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得说,您对于太阳系殖民地的开垦做出了极高的贡献。这也让我们的前线部队有了在高议会面前吹嘘的资本,哪怕最后的手段有点操之过急,但我也仍旧认同你坍缩太阳的冒险行径。诚心诚意的说,您确实是星系星球和空气尘埃间难得的一位天才指挥官……那么恭维的话就这样吧,我们来谈谈私人方面的事项,那些高议会嗤之以鼻但我兴趣高涨的东西。
亲爱的长官先生,我真挚且热切地恳请你准许我启动副本。那些已经被你炸成末日的荒原,它们在古早时期的景象和建筑风格,它们的人文地理环境乃至于科技的发展,如此这些,我心神以往。好吧,我这样说肯定显得文质彬彬过于感性了,我得承认我入世太久略显腐朽了。我说得真切点,您得把那些人类基因和行星星云带给我,哪怕是些瓶中幻影也行。
我要实施的创造性实验是重塑一个文明的景观。这个计划最初是没有物质的,没有水和大气,没有一切人类序列,没有螺旋状的基因图表。但我愿意给它这些东西,我想,您也会很好奇他们,好奇这些有趣的事物。在和亚拉人作战之余,我们是否能有些比交欢和灭绝令更加富有内涵的东西呢?没错,我会给这个无痕世界所需要的一切,他们需要什么物质,需要任何的植被环境,我都能给予他们。我会是他们的造物主。
另外,早在第二纵队的卡伦圆筒飞船起航前,您就发送过一些他类的副本给我。那是些复杂的神学研究资料,我尚且不知道您是在哪里得到的,但容我认真探究后,我方才恍然大悟。也许这就是我们遗失的一部分哲学理念。您很难想象他们的创造力和生存能力。想当初,我们也是在荒原上徒步旅行的等闲人物,直到在时空之风的狂轰滥炸下,我们被推进了名为科技进步的地堡里,这一待就是三千万个年头,真是苦尽甘来。现在,任何舰队的咆哮都无法让我们心惊胆战了,唯一后怕的结果已被您的果敢扼杀在襁褓中。我不知道他们为何要炸毁太阳,人类是些疯狂的东西,但我想,这就是他们的地堡,只不过他们是可怜的原始星系住民,他们层峦叠嶂的城市图景下方永远都有一块咆哮升温的地核在运作,所以他们短视,但也许短视并不是什么优胜劣汰,他们的短视让他们得以抱着暖洋洋的毁灭威胁到了我们……
总之,我需要这批流民活着。我还需要他们的基因,以防种族发展过程中出现某些不可调和的矛盾。之后,他们将会被发配到第三环形星系。高议会和舰队群总督不会发现这件事的,这点我需要您向我保证,作为我能给您最后一批量大管饱的8dd98镇静剂的报酬——作为一个坚韧的战士,您竟如此热衷于类似的精神致幻药物,可真是让我汗颜,不过想来也是如此,毕竟我们还有不嗑药就能正常沟通的朋友吗?兄弟、父母和爱人,也许这些都是致幻的因素。但我由衷地希望您能够管好自己的节肢左手,毕竟,这是我们和那些太阳系居民唯一不同的地方了。
当电阻被熔毁时,我还在密不透风的管道尽头作业。我有点过于沉迷数据的抄录而忘记了时间流逝,直到电容像个被完全烧红的心脏一样垂在我的胸脯前,我才通过灼烧的疼痛回到现实中。
这是一条覆有黑白相间花纹的斜线管道,从六千九百米的空间舱平台支出。也是从这里开始,我就再也无法从厚玻璃外层看到任何光亮了。从七千米的高度层往上眺望,人们就只能看到密闭无光的天幕。似乎这千米左右的跨度,是几万光年掠过身边的距离,我突然就错过超新星膨胀后的最终余晖,所有星辰都已黯淡无光。但实际上,星辰和天光本就是不存在的,只有我和我肩上装置的摄影器材在证实这一切。在远离尘土飞扬的灰色土壤数千米的高空中,我们就像撞塌了墙壁般一头栽进了无垠的黑夜里。这也许是片闪烁耀眼的星云,但里面除了爆炸之后的沉寂,没有一丝一毫火花的闪光。死寂,是我对这片荒芜空间的最初,也是最终的感受。这么想来,现在,我正打算结束这段漫长的工作,重新被生命给牢牢抓住的感觉在诱惑我不断退缩。
我扔下了半打的储存介质,以及半个月来我所使用的趁手工具,全然不顾那开口冒着蓝色火花,正垂在空中翻滚起舞的电缆。我带着对生命的渴求,一股脑钻进来时的通道。通道是一条形状怪异的管道路线,像是做工差劲的水泥管。制造它的那位不修边幅的设计师最后也死在了管道中。他是个胡子拉碴,热爱啤酒的中年男人,不但是这根漆黑通道的设计师,还主导了地表绝大部分的工程运作。据说,他生前是位勤勉得近乎发狂的工作狂。如果他尚且在世,那么人们就还能看见这位不拘一格的天才拿着图纸,一边沉湎酒精一边和同行争执不断的热闹场面。只可惜,他在自己最后一项杰作完工时过于热情,粗心大意地私自留在管道里过夜。直到半个月后,当这位杰出人士的杰出作品被吊臂抬起时,人们才在惊慌失措间发现了这位天才的身影——他早已在近三十日的冲压锻造中,与他的作品融为一体。后来,每当我走过这条管道,在三年间不断往返于地面和天空的途中时,总有人或多或少向我描述过那种凄惨骇人的场景,说得时候总要假装胃部痉挛。还有神经敏感的人真的朝我身上狂吐不止,像是要把心肺都呕吐出来似的。我还记得那是位行为夸张的先生,他叫卡耐基,那时候他还有自己的神经和躯体。
这条深邃无光的通道,似乎融汇了周遭同样黑黢黢的夜空。它静谧得像是童年时代费力挤过的黝黑小巷。但话又说回来,我也不曾记得,自己是否真的有穿过这种密集且拥挤的小道,不曾记得是否人生中真会有这么一条漫长而黑暗的甬道。
出口的光亮意味着这条通途即将走到尽头。在近乎紧贴着天穹顶部的空中,这里没光照却有风吹,缺少了源自浮游宇宙之物的一切充满动感的光和生命气息。在高度稍微降低到六千米时,我像是从深海星球驶过的遭罪游客,我的飞船坠毁在了一片漫无边际的海洋中央,现在我游过万里的长途,终于登陆了真正的岛屿。也是在这个迎面充斥光亮的时刻,我在出口迎面撞上的不是欢笑和相拥,而是一具替死鬼的冰冷躯体。
我看到罗伊瘦小的身体,在略显肿胀的防护服里膨胀开来。像是在不到半小时的离别中,他仿佛已经走过了一趟可怕疟疾的折磨。然后,我看见他双眼鼓囊,血丝爬满瞳孔。我看见他痛苦嘶吼后的喉结仍在止不住打颤。哪怕生命已经消逝,这场苦难挣扎下的余波也尚未平息。罗伊出发前可没想过要死在这里,但结果却事与愿违。在震撼人心的生命余晖的最后,我看见他拼死攥紧的那根电缆,以及连接整个不稳定空间舱的供给电线——在电容爆炸的摧残下,这根绝缘防护的生命线像一个曝晒过度的新生孤儿般蜷缩着身体。若不是罗伊用身体充当了导质桥梁,想必我连同我肩上的设备,乃至于整个漂浮在不稳定半空中的舱室,也许早就在第一次电阻融化时消逝了,也许已经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星空中的尘埃。
一开始我没想去抓住罗伊的手。也许是这场面过于的骇人了,又或者是我压根忘记了保险已经被重新归位。总之,我放任罗伊就这样在隔绝生命的高空漂浮着,这里距离平流层有六千米,距离地表五十六千米,这里没有生命的气息,只有我不断呼出去的冰冷气体。我看着气体被高压阀推送出去,然后在极寒中冰解成雪花和方块,紧接着方块在落入下一个千米级别的高层时化成蒸汽,而雪花仍在此处飞舞。整个六号舱室外都是鹅毛大雪,它们曾经是我和罗伊呼出去的生命气息,更早以前,是被我们从地面带到这里的压缩气体,它们曾经属于草原和山谷间幽静的牧原草垛,在丁达尔效应给予它们形状前,它们早已拥有了自己形状。然而,它们现在还是在飘扬,整个空间都是一片飘雪的黑。夜里除了白花花的,随着舱内供给灯忽明忽暗的薄片,这里什么也没有。有时候,我感觉脚下所在的金属底板也会颤动,也许它真的在颤动,也许整个舱室都在飞扬起舞。
过了一会儿,我拖拽着比生命还要沉重的防护服往前进发。直到运输电梯的按钮醒目亮起。我看着电梯节节攀高的数字,心里不断闪过运输电梯那慢悠悠的、框框当当上升的画面。我艰难地拉起了罗伊的手。半空中,这位数小时前刚荣升操作员的学徒,他脸上还挂着临死前那种悲哀的坚毅神情。人死到临头也都在爱好这份永不消逝的美德,尽管这样我们的情绪才得以找到出路。我好像看透了他那圆圆鼓鼓的脑袋,看到了他疼痛万分时咬碎的后槽牙。
我想起来,他刚装备防护服时还是一脸懵懂的样子。出发前,我和他蹲坐在狭小的等候室里。他不断回头看我,然后兀自地点点头,仿佛能从我身上得到什么肯定似的。随后,他告诉我,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觉自己活过,感受生命如此真实。后来,在我紧攥着他的手,以防他于4500米的攀升天堂区域被高压冲碎感官系统时,他都不曾害怕得腿直哆嗦过。这倒是让我想起了自己,我有好几个值得敬重的替死鬼,依赖着他们的果断和肝脑涂地,我才能走完这最后的一步。今天是这些空间舱发挥作用的最后一天,也是我工作的最后一日。我没想过我这个当初在运输电梯攀升阶段,就被吓得屁滚尿流的小顽童能待在这里如此之久,就像我没想过,原来天空之外的天空并没有星座和星云,只有一片漆黑。
于是,我又牵动罗伊的手,感受他的体温正在急速流逝。我没有看他面色难堪的正面,以及防护服内衬里那些奇形怪状的水肿。我打算最后带上他回家,离开这片飘着雪花的不详天堂。但我又犯了一个错误,我过于急切地扯动他那具被蒸发水分的身体,却忘了保险程序已恢复正常运作,而强行断开正在连接的电源组件,后果和强行作为介质连接电路一样。接下来,我眼看着这位可靠伙计的躯体向我靠近,下一秒他就被烈火包围,橘黄色的电火花传遍他全身各个角落,像是一个个躲在毛孔里的幽灵在朝我咧嘴。我看不到他的眼睛和鼻孔,他整个人瞬间被烧毁在防护服中,成为了一具不再存在的轻飘飘的躯体。与此同时,运输电梯沉稳的舱门声轰然打开,等待中的红色警示灯转为绿色,许多道来自地面世界的气流倾巢而出,将他那身轻飘飘的防护服吹进了通道深处。
我把张开的双臂重新放下。我想,一个严重的错误又因我而起。无独有偶,这一次又有个替死鬼帮我解了围,尽管他已经帮助过我一次了。同时,我无比感谢他们的存在,我为他们见不到真相而倍感歉意和失落。
这个油漆脱落表层锈迹斑斑的电梯三点五米宽二米,据博士所说,它是一架早在人类会点燃火苗取暖前,就已存在于沙漠中的一项神迹。早年间,还能看见它内壁被刻上某个年代的著名摇滚乐队的名字,随着时间风化,那个乐队和那些字都逐渐变得难以辨识。在那支摇滚队所处的国家被核弹肆虐后,早年间发展起来的落后部族便将上面的字临摹下来,最终演变成了新文明种族的官方用字。而在我所知的年代,这个通天设施被记录的第一百二十年,政府正式放弃了对所有设备的维护和供应。因为内战经久不衰持续了半个世纪之久,维护费用的高昂使得政府官员们心力憔悴。终于,在下个世纪的第三个十年,所有的政治阴谋都被新型的重型军用坦克扼杀在了摇篮中。那辆战车有五条厚重的宽履带,加装了防弹板层,具有维生装置和双栖系统,大炮口径130,依托制造者的权威性,这是种能够持续量产并更新的设备。制造它的那位天才如今正掌管着这座秘而不宣的工作站。
当初,运输电梯仍然被漫天黄沙遮蔽在这片时间戈壁之中。那辆黑色金属封顶,周身密不透风的狭小电梯,它由一根由天际延伸而下的钢架和拉伸缆绳组成,简陋得不可思议。在饱受风沙摧残的电梯的四周,分别散落着注定被风化的小镇居所。从酒馆到瓷砖围墙的小工作站,这里的人为设施一应俱全,甚至还空出了两家规划做妓院的地皮,最后却因为军事政变而不得不停工。这些资料是卡维奇斯博士在修缮工作后期,从防空洞办公室的资料库里找到的。在密密麻麻的加密文件中,他还看见了一份难能可贵的手绘布局图,那是一整座浩浩荡荡,围绕运输电梯而建设的现代化城镇。
卡维奇斯博士发现且修复了运输电梯,并在光电磁场产生排斥和易爆反应的当初,他含辛茹苦地破译了一个又一个加密设备。在这间工作站因为战争逼近而关停的三个世纪后,他用自己那双精巧但疮疤尽显的瘦小手掌,撑开了狭小工作站和运输电梯的大门,成为了这座不为人知的隐蔽巢穴的真正主人。随后,卡维奇斯博士死在了一场由前代研究人员出于警惕而埋下的穿甲地雷群爆炸中,但他还是依靠先见之明存续了下来。要用通俗的话来说,他就是复活了,而且永生得一发不可收拾。他将自己的意识备份上传至拥有处理机能的终端上,成为了没有死却也不算活着的一类人。多年后,当他在数不胜数的复苏中,在他预估应该是自己的第一百零一次死亡而实际却是第二百零八次复活的会议上,宣布将自己和那些同样死去后上传意识的终端都称为“新生人”。
遥远的三个世纪里,他与卡托斯大师合作无间。他们先后设计并立刻投入了十二个空间舱。其中,半数都在升空和漫游途中自我销毁降解,但有三个舱室最为特别:它们要么是刚起航就因为短路和维生燃料紊乱而被迫坠毁;要么是被博士精心研发的自卫炮塔识别成不明敌军而惨遭击落。卡托斯大师是一位孔武有力的战时将军,他脸上显露出清晰的肌肉线条和几道战时留下的疤痕。这是我从资料库的历史抄录里了解到的。正是因为他军人出生和别具一格的领导力,才能让工作站在秘密重建的初期就发展迅速。也因为他个人的魅力,政府投资在那段时间里源源不断。
而在第三次空间舱坠毁事故中,只有那位备份了自己记忆数据的博士从另一台终端机里苏醒了。卡托斯大师没有醒来。因为卡托斯大师从未备份过意识,他哪怕喝得伶仃大醉也不曾同意过这项计划。卡托斯大师与其说是爱好自己壮硕的身体和脚踏实地的感觉,不如说是出于对博士冥顽不灵的厌恶。他执意反对备份自己的记忆数据,并坚持认为死亡只是筹码而非一种无形的威胁。现在想来,或许他的理念是一种为时尚早的乐观,但错就错在他太笃信这个反复常的世界了。于是,卡托斯大师永远留在了空间舱坠毁的工作站北面的废墟中。在搜救小队实施救援时,废墟点燃了意外泄露的燃料,伤害了好心前来救助的同事和帮工,也让卡维奇斯博士猝不及防地完成了第五次重生。
在此之后,这座偏执的工作站便成了一所名副其实的寡头实验站。卡维奇斯博士刚愎自用地调用自己的天赋和极具创造力的思维,才使得工作站在一次次的政变中独善其身。
两个世纪前,这里还是寡头政治家在演讲上大放异彩的重点;三个世纪后,大当量的核弹第一次亲吻地表,距离工作站不到数百里的首都化为了泡影;五个世纪以来,新圣经驯化的新一批虔诚信徒将此处列为了不可直视的禁地;直到经历了七个世纪漫长的流放岁月,这座工作站终于在联合政府的再次拓荒下重见天日。此时,距离博士最开始预计的空间舱全数投入使用,还剩三层的高度差需要克服,而距离博士痛失凡胎肉体已足有十个世纪之久。
从那间挤而窄的狭小电梯走出来,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归来似的。地面的工作站被拆分成了数个整齐排列的独立房间。从最开始的几处用于数据清理和材料统筹的部门,再到后面负责改善空间舱的外勤工作小组,这座工作站的周期规划之缜密让人叹为观止。一些上了年纪的研究人员,以及早在数个世纪前就在此为真相手忙脚乱的学者们,他们活到至今很远的过去时就已年迈古稀,而事到如今,他们也同博士一样成为了精密的机器,成为了纯粹执行意志的工具。他们用电缆代替人体的生命线;把自己的脾脏和肺腑都掏空,从而为更大的电容和内置散热装置腾出空间;他们的思潮之海里的水时而沸腾时而冰冷,但总而言之永不停歇。他们思考得如此之远,乃至于记忆和意志都不曾追赶上他们,最终变得和博士一样执拗且不可战胜,比机器本身更接近机械。
费德伦德将军便是这其中的佼佼者。他青年时是一位英勇无畏且功勋卓著的将军,在第一场发迹的惨烈战场中归乡后,他的追求者们都排起了长龙。中年的他是前线作战总指挥官。在他身处的时代里,他的国家在不曾体会过的坦克炮火的淫威下屈服,祖国变成了一块凄惨动人的殖民地。而他以付出一条腿和两只耳朵的代价出逃了。一路上,他都风餐露宿还备受欺凌,一直零落到这片被记忆之土尘封的天地。当时,卡维奇斯博士刚失去卡托斯大师的协助,工作站沦陷进了终日郁郁寡欢还歇斯底里的艰苦年头中。费德伦德将军怀着军人的意志,和突发奇想对科学真相的热忱,他挺身而出,主导了第三层空间舱的上升和锚定。
也是从那时起,这片原本空旷寂寥而如今拥堵不堪的场所变得终日忙碌起来。为了适应每层空间舱的巨大环境转变,每提升一千米的高度,一所全新的部门就会被提上日程。而在实施计划后的不久,新的部门会产生更新的协助部门,而部门与部门之间的通信交流却阻塞得蹩脚,生产工序和计划推进常常推迟延缓。这也导致了第四空间舱抬高期间的惨剧。一个下着雨却晴空万里的怪异下午,费德伦德将军正跟随空间舱从第二高度上升。直到空气中开始飘洒绿水晶质地的雨滴,他才确定第三层高度已经抵达。于是费德伦德将军兴致勃勃地掏出了他那个年代最著名的浪漫诗人卡托福的诗集,还未激情洋溢地朗诵出第一句形容段,就被空间舱的剧烈震荡惊得昏厥过去。舱室的空气循环装置被质地坚实的绿水滴悉数堵塞,连同发动推进器的绳索结构都被卡得死死的。随行的同事是一位早已转化身躯的新生人,他秉持程序死板的原则,坚持记录下事故发生中的文字——最开始他试图启动录像系统,但来回倒腾的空间舱里物件纷飞,镜头很快便被砸得四分五裂。之后,他又固执地打开录音程序,却发现扬声器乃至于莫斯代码音频都被漫天纷飞的血浆侵蚀了。最终,他的思绪绕过了程序的窠臼,难得感性地用箭头手肘在舱壁上刻下了绝笔:“在第四层,四千二八九十二米的高空,费德伦德将军浑身在飙血。”
空间舱坠毁后的三小时内,废料和残骸都被回收完毕。随行的同事意识难得被损坏严重,无法再沿着来时的路径将他重置。所有人都对坠毁这件隔三差五的惨烈意外习以为常。这种情况如今说起来,就好像是某个不出所料的特殊节气,像是热带的雪,尽管让人诧异但也尽在无可奈何。费德伦德将军被从废墟里拖出来时奄奄一息,他规律地喘着粗气,以免让血花呛到嗓子眼,但到头来还是咳得像个肺痨患者。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意识永存的新生方式,从而躯体便无需治疗就直接抛入了深谷。我对那场意义非凡的抛尸记忆犹新,因为那是我第一次执行这种毫无怜悯的工作,同时我选择的地方也十分具有象征意义:一个深不见底的谷坑,由近两个世纪的三次大地震形成。那天下午,我看着它像一道被硬生生扯开的丑陋疤痕,如同神鬼故事里虚有其表的恶魔张开的血盆大口。它毫不费力地将费德伦德将军的躯体吞噬殆尽。在我看来,其实费德伦德将军就在那刻死了,死在了可怕的深谷之中。
接下来的修缮岁月显得安逸怡人,时间在顺顺当当的春风里得意万分。那时起,地表工作站的扩建修缮工作在如期进行,如火如荼的空间舱上升计划也马不停蹄。终于,那间单调寂寥且孤独得无药可救的独居工作站,变成了一座容纳大量人员的繁忙居所;运输电梯引领着空间舱的抬高,也不断在见证空间舱渺小的身影消逝在云霄中。电梯仍旧日夜不停地运作,它那如同垂死病人的哐当当的呻吟声不知延续了多少个世纪。直到我如今脚踩在上面,还能感受到它病危的脉搏,以及不属于这个时代的钢铁齿轮碰撞产生的火星的轻微热量。在平稳下降二小时三十六分零五秒后,我安全抵达了地表。
我看见那些狂热的新生人在奔走相告,看见新来的流浪者,以及他们推荐而来的学徒们的浅蓝瞳孔。他们亢奋地迎接着最重要的那一个时刻的到来,而我毫发无伤的归来应证了他们的猜想。看着激动万分的人群,我想起了那些和我出生的部族大同小异的人们,那些和数年前的我一样迷茫且好奇的真诚儿童。数个世纪里,我的族人们源源不断地路过这片荒地,直到发现了这座失落的天堂建筑。起初,我们还不会他们的语言,直到用海盐换到了铜锭,我们和他们才逐渐称得上互通有无。后来,有的人选择留下并成为这片诡异工作站的一部分,有的人则继续启程上路。最后,也许他们都会如愿以偿,有的人迟早活成富商,有的人终将看到真相。
我每踏出五步的标准距离,就穿过一个新成立或是早已废弃部门。这些人在几个世纪前鲜活地活着。十个世纪悉数到来,从博士发现这座寂寥的工作站废墟,发现那辆长至天际之外的运输电梯开始,再到每一个空间舱的制造和意外。探出中间层的每一千米都是饱含摧毁性的环境。每一千米都是和死神并肩同行的尝试。从燃烧着火雨的天幕,再到风雪飘扬的迷雾重重,终于在第七层时,我和我肩上沉默着的摄影机目睹了一片死气沉沉的空气,看见了谁也看不到的漆黑一片。没有星空和星云,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因为卡维奇斯博士早已向我揭示过这点。
我的脚步有点迟疑,但我还是跨过了最后一个部门设下的警告线。那是我曾参与过动员的部门。在暮气沉沉的工作站中,唯独他们火热得令人难以置信。他们正在前往运输电梯。我看到了紧跟着的运输车上的武器阵列,上面用不显眼的灰白色毛毯盖着,这是一位心宽体胖的行商女人送给卡维奇斯博士的生日礼物,尽管压根没人清楚博士的生日究竟是哪天。透过毛毯上面别出心裁的图案,就像某种欲盖弥彰的猜谜游戏,我一眼就猜出了答案:102口径的超负载火炮和脉冲能量装置。我突然想起了博士那张死板且印在雪花屏幕上的脸庞,想起了他苦哈哈的口吻,他有时比最精神失常的病人还要反复无常,有时他会沉静地看着我,然后用已改成自卫式短射火炮的左手指着天空,说:“我们得炸穿它。”
工作站是一条毫无生气的长廊,沿路不装饰任何有温度的画作,也不摆放任何让人记忆犹新的花瓶。偶尔会有一个挂式摆钟在滴滴答答走个没完,但时间却并不准确。这趟无趣走廊的尽头是一间苍白的办公仓,也是博士的所在地,同时还是当初首次研发一层空间舱的失败品。博士不止一次提醒过我和所有人:只有在这个空间舱里,他才不至于被地面的时间肿瘤所销毁,因为比起其他高度层令人难以捉摸的异象,只有时间最无情。话虽如此,但由于机器老化和各式各样意外事故,博士已经重生不下五百余次。
我推开门再次见到他时,惊讶于他并非人却比人还要真切的衰老。他屏幕上的脸颊已爬满皱纹,耳朵蜷缩着好像一只死去的蚕蛾,目光仍然坚定不移地盯着眼前的操作杆。离开时,我还记得他以貌示人的脸是正气凌然的壮年男子,不到5小时后,他就苍老得一发不可收拾。他无需转头就能看见我,但他还是笨拙地扭动了屏幕朝向。我听出了机油发干和轴轮生锈的不详声响,于是我明白,他并不是那么镇静地衰老的,而是在不断练习回头注视我的这种急不可待的焦虑中变老的。
卡维奇斯博士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应我的报告,只是屏幕突然会变成令人不安的雪花屏。直到再次恢复后,他就如同被医生宣布死期的病患一样念念有词起来。他又和我提起了最近思考的那些未经证实的论证,说起其他文明到底是否存在,如果存在,又是否会依赖那些精神管制药物?哪怕他们是些比人类还要忠爱征伐的残酷生灵,聪明得让我们无地自容。可谁又能保证他们会爱惜自己的神经呢?我听着这些话,心里也重复了无数次反驳和赞同,然后我假装理解了他说的空穴来风。于是,我帮他推开了那根早已铸成的铁铜合金拉杆。清脆的一声动静后,博士忧郁地抬头,盯着密不透风的天花板说道:“那我们走吧。”
十个世纪零三年七个月后,无边无际的岁月墓木已拱。自从卡维奇斯博士当年发现这座淹没于荒野的奇妙造物以来,他就倾尽所有地投身研究这些事物。直到把运输电梯的能量供给设备修复完成,还将每张风格迥异且工艺离奇的图纸还原成一个个空间舱。在经久不衰的失败中,他凭借新生人坚忍不拔的意志,以及思想本身对真相的渴望,不断地尝试并最终将数个颤颤巍巍的空间舱送上了高层空间。那些游离于中间层和飞行载具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外的空间,被捅破了神秘的面纱后,剩下的却是更离奇古怪的天空。
每往上探究一千米,这片可怕的世界便更危机四伏,像夜间不断徘徊的饿狼一样凶狠隐秘。直到第五层时,博士亲自莅临了空间舱,他才得以目睹那场让所有人都记忆犹新的血雨。然后,空间舱摇摇晃晃地上升至第六层,于是血雨被雪花覆盖染成了血色的冰花,一个温度足以瞬时冻结人体血液的棱镜世界在面前铺展开来。那时,博士告诉我,这个世界并不算完全真实的,尽管土地会生长出鲜花,水流从高出奔向低谷的溪流,冬日冷夏夜热,春天和秋天不存在于这片热带,却也不见得会在其他地方大放异彩。博士说,他看不见枫叶了,也看不见鲜花盎然的原野和一片生机勃勃的土地。见到真相前,他就一刻不得安宁。他是最先抵达第七层的人,通过连接我肩头的摄像头,他一眼就发现了这个世界的真相的位置。
尽管从卡维奇斯博士出生前开始,人们就妄图把这个世界称作地球,但他对此嗤之以鼻。博士研究过运输电梯上的电镀文字——在那些字迹被涂鸦覆盖前,他知道这片天地真正的名讳,他知道,它叫做第三环形星系的五十九号类地行星。
我跟随在博士的身后,亦步亦趋,随行人员愈发壮大,直到工作站的所有人员都紧随其后。这是场空前绝后的游行,愈发急促的脚步声在空间里回响。另外,不时还会传来齿轮打滑的惊呼。近半数新生人的雪花屏上满是坚毅的神情。我看不见博士的脸,他也不存在后背,他是一台装备小威力机枪和简易滑轮装置的屏幕显示器,背后刻有他名字首字母的缩写,其中沟壑间尽显灰尘和锈斑。
我们来到那座建在运输电梯旁边的巨型上升装置。它是依托运输电梯的缆绳和钢架而制造的可拆卸空间舱。表面覆盖着一层金属铜似的镀层,用以应付途中骇人的反常气象。正面有两扇可自主开启的窗珊,很具有人文精神地弥补了原本运输电梯窗户不透光的缺陷。两个火炮装置也隐匿其中。门嘎吱嘎吱响个不停,直至完全敞开,空气中都回荡着它无休无止的不满响声。我和博士以及少部分人群走了进去。多余的人毫无怨言地停滞在原地,连那些新生人的思考程序都似乎放缓了。所有人都没有回头相见或是道别。空间舱电梯发出一声悲鸣,黑色的钢架溅起了火星。
我们经过第一层的狗尾草风暴,并在第二层的倒立雪原中,试图分辨出东南西北的方位。可直到我们回到了费德伦德将军发生意外的第三层时,我们都尚未从雪盲症中恢复清醒。有几位新生人前辈还自发地念起了卡托福的诗句。在共处如此之久的健忘岁月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他们源自生前人类的那部分温情。第四层是足以炙烤火山的烈日,据说第一位跟随空间舱上升至此的人,曾是某个落魄马戏团的跳火圈能手。他过于信任自己的耐热能力而不顾一切地敞开空间舱的大门,没等管道对接上外部,他就贸然伸出手臂,像个重返故土的凯旋战士一样挥手。最终,他成为了首位双臂截肢的可怜人儿,并在第三次返回地表后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们担忧地看着那轮不可靠的太阳,它比在地面任何时候看见的日光都要恶毒。直到第五层的血雨洗刷过透光窗,我们才在第六层转瞬即逝的雪花中得以放松呼吸。最后,这辆载着枪炮死神的空间舱挣开了缆绳绳索,直勾勾地冲进了雪景之上的黑夜中。
在这片广袤星河皆被熄灭的界域里,你很难不去怀疑世界的真实性。这里既不完全漆黑,也没有一丝能带来渴望的光照,再饥渴的死囚待在这里也只会郁郁而终。卡维奇斯博士将那门口径102的炮口对准天幕。若不是并非人类,他是绝对瞄不准的。因为在无垠的空洞里,我们连行走的方位都完全迷失,只有轻薄的引力还在拉扯着灵魂,以防彻底走散。那是一门102口径的大炮,炮弹装置了热熔引爆器,整个线条绝美的炮身由电磁脉冲引导蓄力。它是由一辆急速死神般的空间舱电梯运输上来的,在这片满载黑夜的幕布宇宙下,它温软的扳机被博士亲切地扣响。
我想,在那时刻之前,我就已经忘记了呼吸,而在这之后,我便开始了没有呼气和吸气的深呼吸。
人体是一台循环往复的无休止机械,唯有神经才能镇住它无休无止的粗暴呼吸,只有痛觉和疲惫才能让它在漫无目的的边界中停摆。卡德安感受到了风,它从无底洞的深处呼啸而来;紧接着,他感受到了呼吸的急促,心脏在倦怠地苏醒,然后又沈眠,他清晰地体会到心脏挤压血液的紧迫感,体会到流淌过浑身的暖意,体会到血液伴随高速的心跳而脉动全身的濒死感。
刚进入这所沉寂的居所时,卡德安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是一位二十四岁的青年军官,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对酒类饮料和花生制品过敏,喜欢极限探险。在他拧下第二颗锈蚀的螺丝时,他就发现皱纹悄然无息地爬上了他右侧脸颊。不到半小时,他已经着手拧动了第三颗扎根已久的螺丝,而他身体的一侧已垂垂老矣,另半张脸却年轻稚嫩。在那台年久失修爬满苔藓的生化冰柜旁,他通过水洼俯视着自己的倒影。卡德安看见自己像是一张镜子里塞进去的两个人:一个年老体衰满脸皱痕,一个年轻力壮细皮嫩肉,他们牵着手,调皮地把镜子斜放在两人之间,看上去一半年轻一半衰老。但与众不同的是,卡德安很明确地知道这个令人惶恐不安的事实,即这一半年轻一半衰弱的人,就是正在慢慢走向终老的自己。没等他反应过来,第三颗被漏下来的雨水腐蚀的螺丝无声落地,卡德安忧郁地看向那摊蓄满悲凉的水池,他的另一侧年轻面孔也在急速衰弱,没等到他眨眼,年轻的他就已老得不成样子了。
卡德安茫然地走向出口。期间,他的脚步从步履蹒跚愈发跌跌撞撞起来,临到出口几步之遥,他越来越觉得两三步的距离如此遥远。腿部已萎缩不堪,小手像是风中枯死的枝杈一样摇摇晃晃,他使劲全身力气才不至于瘫坐在地。终于,在一阵令人绝望的昏厥后,卡德安衰朽羸弱的身子逐渐倒向门槛。
接过他担架的救助医生身穿红色护士服。卡德安还记得第一次救活他的医师,她是一个穿着绿色连衣裙的调皮女孩。她是刚毕业就被调剂到这个危险地方实习的可怜虫。那是个蝉鸣扰人的深夏,卡德安大汗淋漓地从病床上爬起来,他那会儿已经被安全送出实验室。他手上插满各式各样的营养输送管,脑袋上还缠着一圈测量设备,他对脚踝贴上的静电片记忆犹新,因为从苏醒到健康出院的七个夜晚以来,这些电磁镇静设备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经常搅混他恬静的梦乡。作为实习医生的女孩显得比卡德安还要紧张。她不厌其烦地用专业术语询问卡德安的身体状况,总是亲力亲为地帮卡德安更换绷带和营养液,尽管手法在外行人看来都显得不甚专业。她帮他拆解那些精密仪器时显得过于谨慎,常常引起卡德安的关注。
那个夏天的高温罕见而骇人。社会新闻方面对于卡德安所处的这座工作站遗址的发掘只字不提,但时常有几辆来历不明的奢侈轿车从工作站挖掘厂的外围驶过,他们偶尔会停下,要么是一只反射着刺眼太阳光的镜头伸出来,要么探出一位头戴墨镜的当季选美冠军,又或者是本届选举候补人的当红政党领袖。尽管他们都力所能及地掩饰自己的行踪和目的,却还是逃不过卡德安的观察。在临时医院度过七个充实的工作日后,卡德安又重新穿上了那身仿生鲨鱼皮的紧身内衣,并从里到外裹上抗放射性的涂层。女孩帮他把平时难以顾及到的后背也整理干净,并在他额头上留下了一道清晰可见的吻痕,作为七日依依不舍的纪念。长达一个星期的互通有无,卡德安却不知女孩姓甚名谁,而就在他走进那座深邃而孤僻的工作站外围时,女孩通过老旧的大喇叭广播告知了她的名字。
卡德安走近用石灰垒起来的城墙,并在一扇肉眼可辨的大门轮廓处埋下了三枚定时炸弹。他蹲在黑黢黢的角落里,想用手头的煤灰块给女孩写一封信。但事与愿违,他最后只记得那位相处美好的实习医生叫做路易斯,是个刚于斯奇刻特科大学毕业不久的黄毛丫头,随后他便被炸弹的余波震得昏厥过去。醒来后又是熟悉的实验室手术台,卡德安脑震荡伤得不清,最让他追悔莫及的是自己怎么也记不起女孩的名字了。
卡德安头晕脑胀,每次醒来后都要去肆意地抚摸身体每一寸肌肤,让手从冒着汗毛的各处划过,直到游走于那块紧实有力的腹部肌肉处,他才能镇定下来。确定自己的衰老又被拯救了回来,他没有哪刻比现在还要安心。卡德安颤颤巍巍地下了手术台,医生和护士以及负责本项行动的相关人员全部不见踪影,但他知道这是风雨欲来的前奏,马上就会有负责人推开手术室的门,告诉他得马不停蹄地进行下一项推进。
卡德安想起自己目睹同事们进行还原手术时的情景。他们会被塞进一个紧实的如同透明麻袋的装置中,随着电流的起伏,那些年老力衰的可怜人开始自主地进行拉伸运。三分之一小时后,卡德安隔着厚玻璃和氧化涂层都仿佛听到了他们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他们和刚开始衰老时一样,只不过心脏在进行不可逆转的反向抽送,他们的眼角涌出血泪,皱巴巴的脸上堆积着苦笑,走马灯般五彩缤纷的过往云烟在他们眼前消散又聚拢。终于,卡德安看见主导实验的白大褂人员拉下拉杆,他们迅速被紧紧收拢的薄膜包裹紧实,外部器官的轮廓都显得一清二楚。两小时艰难的等待后,他们从实验室里走了出来。这时的他们,不再难过也不再耳鸣,年轻得令人难以置信。
“这是一台由阿尔伯刻院士的团队发明的逆向物质仪,由半个世纪前在峰斯大学研发并投入实验,”负责人员摘下了先前戴在头上连接颈部的防毒面具,他是个一脸忧郁的男人,神情里满是对人世的眷念,“我们很抱歉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救活你们。要我说,科学万岁,你们都是好样的。但同时,我的朋友,你需要知道一点,那就是说,物质是等量的,时间亦然,你们的寿命每被拉回来一次,就会从骨子里缩减一分……”
卡德安在工作台附近找了根能写字的水彩笔,并粗鲁地从资料档案里撕下一页纸张。他咬着笔头,脑海里尽是很久以前的那个负责人员,他满怀忧伤地对他说的话,卡德安现在还能清楚地回想起他临走前的话。他是个唇须泛白,胡髭上还沾着几滴浅黄色蛋黄酱的中年人——那可能是他心不在焉的午餐的残余。他说:“卡德安·挪威格特下士,很遗憾地通知您和您的战友们,感谢你们对真相和世界的贡献,这件事请绝对保密,您现在的预估寿命已经降低了二十三年零四个月,精准到二十七天。心脏会停搏,肺管会漏风,脾脏会发臭,肠道终归打结缠绕,但您是一位英雄。”
在等待命令下达的时间里,卡德安感觉世界短暂地停摆了。于是,他开始写信给自己的家人们,他已很难再去记起自己到底衰老了多少年,又或者在手术台上醒来了多少次。卡德安一开始把这些数字记得很清楚,比任何证件和心爱之人的生日还要刻骨铭心。但某天醒来后,他就逐渐觉得无所谓了。八年前,这座被石块掩埋了长达两个世纪的工作站终于重见天日。源源不断的记者和临时起意的探险队一窝蜂聚集此处,结果迎接他们的却是政府当局的高度戒严。不到24小时,这片宽阔的废墟就竖起了铁丝网,周遭搭建起临时的广播站,每隔一个半小时就会响起驱散流民似的防空警报声。第二天,一队由轻装甲骑兵团,外加两辆搭载火炮的装甲卡车组成的武装人员驶进了这片荒芜的地界。第二个月中旬时,卡德安下士还在博客基的沙漠里驻扎并训练游击部队,在他接到命令后的两小时内,一架武装飞机降落在了离他居住地不远的小村庄里。那是一处人迹罕见的聚落,但土地并不平稳。飞机一头栽进了居民们提前布置的铁蒺藜跑道,它在日光明媚的八月清晨的沙漠里刹不住车,冒着浓浓黑烟宛如一场气派的龙卷风,直到冲进了卡德安驻扎的军营才算完。半小时后,奄奄一息的机长向总部发送了他不可靠人生的最后一项命令。当天深夜,卡德安在两架武装护卫机的左拥右抱下,安全抵达了这座孤独悲凉的工作站废墟。
从那时起,卡德安才知晓这座工作站秘而不宣的历史,知道了它依托一架不可思议的运输电梯在荒漠里发迹的过往;知道了那位被档案库除名并当做机密戒严的疯子博士;知道了他们那群无可救药的狂人最后执行的自杀式行动;知道了“天穹坍塌”的真相——很多年前,当卡德安还是军官学院一名籍籍无名的学生时,负责当年哲理课程的教授是一位根正苗红的科研分子,他曾经在毫无节制地喝下五品脱伏特加的情况下,向他讲述过这个故事。他说,在卡戴珊戈壁的某处还沉睡着那间工作站,他们的设备、他们的电梯连同他们当日炮击天幕时的时空都一起停滞在了那里,只要寻找到那处不可见人的隐秘之地,人类就可以知道关于我们所处的这片时空地域的真相。
真相,这东西对于卡德安来说既不真实也不重要,但却足够刻骨铭心。对于他而言,真相就是数个世纪前的坍塌事故,导致工作站的立场产生了不可逆转的可怕改变。刚看见这片工作站时,卡德安还能心满意足地瞅见废墟间一朵向阳绽放的黄花。和工作人员打招呼的间隙,那朵花蕊鲜明的花便开始枯萎坏死,直到他再次寻找花的踪迹时,他却发现新的种子正在萌芽,随后嫩条破土而出。有人做出过不准确预测,认为整座工作站的时间加速立场是源自那位疯子博士的手笔,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也不论究其根本是否是因为意外而导致装置的触发,总之,这个令人生畏的立场在数个世纪后,在博士和它那群浮夸的弥赛亚式追随者早已作古的今天,仍然在不留余力地保护工作站。卡德安和他的同事,那些同样被秘密派遣和抓来的战士们,他们唯一的机会就是用每次的衰老换取探究进度,用炸弹轰开那些死气沉沉的门扉,他们唯有不断前进不断试错,在一次次的衰老和年轻中循环往复,最终才能找到立场发射器的源头。
卡德安停下了奋笔疾书的手,突然愁苦地仰望天花板的方形灯管,他听见了负责人特有的铜板鞋底的踏步声。他没有写信给父母,没有写给自己的妻子和尽管如今已成年,却始终无法再次相逢的孩子。他写了他爱的事物,写了他近来的感受,但他从没写落款人和收信人。等找到并关闭可怕的立场发生器后,世界的真相就会铺开在其他人面前。但在这之前,他还想起偶尔参加过一次的同事的葬礼。那是场简陋无比的演出,用于官方媒体的宣传和披露。同事死的时候脸苍白得像是从未来到过这个世上,他细皮嫩肉眼睑微红,一夜之间年轻了数十岁。由于逆向物质装置的极限功率已经超标,他死的时候还跟啼哭着来到这个世界时一般年轻。他想,也许这也就是他和所有同事的结局了。
负责人脚踩后鞋跟的动静响起,哒哒的声音像是战马在水泥地上蓄势待发。他毫不留情地敞开了大门,可卡德安没等他开口,就落落大方地拾起斜杠纹路的紧身衣,朝着通道深处走去。卡德安听着自己的心脏的声音,它在无情地挤压血液,让所有温暖流遍全身,随后它会收缩再扩张,像是一次次弹跳的感觉。但它最终会停搏。它始终都会停搏的。从很久以前开始,它就为停搏和清空工作站而不知疲倦地跳动着。
霍尔德将军穿了一件精心打理过的狐狸皮上衣,身披深色大氅,脚踩一双牛皮长靴。右脚的马刺是他十八岁那年跟随军队开拔前,由他挚爱的叔父亲手锻造并赠与他的。叔父是闻名遐迩的东部铁匠联盟会长,这是霍尔德将军每每面对镜头时都要强调的话题,往往也是在这时,他会下意识地踮起脚尖,让金质马刺随脚后跟清脆地转动起来。
无论拍照时的打光如何恍惚了他的双眼,也不论身后传来怎样的动静,霍尔顿将军都一成不变地宣扬着重启运输电梯的计划。他和他的助手——那位不辞辛苦的年轻摄影师,共同穿越了大陆的西北地区,并在最终重回这片工作站的遗址时,他们募捐到了数量及其可观的赞助费,以及有志之士的帮助。
霍尔顿将军的助手兼摄影师是一位头发曲卷,嘴唇外翻的土著年轻人。自从他被霍尔德将军用步枪顶着后腰,从哈拓劳改营里劫持出来,已经过去了十二年。但那段将军一边胁迫警戒的军队,一边挟持着他连夜逃出牢房的桥段却常常在梦中上演。如今,他仍旧被迫远离家乡部族,跟随将军的步伐而充当管家和秘书,有时还是一位着装不得体但擅长烹饪的厨师。随着时间无情流逝,霍尔德将军也在十年如一日的争权夺利中渐渐衰弱得老泪纵横。终于,助手得以拿起自己梦寐以求的摄影机,伴随将军最新的宣传口号来了次长达两年的长途跋涉。在这期间,他既不用佩戴手铐,也无需生活做饭为柴米油盐而乞讨。因为,平日里跟懒汉似得横躺在旅店的将军,此时也被虚假募捐的巨大利益所诱惑。白天,他们顾不得吃饭就出发,晚上随便在几处草垛间歇脚。有时,助手抬头看着不清不楚的星空,他想起将军在巡回演讲中多次提到过的说辞,想起将军无比坚定地强调过:如今人们头顶上的星空只是一出骗局。他还想起了炎热故乡的深夜,角马和草鹿在野梅子丛中玩着逗趣且邪乎的游戏。有时,他还会瞅见角马浑身是血地叼着鹿脑袋走出来;有时,他却发现是草鹿独自轻盈地跑远了。
助手是一个干一行爱一行的年轻人。有人评价过他——那是跟将军不经意间提起的,他们会这样告知将军,说:“您的随从真是个固执又幸运的人儿。”每次听到这番交谈时,他要么是在训马,要么是在擦拭镜头的污渍。他感受不到摄影镜头里实体的存在,却能清晰地辨认出每个像素点的位置,将军在其中更是如此。有些时候,这位果敢残忍的军人会表现得落落大方,像一个为捐赠慈善儿童基金而从遥远的大洋对岸远赴此地的恩人。霍德尔将军会在镜头下摊开双手,热情洋溢地开始宣讲,不用演讲稿和题字板。对于他以及其他支持者而言,这是这位声色犬马的军人最值得说道的优点了。
将军夸夸其谈时,总会绕不开那些话题,有时是对星空的向往,有时会不厌其烦地向所有人详细解释那些奇奇怪怪的造物。他说到什么运输电梯时,仿佛看到了神迹般双眼炯炯有神。助手知道,霍尔德将军的思想俗气至极,乃至于他压根都不相信自己的只言片语。不久以前,将军从黑市上花了不小代价买来一本书页泛黄的札记。在第二十三次战争叛逃中,他隐居在鲜为人知的危险雨林里,一边躲避官方怒火滔天的追捕,一边就着烹煮鳄鱼尾巴的火光,一丝不苟地读完了札记。之后,他将这本据说是源自五个世纪前,发掘废墟的政府秘密部队的档案归拢起来,改编成了一部极具个人风格的夸张传记。通常,像将军这样一位擅长当逃兵和诓骗寡妇的败类分子,靠这种东西往往能哄骗绝大多数人。
那个时期,霍尔德将军在镜头的记录下,顺着春风走访了多达三十二个乡镇以及新兴城市。直到当年冬夜的第一缕雪花飘落,他的支持者的呼声早已排山倒海。也是在那时,助手陪伴将军走过了第十四个艰苦的年头。用那台从黑市讨价还价最后不得不动手抢来的摄影机,他把霍尔德将军人模人样的台前幕后拍得清清楚楚。第一次在愚蠢的原住民领受圣体时,将军在人群中大声疾呼如同鹤立鸡群;第一次在人头攒动的集会上发表演说,将军还特意雇劳工搭了棚子,上面用红色的奢华毛毯盖着,仿佛盛装出场的明星人物;第一次筹集到了足够的资金,在捐款交接仪式结束后,将军本打算痛快买醉,却因为横遭抢劫而落荒而逃;第一次在首相会议上跳脚,但将军不小心被质朴的燧发枪击中脚踝,不得不在黑心诊所躺了半个月。最后,不但计划被搁置,临走时还被癫狂的庸医威胁着付了高额医药费。直到某个明光瓦亮的冬日傍晚,这个倒霉的将军结束了新一轮的演讲募捐,刚刚走下台就迎面撞上了不详的宿命。
卡琉斯中尉是一位长相出挑的男士,至少在长达二十年的特工生涯中,他执行的任务和他给人的印象全都毫无指摘。他身材高挑不显赘肉,脸庞削瘦宛如刚走出饥荒地区的流民。他的双腿枯瘦不堪,颤颤巍巍看上去像孤儿的竹竿似的,但他的肱二头肌和双臂肌肉却异常发达。早年有关他的传闻里,他是一位能单手持重型机枪扫射的危险人物。正是那双健壮得发胀的臂膀,初次见面就给霍尔德将军留下了深刻印象。
将军从未感到如此受辱过,哪怕在最艰难的逃兵岁月里,他都尽量把自己打扮得英勇无畏一些。在雨林逃避军事法庭时,他也是身着军装,擅长打理军靴的优良军人形象。可如今,将军却被像抓小鸡仔一样提了起来。那双肌肉无脑的双手死死掐住他的左肩,一路把他从北方小县城揪到了首都附近的牢房里。直到那双可怕的腱子肉魔鬼的双手松开他时,他已经跨越了近六百五十公里的遥远路程,忐忑不安地出现在了关押政治犯的监狱中。也是在这时,助手摄影机里的霍尔德将军发生了较大的转变。这种变化与其说是自我的领悟,毋宁说是心灵的变质。起初,那位上宽下窄的卡琉斯中尉常常来光顾他们,他有时带来甜品小蛋糕,有时会备好彻夜长谈的咖啡。蛋糕涂满奶油点缀草莓,它被将军以身试险,证明确实内含精神成瘾性药物。而助手日复一日,坚决地喝着比泥巴水还要渗人的酸咖啡,苦熬着折磨人的通宵彻夜。他用摄像头记录下霍尔德将军与那位中尉间的对话。
每当烛火升起,卡琉斯中尉就如约而至。他身穿深绿色的迷彩军装,眼睛瞳孔一颗深蓝,一颗泛黄,他像猫头鹰似的警觉神情常常让助手很不自在。最开始,他还试着循循善诱和将军谈论所谓的信仰,并试图撬开这位前朝逃兵的心扉。但这一切都徒劳无功。将军的死板与无知让他倍感压抑,而随后频频出现的歇斯底里又令他无所适从。中尉最初接到的命令是处理一位粗心大意的泄密人——就是眼前这位神昏意乱的假将军,此人从两年前在国境线西北方名噪一时,随后更是非法募捐到了巨量的财产。这将军原本是旧政权下叛逃的一百零六支部队的其中之一。如今他昂首阔步地走在台前,把那些一代代政府保管的机密当做吹嘘资本,到处坑蒙拐骗。
卡琉斯中尉倒也不清楚将军演讲中宣称的工作站到底从何而来,何处可寻,又是否真的存在过,甚至他本身对此事是否能作为机密都不置可否。他本打算从根源上否定将军,让这位可悲的泄密者相信,自己所宣称的东西不值一提,是可有可无的流言。但让卡琉斯中尉从未想过的是,霍尔德将军的精神在日益疲惫的拷问中,在持久服用的带有精神药物的蛋糕里,逐渐滑向了偏执的深渊。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助手才发现,原来,这位无理取闹的将军的宣扬并非都是信口雌黄。霍尔德将军为此所执着的,并不是腐臭的贪婪,而是虔诚的笃信。他确实是非得逼自己心悦诚服,相信在奇妙且荒芜的戈壁沙尘间有一片庞大的遗址;相信工作站有一辆损毁的通天电梯的神话;相信五个世纪前的当权者曾组织过专业的开拓行动;相信头顶的星空上还有一片崭新的领域。只有这样,他才能在万头攒动的盛会上高声宣讲出这些话。他掀动群众们的高呼,实际上,没有人的内心比他还要沸腾。而这种看法的转变,也让助手忽略了中尉的变化:这位来自卡里姆边陲小镇的优秀军官,他不到二十二岁便成为了中尉,在战争中屡立奇功,明年的新年之际他就会收到国王亲自颁发的十字勋章,这是在民间板上钉钉的说法。可如今,这位沉稳的中尉却被霍尔德将军死一般的固执给动摇了。这也是助手唯一没有也没法用镜头记录下来的东西。
三个月后,自由节前夕的傍晚,霍尔德将军趁着守卫松懈,一脚踹开了牢房铁门,并抢过枪支顺手击毙了不下十名守卫。助手在目瞪口呆中,首次坚信了他曾是游骑兵团将军的流言。他们从监狱南边的狗洞出逃。将军熟稔地绕过了不下三条密道的干扰,直到两人齐心协力推开一条搁浅在岸边的木船,那艘事先被人加装过引擎的船只便载着他们扬长而去。而在迅雷不及的追击战中,助手差点因为保护摄影机而当场毙命。当他们终于得以安然脱身时,他看见霍尔德将军沉默地看着逐渐远去的监狱码头方向,机枪的扫射在近处溅起阵列般规整的水花,像是送行的礼炮。于是,他老练地打开了摄像头,对着将军的侧脸看过去。他看着将军伸出了持手枪的手,因为凑得过近而差点占满屏幕的所有像素点。助手只通过镜头看见了将军飒爽地开枪,看见这位一夜间突然显得苍老了半个世纪的将军吐了口痰。但他看不见屏幕外的卡琉斯中尉,看不见这位身穿深绿色军衣的军人站在岸上给他们送别的身影。中尉身姿愉悦地挥了挥手,霍尔德将军开枪打死了一只海鸥。
半年后,他们穷途落魄地行走在荒漠中心地带。戈壁的烈风时常扰得人晕头转向,常常让人迷失自己的坐标。霍尔德将军凭借着军人的素质,以及他那冥顽不灵的朝圣思想,成功在监狱说服了卡琉斯中尉,并让这名身兼要职的军人给他送来了一份标注完备的机密地图。没人看得懂其中的暗语,也没人知道目的地有什么惊喜在静候。但霍尔德将军无需过多察看,就执拗地带着助手一路沿着荒漠戈壁走了不下五个月。旅程中,助手的摄影机几近报废,连口粮和水也在最后的日子里岌岌可危。但最终,他们还是寻到了那片居所,那座掩盖在风沙间的工作站。
直到进入那间半坍塌的平房建筑前,助手早已对摄影机不抱任何希望了。但伴随黑暗中的凉爽同时袭来的,还有摄影机的回光返照。助手兴高采烈地打开摄像头,却发现霍尔德将军那鬼一般飘忽不定的影子,已提前打开了电梯门。没人比霍尔德将军更加清楚地知道自己置身何处,而助手却一无所知。他懵懵懂懂,一边拍摄将军阴沉的正脸,一边毫无芥蒂地走进电梯。
运输电梯焕发出一声刺耳的咆哮,摩擦声带着直冲天际的压迫感击溃了耳膜。镜头里的霍尔德将军嘴角在微笑着,但鼻孔和耳朵不时飚出血花。这时,助手才想起来,在多年拍摄中,尽管他尽职尽责地整理每一册录像和每一摞底片,但他还从未让镜头中的将军说过任何话,更别提回答问题了。于是,在他不知道身处何方的第六层空间中,在高过现实天空六千米的无人国度中,助手问出了人生的第一个问题。他把镜头对准将军苍白的脸孔,连深呼吸都没有过地问道:“那么,请问霍尔德·菲利斯将军阁下,你知道我们最终的目的会是哪里吗?你认为我们会看到什么?”
电梯的火花掠过寂寥的天际,时隔十五个世纪零七十二年,漫长的运输电梯再次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三百六十七个世纪零五十八年以来,人类在第三环形星系的文明重复着毁灭和重生已不下二十七次。而距离霍尔德·菲利斯将军上次激情的演讲,也已过去了一年零五个月,但他还是为这个问题准备好了唯一答案。此时,运输电梯已经到达最大功率,爆炸的推动力将缆绳尽数扯断,他们冲出了第七层的夜幕,沿着当年博士用火炮击穿天际线的缺口,他们像是顺着垂直的公路在一路驰骋。终于,在空气逐渐稀薄,而高温缓缓融化电梯躯壳时,霍尔德-菲利斯将军回答了助手的问题:
认同您是一件过于艰难的事,这不亚于让我承认亚拉人对我们星系的侵略是正义行径。事实上,我们所做的错误入侵也罄竹难书。您肯定认为我在难为我们的族人,也在为您的宏图大略使绊子。如若如此,那我倍感歉意。但是,我坚决反对并谴责您作为远征元帅的一系列肆意妄为的行径,尤其是某些脱离指挥部的作乱活动。
您若是当真不明白科学创造的途径是多种多样的,那么您好歹也要对未知抱有哪怕一丝的敬畏,说您有先见之明那都是在侮辱我的评价体系。首先,制造一块适宜短寿种族居住的环境,对当初在亚拉人战争中处于劣势的我们而言,是极为苦难且需要想象力的。此外,还需要维持窗口星系世界的正常运转,避免被轰炸和过度徭役。第三环形星系一直以来都有我向当局申请的高度戒严权限,由此,一长串简直比我前半生的风雨飘摇还要艰难的流程应运而生。这一切,都是为了被我转运至此的羸弱种族能够重新成长,这些努力都是为了见证这个我们从未见过的特殊种族的成长,何为特殊?只因为他们与我们何其相似!
是的,没错,是我私自为他们布置了一道能直达星球外围的电梯,还饶有兴致地看他们最终破坏了天幕,由此,我能将视线全然集中在那一处,而不需为了观察而疲于奔命。这是最能观察一个文明的手段了,如若你不理解,那我简直为您荒芜的思想而感到难过。当然了,这一切都在他们成功突破了伪装天幕,将小小的殖民飞船寄去他们的卫星开始的——您知道他们把那块淡红色的星球叫做什么吗?没错,月球!他们无论如何都很念旧,不是吗?说回正题,也许他们的发展过于迅速和可怕了,但我没想到竟能引起您的注意,更让我难以置信的是,您居然还忙里偷闲,在前方战线节节败退时抽身而退,只为了将正准备小型星际殖民的人类帝国摧毁殆尽,您延误了战争敕令……
如今想来,现在我的手仍在发抖。您出身贵族,战争世家,您的父亲曾经和我并肩合作过。我全然没想过您居然如此痛恨他们,痛恨那些人类,哪怕是我处于实验目的而申请保留的特殊区域,您也不厌其烦地毁灭了他们。因为什么?是因为五百世纪前,那场在太阳系发生的抵抗运动吗?因为他们差点引爆太阳,差点炸得您不复存在?要我说,您简直是个狭隘的恶鬼,丢人现眼……
在重复了那么多环境迥异的实验后,在接触了那么多奇思妙想的种族后,我想我生命中某种不朽的东西正在被破坏殆尽。也许人类不是唯一一根用钢铁浇筑的稻草,但他们确实是最后一根压垮我的稻草,无论重量几何。我对现如今的银河系扩张版图已经兴致全无,或者说,是内心已不堪重负了。您知道吗?我现在看着外侧屏幕的天空,看着光年坐标最近的一颗太阳正被我们的舰队瓦解,看到日斑投向临近星系的影子,那可能会是某个不值一提的文明的终生神话。不,我没想起您或者我的童年,我们一辈子都被锚定在太空舰队上,终其一生都无法脚踏实地地来一场长途跋涉的徒步旅游,所以您我才如此虚幻,如此暴虐和心生怜悯。我并非想劝动一位种族英雄,那太愚蠢太自以为义了,但我也并非要与您沆瀣一气,因为这终归是我的实验。我见证了他们发展的历史,如此熠熠生辉,乃至于我都不曾怜悯过他们人类的命运,就同当初他们破釜沉舟地引爆太阳,差点拉着您和雄伟舰队一起共赴深渊一样。有时我甚至在后怕,浑身起鸡皮疙瘩地认为,他们即是死去灭亡后的我们……
您不用着急派舰队来收缴我的印章,您也无需亲自前来说服我什么,我也不需要任何关于您的解释。现在的时间被我定格在了人类太阳系时间谱的晚上九点零八分,这是为了纪念第一位走出天幕的那位难以评价的人类——人类真是复杂。在这个时间点之前,我身边有多达五千个不同星系、不同种族和文明的钟表在滴答作响。不久之前,亚拉人的冲锋舰一头撞碎了外空间舱的防护网格,一大群和我们的战士一样穷凶恶极的暴徒涌进了舰船。
不,您再也见不到我了,我也并非一直都是您亲爱的博士,但作为您的世家顾问兼儿时教师,我还是祝您会在接下来的反击战中志得意满。现在,我听见门外有人在敲门,也许是砸门。我把所有其他的钟表都停了,它们各式各样,镶金镀银还有钻石傍身,有些干脆本身就是贵金属和宝石打造的。它们源自我们灭绝的一个又一个种族,一个又一个文明……我并非将死人善,但我希望人类能继续生存下去,也许他们会更爱这片银河,也许他们就是另一个我们。我停了所有的钟表,现在时间凝滞在了不同的时刻,然后,我又给那块人类怀表上了发条,这是当初您在那颗行星瓦解前赠与我的,外加一系列的基因模块。24小时制的复古钟表滴答作响,清脆如鸟啼。
您找不到我了,您也注定找不到他们。我激活了剩余的基因序列,他们早该如此自由地呼吸,载着他们飞往另一侧星域的是图尔特飞行舰。我通过解码而取消了它的权限和信息。他们终将在一处适宜的星系间苏醒,在一个蓝色的行星上,随便他们叫它什么吧,但我会告诉他们的,我一定会这样说的,如果他们想把那里当故乡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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