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始终与繁华、摩登保持距离,又不断受潮汐涨落冲刷的小镇;故事的幽灵错身起舞,衣料摩挲,身体相隔,发出金属剐蹭的啸鸣,划开耳朵,血珠滴滴落落。
这双眼睛紧盯着整场戏剧的台前幕后,心里默想每一盏灯被如何撞得左右摇动。剧烈闪烁的光影又如何使皮囊里的卑怯动荡不安,跟着明暗交界从观众席后入场大门二楼的扶手,到幕布后落满灰尘的灯架梁索——左、右、左、右。
主角们始终在数种界限交错的边缘,平衡木上的身体一点不能停歇,站定更要加剧晃动。心是无法获得安全的,它无法享有永远宽阔的原野。有的小说像纤毫毕现的切片,从中间介入,随着时间迈进,又不断回望从前。这本小说像一位有独特习惯的肉铺师傅,把一段肉切成可以展开的连续薄片,切完再首尾相接——一块美丽、复杂,让头皮隐隐发麻的布片。主角不依靠“讲述”完成每一篇小说的文字,是门罗把我突然安插进了他们的心和脑,看着藤蔓漫生的心绪与念头嘈嘈切切。白纸黑字,却惴惴不安。以往生活里借来的点滴,在界限交错的此处,马上就要被付之一炬;以往拦在身前的巨大阴影,下一秒就轰然倒塌,冷冽的风卷过硕然的空寂。这“骤然”的改变不会给主角带来过分的颠覆感,相反,甚至有着担忧之事终于发生的、一丝微妙的安定。对一个始终未曾怀疑、未曾偏离轨道的轮子来说,撤离无疑是一场令他茫然不知所措的变故。门罗的主角大部分时候不是这种安然的轮子,她的主角没有“向来如此”的生活,始终被流动的空气一点点撬动,是总在最接近地面的时候被吹起的纸片。对身份的怀疑和追逐,对自我的问询和安抚,对生活的挣扎和顺从,对身边人的依恋和不信服... ...仿佛枕在按铃的上方,稍一松弛,复又惊醒。心无定所,因此没有一项叫做“回家”的固定仪式,不能落地的旅程要卷起所有东西裹在身上。捡一路掉一路,抛一路存一路。
我好像一直在描述不稳定。“不稳定”在门罗处不是颓然倾斜,而是缝进生活里的丝线,构成每一寸料子的那一点点,变成无穷无尽,余音绕梁的一点点。无法落地的心,既因漂浮而无法安然接受一切,也因持续的轻微不适得以与世故的牢笼保留一个呼吸的间离。极妙的是,门罗笔下的许多人物,不论主角与否,都多少透露着这样的弹性。我将这种感觉归因于门罗的诚实。这也是我觉得自己像被安插进主角心里的原因。门罗是一根锐利的针,目的不在侵入式、颠覆式的伤害或矫正。一刺即离,拔不带血,足知深浅。自称不怕疼的人会真心实意地说疼,自称怕疼的人会平淡肯定地说不疼。
门罗的天才不像是任何技艺性质的——诸如精妙结构的遣词造句,令人咋舌的知识储备... ...我认为是她对境遇的理解,和透过对话显露整个氛围的转译能力。不是固定的氛围,而是在不断默默流淌,悄悄翻涌的氛围,形成一个又一个漩涡和暗流。她如实地写,真实到令我发颤,一个人的小心翼翼、一群人的小心翼翼都压进笔里,都压在纸上。她写的老人们,除开生理的变化和限制,并不觉得如何老迈,只是一颗漂浮太久,走了太久的心。一场聚会、一个吻,对于一颗心应当也是可观的距离。
封面图源:ANAÏS BOUDOT . PABLO PICASSO . BRASSAÏ《LES OUBLIÉES》
评论区
共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