的一部分。
“曹,那些真正值得写一本书来讲述的好人们都已经死了,只剩下我们这些不够勇敢的家伙还站在这儿。”彼列卡感受着从天空吹打到脸上的细沙。
“死了的倒轻松。让我们活着的来尽责任吧。”曹勤答道。
登机命令从塔台顶端响彻了沙漠,两人各自朝座机跑去,谁也不知道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会活着还是死去。
挤在运输机舱里,彼列卡和VDV的战友们不时听到防空炮火在外部滚涌着。随着尾舱门渐渐打开,他们看到“碎叶”实验场像一片燃烧的大海从下方迎来,“哥萨克”式空降特装机一台接一台地滑出舱门,被自动打开的巨型伞组悬吊在半空中,彼列卡看到烛火般的防空弹道击中了侧下方的一台僚机,将其炸燃成一大团火焰,流星似的划过大地不见了,在更低些的位置,曹勤等人的“重犀”编队正被成群的“蒲公英”吊装着突入战场,来自“肯尼迪”号、“戴高乐”号和“春晓”深海桥的歼击机编队联结成了一副宽阔无朋的钢铁翼展,各国制式型号的AWT纷纭落下,这是BTF部队在毁灭边缘的第一次真正联合。
一支数量惊人的敌军正在下方迎击着他们,那是WINGS被枭去头颅后所残留在西亚战场的强健肢体,是“自治领”叛军被代理主抛弃后的松散残余,还在盲目而无意识地战斗,他们没有足够的时间逃出核打击范围了,唯一的活路,就是阻止BTF部队拔除防空火力点、投下那颗能让核武器复苏的ND粒子弹头。头顶悬着近地轨道上的热核武器,背上负着全球战争前夕的涌动暗流,双方都为了活命而陷入了无尽的死亡。
彼列卡的座机像一粒钢铁尘埃落入其中,很快就分辨不出来了。更多战术装甲从天空中落下,在辽阔沙漠之上反射出钢铁的冷光,“群星掷下投枪,用他们的泪水湿润了天堂。”
“亚当”号舰桥内,声呐显示两艘敌艇越追越近了,克蕾雅命令道:“3号和4号鱼雷管,自导鱼雷双发准备。”
“3号管、4号管,自导鱼雷双发备便!”艇员大喊着想要压过近在咫尺的AWT轰鸣。
“主动声呐完成目标锁定!”声呐兵嗓音中的颤抖渐渐放缓。
在两发鱼雷同时出膛的空响声中,声呐兵听到遥远的海水深处传来类似震动:“侦测到空腔水声,‘长城’-431发起鱼雷反击,数目二,距离2477,预计180秒追及本艇,预估为线导鱼雷!”
指挥舱外,“行刑者”第三次将“重犀”摔翻在了走廊尽头,对手一次次固执的挑战令米歇尔气疯了,他抛开在艇内使用大威力武器的禁令,掣过肩载机关炮,将一整仓铝热弹轰击在了“重犀”身上,看着这台“重犀”机燃烧成一堆暗红色的金属瘫倒在火里。就在他转身要从后方袭击“阿提拉”时,ND反应炉的嘶鸣声响彻了“亚当”号,“重犀”像一头燃烧的怪物,第四次地站起身来发起冲锋,将“行刑者”迎面撞到了坚固的隔水舱墙上,胡峰展开座机双臂,把试图反击的敌机臂部武器压锁在墙体表面:“想不到吧!?才烧到七成熟而已啊!”
“行刑者”松开肩载机炮,转而去腿部挂架抽出近战刀具,但“重犀”抢先抬起右臂,将腕部双联近防机炮自下而上地捅进了胸甲与座舱的接缝处,两门速射炮疾风暴雨般地嘶吼起来,每一次坐退击发,炮火都像打桩似的往装甲接缝深处冲击得更深一些,直到某一发炮火将抵近轰击的身管震歪时,弹头撞击装甲的磕响突然变得空洞且颤慄,座舱内部炸碎成一大瀑鲜血,从每一条机体缝隙中淋漓洒落:“你也把血流干吧!”
面对着“阿提拉”和“鹰身女妖”从两侧同时发起的攻势,“暴风雪”的ND反应炉爆发出一片震耳的轰鸣,散发而出的ND粒子湍流,像海啸一样将沉重的“阿提拉”击倒在地。“鹰身女妖”从另一侧避开了粒子湍流的攻击范围,试图在敌机转向之前破创其腰部传动轴,凯因斯从没见过哪台AWT能够反应得如此迅速、运转得如此灵活,“暴风雪”不像是机械,而像是一个有生命的巨人般轻巧地扭转腰身,伸出巨塔般的铁臂钳制住了迎面冲来的“鹰身女妖”。在座机腰轴被“暴风雪”拧断的可怕挫响声中,凯因斯意识到了“人形CPU”驾驶系统与旧式系统的差距,不再借助操纵杆和战术屏幕等任何辅助设备,菲亚真正成为了一台AWT的大脑,她甚至不需要思考、只需要休眠,把那颗人造生物工程大脑的全部算力供由机体自主调用,就足够形成令“钢羽”级机体都难以撼动的强大作战性能。
“阿提拉”重新站起,机体表面的装甲一组组绽立开来,过载模式吹开的ND粒子巨翼在艇舱内闪闪发光,在强大功率的推动之下再次朝敌机冲去。“暴风雪”将断开了腰轴的“鹰身女妖”摔开,转身开启了粒子湍流,在被ND粒子冲击波击中前的一刹那,“阿提拉”出乎意料地在高速冲击过程中向后仰倒,坐叠成了与“鹰身女妖”类似的低矮战车模式,从位于粒子湍流盲区的贴地位置突入了敌机防御死角,连菲亚的大脑也未及对此作出及时反应,“阿提拉”以战车模式撞击了“暴风雪”的左足,在敌机被撞倒的一瞬间冲击到了对手背后,倾摔中的“暴风雪”迅速调整着脚步和重心恢复了平衡,“阿提拉”则借助这短暂的几秒钟空挡,在敌机背后的地面上重新展开成人形模式,以背部贴地向后继续滑行,面对着“暴风雪”薄弱的背部引擎喷口掣枪射击。
廊道内回荡起一连串弹头击中装甲的空响,王京虎叫骂一声,意外地看着两组电磁反应装甲自动从两侧折叠过来,及时遮护住背部引擎口并抵挡了突击火力。袭击失败的“阿提拉”一头撞在了隔水舱墙上,“暴风雪”用难以置信的速度转向、俯身、将“阿提拉”悬空拎起又撞上舱墙,那双折断了“鹰身女妖”肩轴的巨手从左右两侧锁住驾驶舱,向着内部挤压下去。
王京虎看着不断变形的座舱外壳朝自己收缩过来,艰难地将那副硕大的机鼻刀状通信天线抵触到舱墙上,借助整艘潜艇的壳体作为附加天线,向海水中散发出阵阵电磁波束:“孙衡,你小子可得听着!”
一阵洪钟般的声呐震荡几乎把声呐兵炸聋,他挣扎着扯掉耳机:“‘北风之神’启动主动声呐,声纹信号受到干扰,长城-431目标丢失,自导鱼雷全部失的!”
克蕾雅问道:“来得及调转航向攻击‘北风之神’吗?”
“二号台报告,敌线导鱼雷加速,追及时间缩短为90秒!”
隔着幽暗的海水,431艇声呐兵也在紧张地报告着:“联邦‘科罗廖夫’艇开启主动声呐实施了干扰掩护,敌艇两发自导鱼雷失的,从右舷方向远离本艇!”
“沉住气,”艇长看着两发线导鱼雷的信号渐渐接近“亚当”,操纵手不断根据敌艇的规避而调整鱼雷航向,“龟儿子跑不了!”
“侦测到特殊通讯电波!”通讯兵报告道,“是从敌艇舰桥附近发出的!”
“搞什么鬼?该不会是求饶了吧?”艇长认不出那杂乱无序的跳频信号,“发回给‘托兰’基地的前敌指挥部看看。”
孙衡在看到波形的第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机动装甲第6连在西伯利亚军演行动期间的专用通讯跳频方式,不断重复的几个信号连在一起,就是“攻击”的意思,6连参加过西伯利亚行动的同志几乎都牺牲了,活到现在的,只有孙衡和王京虎:“这里是孙衡,命令431按照这一波束指引,攻击敌艇信源位置!”
“431收到,线导鱼雷攻击坐标修正!”艇长将命令转达下去。
声呐兵在这时惊呼道:“敌艇两枚自导鱼雷转向了!接触时间20秒,无法规避!”
艇长愕然地望向侦察屏幕,想不通已经失的的那两枚鱼雷是怎么重新锁定自己的,直到他注意到附近海域一处不起眼的杂波小点——那是“亚当”号放出的AUV,这艘阴险的微型无人艇潜行到了431艇邻近位置,通过中继信号制导把两枚鱼雷引回来了!
两枚自导鱼雷分别击中了431艇的尾舵和舰桥,海水成吨涌入,深海的巨大压力瞬间将失去密封性的艇壳挤压得如同一团锡箔纸,这艘引导攻陷了“托兰”的机体搭载舰,在数十秒内便无声无息地埋葬在深渊之下了。可她在死去之前完成了两枚线导鱼雷的航向修正,在惯性制导作用下,第一枚鱼雷炸开了“亚当”号的艇壳和一层隔水舱,第二枚以惊人的准头从同一处破口射入,精确按照王京虎的电波引导,和涌入的海水一同冲撞在了“暴风雪”身上,足以撕开巨舰的大当量雷击,将这台大型实验机炸瘫在了积水的艇舱中。第二层隔水闸及时放下堵住了破口,受创的“暴风雪”挣扎着进入再启动,在它重新站起来砸碎“阿提拉”座舱之前,“鹰身女妖”撞进了它的腰部,王京虎隔着残损的座舱,看到凝蓝色的强光从“鹰身女妖”体内放射出来,那是严重受损的ND反应炉正在过载殉爆。
反应炉爆炸将“暴风雪”从腰部以下彻底撕开,及时跳舱的凯因斯也未能逃出波及范围,他血淋淋地从满地积水中站起来,王京虎看不清他的肢体是完整还是残缺,只看到他无声地俯到“暴风雪”座舱残骸中去,用右臂把昏迷但毫发无损的菲亚抱进了怀里。
“‘布谷鸟’进入打击轨道!”参谋长向兰德报告道,“各中继控制点已经完成指令信号发送,‘亚当’号正在进行末端制导!”
战略司令部的防爆闸从外部被炸开,兰德回头看到指挥大厅里的卫兵们在一片硝烟中被纷纷击毙,门外的天空中,“灰狐”编队和漫天的空降兵正在落向空军基地,一名空降师的少校军官躲在残门后面,声音洪亮地盖过交火枪声:“根据合众国宪法规定的‘不到场审判’原则,联邦法院大法官裁定罪证充分,判决被告人兰德犯有以下罪行:战争罪,叛国,谋杀合众国总统,谋杀副总统未遂,金融垄断……”
在兰德漫长的一生之中,他像是一只隐伏在阴暗深处的蜘蛛,摆弄一下长腿,蛛丝所缚的世界便为之战栗。但现在他落到了光照底下,也不过就是只虫子而已了。他嘶吼着要去拿桌上的手枪,好几枚子弹同时击穿了那颗衰老的头颅。
潘何秋爬出燃烧的驾驶舱残骸,将重伤的胡峰拖了出来。艾娃的声音通过113队讯道呼叫道:“虎,071号运载火箭设定为2分钟后发射。”
“谢了,小美人儿!”王京虎勉强支撑起“阿提拉”,向潘何秋催促道,“到发射区去!乘坐编号071的火箭逃离这儿!”
“我去毁掉舰桥的末端制导雷达,能争取一秒是一秒!”王京虎在机体的嘶鸣声中回答道,“滚逑!别留下来碍事!”
2分钟后,发射区先后传来两阵导弹井打开的轰响,两枚运载火箭先后出水升空,在二段点火装置的推进下,像流星一样划过阴沉的夜色。潘何秋将071号箭的投送坐标设定在了迎春花港近海,并通过无线电呼叫什米尔赶快准备接应救援。透过运载舱内的屏幕,他看到凯因斯、艾娃和菲亚乘坐的另一艘火箭正在远天渐行渐远,此后,再也没有人听到过这三个逃亡者的消息了。
在431艇被击沉的残鸣声中,联邦海军“北风之神”级改装机体搭载舰“科罗廖夫”号还在孤独地追击着猎物。在由导弹发射井改装而成的机体整备区,萨瓦科夫博士站在舰桥上,沉沉凝视着一台机体投送舱正被推向艇外。在WINGS初登战争舞台之际所掀起的“AWT灾难”时期,几乎所有人都在论证AWT人形构造的不可行性,面对无数“为什么是人型构造”的质问,萨瓦科夫则疾呼道“先解决有没有,再去问为什么”,在完全不了解AWT设计原理的情况下,他从一张白纸开始绘制设计蓝图,在数个月内将现有军工科技组装成了第一台可用的AWT原型机,并促成了日后被称为“穷人的AWT”的B-36“白熊”在2036年下线,只比合众国的M-7“灰狐”晚了一年,在其后一年又间接促成了南方邻国“重犀”的定型量产,这类迥异于WINGS机体的低端设计方案,也因此成为了与“多米尼克构型”针锋相对的“萨瓦科夫构型”。
投送舱出艇之后,在海水中推行了一小段距离,柱状舱壳呈精确对称的四部分裂散开来,将一台重型AWT投送进了深海之中,它没有像别的战术装甲那样被水压摧毁或就此沉没,而竟展开黑漆漆的机体和推进螺桨潜航起来,在声呐探测的反射屏上,萨瓦科夫发现她在海水中完全褪去了陆上的笨重,美丽惊人像一件艺术品,流线式的机体曲线,如一只钢铁的黑天鹅般在深海中翱翔,平滑顺畅的螺桨水声,像是在极寒深暗之中演奏着一曲柴可夫斯基交响。由于受到军事科研界的冷落和嘲笑,萨瓦科夫最初设计AWT原型机时,竟没有一家军工厂愿意为他试制投产,他最终找到了负责制造潜艇的红宝石海洋机械中央设计局作为合作方,第一台“白熊”原型机,其实是在“北风之神”潜水艇的干船坞里下线的。谁也没想到这个老顽固认了真,竟会在9年之后真正设计出了完全封闭抗压的“潜艇式”深海重型机——B-45“黑天鹅”。
照明灯光完全熄灭,警报红光在黑暗的艇舱内凄厉闪烁着,“亚当”号像是一座毁灭中的陵墓,正在向着大海深处不断沉落。王京虎拖着“阿提拉”的残体,从积水的廊道中穿过,并在舰桥指挥舱外停了下来,他看到曾经由维拉驾驶的“铃兰”停在这里,正全副武装地等着他,克蕾雅的声音从座舱中传来,平静得像是坐在午后阳光中讲话:“虎,我一直在等你赴约。”
“阿提拉”此时的模样令克蕾雅感到意外,这台特种作战机的外部装甲已经残损脱落殆尽,标志性的机鼻刀状天线也断去了,斑驳裸露出了“阿提拉”外壳包裹之下陆-9“黑虎”的本来面目。“阿提拉”的英文界面驾驶系统,已经被克蕾雅通过数据链从后台锁死,被隐藏到数据库底层的“黑虎”中文驾驶系统界面,在西伯利亚战场以一片血红的“系统出错”字样沉眠之后,终于再一次以深绿色的“系统再启动”字样复苏过来,王京虎控制座机抽出单分子刀,准备进行最后的战斗,此时,在他背后的辽阔大陆上,万家灯火正在冬夜那浓厚黑暗有如棉被的遮覆下熄灭睡去,锅底一样的夜色里回荡着大狗的嗥鸣,雪花细脆地落在成百成千的檐瓦上,高大的路灯放射着淡黄色的光,隐没在夜色中的雪片飘落到光晕底下,无数蝴蝶似的纷扬着。
克蕾雅控制“铃兰”抽出长长的热能刀,以双臂握持在前,高温加热的刀刃像光束一样闪耀着,与面前这台已不知是“阿提拉”还是“黑虎”的敌机,形成了一道对称的轮廓。在她的背后,两个孩子正在课铃的音乐声中走出教室,汇入到无数与他们一样年轻且快活的生命中去,温和的阳光照耀着草地,这和平的一刻仿佛将会持续到永恒。
两台机体同时启动接近,王京虎第一次见识这位风度翩翩的女士驾驶AWT,他绝不想再见识第二次。借助机体低矮的优势,“铃兰”精巧地从敌机身侧交错滑过,在避开单分子刀的同时,将热能刀刃划过了敌机的腰轴,不堪重负的“黑虎”从腰部喷发出一阵爆焰瘫倒在地,恢复成了西伯利亚行动刚刚结束时的那副残破模样。
就在“铃兰”转身准备切开敌机的座舱时,隔水舱墙轰然炸开,高大的B-45“黑天鹅”随着数百吨海水涌入“亚当”号,这是发展到了极致的“萨瓦科夫”构型头一次压倒“多米尼克”构型,甚至连武器都没有启动,足以承受住深海水压的坚固机械臂徒手将“铃兰”拎起来,凌空撕扯成了腰轴以上和以下的两部分砸落在海水中,在克蕾雅试图掣枪反击时,沉重的“黑天鹅”将“铃兰”座舱踏碎了。
米娜在“黑天鹅”驾驶舱中闪烁了几下灯光信号作为致意,看到残破的“黑虎”头舱上回复了几下闪光,催促她快去舰桥。“黑天鹅”踏进满是死者的指挥舱,举枪摧毁了正在向近地轨道发送末端导航信号的舰载雷达控制台,火光映亮了漂浮在海水中那一张张苍白痛苦的脸庞,愿和平宽宥战争的创伤吧!
米娜转身想要去接应王京虎时,却看到一切都已吞噬在了没顶的海水中,“亚当”号不堪重负地从舰桥位置断裂开来。“黑天鹅”逃出舰骸,悬浮在幽暗的海水中,俯瞰着向无底深渊中沉没着的一切,那其中也包括王京虎和克蕾雅各自的形体与意志。
在机动装甲第6连的烈士陵园中,部队默默地为王京虎立起了一块没有名字的墓碑。有好事者传言他奇迹般地从海底逃回来了,就像过去在西伯利亚匪夷所思地活下来一样,后来还在情报战线活动了很多年,可既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这就是“隐秘者”们的宿命。
失去“亚当”号的末端制导后,“布谷鸟”在近地打击轨道上漂荡了一段距离,以便弹舱制导系统完成最后的地形修正匹配,这为下方的战场多留出了几分钟的时间。正是在这也许决定了其后一个世纪的短短几分钟内,“碎叶”战场上的最后一座防空阵地像火树一样在天空中燃烧腾起,装载着ND粒子弹头的弹道导弹在群星之间闪烁起一颗小小的光点,几乎是紧贴着“布谷鸟”的巡航轨道落下,在“破晓窗台”引爆的试验台基座中心,准确地投下了自己的爆心投影点。
辽阔苍茫的凝蓝色光环照亮了荒芜的原野,厮杀中的无数AWT在一瞬间陷入死寂。什米尔向他苦难的祖国致以那句迟来的隐语:“启明星亮了!”
BTF部队的士兵们纷纷涌上机舱撤离战场,残敌们尘沙一样地四散逃去,只剩下无数的战术装甲,在星空之下雕像一般静静地屹立着,环绕成一圈广阔无比的大圆,缄默注视着战场中央的残塔。
“布谷鸟”终于来到了“碎叶”战场上空。它自诞生以来才仅仅过去了三个月,却犯下了一连串的错误,在第一次上工时它便早退了,淹没在黑暗的雪夜之间;在无数卫星的指令信号拉扯之下,它又失去控制落荒而逃,围绕着地球飞到了天涯海角,在无数条变幻的轨道上兜兜转转地胡闹了三个月,让无数人为它失眠心焦;今天是它的最后一次上工,不出所料地还是迟到了。
迎春花港没有人听到预料中的爆炸声。诺登海姆感到地板似乎在移动,但这说不通,这是西亚国防军最坚固的战略指挥基地,混凝土铸成的地堡牢固镶嵌在大地深处,光是墙体厚度就达到了两米。
这时什米尔问道:“我的轮椅在打滑,是基地在移动还是我头晕了?”
越来越多的人惊叫起来,像冻在一个装满凉粉的碗里一样晃荡着,程旭抬头凝视着一片黑暗的混凝土穹顶:“老天啊,是它!是整座基地在移动!”
他们感受到的,是“布谷鸟”引爆的冲击波。这枚核弹头不懂得什么是和平、什么是战争,人类把地球幔层里沉积了亿万年的放射性元素收集起来,集中到它的体内,现在这些致命的元素在一瞬间聚合起来,将质量转变成的能量向外发散,它在自己耀眼的光芒中睁开眼睛,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向着天空与大地之上的一切尽情释放着体内所蕴含的全部力量,发出了自己的第一次和最后一次啼鸣。坍塌中的核威慑体系,在这朵蘑菇云顶端勉强支撑住了,报死的“布谷鸟”说:和平可以活下去了。
在迎春花港的一片欢呼声中,诺登海姆退步隐没到人群中,程旭却还是能听到她的声音像幽灵般传来:“享受你们的胜利吧,但不要太得意忘形,一切都会变的。统一后的西亚会渐渐膨胀且不受控制,在这块同时富集着ND元素与石油资源的土地上,将没有人能够抑制住它的疯长,总有一天要和你们拼个你死我活。”
“如果所有的友谊都注定以仇恨收场,”程旭向她答道,“那至少让它持续得长久一些吧。”
拉姆斯·克鲁德踏上了“肯尼迪”号的甲板,望向雨后璀璨的星海,他没有佩戴通讯器材就开始呼叫,并相信上帝能把这呼叫送上天空,送到由缪伦贝克队长闪耀而成的那颗星星上去:“‘油泵’呼叫‘瘟神’,我们胜利了!”
孙衡在战争胜利后,才被告知了“老爷子”的死讯。他在那一刻终于接受了“老爷子”在西伯利亚的所做的残酷决定,且理解了王京虎的“叛变”。然而,现在他所能望向的,只有一片幽暗的深海。
什米尔疲惫地在指挥部角落里靠着轮椅睡去。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后,他的轮椅将摇到光复的铝港,遥望着终于恢复完整的国土,感受他曾向阿莫法许诺过的那种荣誉。可直到那时他才真正体味到,与已经付出的苦难和牺牲比起来,这荣誉是多么的空洞和寂寞啊!
“布谷鸟”所爆发的炽热空气,在大气系统的循环作用下扩散开来,其中一部分随着季风跨越了半个地球,在永春县上空凝结成冻雨飘零下来,落在了潘何秋的大风衣上。他在回到故土时接到了一通电话,老婆告诉他,苗苗一直在等他回家,但没熬住困,睡了。潘何秋抬头看着冻雨亮晶晶地飞舞飘落,从每一点微弱的闪光中看到了一张已经死去的笑脸。战争在翻身的边缘梦呓了几句,又沉沉睡去。愿它继续沉睡吧!
夜雨在积水中泛起点点涟漪,倒映出五光十色的灯火,熙熙攘攘的人群在伞下匆匆遮去各自的面庞,潘何秋裹紧风衣,低头在雨中默默穿过了人来人往的街道。
那正是2045年的最后一夜,历史上的公元2045年这一章,就这么翻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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