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洛阳人都喜欢把喝汤当做每天的早餐,而他们之中又有不少人心中只认一种汤,甚至一家汤馆,我也在这类人之中。
我最爱的羊肉汤馆在一条细长的街道上,这条街上还有十几家各类汤馆,家家都有忠实拥趸,以至于这里路边每天早上都会停满车辆,把本就狭窄的道路挤成单行道。有经验的老洛阳人会在汤馆爆满的时间段避开这里,但现在正值旅游季,游客可不懂这些,于是每天都会出现两辆外地牌照的车辆在“单行道”上碰个对头而进退不得的场景。
幸运的是,我家就住在这附近,清晨把儿子送出门上学后,只需慢悠悠走个几分钟就能进到汤馆里。
这天清晨,我又来到汤馆前,这时里面的人还不多,而一旁的网红牛肉汤馆已经排起了上百米长的队伍,人群中不时传出全国各地的口音。我在心里嘲笑了他们一番,径直走向羊肉汤馆的收银台准备买票。
这边的队伍只有四个人,我前面是一名穿着汉服的男性。从背影看去,他头发几乎全白,应该是位大爷。这身衣服通体黑色,领口袖口是红色,看起来应该是汉朝形制。在洛阳街头看见身着汉服的人再平常不过,只是一般上年纪的男性很少主动去穿,且身边一般跟着个穿汉服的女性,大多是陪妻子或女儿一起租了衣服的游客。
等队伍排到他时,我的手机突然响起铃声,是儿子用手表打来的。这小子忘带了早上第四节课要用的笔记本,叫我过会儿给他送去。我在心里把事情记下,顺便唠叨了他几句。可等挂掉电话,前面的人仍然在买票,而且说话声音有点大,像是起了争执。
我凑上去听了下,收银台的大姐正说道:“你这什么钱啊?我这收现金但不收玩具!”
“你说羊羹要十钱,这不正好?为何不收?”前面白发大爷声音有点沙哑,但中气十足。
我听得莫名其妙,伸头过去看了一眼,只见收银台的玻璃柜台上排了十枚硬币,却不是写着阿拉伯数字,印着菊花或牡丹的人民币。它们都呈铜色,中间一个大方孔,孔两边各是一个篆书字。
五铢?我平时有收集古钱币的喜好,但看懂钱币上的字后却倍感疑惑,于是又探身仔细看了一眼,更趁着二人争执时拿起了一枚端详。
这类汉代五铢钱存世量很大,价值不高,作假也不太多。但这枚钱币的品相过新,让我不禁起了疑心。从字迹和做工来看,手上这枚应该是建武五铢,品相虽新但不像假的。
不知这位大爷是入戏太深还是精神有问题,但我还是决定出手帮他一把。
我上前和大姐说我帮他付钱,还帮他要了一张泡汤用的烧饼,随后直接扫码结账。之后和大爷说:“大爷,汤钱我帮你付了。你这些钱给我五枚就行。”
大爷先是一惊,然后说道:“不可,我不知你们这里如何结账。多亏你相助,怎么能少钱呢?”
说完他一把抓起钱币,塞到了我的手里。这时转账成功的语音提示响了起来,他听见后就又掏出一枚递给了我。
我从大姐那接过汤票饼票,指了下门外的桌子,说:“大爷您先坐,我帮您取汤。”
对方听后十分郑重地向我行了一个拱手礼,我倒是见过穿汉服的人这样行礼,但受礼还是头一次,只好稍稍鞠躬作为回应。
等他抬起头后,说道:“壮士出手相助,刘秀感激不尽。”
我端着两碗汤回到大爷所在的桌子,索性坐在他对面一起开喝。
之前在网上有看到汉服爱好者会给自己弄个所谓古代人设,之后待人处事会严格按照人设来执行。但没想到这位大爷竟然入戏这么深,连给钱都给古代的真家伙。
刘秀?我还秦始皇呢!我端起汤碗吹了吹,同时在心里嘲笑了对面大爷几句。
可等我刚把第一口汤喝下肚,抬起头看见大爷依然没有动筷子——这么说不准确,他动了筷子,但没有拆包装,只是将其拿在手中端详着。
我傻了眼,开始怀疑他也许精神有问题,便从他手中拿走筷子,撕开了包装袋,再递回给他。
大爷向我微微鞠躬示意,接过了筷子,又问:“汤匙何在?”
我笑出了声:“大爷,洛阳汤馆从来不给勺子,都是捧着碗喝,您肯定是外地来的吧?还说自己叫刘秀呢,一看就不是洛阳人。”
“的确不是,朕南阳人也。”大爷平静地回答道,又学着我端起汤碗喝了一口,“承蒙众人推举,登基后入主洛阳。”
他说出这话时我正在嚼从汤碗中捞起的羊肠,听完后我赶忙吞肠下肚,接着大笑起来。
“大爷您可真逗,演得真好哈哈哈!”我突然觉得自己不太礼貌,就收起笑容问道,“我猜您是和儿女一起来洛阳玩的吧?他们在哪?”
我看他仍然在戏中,便追问:“那您感觉现在的洛阳和您那时比起来如何啊?”
“朕刚到不久,但略观之,今之洛阳最为繁盛。道旁行人甚众,车如铁牛,百丈琼楼鳞次栉比,唐时亦不能比,毋论北魏。”
“听这口气,您还去过北魏和唐朝的洛阳呢?”我差点又笑出来。
“然也。”他回答的同时也看到了我的憋笑表情,“朕料尔不信朕之所言,汝可带我游历洛阳,朕将毕生经历讲于尔听,可好?”
我听后第一时间想要拒绝,自己过会儿还要给孩子送笔记本呢,哪有空给人当导游,而且我又不是干这行的。
“汝若愿往,朕将不胜感激。”说罢他放下筷子,把手伸向腰间,随后掏出了什么东西放在桌子上,推向了我面前。
那是一块马蹄状的金属,粗看像黄金。我拿起来放在手里掂了掂重量,又仔细端详一番,心情顿时紧张了起来。
喝完汤后,我回了趟家,上楼前再三和“刘秀”确认他是不是真的要把那块马蹄金给我。接着我让他在楼下等着,自己上楼取了车钥匙,顺便把马蹄金扔进我的文玩收藏柜,免得他反悔。下楼等电梯时又给老爸打了个电话,让他过来把他宝贝孙子的笔记本给送去学校。
“刘秀”见我下楼后,开口问道:“今之洛阳朕要从何地游起?”
我指示他跟着我走去车位,一边回答:“先去趟洛阳博物馆?看看洛阳的历史,再去其他地方。”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见鬼了,那表情真不像是在演戏,之后回答道:“那里收集了洛阳从古到今的各种文物,放在一起展示,能博览世间万物,所以叫博物馆。”
他点了点头,没再说话。我们很快走到了车位,我直接坐上驾驶位启动引擎,一抬头却透过车窗看到“刘秀”还站在外面,神情似乎有点不知所措。
不是吧大爷。我又下车帮他打开了副驾驶的门,指引他坐上去,接着又手把手教他系上了安全带。
我把车开出了小区,在准备驶入大路前左右观察了下,路上此时人不少,得多加小心,与此同时还瞥见“刘秀”此时一脸惊异神色。
“大爷,您是没坐过车吗?”我问出这句时已经没了戏谑语气,更多是试探。
之后我向他介绍了一番内燃机的工作原理,他听后摇了摇头,明显是没搞明白,但惊异的神色始终没有变化。
他又问车一天能跑多远,我回答如果上高速公路连跑12小时,算上加油吃饭的时间也能跑1000多公里,折合两千多里。听到这里他甚至有点被吓到了,连连发出惊叹。我笑了笑,说车都还算慢的,如果坐飞机,只要半个白天就能从中国最北边飞到最南边。
他没有追问飞机是怎么能带人上天的,反而问我:“如今之中国,距朕所在时代,有多少年?”
姑且当他真是刘秀吧,我一边这么想一边算着年数,然后回答:“差不多两千年。”
“两千年。看来今世之事,非朕所能理解。”他小声嘀咕了一句,随后提高了音量,“两千年后,中国仍在,幸甚。”
“对啊,世界上四大文明古国,只剩咱们了。”我附和道。
“刘秀”没有回话,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我突然想起他之前的承诺,便主动问:“您说要把毕生经历讲给我听对吧?现在开去博物馆大概需要半个小时,您要不先讲一点?”
“半小时是多久?”对方问道,我向右瞥了一眼,他的表情依然十分认真。
“可。”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朕之生平已大多载于《后汉书》中,但其不曾提及朕曾于梦中多次去往不同的洛阳。”
“首次是更始元年,朕在昆阳遭王莽大军围困,日夜思考破敌对策,一连三日未曾入睡,后在出城寻找到援军,在返回时不知怎地骑着马就睡着了,醒来时却发现身在洛阳。”
那天夜晚,刘秀站在昆阳城墙上,看着四面八方的火光越靠越近。他估算了一下,这样的阵势,王莽派来的大军至少有十万人。而此时城内的军队只有八九千,尚不足万。
就在不久前,他阻止了城内将领出逃并各奔东西固守的想法。但即使城内的人心稳固,也需要强力外援才有机会真正解围。
想到骠骑大将军宗佻等十三人已经整装待发,刘秀用力拍了一下脸颊,随后走下城墙,翻身上马,带着那十三骑一起从昆阳南门冲了出去。之后刘秀每每想到此事就一身冷汗,因为当时但凡自己再犹豫一会儿,昆阳城便会被彻底围成死地。
刘秀在之后奔走数城,对各守将动之以理晓之以情,召集了上万精兵。这期间他几天几夜都没有合眼,等到援军开始向昆阳进发时,他走在军队前方,竟然在马背上睡着了。
待他醒来后,却发现自己躺在地上,面前是一座高耸的城墙,他向着城门远远看去,巨大的牌匾上写着三个字:平城门。
更让他吃惊的事情还在后面,只见平城门缓缓打开,从里面走出了一支声势浩大的队伍,四周围观的人群瞬间涌了上去。看这阵势,只可能是皇帝的仪仗。
我是在做梦吗?皇帝现在也不在洛阳啊?刘秀这么想着,同时加入了路旁围观的人群。
等数十名开道的骑士先行通过后,一辆装饰豪华的车驾从平城门缓缓驶出。人群此时纷纷跪倒,开始高呼皇帝陛下万岁。
也许是为了回应百姓,车驾停顿了一下,皇帝从轿厢中走出,抬手示意百姓平身。
尚未搞清状况的刘秀一时没有下跪,周边人群中只有他站着,一时显得十分突兀。皇帝的视线随之看向他这边。他和皇帝对视了一眼,顿感一阵晕眩,差点没站稳栽倒在地,随即开始大口喘气。而此时,周遭的一切仿佛突然静止了一般,庞大的人群没有传出一丁点响动。
他看到那个皇帝,不是前不久登基的刘玄,也不是自己的大哥刘縯,而是自己的模样。
于是他催促其他将军让部队快速前进,自己则带领千余精骑兵作为先锋,开始全速奔向昆阳。
这之后的故事便如史书所说,刘秀听闻王莽大军同时遭遇了流星坠营和山状云彩倒伏而下的异象,军队人心略有动摇。之后他在与围城大军的前锋交战时一马当先,亲手砍下数十个敌军的头颅,身边士兵很惊讶,不明白平日胆小的刘将军为什么变得如此勇敢,随后援军士气大振,跟着他连战连捷,最后配合主动出击的昆阳守军,一举将王莽的平叛大军击溃,对方几乎全军覆没。
到达洛阳博物馆后,我把车停好,这时“刘秀”又坐在位置上不知所措。我叹了口气,帮他解开了安全带,并从外面为他打开车门。
“皇帝陛下请下车。”我略带嘲笑地帮他开了门,身体却不自觉地鞠了一躬。
“毋用行礼,朕在当今时代并非皇帝。”对方下车后说道。
这天是工作日,洛阳博物馆人气虽然不低,但好歹能预约到现场票。但“刘秀”就麻烦了,他身上没有手机,甚至没有身份证,随身的小口袋里面只装了些五铢钱。他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穿越到别的时代,所以总会在身上带一些钱以防万一。
得亏我脸皮够厚,和门口保安拉扯了一番:先说他是在扮演刘秀,衣冠多么还原,结果换衣服时不巧忘带了手机和身份证。磨了大概几分钟后,保安终于松口了,我把他带进了馆内。
刚进入洛阳博物馆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大厅,各个展馆分布在大厅四周。大厅中央此时有三四个穿着汉服的女孩正在拍照留念。
“刘秀”看了她们一眼,说道:“今日女子仍着唐朝服饰?”
“国内这些年很流行穿古代衣服,尤其是洛阳,汉服店满大街都是,穿什么朝代衣服的都有。”我回答后突然觉得哪里不对,便问道,“您还知道唐朝呢?”
我领着“刘秀”走向了第一展厅,这里展示的是从史前到夏商周的文物。展厅一进门是两面巨大的展墙,它们被摆成一个钝角,上面以浮雕形式展示了洛阳周边的山川地貌,以及各个时期洛阳城的位置。
“刘秀”对着两面展墙看了一会,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便自行向展馆内部走去。我跟了上去,好像是他在带我看展一样。
展馆前部最引人注目的部分就是那副巨大完整的古菱齿象化石,不过“刘秀”只是看了几秒就继续前行,同时问道:“大象乃寻常猛兽,其骨为何单独展之?”
“这头大象比您生活的时代还早好几千年。”我解释道,“而且现在的洛阳周围已经没有大象了。”
“也对。高祖创业以来,皇室公卿大肆营建宫室修筑陵寝,洛阳周边巨树几乎被砍伐殆尽。”
之后的展品有很多是夏商周春秋战国时期的各种精美器皿,“刘秀”看到这里放慢了速度,对着每一件青铜器都扫了一眼,并不时地感叹几句。
等他进入第二展厅,看到汉代的各类建筑模型类陪葬品时,我原以为他会停下观赏,但他却只扫了一眼就匆匆走过。直到一个陈列钱币的展柜前才第一次停下脚步。
那里展出的是王莽篡汉后,改革币制时推出的大面额刀币,一枚刀币就值五千枚铜币。可想而知,在王莽的胡搞下,新莽政权产生了严重的通货膨胀,全国经济陷入崩溃。讽刺的是,在现代这类钱币的价值远比当年要高,一枚就能卖出好几万元呢。
“您是不是特别讨厌王莽?”我看“刘秀”愣住不动,便问了一句。
“王莽篡位乃大汉所历最大灾祸。”他回答时咬字稍微有点重,“但若不是彼,朕将不复为帝。”
这次他面前是一块熹平石经的残石。正好这里有讲解员正在给其他游客讲解,我俩便一起凑上去听了下。这是在东汉末年,由汉灵帝在熹平年间下令制作,刻有七部儒家经典的巨型石碑。它们曾被立在东汉洛阳城的太学前,可供天下人前来拓印学习,算是当时的官方教科书。可惜熹平石经在1800多年的时间中饱经各类战火和灾祸摧残,如今能展出的都是这样的碎块。现在别说全中国,整个世界的碎片合在一起都拼不出一块完整的石碑了。
“刘秀”听完后突然向讲解员问道:“如今之石经,还剩多少字?”
讲解员不假思索地回答:“熹平石经在制成之时有二十多万字,而经过统计,如今残留的熹平石经上一共保存下来则只剩8800多字。”
“刘秀”向讲解员行了礼,随后退了几步,在我身旁说:“幸哉,千年已过,尚有八千字留存。”
“就剩这么点还不少呢?”我疑惑地问道,“等下,您是见过这些石经吗?”
刘秀平定了河北后,在众人的劝进下于鄗城称帝,同年入主洛阳,并在此定都,实现了他在昆阳之战时梦中见到的情境。他那时觉得当年可能是做了个预知梦,冥冥之中预感到昏暴的更始帝将杀死大哥刘縯,最终促使自己上位。
就在忙完迁入新都的一系列祭祀礼仪流程后,他回到寝殿,屏退了旁人,独自思考接下来统一天下的战略。不久后,由于过度劳累,他趴在桌案上睡着了。
然后,他就发现自己站街道上,身旁是一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建筑,太学。他在早年曾经进入长安太学学习,对那里十分熟悉,但眼前的建筑却略有不同。这个太学的大门更加高大,门外还矗立着几十座高大的石碑。
这里是哪?刘秀想找个人问下,却发现周围空无一人。他看了一圈,找到了一个望楼,便爬到楼顶,向四周看去。
他望见北面有一座城门,巨大的牌匾上写着“平阳门”。
洛阳的太学,怎么可能?我刚定都洛阳,在这里修建太学的想法还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刘秀奔下望楼,再次回到太学门前。
门口的石碑也许记载着什么信息,他这样想着,开始看向石碑上的文字。
看了几方后,他发现上面的内容自己都很熟悉,那是《周易》、《论语》、《春秋》等儒家经典的全文。
联想到自己在昆阳之战时的那个梦,他顿时醒悟,这里必然是多年之后的洛阳。没想到自己居然不但在洛阳新建了太学,还将儒家经典立碑刻石,供天下人学习。
正在自满时,刘秀突然看到原本晴朗的天空在霎时被烟雾所笼罩,一股木头燃烧时的焦糊味钻进了他的鼻腔。
远处一片红色,平阳门的牌匾此时正在以令人不安的姿态扭动着。是火,整个洛阳在着火。不止如此,原本空无一人的街道突然涌来了无数逃难的人群,惨叫和哭喊声像弓矢一般射向他的身体。
刘秀本想冲下望楼想办法救火,但他一转身却感到双腿无力,直接瘫坐在了地上,任凭心里如何使劲都再难起身。楼下百姓的呼喊声越来越大,渐渐变成了声嘶力竭的嘶吼,而此时他甚至已经感受到了火焰靠近时的温度。
他从桌案上猛地立起身子,惊恐地看向四周。自己仍然在寝殿之中,身旁无任何异样。他站起身,呼喊身边侍从送了一盆水进来。等洗了把脸后,他才从极度紧张的情绪中恢复过来。
刚才朕所看到的,也许不是梦。他借着烛光,看着盆中自己的倒影,这样想道。
“刘秀”和我坐在博物馆大厅的长椅上讲出了自己梦到的场景。我听完后打开手机搜索了一下,随后说:“熹平石经诞生的年代已经是东汉末期了,再加上洛阳起火,那肯定是董卓干的咯。”
“正是,朕梦到的就是即将毁于董卓之手的洛阳。”他闭眼回答,之后捋了一下胡须。
我笑出了声:“别闹了,你要真是刘秀,怎么会知道那是董卓干的?”
我看了他一眼,“刘秀”虽然面色不差,但呼吸的频率稍有急促。博物馆内的温度不冷不热,他的额头上却渗出了几滴汗珠。
“朕无事。”他睁开眼看向我,随后立即回答,“震惊于今世之繁盛耳。”
博物馆接下来的陈列是曹魏和西晋时期的文物,之后便直接跳到了南北朝时的北魏时期。“刘秀”此时停下了脚步,开始四处张望。
待他摇头晃脑转了两圈后,冲着我问道:“十六国时期文物何在?”
我赶忙又在网上搜索了下,发现这个时期没有一国定都于洛阳,便回答:“那时候都是一帮子胡人当政,没人在洛阳定都,所以文物可能比较少吧。”
“汝所言甚是。”他的声音随后越来越小,“那番情景之下,遗物自然所剩无几……”
他没有回话,扭头看向了陈列在玻璃柜中的瓦当和鸱吻残块。
洛阳博物馆的北魏展区其实特别小,都集中在第二展厅的最后部分,整体是个长方形,占地大概也就两百多平米左右。我注意到展厅中部放置了一个巨大的玻璃柜,其中展示的是从一组车马出行仪仗陶俑。这组陶俑由数十个人俑和车马佣组成,领头的是一只镇墓兽和两名站立持刀武士,之后是一组骑兵俑,中间围着一具车马,再之后则是六七排鼓乐和侍从的人俑。
“刘秀”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了我身边,也观赏起了这套文物。
我看着他欣赏的目光,随口说了一句:“现在网上流行一句‘魏晋南北朝,荒唐且美好。’,看到这我算明白大家为什么这么说了。”
话音未落,“刘秀”突然站直身子转向我,怒目相视,然后大声斥责了我:“美好?!汝可知那时都发生了什么?!”
安静的展厅被他这么一吆喝后,所有人都看向了我们这边,但“刘秀”没有管这些,又大声呵斥了我几句。但具体内容我记不清了,因为当时我担心自己太过丢脸,就赶紧把他拉出了第二展厅。
等到了人少的地方,我赶忙安抚他:“别急别急,您这是怎么了?”
他长舒了一口气,接着说:“方才是朕不对,毕竟汝未曾见到洛阳当时情景。”
“什么情景?”我猜到他可能又要说起穿越故事了,便引着他向休息区走了过去。
刘秀在这天一早接到了巴蜀前线的情报,得知了大将军吴汉终于攻破成都,且公孙述已死的消息。在起兵反抗王莽的15年后,天下终于在他的治下得以统一。
大喜过望之下,刘秀宣布今晚大宴群臣。当天夜里,他和朝堂诸位大臣皆喝得酩酊大醉,躺在地上呕吐不止,最后自己是被侍从抬回了寝殿休息。
那天夜里,刘秀在头疼口渴中醒了过来,便想呼唤侍从要水喝,但刚要坐起身,他却发现自己正躺在白天的大街上。
天空一片阴霾,但突然袭来的亮光还是让他两眼发白,过了一会才能看清眼前的景象。
又是……梦吗?有了前两次的经验,他猜自己大概又梦到了不同时代的洛阳。于是便不慌不忙地起身,向四周看去。他看到身边站着几名形容枯槁的人,都是平民装扮,见他起身后就拖着沉重的脚步背身离开了。
这里貌似是平民区,周围房屋整齐,但街上并没有多少人在走动。仔细观察后,他发现街边一处店铺前围了一些拿着陶碗的人,刚才身边的几个人也都在那里。好像有什么气味?刘秀嗅了嗅,原来是人群中飘过来一阵肉汤的香味。
刘秀也凑了过去,想看看这时的百姓店铺都在贩售些什么吃食。走近后,他透过缝隙看到一个妇人正在搅拌着一口大锅,他想拨开人群上到汤锅前一探究竟。可刚摸到前面一人的大臂时,他觉得自己所触碰的臂膀竟不似肉体,更像是包了一层皮的竹竿。他扫视了一圈围在锅前的人,这里每个人都面黄肌瘦,前胸贴后背,好像已经多日没有进食,仅凭着最后一口气在等着锅里的肉汤。
他在挤进人群时,耳旁响起了微弱的对话声:“胡人这是要围到什么时候?……”
“不可,我全家已经五天没吃饭,儿子已经走不动路,快死了……”
刘秀越听越是揪心,虽然不知道这时的洛阳正在经历什么,但他准备挤到最前方帮饥民均分食物。
终于,他来到了人群的最前方,看到了一口沸腾的巨大铜锅。
正在搅汤的妇人有气无力地回答道:“快了快了。这肉太难煮,毕竟没人愿意帮忙剥皮啊……”
肉难煮……他们是在情急之下宰了牛来吃吗?刘秀探头向锅中望去。他看到那是一锅颜色浑浊的汤,黄褐色的漩涡不断翻腾着,里面煮着好几大块带皮的肉,那些肉看起来份量不轻,妇人每次搅动时都好像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就在妇人搅了几圈后,刘秀突然看到了一个不应出现在此处的物体从汤中漂起——一只人脚。
他顿时一惊,刚经历宿醉的胃里尚未消化完的食物开始一齐向上涌来,他赶忙跑出人群,一口呕在了街道上。
这时,更令他惊骇的事情发生了。也许是昨夜宴会时只顾痛饮,进食时大多都是囫囵吞咽,刘秀的呕吐物中有不少成块的羊肉。一名注意到他的饥民凑了过来,俯下身看了一眼,抓起呕吐物中的羊肉便送进了嘴里开始咀嚼。
刘秀看到这般场景感到头疼欲裂,一边捂住额头一边伸手劝阻道:“不!不可食此污物!”
再下一刻,他就发现自己正坐在床榻之上,侍者刚从殿外赶了进来,关切地询问他是否无恙。
这之后,刘秀称病没有出席早朝,这对他来说并不寻常。群臣纷纷上表探病,也被他一一拒绝了。
我放下了手机,向“刘秀”问道:“人相食……这样的惨剧在历史上确实发生过,不过洛阳城内是在什么时候出过这种事?”
“朕亦后来才知,后人称那时作五胡乱华。”他叹了口气,“朕所见之场景,乃遭匈奴军围困之西晋洛阳城,城中军民抵抗多日,粮草断绝,城破之前落得人相食。”
见我没有回应,他继续说:“自此之后,洛阳陷于胡人之手,直至隋唐方才光复。”
听到这里时我又忍不住问:“那您是怎么知道西晋和隋唐这些朝代的呢?您刚才说之后会解释,现在能说了吗?”
“毋急,就快说到。”他不紧不慢地回答,同时站起了身,“劳烦汝带朕继续游览。”
我们接着走进了第三展厅,这里陈列的是从隋唐到五代十国再到宋代的文物。这里的大多展品都是古墓出土的明器,“刘秀”对琳琅满目的唐三彩、天王像、镇墓兽都不太感兴趣,基本没有停下脚步。之后他倒是在一个沙盘前停了下来,那里放着一座微缩城市模型,复原的是唐代的洛阳城。
“刘秀”顺着模型上的定鼎门向上看去,我也跟随他的目光扫过天街、洛河、天津桥、端门、应天门,最后看向了宫城。
“您看古代人修的城市多规整,现在反而乱糟糟的,没个城市的样子。”我感叹了一句。
“此言差矣。”他即刻回答道,“朕曾于开元年间到访洛阳,其盛不及当今万一。”
“那您正好讲讲唐代的洛阳是什么样?”我问完接着反驳道:“话说您说这话我有点不同意了,现在虽然看上去是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的,但都是无聊的现代建筑,一排排大方盒子,一点都不好看。”
他摇了摇头,回答:“汝之所轻,千年后亦是珍宝。人生在世,勿要以今非古,更不可厚古薄今。”
这话说得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也没有继续追问,只好敷衍地点了点头。
之后我们很快就逛完了第三展厅,主要是因为“刘秀”对于展厅后半部分的金银珠宝同样不感兴趣。这也难免,毕竟人家是皇上嘛,什么没见过。
而当我们走进下一个展厅——石刻馆后,速度却明显满了下来,因为只要碰到带字的墓志或碑刻,“刘秀”就会仔细阅读后才继续前行。我对这些则是毫不感兴趣,那顶上无非就是记录了墓主人生平的官职和履历,外加一堆阿谀奉承的好听话,根本就大差不差。而且要看懂一个人的生平更是要把各朝史书烂熟于胸才行,我哪怕是借助网络也查不太明白。在观览石刻馆的过程中,我催了“刘秀”好几次,他虽然面露不悦,但也照顾了我的情绪,的确加快了阅读速度。
在这里观览时他基本没问过我问题,只是在看到洛阳博物馆的镇馆之宝之一——石辟邪时问了一句:“此物甚精美,出自何地?”
我愣了一下,倒不是因为不知道,反而是觉得说出来有些尴尬:“啊……出自孟津,你们那时叫河阴。从原陵的南边挖出来的。”
“就是……光武帝陵,您的陵墓。”我这时反倒有些奇怪自己为何,可能内心已经认同他就是穿越而来的刘秀了?
“哈哈,没想到竟然是朕身后之物。”刘秀听完反而笑了出来,“朕本无德,此奢侈之物不可取。需谨告后人。”
在逛完了石刻馆后,我领着他上了二楼。因为实在觉得有些无聊,便骗他说二楼没多少值得看的东西,只去珍宝馆走一圈就好。
果然,对珍宝不感兴趣的刘秀在这里观览的很快,只是在正始石经和大秦景教经幢处多驻足了一会,全程几乎没有和我提问沟通过什么。
他的唯一一次提问,是在永宁寺塔遗址出土的佛头残像前:“永宁寺今尚在否?”
这天刘秀处理了两件大事:一是接受了太子刘彊的退位申请,改立东海王刘阳为太子,并将其改名为庄;另一件是他再次拒绝了远在西域的莎车王加封西域都护的申请,而且是中途反悔。他对上一次的梦境仍然心有余悸,虽不知前因后果,但他从此下意识地对异族的加封要求格外谨慎。
忙完了白天的事务后,刘秀在这个看似寻常的夜晚中进入梦乡,随后便穿越到了另一个洛阳。
经历了前三次梦境,他每次在入睡前都会身着常服。这次醒来后自己也不再那么惊慌失措,先是仔细观察了一番自己周围的事物。而乍一看去,这次的洛阳,竟然只剩些残垣断壁。
他发现这次自己在城墙内,但周围净是破屋烂瓦,道路两旁满是荒草。城楼还在,大门却倒在地上。空气中带着潮湿和腐败的气息,好像是刚下了场雨。
刘秀顺着街道走了一会儿,城中看起来并不是空无一人,街上偶尔还能看见三三两两的居民。远处一些房屋中还冒着炊烟。
他不知道自己这又是穿越到了哪朝哪代的洛阳城,这次城内虽然残破,但至少目前看起来没有了兵祸。
又走了一会儿,刘秀看到了一个好像是宫城的门楼,这里比之前的外城门看起来更加残破,甚至部分城墙已经垮塌,砖头四散,露出了原本被包裹着的土丘。他四周看了一圈,发现无人看守,便翻过土丘走了进去。
刚翻进宫城,他在最近的一座垮塌屋舍前便看到一名好像身着官府便服的人,那人正坐在一座断裂的石柱上休息,看样子是睡着了。
刘秀思考了片刻,便向那人走去行礼并问道:“敢问足下,这里可是洛阳?”
那人浑身一抖,惊醒了过来,缓了缓神,回答道:“不然是哪?你又是谁?”
“朕……在下南越人,正在游历四方。”刘秀差点说错话,这里定不是自己的时代,自称皇帝可能会引来大麻烦,接着又说:“在下姓刘,名……演。敢问足下姓名?”
“姓杨,名衒之,大魏秘书监。”他打量了刘秀一番,“我看足下服装不似常人,现今河南之地刚经战乱,为何来此游历?”
“家母祖上南越赵氏,后随其移居交趾,自汉孝武帝后不通中国历史,特来学习。”
随后杨衒之向刘秀讲述了从东汉到北魏的历史,其中概括了东汉诸帝,三国争霸,西晋统一,八王之乱,五胡乱华,衣冠南渡,十六国,南北立国等重要历史事件。刘秀听得入了神,同时也大概搞懂了自己之前梦中的场景出自哪段历史。
杨衒之随后讲述了北魏分裂成了东西两部,东魏丞相高欢下令将都城从洛阳迁往邺城,洛阳刚饱经战火,又遇迁都,从此破败不堪,除少数人外已无人居住,不复昔日盛景。
“昔日我曾上书胡太后,国家如此放纵佛寺,承平日久,国力耗损,必成大患。现在你看,洛阳寺庙已十不存一了。”杨衒之眉头紧皱地说道。
“即便来自南越,岂有不知佛寺之人?佛教起自东汉明帝,从天竺传入中国已有数百年之久。”
刘秀被他的回答惊到说不出话,自己和阴丽华所生爱子,也是自己最器重的继承人刘庄,竟然间接导致了几百年后洛阳所遭遇的劫难。
“我正要前往白马寺,你可愿同行?”杨衒之没察觉到刘秀的异常,继而问道。
刘秀赶忙答应,心想这次自己居然穿越了这么长的时间,干脆就多看看再回去。
然而就在他跟随杨衒之走出洛阳宫城后不久,他顿感眼前一黑,随后从床榻上醒了过来。
洛阳博物馆和白马寺之间有二十公里的距离,在开车的期间,刘秀同我讲了他的又一次穿越历程,那是一段东魏洛阳城的故事。
从看到石辟邪那时起,我就不知怎的不太怀疑他的身份了,也许是因为他这套说辞实在不像是为了骗谁而编出来的。但我心中却充满了更多疑惑:他如何多次穿越?每次穿越都和他当时所处环境或所做之事有关,那这次穿越到现代的契机又是什么呢?
白马寺前有不少野停车场,我无视了那些疯狂招手拉客的大娘大姐们,径直开进了官方停车场。单纯为了图个安心。
这是个外地人需要凭票入场的景区,让他进去反而更简单了,我在门口售票处直接帮他买了张门票就顺利入内。
从检票口的荷花池到远处的寺庙大门有一片占地颇大的广场,这之间已经挤满了穿着汉服拍照的男男女女,密度比洛阳博物馆要高得多,也让刘秀变得更不显眼了。
“朕见许多百姓皆面对手中方匣傻笑,此为何故?”我带刘秀向寺庙大门走去时,他这么问我。
“那东西叫手机,我不是都在您面前用好多次了。”我把手机掏了出来,调到自拍模式递给了他,“用它可以和千里之外的人对话,阅读全世界所有的书籍,还能拍下自己的影像保存起来。”
刘秀接过手机,摆弄了几下,大拇指碰到了触屏上的拍照按钮,在我的手机里留下了一张角度很差的自拍。
“难怪汝方才执此物便知历史。”刘秀说着把手机递回给我。
“对啊,要是没它我算是跟您聊不成了。我因为喜欢收集古钱币,对历史还算有点了解。现在大多数人对历史都完全不感兴趣,来这些地方也都是为了拍照打卡发动态。”我刷了两下聊天软件,反问道,“您是不是觉得这个时代的人特别可笑?”
“不管任何时代,想必人皆追求权利。但朕认为现今时代当属最佳。”刘秀继续向白马寺大门走去,“至少方匣在手,人人皆有机会,对否?”
不巧的是,最近白马寺的三个大殿有两座都在修缮中,无法入内参观,这让本就不算大的景区少了许多看点。我只在唯一开放的佛殿的观音像前上了柱香,祈祷全家幸福安康。出乎我意料的是,刘秀在我之后也对着观音像跪拜了一番。
“您不是说自己当时没去成白马寺,也不了解佛教吗?为何会懂礼佛?”我问道。
接下来我就拉着他去了外国寺庙区。白马寺作为亚洲佛教的重要传播地,印度、泰国等外国政府出资在这里修建了当地风格的佛寺。这好像是刘秀第一次见到外国风格的建筑,他对每座庙堂都很感兴趣,挨个转了一圈仔细观看。
“今日中原,四夷之人多乎?”他看完一遍后这样问我,“为何洛阳街头少见外邦之人?”
“多,只不过现在外国人大多都在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没多少人会来洛阳。”
他的话突然让我想起了心中的疑惑,便问:“现在该和我说说您为什么那么熟悉唐代了吧?”
继去年后,西域鄯善,车师、焉耆、龟兹等国再次派遣使者面见刘秀,请求将各国国王之子派往洛阳作为人质,以换取汉廷的出兵保护。据他们所说,莎车国王自从请求封赏被拒后,便笃定汉朝会放弃西域,于是加强了对各小国的攻伐。
经历了前两次穿越,刘秀在思索整整一日后,最终断然拒绝了他们的请求。各国使节听后,没有参加刘秀准备的宴席,集体悻悻而归。刘秀明白,汉朝会自此失去对西域的掌控,恢复武帝宣帝时期的西域都护府也将遥遥无期。征战一生的他明白自己总有逝去的一天,那梦中的惨状,能晚来一天是一天。
和之前几次不同的是,他这次来到的洛阳城,是个熙熙攘攘,繁华至极的天堂。这里的街头商铺林立,游人如织,几乎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安详与快乐的神色。更让他感到惊讶的是,城中居然随处可以见到牵着骆驼,打扮奇异的胡人商贩,甚至还有胡人身着朝服,看起来已经在朝中做了官。
刘秀随便走了几步就看花了眼,不知自己该去往何处。他急切想搞清楚现在是什么时代,且城内胡人甚多,中国是否已被外族统治?
他转了几个里坊,发现了一间贩卖书籍的店铺,就赶忙走了进去,对着店主便问有没有关于刘秀的书。之后他让店主按估价把自己身上带着的小金饼换成了一大袋铜钱,之后抱着一沓《后汉书》和《帝王世纪》走出了书店,又在街上随便找了家酒肆开始坐下阅读。
不知几个时辰后,穿越后的洛阳天色已晚,刘秀也终于快速通读了这两部书,自此他知晓了自己亲手建立的东汉政权的全部命运。史书上对他的生平满是褒奖,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对历史毫无影响。
什么光武帝,就是一介运气好点的武夫罢了。他这样想着,一口喝光了碗中的酒。
这时一个人站到了他的身旁,谦恭地问道:“冒犯叨扰足下,酒肆座无虚席,在下可否与您同桌共饮?”
说话的人看起来二十多岁,仪表堂堂,气质不凡。刘秀看他不像是个会闹事的主,便点了点头,伸手示意让他落座。对方表示了感谢,随后要了一壶好酒,将二人的酒碗斟满,并向刘秀敬酒。刘秀回谢并寒暄了几句,同时注意到对方谦恭的笑容下隐藏了些许忧愁。
巧得很,看来是两个心情不好的人碰在一起了,他喝酒时想道。
二人沉默对坐了一会儿,对方先打开了话头:“敢问足下,今日为何在此独饮?”
刘秀早就在心中想好了应对:“没什么,就是心情不好。”他伸手指了指旁边堆着的书本,“不想在家里呆着,看书打发点时间。您又是因为什么呢?”
在听到陌生的名词后,刘秀假装酒醉,以半开玩笑的语气向对方询问什么是科举。对方没察觉出不对,耐心地为刘秀解释了一番。
回答完毕后,对方好像想起了什么,便问:“今日相遇也是缘分,还没过问足下姓名。在下杜甫,字子美。”
刘秀不假思索地回答:“刘秀,字文叔。和汉光武帝同名。”说完他又指了指一旁堆着的书本。
刘秀见此人既然能参加科举,哪怕落第也肯定学识不浅。他自称少时没读过书,现在才刚读到汉朝,顺势以此为由向他仔细询问了一番唐朝的发家历史。杜甫此时酒兴高涨,见有人赏识自己,就一口酒一句话地同他讲解了起来。讲完后还约他明日一同去佛寺参拜,扫扫最近的晦气。
怕是等不到明天我就得飞回我的洛阳城咯。他虽然这样想着,但嘴上还是答应了杜甫的邀约。等到二人喝尽兴后已是深夜,刘秀告别杜甫后索性在酒肆的客房中睡下了。
杜甫如约跑来找他,二人便一起去到洛阳南市旁的一间寺庙内参拜。刘秀完全不懂礼佛的流程规矩,全都靠杜甫手把手得教才没让他闹出笑话。再之后杜甫说自己还有其他事,并向刘秀告辞。
刘秀听到后连连向杜甫道谢,并问道:“在下初次礼佛,不知道刚才的祈愿,佛祖是否能应许?”
“只要心诚就有机会,也得自己努力,光靠佛祖他老人家可要累坏了。”杜甫笑着回答,随后问:“我刚才许的愿是希望自己下次科举能成功及第,您呢?”
“我时日不多,已经没什么壮志了。只希望自己剩下的岁月里,能在每次抉择关头,都能做出无愧自身,且无过于天下的选择。”
杜甫宽慰道:“足下心怀天下,做什么都不会晚。汉高祖刘邦五十多岁才成就大业,您和他之后最伟大的汉朝皇帝同名,想做的事情也一定能成。”
刘秀想趁着自己还在唐朝洛阳,就多游历一番,也算开开眼界。
只可惜,他逛了没多久,就只觉眼前一黑,再次从床榻上醒了过来。
我听完刘秀在唐朝的经历直接愣住了,等缓了一会赶忙用手机搜出了杜甫最广为流传的画像,边给他看边问道:“没想到您居然见过杜甫,您看下他是长画像里这样吗?”
“此画像为老人,岂能相像?”他接过手机就开始吐槽,“即便此翁年轻数十岁,仍无相似之处。”
“好吧,我这也搜到新闻说这张画像其实是艺术家照着自己模样画的。”我没趣地回答,“只是没想到您居然见到了杜甫,他在现代可是被称为诗圣。”
接着我念了几首杜甫的诗作,刘秀听后连连称赞,说的确都是上品佳作。尤其那首著名的《望岳》,很符合他对杜甫的印象。
刚才在听他讲故事时,我一直都保持着坐姿,这时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身体,同时问他:“您还想去看看什么地方吗?要是没有了我就带您吃顿水席去,让您尝尝现代洛阳的美食。”
“应天门遗址还在,现在已经被重建了,而且洛阳准备把唐朝洛阳的中轴线都给复原出来。”我搜索了一下新闻,继续念道,“什么定鼎门、天街、天津桥都在复建当中了。”
“那必须没问题。”我点了点头,“这次不用您给钱了。”
由于我们俩都没吃午饭,我便先带他去一家本地人才知道的小馆子里吃了顿水席。这家店点菜可以只点半份,我就选了很多洛阳的经典菜式让他品尝。
两千年前的烹饪技术自然和现代完全没有可比性,刘秀从第一道菜被端上来后就赞不绝口。只是他的胃口感觉不是很好,虽然嘴上夸个不停,但对每道菜都只是浅尝几口就放下筷子。等我也吃完,去打包结账时,在柜台远远瞥见他暗自擦了一把额头的汗珠,又长叹了几声。
等到我们上车向应天门驶去时,我问他:“您这次在穿越前都干了些什么?”
“臣子劝进,故封禅泰山。于天下无益,徒自夸耳。”刘秀回答时脸上露出一丝不屑,“朕有旧疾已久,感时日无多,幸来今之洛阳,料此生再无机会矣。”
我听后安慰他:“不用谦虚,有这些经历,您肯定是中国历史上最牛的皇帝之一了。虽然您觉得自己为了想改变历史做的努力都没有用,但您至少努力过了,尽人事听天命嘛。”
他没有回话,过了几分钟才说:“朕甚乏,需小憩片刻。”
我转头看去,发现他已经在闭目养神,便让他安心睡会,等到了应天门再叫醒他。
他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我关掉了广播,车里只剩下轻微的鼾声。
建武中元元年,公元56年,61岁的刘秀穿越到了2023年。
这天洛阳的游客很多,街道上一眼看去全是密密麻麻的车辆,其中很多还都挂着外地车牌。行驶速度本就很慢,结果在去往应天门的路线上出现了多起连环事故,让本就拥挤的交通变得更加迟缓。
等我开到应天门附近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不过这样也好,夜晚时分灯光亮起的应天门看起来更好看,可以让刘秀好好欣赏一番。
我在附近的停车场把车停好,这里从车内就可以看到应天门,那巨大的城楼和两旁的门阙连成一片巨大的阴影,占据了挡风玻璃一半的视线。
这时刘秀还没有醒,我也没去叫他,下车抽了根烟,又跟家人打了个电话,好歹解释一下自己今天为什么一直是消失状态。
我刚回到车内,刘秀就睁开了眼睛,我赶忙手指挡风玻璃外说:“咱们已经到应天门了。”
老人揉了揉眼,定睛看了一会,问道:“此门比唐时更伟,壮哉!”
“那肯定,现在比那会儿的城门要高。主要是底下为了不破坏原城门遗址,给垫高了一层。”
他没有回应我的科普,继续出神地望着城门,喃喃自语道:“两千年后,中国仍在,幸甚。”
我听完后百感交集,也一起看向应天门。又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虽然现在只能看到个影子,但此时的应天门反而有种不同寻常的宏伟之感。就像黑暗之中仍然矗立的图腾一般,看到它就让人觉得心安。
在我拍了几张照片后,气势恢宏的城楼开始亮起灯光,金黄色的光芒伴随着来自大唐的气场瞬间点亮了洛阳的夜晚。街道上等候已久的路人也纷纷拿起手机拍照。
然而副驾驶座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个钱袋子留在坐垫上。我原以为他是太激动下了车,但在停车场周围找了一圈后,也完全没看到他的踪影。
我回到了车上,拿起了他留下的钱袋,打开手机看了眼他在白天的自拍,确认了自己刚才不是在做梦。
在盯着应天门看了几分钟后,我在车里点了根烟,启动引擎,开出了停车场。我顶着无比密集的车流,围着应天门所在的广场缓慢地转了一圈。
等转回停车场,我把已经烧到过滤嘴的烟屁股掐灭,便调头向家的方向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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