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东向西而望,逃难的队伍顺着平直而荒凉的地平线缓缓移动,每随着他们前进一步,夕阳便西沉得更深一分而愈显巨大,这轮占据了大半个天空的独眼死寂地凝视着他们,血泪样的红光不断淹没那些零落的侧影,恰好是这一行人深重苦难的写照——残酷且没有尽头。
山隘险峻得仅靠一丸泥就足以封住,队伍在此停下,注视着那道拦在隘口的孤影,对方陌生的面孔,便是足够值得警惕的潜在危险。人群中让出一条通路来,铺着稻草的牛车上坐着一个干瘦的人,双腿像柴一样嶙峋且瘫硬,用了嘶哑的声音高问:“奚自!?(从哪里来!?)”
回答的声音响而有力,穿透着不断黯淡下来的原野:“自郭氏!(从郭家来!)”
人群中躁动起一片低声的议论,先前庆幸只有一人拦路的惶惑,如今则转而抱怨来援的人实在太少了。后方一阵滚雷般的沉震,有某种极响而极远的动静正在隐隐接近。在一双双惊疑后顾的目光之中,一骑大汗淋漓的劣马穿过队伍来到牛车边,马背上担任斥候的女子向瘸子通报,同时也提高声音好让所有人都能听到:“在背后不到五里路了,咱们逃到受降城之前就会被追上!”
在远方那不断追逼的脚步声中,瘸子打量了下郭家门客背后那把铗柄极长、比人还高的双手长剑:“臂力好?”
门客不自谦也不自夸地点头确认:“无他。(我只有臂力好,没别的本事了。)”
追兵在入夜之际追及至隘口。食客一夫当关阻拒,在短得吓人的时间内射出了多得吓人的箭,硬弓像一轮骤然满盈又倏忽晦朔的月亮,在山隘之上往复张弛,弦响之密集,闻之有如醉了酒的匈人在狂暴地弹拨批把琴,控弦的右手虎口因持续用力过猛而崩裂,血流满肘。夜色之中隐约可见箭雨覆落进逐群,十数人的步兵顿时溃散了一多半,领头的唯一一名骑兵在冲至五十步内时连中三箭落马,只剩下那匹光鞍的战马继续蹬踏而来。食客弛弓休息,任由它从身边错擦而过。
身侧一阵虎啸般的咴嘶,食客从没听过马竟会像这样叫的,他惊转过身来,愕然看着那匹战马坐在两条后腿上人立而起,修健的马身虬涨成雄伟高壮的人形躯干,无表情的长脸拧结成一副凶暴的模样,两只前蹄各自揸开五指,双手抽出挂在鞍上的短戈劈砍下来。
食客没料到这匹马也是追兵的一员,五步之近难以张弓,他丢下硬弓,用还在流血的双手去掣背上的长剑。那头化人的妖马魁梧得简直成了一个巨人,能斩马的长剑在他面前俨然成了短兵器,食客尝试避到左侧搠其面门,剑尖还没来得及递到马肩,那支粗重的大戈已经砍到了头顶,食客被迫放弃刺击,收剑横在身前,以左前臂抵住剑脊翼护身躯,那惊天动地的一击沉重得仿佛巨石砸落,食客像只面口袋似的软倒下去,勉强撑住没有断掉的剑刃,应和着无尽的耳鸣铮铮作响。
巨马怒吼着再次扬戈,食客知道自己决抵不住下一击。在戈抬到最高点的时候,人和马都听到隘口那一侧——也就是食客掩护难民们逃远的那个方向——传来了一阵轰响的蹄声。倒地的食客回头,看到夜色中有三片羽缨在铁胄尖上飙摇,胄下一双恶得能吃鬼的眼睛,一副擐甲的雄躯与一匹具装的战马,这员闯入战阵的突将挺起长枪去搠妖马,巨马临时将手中的戈从下劈改为横挥御敌,长枪像飞蛇似的在戈头横援上准确地拍击了一下,铁戈头重,顿时失去平衡向下沉坠,那以一敌百的可怕重量,这时反成为了陷住巨马自己的力量,在他来得及重新发力举戈再砍之前,具装的铁马从这妖怪身边一错而过,突将的长枪格开铁戈继而突刺,自巨马的左眼眶扎进去、从后脑鬃贯出来,马妖倒地时折断了枪杆,死去的雄躯像一座小山般震得整个隘口都颤动了,黑色的血像喷泉一样溅了食客半身。跟随突将的步卒们快步围上,用长枪大戟往还在挣动的马躯上扎,确保这只巨妖死透了之后才陆续停手。
突将扯缰回马,在蹬踏不止的鞍背上丢掉了断去半截的枪尾,向食客朗声通名:“我,汉受降城左庶长(注:左庶长是秦汉二十级军功爵位制中的第十级)李椒!”
“赵客”也可以理解为“从赵地来的外乡人”,因此,李椒认为这不过是他隐瞒身份用的匿名。
死里逃生的难民们继续跋涉,李椒的巡哨队将他们护卫在队列最中间,良家子们帻冠上的鹖羽栉列翼展,如林之盛。
独自断后的赵客,被村民们当作最尊贵的客人,安置在瘸子的那辆牛车上,这就是他们所能拿出的最舒适的“上座”了。坐在那堆稻草上,瘸子和赵客第一次互通了姓名:
“郭公慷慨好义,我慕其长者之名去书求救,怎么只派你一个人来?”楼烦问出了一直很想问的问题。
“陛下尽迁富豪至茂陵,郭公举族迁放,门客云散,自身尚且失势难保,有心来助,鞭长莫及,临死犹以为愧。(注:元朔二年,汉武帝颁布《迁茂陵令》,令家财超过三百万钱的巨富豪门一律迁至京郊茂陵,以打压土地兼并严重、威胁集权的豪强势力)”
“焉支……谢了。”楼烦从车旁马鞍上的女斥候手中接过了米囊,招待赵客喝仅有的一袋劣酒,掰下很粗粝的杂粮饼子请他果腹。楼烦作为策划这次逃亡的智囊,分得的粮食分量比其他村民都要多,但他只吃了很少一点儿,大多散给了同坐在牛车尾后的老人和孩子。阿琉满脸菜色但很有活力,总是围在楼烦和焉支身边转,阿迁脸色白得像纸,总是望着空无一物的地方,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赵客觉得很奇怪,这么多人的一个村子里,为什么会只有这两个孩子?
“回乐村一共三百二十七口人。”楼烦说。赵客回望了一下长长的队伍,总感觉他的数报多了。
然而下一句话便血淋淋的:“一路被他们追上吃掉了一百九十五口。小孩子吃得就剩阿迁和阿琉了。”
阿琉这时很兴奋地招呼阿迁往前看,大人们也都随着他的叫喊而观望,原来受降城上高卓的飞檐已经出现在天边了。
三筑高城众敌降。月光还像秦时初筑长城之际那样照在这座雄关上,残破的敌台带着数百年的战争痕迹与岁月沧桑,缄默地俯瞰着人群进入城关。
瓮城是主墙之外一圈半圆形的隔堡,大环状的墙体上饰满了黯淡陈旧的壁画与塑像,包围在各个方向逼视着这群刚刚入城的人。李椒将马妖的头颅斩下带回,掷地轰然,又有步兵将山前捡得、被群妖啃食过的村民尸首抬置于旁,被咬断的骨骼沾着血迹,像犄角一样刺破碎烂的皮肉穿出体外,连在场的行伍之人也为之凛然,即使在战场上也极少见到如此惨酷的死状。
受降城右庶长(位在左庶长之上)严山仔细打量了人与妖的遗骸,目光谨细像是在看地图:“这么说,回乐峰有妖怪的传言是真的?”
焉支把两手抄到楼烦腋下,像抱个稻草人一样将他从牛车上捧下,安置到阿琉、阿迁抱来堆好的稻草上安坐,村民们都聚到背后,听他面对军官的质问,回忆起旬日之前,这瘸子和骑着马的焉支来到回乐村时的模样,均有隔世之感。
当时回乐峰上的群妖刚刚对村子进行了一次巡掠,对照着户籍名册掳走了一批村民以备过冬,这种以性命为计算的残酷“徭役”每隔数月发生一次,在回乐村已经持续了数十代人之久,群妖每回掳走吃掉的人数都经过筹算控制,确保还能留下足够的人口继续繁衍——他们是把整个村子像牲口禽畜一样豢养在山下的。敢于反抗或逃走的人被一代接一代地吃掉,留下新生后辈继续去面对这代代无穷的宰杀。
楼烦和焉支这两个素不相识的外地人闯到村子里来时,村民们都讶异于他俩竟能避过周遭巡山的小妖来到此地,催促二人赶快逃离死地。楼烦坚持要村里人请吃一顿饭,在饭桌上用一屉筷子做筹,向围观的村民们策划如何逃出群妖的监禁封锁。
“两道山梁之外就是受降城,马邑之谋以来,六郡良家子与匈奴恶战益甚,常屯大军戍守。”楼烦在那卷羊皮地图上画出逃往受降城的路线。以前从没有人逃到过这么远的地方,于是有人问,妖怪如果追上来,且为之奈何?
“百人组练,可静边方;万夫长驱,能定山河。”楼烦向他们讲大将军卫青兵出云中、进略河南之地、拓立朔方郡的故事,“那群畜牲要是敢追,正好引他们到受降城,请戍军夷灭!”
会走很多路,会很难,会死一半以上的人……楼烦把这次逃亡将要面临的惨状一五一十地摆出来,但哪怕会招致妖怪们的报复与残杀,哪怕会有很多很多人痛苦死去,只要能够摆脱群妖,只要还有孩子能够长大,只要还有能够生育的男子与女子活下来,只要能够在受降城找到一块可供耕种的荒地,回乐村就再也不必每隔几月为生与死而惶惶不可终日,他们的子子孙孙将能够千百代地安居生活下去!
汉匈战争已经渐显定势,仗不会永远打下去,军队不会永远在这一带戍守,等到驻军转屯他处,便时机永失,回乐村的子弟还要千百代地继续像牲口一样接受挑选与宰食。
这最后的警告成功鼓动了整个回乐村。在一代代屠宰中渐渐死去的勇气重又躁动。他们不想让自己的孙子和重孙继续过这样的日子,他们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要让孩子不必在恐惧中入睡,要让老人能够死在自己的寝席上。
于是楼烦为他们向轵地素有重义任侠之名的游侠郭解去书求助,教他们穿过巡山妖队设立的封锁线,无声无息地带走了整个村子。
严山铁塔一样地听着,听到向郭解寄书求救一节时,便转而逼视赵客。赵客坐在阿琉、阿迁搬来的第二堆稻草上,脱剑膝前横,昂起胸膛像迎接箭镞一样去迎接严山的目光。
严山不言妖患,而言及郭解之事:“陛下徙富豪于茂陵,卫将军为郭解进言说,郭氏家贫,不应在迁徙之列,陛下回答,郭解一介布衣,竟能让大将军为他讲话,可见郭家不贫!有个儒生说,郭解以行侠为名触犯公法,郭解竟为此而派人杀了他……”
赵客分辩道:“杀那儒生的,是想要维护郭解声名的门客,郭公并不知情。”
严山上躯前倾,山崩一样朝赵客倾压下去:“郭解甚至都不用知道,自然就有人帮他杀人,这是陛下都做不到的事,罪比他亲自杀人还重!御史大夫公孙弘谏议说,郭解大逆无道,陛下遂夷郭氏三族。回乐村的求救书送到时,郭解已待罪狱中,门下食客非散即擒,如今还肯为他应请来援的仅你一人,先前替郭解杀那儒生的,怕不会也是你吧!?”
“咸阳旧日,我曾与郭公相逢意气,一斗千金,痛饮新丰美酒于垂柳高楼之上,眼花耳热后,三杯吐然诺,异日愿为郭公行一桩事。我闻,已诺必诚,不爱其躯,郭公自知宗族不免,生前所憾的,只有回乐村一事而已,郭公既死,我自然要履诺代他走这一遭。”赵客把腰杆挺得像支厦梁木那样直,“至于那腐儒,茕茕书阁下,白首太玄经(抠抠搜搜地缩在书斋抄写,把一辈子都消耗在古板玄奥的经书之中),乃敢毁谤郭公高义,好义任侠之士争抢着想杀他的,多如过江之鲫,只恨没轮到我动手!”
严山立起身来,帻冠好像顶到了受降城上阴沉的夜空:“郭氏余党,坐罪当杀!”
坐在边上的楼烦扬了下手:“卫将军年前破匈奴,陛下大赦,有罪皆免!”
严山将身躯的阴影移覆到楼烦头上:“郭解杀儒生之事,罪在赦后!”
楼烦对答如流:“郭解之事在赦后,有罪;赵客交结郭解在赦前,已赦无罪!”
短暂寂然之后,严山用一种仇视的目光瞪着楼烦:“儒以文乱法,”继而又盯住赵客,“侠以武犯禁!”
李椒和严山背后一阵盔甲的响动,在满墙武将勇夫的塑绘之间,沉沉然立起来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军,这便是受降城驻军的最高军事将领,爵封少上造(少上造,秦汉二十级军功爵位制中的第十五级,位在左右庶长之上)的卢橘。他雕像一样沉立在楼烦面前:“妖群有多少人?”
卢橘回身领他们登上主墙进入内城。一双双眼睛炸睁着,村民内有人开始低声地哭——他们看到残破的城邑内分布着仅有百余人的士兵,这就是受降城的全部驻军了。
楼烦流汗流得像是整张脸都在融化:“我以为受降城的驻军有千人……”
此时他们已经绕着城墙甬道,来到了另一侧的北墙,卢橘从李椒手上取过弓,对准墙外的莽莽暗野射出一支带鸣镝的响箭。这一箭宛如揭开了覆盖在山野之上的夜幕,千百点火把如星辰般接连覆盖了大地,狼头大纛在幽幽的火光中隐现,千百点箭镞在野兽般的吼叫声中报复性地抛落下来。卢橘把楼烦摁倒在女墙雉堞后头,躲避着暴雨一样密集击打在一墙之隔外的箭矢:“匈奴大入塞,受降城驻军千人的声势,是我为了蒙骗匈奴才虚张出去的幌子!贼杀才,你引来妖军夹击于后,把整座边邑都陷进了死地!”
躲在另一侧的李椒开始大笑:“要是能挡住匈奴人,坚持到被妖怪吃尽全城,就算咱们赢了罢!”
楼烦把逃命路上连日未及梳理而垂到耳边的鬓发揪住,塞到嘴里嚼,最后逼出这么两句话来:“打仗我也会,愿助筹谋!”
楼烦助守军筹谋到深夜才作罢。卢橘专门空了一间耳房给他休息。焉支出城探视敌情,由阿琉和阿迁扶他去房间,阿琉把限额配粮时偷偷藏下的糙米塞给他,楼烦却从怀里摸出来更多从李椒那儿得到的面饼,全都散给了两个孩子。
“烦哥最好了!”阿琉没命价地往嘴里塞饼吃,“你和焉支姐姐结亲的时候,请我和阿迁去捧花好了,肯定有糖吃!”
“等焉支姐姐回来了,教她打你的嘴!”楼烦吃力地坐到了睡觉用的草席上,“滚蛋!吃饼的时候别让人看见了!”
阿迁抱了分给他的一摞饼立在原地,仍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楼烦咳嗽了两声:“阿琉,阿迁有话对我说,你先走,天亮之前不许来吵我睡觉!”
阿琉带上门走了。楼烦对着剩下那孩子投在烛火里的枯影,苦笑着叹了口气:“阿迁,焉支说我有个毛病,太亲近小孩子了,聪明一世,百密一疏,对谁都防一手,唯独忘了提防孩子。她说得没错,我现在才刚觉察过来,已经太晚了——说吧,你是个什么妖怪?”
那孩子郁郁的脸上露出一种冷的笑容,怀里抱的面饼散落到地上,衣摆散开变幻成一圈带膜的薄翼状,沉黑地裹垂在身周,将那无血色的皮肤反衬得更加苍白了,他以一种面对最危险对手的最大尊重,拱手行了礼:“秦回乐营左更(左更,秦汉二十级军功爵位制的第十二级),君迁子。”
“还以为是巡山小妖,真是看走眼了!”楼烦自到回乐村以来,第一次露出难以置信的错愕神情,“想不到竟然是洞府三大王亲自来!”
“你偷了我们唯一的一村‘人牲’。不亲自来,我寝食难安。”仍是孩子的身躯发着孩子的声音,君迁子却从黑色衣摆般的两翼之下,掣出了一柄与赵客形制相似的双手长剑,连柄带刃足有他那瘦小身躯的两倍之高,纵握在手中几乎抵到了屋梁。
房门从背后撞开,阿琉把矮小的躯体抻得像一张弓,蓄足了全部的力气,倒持着一柄贴身保命用的匕首冲君迁子后脑刺下,那柄退闪的长剑避过匕首,从阿琉右胁下一划而过,那受伤的孩子流着血冲摔倒地,又忍着剧痛挣起来挡在楼烦面前,双手握住短匕就像握着一把剑,发红的两眼盯着那一路以来的玩伴颤闪,仿佛有很多话想问而终究没有问,从沾染到自己鲜血的匕首后面,只吼出这样几句话来:“烦哥要我们活,你要我们死!我也是回乐村的男子汉,敢杀烦哥就跟你拼命!”
楼烦抽出随身的佩剑,以配重及系腕用的柄梢环首砸晕了阿琉,那孩子一声没吭地昏倒在血迹中。楼烦隔着剑锋望向君迁子:“三大王不屑于对小孩子动手吧?”
君迁子没答也没动,默许楼烦将阿琉抱到身后的草席上安置好。
“赵客那厮还真是让人羡慕,我也想要一诺倾五岳、十步杀一人啊!”楼烦看着自己浅淡的笑容映在如霜的剑锋上,“虽然人模狗样地佩着剑,但总学不好剑术,只剩下把剑拔出来的本事而已啦——游侠楼烦,请左更斗剑!”
这个连腿都站不起来的瘸子,庄严地学着游侠们的模样以双手持剑迎阵,宛若在握铗待阵的君迁子对面,形成了一道扭曲的倒影,烛火将两人的剪影呈对称状投映到墙上,风起烛黯,君迁子的侧影在摇曳的烛火中一闪而过,笔直的剑身拖在身后划成一道细长的线,从楼烦那未及行动的躯体中穿过,楼烦的轮廓在烛晕中碎散成一滩残影,呈放射状泼洒了满墙。
严山的酷厉,在满邑上下是出了名的。当夜他就将难民中的男丁编伍训练以补充兵力不足,其中有两人对边邑的危局已然绝望,选择趁夜越城而逃,还没摸到瓮城便被巡哨兵擒回。按照早已事先宣布过的军法,严山判与之同伍的一共五人连坐处死。五具遗体还吊在绞架上晃动,严山独自站在城楼上,看剩下的人比先前惧谨百倍地训练列阵,赵客则站在严山背后的夜色里,把剑抽出一半又放回去。严山头也不回地说,剑拔不出来,不是因为赵客不会杀人,而是不知道该不该杀。
“我杀了五个人,你觉得我该偿命;但我杀他们不是出于私怨,而是为了公义,你又觉得我好像不该死。最后连你自己也不知道该不该杀我。”严山俯瞰着墙下的民兵阵列,“因为‘任侠’二字,根本没有定数,你们这种人,不避生死来救一个素昧平生的村子,叫做‘任侠’;为了说错一句话就杀个手无寸铁的儒生,也叫‘任侠’。侠与不侠,义与不义,全凭你们手里有剑的人张口说了算。”
“如果大丈夫都不信侠与义了,还有谁站出来济世扶危?”赵客不是在争辩,倒更像是在疑惑。
严山回过身来,用春秋战国时期百家诸子登台争鸣时的那种目光看着对方,发了自己的议论:“非我不信,人心不足信。郭解扶危济困、仗义疏财,但北道姚氏,西道诸杜,南道仇景,东道赵他、羽公子,南阳赵调之徒,天下纷纷皆是,无不以效仿郭解任侠为名,跋扈杀人,兼并土地。
因此,尔辈说行侠仗义能济天下,不可信!可信的是商君南门立木,而秦扫六合。
你劝那些首鼠两端的民夫仗义齐心,共同对敌,不可信!不到明天拂晓,他们就会越墙四散逃个精光,被匈奴和妖怪分杀食尽。可信的是法度严谨,赏罚分明,他们看到我杀这五个人,比听你讲一万遍‘侠义’都更能戮力齐心。”
一种尖细而忧愁的声音,仿佛没有经过耳朵就直接穿透了胸膛。此时刻漏的水滴正好滴落到子夜,霜一样的月光静静照耀在受降城下,不知究竟从边邑的哪座敌楼上吹响了那枝幽幽的芦管,赵客不再说话,连严山那铁打一样的目光也柔软下来,夜色之中整齐地仰抬起一片饰着鹖羽的帻冠,默然望着芦管响起的同一个方向,他们可以想象,城墙外的莽莽草原上也同样仰起了一大片敌人的头颅,宛如冻土之下新生的苗野在乐声吹拂下摇曳,吹响芦管的高台映在月色中,从城外一箭可至,但那些“狼戾好凶残”的匈奴人却始终没有射出一支箭来打断乐声,到后来连那命令发箭的嘶哑咆哮也无奈地止息了,至少在这一刻,杀戮的仇恨被相同的忧郁压倒了,那芦管的喑哑仿佛有了魔力,每个人都看到它在受降城上空盘旋成某种形影,从中望见了各自不同的远乡,秦人望见黄河甘泉、长安咸阳,楚人望见洞庭云梦、巫山行雨,齐人望见岱宗昏晓、白浪滔天,城外的匈奴人则望见天苍野茫、风吹草低现牛羊……
在这一夜乡愁吹奏到最高点的时候,管声突然中断了,继之以一片可怕的呐喊,火光在敌楼之上摇曳成巨大而扭曲的残影,严山和赵客吃了一惊,他们和城外的匈奴人一样,懊恼于管音的中断而又疑惑于突然的变乱,只能通过那踊跃的焰影去猜测城楼上的变故。
他们跟着乱哄哄的兵伍赶上高台,看到一只足有楼阁那么大的巨型鸮鸟正在扑翼击人。赵客拔剑挡到鸟翼正面时,恐惧达到了顶点,他看到那团巨大的羽躯顶端是一片血肉模糊的断口——这只鸮鸟竟没有头颅。巨翼和利爪漫无目的地横扫,士兵们成队地被拂摔坠楼或撕扯碎裂,勇武的李椒把长枪扎进它的侧腹,随即便被翅羽扇飞、几乎摔死。在一片混乱的呼号声中,人群突然退开了,从回廊中让出一条道路,先前那种袅袅的芦管声又响了起来,赵客看到侦察归城的焉支穿过人群走到最前方,吹奏着芦管抚过苍凉夜色,方知今夜的芦管声由她吹出的。那只鸮鸟在管声之中敛翼安静了下来,赵客想不通它没了脑袋要怎么听到乐声,只有焉支知道,鸮鸟能靠圆翼末端敏感的羽毛来感受到声音的振动。在走近鸮鸟身前五步以内的时候,焉支倏然丢掉芦管并接过赵客手中的长剑,准确刺穿了鸮鸟的胸膛。赵客被一种深重而剧烈的悲伤攥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死去的巨鸟像泄气一样迅速干瘪收缩下去,最终恢复成了楼烦那具半瘫的躯体。在一片“他也是妖怪”的惊呼声中,焉支将死去的楼烦接落在臂间,赵客看到有闪亮的反光从她眼角滴落下来。
楼烦的往事只对焉支讲过。在他还是一只鸮鸟的时候,曾有一次折断过翅膀,跌在回乐村的大树下等死,直到阿琉把他捡了回去。当时阿琉最好的几个玩伴刚刚被妖怪掳回山上,永远消失在了柴火鼎镬之中,在关于几个月后会否轮到自己的深重恐惧里,捡来的猫头鹰成了这孩子唯一的乐趣所在。趁着大人们还没起歹心把这只夜猫子宰了下酒,阿琉把它放归林野,虽然还没有学会讲人话,但被喂得几乎飞不动的鸮鸟扑扇着痊愈的翅膀,喳喳哑哑地向阿琉表示,救命之恩异日定当舍死相报。
能化人形之后,鸮鸟学着游侠儿们的样子,到咸阳城中去冶游,伴身挂剑痛饮一斗千金的美酒,为了一句醉话任侠好勇、斗狠杀人,选了用来形容勇武善射之士的“楼烦”之称来作为自己的“人世名”,与在斗剑中痛打过他一顿的焉支“称兄道弟”。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臂上腿上重新开始长出羽毛,才知道身体里的妖性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伪隐成人形继续在人间游荡,还是索性现出鸮鸟原形去做一只占山为王的剧妖,这两种活法他冥想比较了很久,最后的结论是当妖怪比做人痛快多了,但做了妖怪就会泯灭人性,允诺给回乐村那孩子的恩是再也不能报了。自期游侠,其言必信,其行必果,楼烦因此忍痛放弃了当妖怪的想法,砸断了自己的双腿以扼制妖气增长,继续隐匿成人形,走上了去回乐村救难的路。焉支始终跟着这只猫头鹰胡闹,楼烦教她吹芦管时曾半开玩笑地说,如果哪天自己妖气失控、变成妖鸟了,可以靠芦管来驯化自己做宠物。
看过楼烦那间布满血迹、破碎不堪的耳房之后,焉支发现阿迁和阿琉都不见了。阿迁是个回乐村逃亡路上捡到的零落孤儿,没人关心他;至于阿琉,村民们絮絮地议论说,刘家大娘太爱孩子不听劝,给起了个琉璃剔透一样的金贵小名,如今果然还没长大就被阎王爷看上勾去了。
君迁子出生在百余年前。秦悉征男丁年十五以上者从军争天下,战乱之地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君迁子的五个兄长接连死于杀伐饥馑。新的幼子出生时,父母非常害怕他也夭折,遂请方士看相,得爻曰“君迁子”,意即“您的孩子将要迁变了”。本着“贱名好养活”的想法,其父将这句不吉利的爻词引以作幼子的小名。
他毫无预兆地被一只蝙蝠咬了。只吸去了一苇管那么一点儿的血,除了颈上两点齿疮什么也没留下,但名为“夜魇”的毒已经顺着血脉流淌扩散了。被夜魇蝙蝠咬过的人如若未死,最痛苦的便是,他会清晰无比地感受到“夜魇”在体内一点点蔓延吞噬,逐渐把自己从人变成妖。次日就将是他曾渴盼了一年之久的春社日,田间的农人们扎着乞求丰收太平的草苇,邻居的玩伴们兴奋地围着他幻想明天过节的吃食与玩闹,只有养了多年、亲近至极的大狗警觉地对他露出了凶狠的利齿,像去年在山野上从孤狼口中救出他时那样如临大敌地低吠着。这孩子在旁人欢悦的笑声中,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摧心肝的痛苦。他无数次地想把夜魇蝙蝠咬了自己的事情讲出来,然而终于未敢讲。晚饭时,阿爹阿娘给他看为明日春社新编的小草鞋,他忍耐不住地躲到草席一角号啕大哭,在泪水中入睡时,他祈求自己明天能够像以往每一次恶梦惊醒时那样,什么事也没有地睁眼醒来,为此他愿意此生不再享得春社日的快乐。
他的翅膀在睡梦中长了出来,无法自制地吃掉了整个村子。
成为夜魇蝙蝠的好处是诸多的。不必再为温饱而苦恼,几乎拥有无尽的生命,只需要吸一点儿血就能支持很长时间的消耗,且凭空拥有了强劲的力量。他找到了咬过自己的那只蝙蝠妖怪,杀掉;把同类的夜魇蝙蝠一只一只找出来,杀掉;每次捕猎,他都必把血吸尽方休,为的是确保被咬过的人当场死去、不会变成一只新的夜魇蝙蝠。年复一年,他成为了世上最后的一只夜魇蝙蝠,俟己一死,夜魇蝙蝠便要绝种族灭了。对此君迁子感到非常满意,成为妖怪之后,他最深的夙愿便是世间再不要有夜魇蝙蝠。
后来他听说秦王嬴政席卷六合,要让大一统的天下再也没有征战杀伐,连妖类亦有为其雄心壮志所感召的,集结到祖龙麾下形成了一支营队。怀着一种化妖之前曾经有过、如今已经非常朦胧的念头,君迁子加入了这支由妖怪组成的军队。爻词得到了映证,他在夜魇的毒噬之下“迁变”了;父母的愿望以一种残酷捉弄的方式得以实现,他们的幼子将长达百余年地活下去,且永远不再长大。
君迁子犯了两个错误。第一,他没觉察出那死瘸子竟然也是妖怪,在被自己用长剑劈死的一刹那,楼烦体内压抑已久的妖力失控暴发出来,将倒下的残躯瞬间幻化成巨鸮的原形,在猝不及防的君迁子胸口啄下了一道几乎劈开整个身躯的致命重创,君迁子抵死砍下巨鸮的头颅之后,楼烦还扑打着失去首级的鸟躯,行尸走肉地在受降城内大闹了半夜。第二,他为了治伤,把原本想要放过一马的阿琉掳来吸血了。
趁着受降城被巨鸮搅动的一片混乱,君迁子负创逃出了边邑。在城南荒芜的原野中央,狂风像百余年前他长出翅膀的那个夜晚一样嘶吼着,被掳来的阿琉在梦呓中喊了烦哥和阿迁,让因失血而迷离的君迁子恍恍想起了曾和自己约在春社日爬草垛的玩伴,他因此决定赶在阿琉惊醒并感到恐惧之前,咬住了这孩子的颈子。伤口在新鲜血液的作用下迅速愈合,君迁子弃下流尽血的阿琉之后,自成妖以来第一次感到恐惧,他发现阿琉仍然昏迷却并没有死去,而竟从牙关里撑出了蝙蝠般的犬齿来。他彷徨抬头,看到一轮满月正闪耀着冷冽的光,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下的错误——君迁子是在望月之夜化妖的,满月照耀着从他体内勃发的妖气,他因此成为了夜魇蝙蝠族群中一只罕见的“望月蝙蝠”,每逢圆月盈满之际,体内夜魇的毒性就会受到月光刺激而空前剧烈起来,阿琉在被吸干血之前,就已经被强劲的“夜魇”毒化成一只新的妖怪了。君迁子暴怒地尝试了各种方法,想要在阿琉完全化妖并醒来之前杀死他,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力杀掉生命和妖力都同样旺盛的另一只“望月蝙蝠”。作为一个由人化作的妖怪,他体内人的那一半血脉与妖的那一半血脉始终在勾心斗角,百余年来,人的那一半行使着自己的意志,几乎夷尽了夜魇一族,但作为蝙蝠妖怪的那一半却仍隐藏在体内,挣扎着不愿就此灭绝,今夜君迁子因重伤而大意疏忽了,蝠妖的血脉引诱他在月圆之际吸了血,在绝迹近百年后,夜魇终于设法繁衍出了一只新的幼子。君迁子望着阿琉,感到绝望而惊恐,这新生的望月蝙蝠将在一刻钟内醒来飞走,去寻血、去猎食,去把夜魇蝙蝠重又成千上万地扩散到整个世上!
君迁子这死孩子,本性是睚眦必报且不愿服输的。他扶起阿琉,把那对新生的犬齿凑到了自己颈边。在蝙蝠本能的驱使下,昏迷的阿琉无意识地咬住了那副苍白的颈子。
赵客和焉支一路循着君迁子伤口中洒下的黑血,追踪到了这片月凛风啸的草野,阿琉正独自昏倒于荒野上,像是在等他们接自己回去。看到那孩子颈上的两点齿疮时,赵客猛地缩远几步拔出剑来:“夜魇蝙蝠!”
焉支止住他的剑锋,用芦管橇开阿琉的牙关查看,曾经长出来的犬齿,已经平复变回人齿的本来模样了。她颇感费解:“已经变回人了。”
“只有一个办法,”焉支在草地上捡到了一片碎裂的蝙蝠翼膜,朝着月亮张望君迁子展翼飞走的方向,“赶在完全妖化之前,返回去吸咬过他那只蝙蝠的血,以毒攻毒消除妖变。”
群妖的洞府营建得如宫殿一般堂皇,最中央的厅堂上齐齐摆着三把交椅,妖怪对于人间避讳姓名的麻烦习惯是颇觉不屑的,交椅正上方的岩壁堂堂然镌着三句偈子:长鳞老蛟言平津,女萝花树戴女萝,蝙蝠望月君迁子。
交椅全都空着,留驻的群妖按照军级高低,严整地环围成一圈大环,在一炉焰腾冲天的巨大篝火照耀下齐歌欢舞。妖怪没有光阴年岁之忧,与卢橘年至白发才得以坐镇一方边邑不同,回乐峰的群妖之首,祖龙嬴政亲授秦回乐营大良造(大上造是秦汉二十级军功爵位制中的第十六级,大良造即“大上造之良者”)之爵的言平津,领军百余年而仍是一副“游侠儿”“侠少年”的年轻样貌。交处胡汉之地,言平津颇受北方游牧民族的粗豪气魄影响,在舞围之中反执一把铜弦的批把琴慷慨悲歌,傲视阔步的身影踏着雄浑悲壮的边关曲,宛在焰影煌煌之中冲阵杀敌,他回步转身,扬手将成把的五铢钱抛洒向夜空,这些外圆内方的铜片在夜幕与火光的交映之下熠熠生辉,在飞到高点并即将坠落时,倏忽在延平津的妖术控制之下,羽化而成漫天光闪闪的金蝴蝶,环绕在群妖头顶回舞蹁跹,小妖们高笑欢呼,倚歌而和,纷纷将双手伸到半空去抢抓大良造赏下的彩钱。
一曲将了,雄韵突然变作低回,四声抑扬将一串新的舞步迎入焰影,采蝶和歌的围众骤然寂静下来,连火光之外的辽远天地也为之沉久低昂,回缓的舞步陡然如开枝散叶一般怒绽,袖袂裙摆像狂飙的云雷一样飞旋,歌声仿佛带来了遥远楚地的郁郁山雨:“若有人啊山之阿,被(通披)薜荔呀戴女萝。既含睇啊又宜笑,子慕余啊善窈窕。(仿佛有人在山上曲折之处,披着薜荔,佩戴女萝,既含着多情的目光,又有美好的笑容,您爱慕我的美丽窈窕。——《九歌 山鬼》)”
肃寂的群妖在歌声和舞步中再次汹涌起来,随着歌声渐入高曲而齐声庄重应和,山川为之色变:“采三秀啊于山间!石磊磊呀葛蔓蔓!(在山间采摘多种秀丽的花草,岩石重重叠叠,葛藤缠缠绕绕)”
言平津显然已经喝过酒了,红着脸膛,将满是思念的歌声唱得高昂浑壮:“山中人啊芳杜若,饮石泉呀荫松柏,君思我啊然疑作!(山里那个人像杜若花一样芳香,饮用山泉、受到松柏遮映,您说思念我,却让我产生疑惑!)”
剥皮亭就在正堂一侧,落单掉队而被抓来的回乐村村民在歌声舞影中被宰杀,鲜血像一条红色的溪流汇入熔炉,凝结进一颗晶莹的棱石,闪闪放光有如血铸的黄金。熔炉一侧,一尊金属铸就的巨大“金人”顶天立地地屹立着,百余年前,整整十二尊这样的金人曾环绕在秦始皇的都城咸阳,俯瞰着墙外的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如今却是思君不见咸阳桥,只剩下这最后一尊金人,俯瞰着山野之间的血腥与欢舞。
围众突然朝两侧轰然分开,齐整有如预先排演的舞阵,一阵浓烈的血腥气息透进岩宫,打断了歌声舞步,选锋朱野硕大的头颅上插着三支羽箭还没有拔,淌着血冲到火堆边,向言平津伏身拜倒:“大大王!”
言平津调过铜批把,有力但并不怎么痛地冲朱野侧颊击了一下,比起这类粗野庸俗的尊荣来,他向来更喜欢军营的雄壮严整。
朱野恍然,连忙起身改为拱手行军礼,尊称也变作了营垒里的军爵:“大良造!”
“没追上?”言平津将铜批把抛给了担任垒尉的小妖接住。
“撞上了戍军巡哨队,人被接进受降城,马强死了!”朱野简要地报告道。
言平津把赵客穿在朱野头颅上的三枝箭一一折断矢镞,又从另一侧帮他拔出,用力拍了拍朱野突出颚边的两支粗重獠牙,以示慰劳:“下去上药!”
刚才起舞的女子卸去了长袖,恢复成劲结的戎装,抬手指向洞外:“小迁回来了。”
言平津迟了一会儿,才听见虚弱的扑簌之声,那只几乎被撕掉了翅膀的小蝙蝠挣扎着飞进正厅才撞倒在地,幻化成君迁子的人形,没有血色的两眼僵僵地望着火光不动了。
言平津从他怀中取出了画在羊皮上的受降城布防图,后附刺探到的兵力和作战部署,接着又查看了下那副苍白颈子上的两点齿痕:“啧,望月蝙蝠居然被别人吸了血,这下蹭蹬了,怕是活不久。”
“可惜长这么漂亮了,”女子露出惋惜兼而戏谑的苦笑来,“我本来还想等他长大呢。”
“人变的妖怪,长不大的!”言平津查看了君迁子的两瞳,“还剩了一口气。百多年的交情了,好歹帮小迁多吊几天命吧?”
秦回乐营右更(右更,秦汉二十级军功爵位制的第十四级,位在左更之上、大良造之下)戴女萝凑近一步,从长长的发辫上扯下一片叶子,在篝火上飞快地擦燎了一下,青叶变作红色,滚烫地贴到君迁子颈部的齿孔上,随即有黑色的瘀血从那小小的两孔中淌出,君迁子咳嗽一声转动了两眼,望了下言平津和戴女萝,虚弱但平静地说:“楼烦死了。”
赵客在次日破晓时分离开了受降城,卢橘分给了他两骑全城最好的马以供换乘。此外还有焉支等其余多组传令兵同时朝着不同的方向出发,他们的蹄印以这座边邑为圆心,在初升的太阳照耀下发散成原野上一张巨大而疏离的网络,每一组人马都有着相同的目的——突破匈奴和妖怪的腹背重围,把求救的兵符送至朔方郡主军。卢橘在昨晚兵议时就已经与楼烦谋划好了,再厉害的将领也打不赢兵力这样悬殊的仗,此战的关键全在于主军能否来援,主军及时到了,就能赢能活,主军到不了,输了全得死。赵客在出发前询问了主军将领的身份,卢橘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他们都感叹,要是卫将军领兵就好了。
天地红尘,过客匆匆。两侧荒凉忧郁的景色如急水川流,赵客想起了日前赶来救应回乐村人路上跑死的两骑好马。为了避开沿途的妖军巡哨队,他直到薄暮时分,才重新回到了昨天与回乐村人初次相见时的那处隘口。登上山隘时,他就知道谋策泄矣,在这处通往朔方郡的必经之路,先后出发的三批传令兵都横尸于莽莽黄沙之上,同时死去的,还有激战中被杀的妖军伏兵,只剩昨夜被他从马背上射下来过的选锋朱野,正埋首在死人堆里,起劲地啃噬着一头还没死透的快马。觉察到又有人撞到刀口上来,朱野抬起那颗硕大的野猪头颅,三箭旧伤在粗糙的硬皮上来回耸动,刺红了那双映着赵客倒影的怒目。
赵客从贴身内襟里摸出了一截骨哨。楼烦曾经对焉支说,自己这只鸮鸟的骨骼与人不一样,喉骨发音高亮,如果取来做哨子,可声闻百里。这段喉骨成了楼烦死去最后的遗赠,焉支将它掰断削制成两支哨子,不够分给所有传令兵,便只好由焉支与赵客各持一支。
在吹响骨哨的苍凉鸣声之中,赵客横剑策马向咆哮冲来的朱野迎上去,双方交锋相错之际,朱野拱倒战马刺断其颈项,赵客借着从死马背上滚落下来的惯性,挥剑在朱野颈上划过了长长一道切痕,惜未致命。这时两人都听到远远传来相似的哨声回应,赵客知道焉支离自己不远了。夕阳红得血染一样,将平沙莽莽全都泼作赤色,赵客以双手将长剑挥扬到身躯右侧,尖锋处沾染的血迹随着挥剑的方向泼洒出去,有如扬起一只血羽的独翼,染着晚霞的深红脸膛倒映在朱野斜垂的刀刃上,又被顺刃淌下的血流所吞没。
两人步斗到第三合的时候,一骑黑马嘶咴着跃过山隘冲奔而下,马鞍上的焉支倒执剑柄,居高临下朝朱野后颈刺去。朱野用獠牙格开了这要命的一剑,顺势将焉支挑下马来,焉支遂与赵客各执长剑从两翼夹攻,朱野弃去直刀,改以双手横持一长矛,两头施刃,不断退步着避过击刺并左右交锋,迫使焉、赵二人只能分别在自己壮硕的身躯一侧进攻,而始终无法形成合力。一记挥挑逼退焉支之后,朱野抓住机会想要全力击杀赵客,赵客却趁他收回长矛、新力未发之际,接连两次暴起发力,第一次以双手执剑柄,将长柄中段撞击朱野的鼻吻,第二次则效昨夜旧法,右手持柄、左臂抵住剑脊,以剑身中段大力磕击矛杆,两次粗野的冲击将朱野连连撞退,就在他勉强立足准备再战时,拉开了距离的焉支在赵客背后满弓贯矢,长铤重箭一击从朱野眉心穿透大脑,这头巨猪扎煞起满颈的硬鬃,爆发着最后的力量朝赵客怒吼冲来,在牙尖距离赵客胸膛仅两步远的位置才扑地死去,满地血流融入夕阳的光晕,灼热炙烤着尸横遍野的荒沙古道。
焉支弛弓伸手,把被震倒的赵客拉了起来。两人都没有说话,他们既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也不知道此刻还有多少人正在死去。
月光再一次照耀黑暗的大地,突将李椒率领受降城全部的十余名骑兵和两倍数量的换乘战马,出现在了偏僻的山道尽头,黑沉沉的回乐山主峰已经压在他们面前了。
此地原本不叫回乐峰,而叫“回乐烽”,峰顶有秦时筑成的大烽火台一座,废弃多年,点燃后烽烟可远达朔方郡。
由于楼烦昨夜定下的求援路线已被君迁子刺探,妖军的兵力为拦截各路传令兵,而被吸引到了各条要道之上,这支骑兵因此毫无阻碍地奔袭穿过了大半个战场,只要能占据并点燃大烽火台,牺牲传令兵、牵制敌人而未能送出的求救信号,将在一瞬间由狼烟燃烧于整片夜空之上。
四远寂然,夜风吹拂着山川原野,李椒带着人衔枚、马卸铃的骑兵队,向着通往顶烽的最后一程山路潜行而去。黑暗中一声弓弦响,李椒知道自己的行动失败了,一支鸣镝垂直地射上天空,刺耳的呼啸击碎了寂静的假象,骑兵们抬头看向那一点小小的镝影,从中见到了自己的死亡。紧接着是百余声弦响如同百余人群起相和,百余支羽箭划过百余道坠弧,从山梁后方飞上天空又斜落而下,暴雨一样覆盖了这支小小的骑队。
两轮齐射过后,李椒踢打着和身上盔甲一样扎满了箭杆的具装战马,挣扎着重新立起来不肯倒下,身后是全部战友们枕藉的遗骸,面前的山棱上长龙一样燃起了妖军伏击的火把,轰煌焰影之间,言平津策马前出,按照春秋时期“义战”的礼仪,以一种军事贵族世家子弟的遗风,向面前这个不肯认输的汉子拱手致礼:“我,秦回乐营大良造言平津!”
李椒啐掉了堵在喉咙里的血,哑声吼道:“汉受降城左庶长李椒!”
“良家子!”言平津把脸庞抬起到一种倨傲的角度,用颌颔对着行动败露的对手,“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良家子,你在城郭南北的荒郊战斗并死去,死在野地里无法安葬,乌鸦可就要把你吃了。——汉 佚名 《战城南》)”
面对这种嘲笑式的劝降,李椒咧开两排结实的牙齿,露出一副比胜者还要更加高傲的笑容,其声震乱了夜空中低回的鸦影:“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那就替我告诉乌鸦,吃之前且先为我这外乡人嚎几声吧!)”
扎满羽箭的李椒以左手错过右臂,将环首刀柄上的绳索绑到右腕上,环绕,扯紧,以作为持刀时的固定,随后他扬起环首刀并踢动马腹,独自向着高踞在山棱之上的无数敌人发起了最后的冲锋。言平津挥手将一把五铢钱凌空洒出,沿山化作群蝶缭绕,李椒挥刀准确地劈碎了好几只靠近的金蝴蝶,但更多铜蝶穿过他的身躯反复飞刺,贯透了羽箭都未能射穿的铁甲与那副魁伟的胸膛,血像红箭一样从那些小小的贯孔中喷射而出,李椒撞倒在马蹄之下,与满坡的六郡良家子一同死去,群鸦遍布了低沉的夜色。
“回乐烽可是我们亲手筑起来的,”言平津对着一地死尸嗤笑,“暗渡陈仓的伎俩,未免太自作聪明了吧!?”
大地震颤起来,仿佛有一片钢铁的洪潮正从极远的地方决堤滚进,轰轰踏踏地淹没着整片天地。在一片惊疑之中,负责北方巡哨的垒尉胡猛单骑奔回主军,满身负创的战马在入阵之后就前蹄跪倒并翻摔死去,胡猛斑斓的虎皮上遍流血迹,沉声报称:“匈奴大入塞!”
匈奴人的骑群几乎是紧咬在胡猛的马尾后面遍野涌来,铁蹄的洪流迎面冲进了未及变阵迎击的妖群,溃散到两翼的妖怪们,惊恐地看着中军被淹没在了蹄影之下,大良造的身形宛若一片落进汹潮的雪花,转眼就融化消失了。就在整支军队都要溃败逃散之时,妖卒们突然发现匈奴骑兵开始停滞,继而向漩涡一样向中间回卷而去,在他们向心而聚的涡眼位置,言平津将双剑挥舞得如落花飞旋,满身沾着敌血从死人堆里站了起来,双锋照雪,往返顾应,那对利剑再砍透几个人便完全崩刃、不堪激战了,但蛟类只要活着,身上的鳞片便会年复一年不断地生长,活过了百年的老蛟言平津,满身长鳞已经硬且锋利得片片都如锐剑一般,他因此有了无穷无尽的佩剑可以随身取用。斗杀到第四对鳞剑也相继崩刃之时,连剽悍的匈奴人都被这个不死的妖怪吓倒了,失去队形的残敌开始回马溃逃。
“北筑长城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染透了炽血的言平津双手各执一残剑雄立阵前,“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
而聚回到他身后的群妖乃齐声应和,声震山野:“士不敢弯弓而报怨!”
军阵复整,一鼓作气,由妖怪组成的秦军回乐营,怒吼着冲垮了匈奴人的骑队。戴女萝扶住奋杀力竭的言平津,用衣袖帮他揾去脸上的血迹:“有受降城挡着,匈奴人是从哪儿冲过来的?”
卢橘坐在受降城北墙最高的一座敌台上,挥下了令旗,看到旗号的传令兵发了疯地击鼓,听到鼓令的战士们从隐伏着的雉堞后面一齐站起,呐喊着将两人多高的长矛探到墙外,顺着搭住墙齿的云梯往下戳,将顺梯而上的匈奴死士成串地穿透在沥满红流的矛杆上,少数几个先登勇士用牙咬刀,抬着盾牌挡住了矛击与落石,跃上墙头就像一团炭火落进雪地里,哧然激起一大团嘶喊、拼杀与血腥,更多匈奴汉子则成堆地从受降城高大的主墙跌下去,淹没在了后续攻城部队无穷无尽的洪流之中,他们的千百点火把汹涌着燃烧了原野,恶狠狠地拍击在城墙上,撞碎,退潮,回流重聚成下一轮潮汐继续进攻。
回乐烽的狼烟没有在约定时间燃起,卢橘据此知道李椒已经败亡,按照事先的作战筹划,他主动撤去了受降城东侧右翼的羊马墙防御,在边邑防线上让出了一段长长的缺口,逡巡已久的匈奴人无法抵制这种引诱,向着边塞发起了狂暴的冲击。
敌人的死尸已经堆得像墙腰一样高,他们还活着的战友甚至可以直接把长梯架在死人堆上。卢橘命令把最后一支预备队也投到墙头去:“抵死守住。只要冲不下受降城,他们就会绕过东侧去冲击回乐峰妖军!”
受降城像一座大堤般砥立在洪潮之中,匈奴人的攻势在不破的城墙下被迫改变流向,顺着撤去了防御的东侧羊马墙绕路而进,迎面撞上了言平津的兵锋。
在老兵卢橘的棋盘上,连敌人也可用作棋子。他的驱虎吞狼之计给回乐营造成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在击溃了又一支匈奴散骑之后,言平津回兵抢占空防已久的回乐烽,他在攀到山腰时吃了一惊,在山的对侧,有另一支军队正在登顶,严整的队列之上,飘扬着的分明是一面赤底黑龙的汉军旗帜。
言平津无法想象,在抵御匈奴攻城的劣势之下,受降城汉军是怎么变出如许多冗余兵力来抢回乐烽的?他催令部下加快脚步,但趁着他们与匈奴缠斗的机会,那支汉军早已领先了一大截,眼看就要抢占烽火台点燃狼烟了。
那是回乐村的民兵队。靠着严刑峻法的酷厉组练,严山在一夜之间为受降城平空补充出了一支堪可临战的生力军,他亲自率领着这些一日之前还是农夫的士兵,绕过妖军与匈奴的杀阵,登上了倾天的回乐山主峰,秦筑长城所残留的大烽火台,是直接挖空峰岩,从山口中掏制出来的,宏伟得有如一口仰对天空的巨井,井口已经半埋在了黄尘白草之间。严山命令一阵民兵去收集柴草并点燃随身准备的火种,亲自带着另一阵守住山峰棱线,睥睨着下方还在挣命赶路的妖军。
妖阵那边传来一种冷冽清亮的声音,严山怀疑自己听错了,便询问身边的民兵,人人均说听到了,确实是有个女子在战场上唱歌。歌声越来越清晰,严山听到她在唱“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戴女萝”,舞影缥缈,他们愕然望着那个女子从敌阵中旋舞着飘飞到了半空中,歌声愈响,群妖齐和,他们的合吟庄重而肃穆,仿佛燃烧了全部的力量,去向冥冥的苍天遥祝祈祷。
背后燃起一阵烧柴草的焦味,民兵欢呼,第一缕狼烟飘起来了,妖兵们齐声和唱:“表独立啊山之上,云容容呀而在下!(孤身独立于山巅之上,云雾溶溶地飘浮在脚下)”
飘舞于山巅云上的戴女萝,在这雄浑的合声之中,以全部的意志祝祷道:“杳冥冥啊羌昼晦,东风飘呀神灵雨!(苍茫阴郁的白昼晦暗下来,东风飘吹,神灵降下雨水!)”
本就阴暗的夜色突然更深了一层,严山感到一点尖锐的凉意砸落在鼻尖,随后是满山遍野的潇潇飒飒之声,下雨了!他们用祭歌所祈求的“神灵”,竟然真的在东风之中降下暴雨了!还未及冲燃上天的狼烟顿时被熄灭,严山望着烽台沐浴在雨幕之中的沉沉斜影,不知道这该死的仗还要怎么打下去。
“祖龙的天下,不为项王那般英雄所得,竟落入市井流氓之手!这就是无赖刘三拉起来的杂种军队!”言平津带着前锋在雨中冲上了主峰,怒攒的前额青筋像蛟龙头角一样暴起峥嵘,在刚才与匈奴人的恶战中,他永远失去了三分其一的部下,“不敢堂堂正正地一决生死,竟然引匈奴人来算计你老子,这样也算是男子汉么!?”
严山在暴雨中高高扬起象征指挥权的错金环首刀,发出列阵的口令:“伯兮朅(音切)兮,邦之桀(同杰)兮!(男子汉啊勇敢尚武,是邦国的英杰!——《诗经 国风 卫风 伯兮》)”
民夫们按照昨夜训练所习得的口令,呐喊如仪,以示受命:“伯也执殳(音叔),为王前驱!(男子汉啊手执武器,为君王担任前驱!)”
前锋的几支伍队排着严整的阵列,一排接一排地消失在妖军的厮杀之下,民兵队转眼消失了一大半,原本位于中段位置指挥的严山,现在成为顶在最前锋的人了。驻戍受降城之后,严山亲自在边邑军法中加上了一条,“军官临阵退逃,与士卒同罪”,但身后的所有民夫都在等着他掉头逃回来,因为现场并没有爵级更高的军官可以执法斩他。
严山连脚蹱都没有稍微旋一下,在进攻次序轮到自己时,他便拔出环首刀,独自踏着列阵训练时那样严正的步武,依照军事操典宏亮地呐喊着进攻口令,一个人严整得就像是一支军队在进攻。站在言平津身侧的戴女萝将一柄短剑遥击掷出,严山挥刀格开了掷剑,却没有看到拴在剑柄上那根细如长发、几不可见的丝蔓,戴女萝扯紧悬丝将飞剑抽了回来,剑刃回返的这一下便割开了严山的脖颈,这个酷吏一头栽倒在地,严格遵守着自己制定的峻法死去了。
言平津在这时才认出,面前这支军队原来是由回乐村男丁组成的,他的暴怒突然转变为焦虑,抬手制止部下继续攻杀,向着仅存的村民们朗声喝令道:“降者免死,带你们回村!今年死的人太多了,准你们一整年不用受宰,赏你们过冬的粮种酒食!此后三年,选来当血食的人数可以减半!”
剩下的民夫之中零星有人转身溃逃,有人丢了武器跪拜纳降。但严山用自己的死获得了一批精神上的崇奉者,昨夜由他刚刚任命的几名低级军官,毫不犹豫地把脱逃和投降的同村邻好斩杀在阵,于是满阵肃然,继续排列着严整的队伍踏向自己的死亡。楼烦和赵客同样默默燃烧起了一群人的血脉,不少村民对着面前这个凶名能止小儿夜啼、曾经连在梦魇中都莫敢仰头直视的老魔头子轻蔑嘲笑,掷地有声:“回乐村哪怕死到最后一个人、哪怕骨头都给野狗嚼了,就是不会跟你回去做人牲!”言平津刚才的喝令顿时可笑得像是央求。
言平津好像失去了全部力量垂下两剑来,恍惚地看着回乐村最后的一批男丁排着军阵冲杀上来,被手下群妖们疾风暴雨地砍杀遍地,鲜血渗透了回乐峰的岩土。
此战过后,言平津仿佛丢了魂,呆坐在大烽火台脚下,既不去攻击受降城,也不收军回洞府,两手抓了脚下染红的泥土直直瞪着。部下莫敢上前劝问,只有戴女萝沉默地守在身边,挡住了飘向他的雨水。
“我不是一条独龙。我们这一族的蛟龙都是成双成对的。”言平津怔怔地说,不知是在告诉戴女萝,还是在自言自语,“我是雄的,另一条雌的睡在延平津水底下等我。我化作宝剑落入赵地的时候,秦王才十岁,在赵都邯郸做人质,因为一次很偶然的机会得到了我。相剑名师风胡子说我是威权之剑,有能夺天下的霸道,赵国王孙听闻之后,想要从秦王手上夺走我,秦王以奴质之身,慨然决意要以我自刎,想把我连同尸身一同投入黄河,让能夺天下的宝剑永远留在身边,决不为外人所得,剑气受秦王威势所激,逼退赵人,此难因而得免。士为知己者死,后来我随秦王回咸阳,立誓要助陛下吞灭六国、一统天下。”
后来的事,群妖共知。长鳞老蛟由宝剑化为人形,引故地延平津为“人世名”,得名言平津,帮助秦王嬴政召集了一支由妖怪组成的部队编入秦军。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他们到过全部六个诸侯国的雄伟都城,与李牧、项燕这样的悍将九战攻杀,接受过君王贵胄的衔璧请降,在都城咸阳的沉沉军阵之中,一同瞰视过大一统之后前所未有的辽阔版图。始皇帝亲授言平津大良造之爵,征妖军北筑长城御匈奴,戍守回乐峰边关。再后来,他们听说祖龙死了,公子扶苏和大将蒙恬也死了,继任的将军王离带着长城军团主力去巨鹿平叛,从此音信杳无。春夏秋冬,风霜寒暑,当他们再次得到来自故都咸阳的消息时,才知道自己为之效死的那个大帝国已经二世而亡,天下易鼎“非刘不王”,回乐营是仅剩的最后一支秦军了!
“出征戍边之前,我为祖龙在咸阳铸起了十二尊金人,选取天下血质最纯的人口群聚育种,取纯血熔炼成赤燧石,用血中凝结的精魂之气驱动金人,作为帝国的武力屏障。”言平津松手让赤土落下,手上染着的残红分外醒目,从腰带间摸出了一块精心贴身存放的黑色兵符,卧虎形状的符石只有右半剖在他手上,以白色的刻痕镌着这样几行字:“甲兵之符,左才(通在)皇帝,右才回乐”,这是秦始皇用来调动回乐营兵马的虎符,然而,“左才”的“皇帝”连同能够调动他们的那左半剖虎符,都早已消失在岁月的尘埃中了,“秦亡之后,霸王项籍不懂金人的驾驭方法,将其与阿房宫一同焚烧。我潜回残都,将金人遗骸拼凑成最后一尊带到回乐峰,当年为驱驭金人而选育的纯血之民也只剩下一小群,我把他们掳到山脚置为回乐村,继续育种熔炼赤燧石……”
言谈及此,言平津突然失去自制地暴怒起来,挥剑劈砍渗满了回乐村“纯血”的岩土:“可是这帮纯血儿、愚氓、牲口!竟敢逃!竟然宁愿把百世育种的纯血白白洒到野地里!赤燧石还没炼成,纯血种都要死光了,我们百年的心血全白费了!”
“妖怪是不怕生老病死的,”戴女萝按住他挥剑的手,“大不了再花个一百年,重新育出一村纯血种来。”
“我们能等,祖龙等不了啦!”言平津掷剑在地,抬头望向满天冷雨,“‘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身体虽然死去了,神魂却仍然具有灵性,魂魄刚毅,能成为鬼中的英雄——《九歌 国殇》),金人以血气驱动,与‘人鬼’的魂魄相通,只要炼成赤燧石激驱金人,就能唤醒故秦虎狼之师散佚在世间的百万雄魂,重建鬼军恢复秦的天下,以报祖龙一统之志。但忽忽已过百年了,人魂不像妖气,终归会消散虚无,现在来不及激醒金人的话,秦军鬼雄就要消散怠尽了,光复天下也不过是一句梦呓而已。”
“我从楚地来,”戴女萝伸手去接夜色中渐渐零落的雨水,“屈子大夫作《九歌》,是用来主祭的,巫祝之术,可以像先前祈雨那样祝请天地之气,补上赤燧石尚未炼成的灵力不足。”
“麻烦得很,”戴女萝扯了扯凌乱的长发,摆出畏难的模样来,“祭礼,本质上是要愉悦神灵、祝祈护佑,要讨好上神嘛,巫祝得由长得漂亮的年轻男女来担任才行。”
言平津没料到会是这样现实的困难,他无奈地环顾了手下一帮歪瓜劣枣的飞禽走兽:“你姑且算是个美人儿吧……你看我这打仗的粗汉子,能像是什么‘美少年’么?”
戴女萝忍着笑想说“像”,但还未及说出,君迁子便幽幽地出现在了言平津另一侧:“我来吧。”
两人原以为这小子只剩下躺在洞府里等死的力气了,没料到竟还能硬撑着到主峰上来,瘦小的身子虚弱得走起路来像是在飘。
“就算徐福那个江湖骗子真的帮祖龙求到了不死药,陛下活到今天恐怕也早就后悔了,没穷没尽地活下去实在是一种折磨。”君迁子的笑容一如既往地冷而淡,“我总算要活到头了,死前能帮言大哥做最后一件事的话,会很安心。”
言平津在雨水中很有分量地垂下头来,伸出长臂无言地抱了抱两位同伴。
他们用大车将最后一尊金人抬上主峰,矗立于回乐烽前,群妖全都清洗整理了自己的军袍盔甲,以峰顶为中心环绕成一圈硕大无比的圆环,点点火光照映着一张张如临战阵的严肃脸孔,高大的烽火台成为了雄伟的祭场。君迁子作为主祭,恭谨沐浴之后换上了庄严穆净的玄黑色礼服,小小的身躯夹在烽台与金人的巨影之间,以一种优雅而肃穆的动作,向苍苍的天空抬手祝礼,清亮的声音祭唱道:“吉日啊良辰,穆将愉啊上皇!(吉祥的日子啊良好的时辰,庄重地准备愉悦上天神皇——《九歌 东皇太一》)”
俯礼的身躯直立起来,黑的宽袖衬着白的手,从红黑二色礼装的长剑之上缓缓抚过,环首上垂挂的玉饰与剑柄相碰,发出清脆悦耳的撞击:“抚长剑呀玉珥,璆锵鸣啊琳琅!(抚过以玉环为珥饰的长剑,美玉撞击发出琳琅清脆的鸣声)”
玉制的镇石固定着行祭的坐席,在这方正的席垫正中,担任巫祝的戴女萝以双手握住一把花束,向天空奉祭:“瑶席啊玉瑱,盍将把呀琼芳!(华美的坐席以玉石为镇,手中握着一满把的鲜花)”
妖兵们恭谨地抬上热气蒸腾、饰以兰草的肉食祭品,言平津把手中掺有香料的美酒缓缓倒在土地上,群妖纷纷跟着倒下酒浆,在氤氲的香气中齐声相和:“蕙肴蒸啊兰藉,奠桂酒呀椒浆!(蕙草装饰着热气腾腾的肉肴,以兰草垫在盘底,祭祀的美酒中飘着桂子与椒香)”
祭歌并不长,在言平津压抑着急切的双眼中,庄严华美地一句句唱向尽头。在唱出最后一句“五音纷啊繁会,君欣欣啊乐康(五种音律纷繁会聚,令您欣喜,欢乐安康)”之后,玄色衣领中那道细而白的脖颈,突然从留着齿痕的位置整齐地横划开来,作为这场群妖祭祀最后的祭礼,鲜血从断口中细长蜿蜒地流淌到了金人脚下,君迁子在这一刻耗尽了最后一丝生命力,含着尚未消散的笑容垂下头颅。从此世上再没有夜魇蝙蝠了。
戴女萝轻盈得仿佛没了重量,像一团有颜色的空气在祭台之前飘拂着,言平津从风雨中看到她的笑脸,转眼却又消散不见,只有那歌喉般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字字清楚:“以前我在荆楚老家还挺受欢迎的,整片山里,只有我的树枝上挂女萝最多,像漂亮的长头发一样,姑娘小伙子都喜欢躲到我的树底下幽会,向我求占情事,我遇到不合适的就拆散他们,遇到合适的就撮合他们。”
雨又下大了,风声也变得凄厉:“后来你们秦军来了,好小伙子们都被征去打仗,姑娘们躲在我脚下整夜地哭,我再也见不到任何一对佳人相好了。女与士耽不可脱,焉得偶君子,天下的姑娘们谁不幻想着能遇到个好小伙子?我也是个姑娘啊!我玉成了那么多有情人,谁来玉成我呢?你们打仗让我没有安生,是因为大良造来征召,我才愿意从军的……”
言平津从未觉得自己像此刻这般果断勇决过,他取下腰间贮水的瓠瓜壶,倒空,挥剑齐整地纵劈成对称两半,扯下束发带拴绑连接住壶口,将剩下的桂酒分别倒进两半瓠子,其中一半双手捧给戴女萝,另一半则牵连着绳带端在自己手里:“我是个没有礼数的野小子,不懂人间媒妁的繁文缛节。你的意思我懂了,延平津的那把雌剑我不去找了,我与你喝合卺酒!(合卺酒,始于周朝,将同一个瓠瓜对劈而成的两半瓢以绳连接,新人各执一瓢饮酒,象征婚姻相连,瓠苦而酒甜,寓意同甘共苦。)”
两人对饮酒尽,空瓠子只剩一半还端在言平津手上,另一半零落坠地,言平津猛地站了起来,伸手去渐渐消散的风中牵抓,却根本握不到戴女萝的双手。他怔怔地看着那道舞影渐渐飘向金人,永远融进了胸甲之内没炼成的赤燧石中,才知道这祭礼是要用巫祝的精魂作为代价的。
风止雨歇,群妖在一片死寂中望着大良造端坐在草地上,臂间仿佛抱着一具并不存在的形体,他那死灰样的脸上分明是哭的神色,但厮杀汉不流眼泪,他庄重地将半空中飘落下来的一束女萝花紧紧缠束到盔甲侧襟,握紧双剑雄踞而起。
苍凉月色之中只剩下他一人的形影,再也没有左更和右更陪在身旁了。
瓮城已陷,卢橘收兵缩到受降城的内墙固守。传令兵只回来了赵客、焉支二人,两人在重围之中冲透了整一轮来回,到过朔方郡又返回受降城,带回了主军早已离郡不知所踪、无法求援的消息。
回乐烽成为了唯一的赌注。残剩的兵卒个个带血,枕戈持矛在墙齿后面沉默等待,不知破晓和下一次进攻哪个先到来。回乐村的老弱妇孺聚在方寸可见的狭窄内城,对着边关的寒星与明月祈望良人罢远征。卢橘咬牙挤出最后一点儿兵力,出城对回乐烽做最后一次无望的征战,赵客和焉支亦在其中,他们赶到回乐烽时,正好听到那最后一句“君欣欣啊乐康”的祭歌在夜色中长长地叹息消散,回乐营妖众拥上主峰,高大的金人在他们背后沉沉地支屹着天空。
女萝花在盔甲上随风摇曳,言平津在阵前雄壮苍凉地悲歌道:“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秦始皇废弃前朝君王的制度,焚烧诸子百家的学说,以此愚弱百姓——汉 贾谊 《过秦论》)”
而满山群妖昂然应道:“隳(音挥)名城,杀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摧毁名城,屠杀豪杰,没收全国的兵器,聚集到咸阳,销毁兵锋箭头,铸造成十二尊金人,来削弱百姓的力量)”
在“铸以为金人十二”的召唤声中,那尊因河为池、践华为城,用来弱天下之民的金人轰然发出沉响,在越来越高的呐喊声中越来越高地站立起来,赤燧石在金人胸膛之中散发出血红色的光,寂静的四野汹涌起飘零了百年的金戈杀伐之声,言平津抬起头来,看到长风吹度几万里的关山,苍茫云海像退潮一样闪露出头顶的寒月与星斗,百年前杀伐四方的秦军“鬼雄”,在金人身周凝聚现形成星光一样的璀璨军阵,一双双虎狼般的目光冷冷俯瞰着天下人间。
秦军的最后一位大良造向着漫天军阵伸出臂膀,嘶吼着百年前踏灭六国时的慷慨军歌:“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怎么说没有衣服穿呢?我与你同裹战袍!——《诗经 国风 秦风 无衣》)”
回乐营诸垒阵队慨然合唱:“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君王要兴军作战,我们就修整戈矛,我与你同仇敌忾!)”
山上山下的两军都在等待着那支“鬼雄”的军队起歌相和,重又掀起一场争伐天下的惨烈战争,但是,女萝花还在蔌响,月光洒落到山腰,天空中却没有半点回音,秦军将士们的目光仍然冷冷地俯瞰着战场。
言平津压抑着惶急与不解,无法自制地加快了语速:“岂曰无衣、与子同泽!(怎么说没有衣服穿呢?我与你同穿一件内襟。)”
妖群们的和声也变得游移不安起来:“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君王要兴军作战,我们就修整矛戟,我与你一同出发。)”
仍是一片死寂,窒息得仿佛连天空都要冻结了。言平津没有勇气再唱出最后一段“与子同裳”,在这无比惶惑的时刻,对面的汉军敌阵中突然激起了这样一阵歌声,其音清亮,几乎让言平津误听作是戴女萝的声音:“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通暮)止!(采薇草啊采薇草,薇草才刚刚发芽。说回家啊说回家,转眼却又到了一年岁暮!——《诗经 小雅 采薇》)”
赵客静静地听着焉支唱了那几句“采薇”,头一次知道她也会巫祝之术。他与受降城汉军继之相和:“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没有妻室没有家,是为了和塞外敌族打仗!没有时间安居休息,是为了和塞外敌族打仗!)”
战争,战争已经打了千百年、今后还要千百年地打下去,边关有千万人千万人地苦楚、思念和死去,今后还会有新的千万人又千万人来继承同样的痛苦与死亡。如今的戍客们唱起周朝时的旧歌,所感受到的竟还是与数百年前同样的悲伤。天上的军阵动了,那些秦人的英魂们齐齐垂下头来,向着“采薇采薇”的歌声顾盼,夜空中也响起了歌声,离家客死的鬼雄们用百年前的声音一齐唱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昔日我从军去边关,杨柳还青翠飘扬。如今我打完仗回家,大雪却已纷纷落下!)”数百年的忧郁吹寒了一夜边关。
言平津无法相信地看着祖龙最忠诚悍勇的将士们,步履齐整地将自己的英魂与力量汇聚到金人内部,又驱动着金人离开了自己这位大良造的秦军阵列,迈步投入了戍守边疆的汉军!
妖与人是多么不同啊,言平津亲身经历了几百年的风云变幻,却相信天下大势与自己头脑中如铁的忠诚一样是不会变的,即使过去百年,他仍相信振臂一呼便可集结起旧军的魂魄。但人是短命的,旧有的信念在一代代生老病死之中,随着时移势易而更迭了,六国争战之时,渴望统一与稳定的意志紧随秦王剑锋横扫天下,然而攻守之势易也,天下苦秦久矣,他想要为之效忠的那位帝王亦已成了陵中滞骨,战乱之时愿意舍生忘死“与子偕作”的勇士们,在如今的平安之世却早已厌倦了那“王于兴师”的鼓动唆使,比起重新将天下拖入战乱来,“猃狁孔棘”的边患与“杨柳依依”的乡愁竟更能打动他们的魂与心。
但妖与人又何其相似。无数人深恨人生苦短,悲叹着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而言平津纵有数百年的生命,却同样面临着执着一世求不得的苦闷凄怆。那一刻,做了百年的复秦大梦在关山明月之间砸得粉碎。
言平津什么都明白。他知道自己该退一步的,束缚了他百年的功业大枷已经落了,该带着还没死的弟兄们去啸聚山林、称王快活,或该解散营队、各奔东西,独自回延平津去深潜其锋……但他不甘心,他耗费了百年、残杀了一代代回乐村民、死去了最亲近的戴女萝与君迁子,不甘心只得到这么一个结果!他终究做了最坏的选择,让自己的妖气随着怒气恣意暴发,伴着他的女萝花被震碎零落了,他在暴怒中失去了化妖而得的人性,幻化成了一头震壑连山的长鳞巨蛟,只剩下原始的野性催逼着这具躯体去撕咬和吃掉一切。
连忠实的回乐营群妖都背弃逃离、作鸟兽散了,惟恐被发了疯的大良造吃掉。长鳞老蛟径直向正对面的汉军营阵冲来。
焉支没有多余的疑问,引导金人俯身探手,将赵客执起,接进了胸甲后面的驭舱:“金人归你用!”
“谁会用啊!?”赵客被抛进驭舱,硬着头皮做出掣剑的动作,金人也同步垂下双手,从腰间拔出了所佩长剑,巨步踏响,山川震荡,戍军士兵们像蚂蚁一样仰望着这尊巨人从两山之间的深峡中穿过,朝咆哮狰狞的长鳞老蛟横剑迎去。
宝剑双蛟龙,雪花照芙蓉,精光射天地,雷腾不可冲,言平津脊上、肋侧的修长硬鳞林立丛集有如剑戟,搏杀之时左右冲刺,就像是百人执着百剑在向赵客攒刺一般。赵客一连格开并齐根削掉了五丛剑鳞,但全身血淋淋的老蛟仍然扎煞起剩下的鳞刺继续厮杀,刺透了金人厚重的前膛胸甲。剑刃在第六丛长鳞上崩断,赵客知道自己赢不了了,他冒着被鳞丛刺穿的危险转了身,以背部对准回乐烽,长鳞老蛟咆哮着咬住金人颈部,庞巨的重量加以猛冲的惯性,将金人整个推撞到回乐山主烽,双方缠斗着从大烽火台那巨井一般的烽口同时跌落进山体内部。在坠落的一刹那,赵客引燃了金人胸膛中以鲜血和英魂铸成的赤燧石。
看准战势的焉支抢先一步赶到了烽台井口,将长长的马鞭垂甩下去,准确坠住从金人中逃出的赵客并拖了上来。在两人逃离井口的一刹那,被赤燧石引燃的烽火台怒吼一声,轰轰煌煌地炸燃出漫天烈焰,连星辰月色都被炙作了赤红,言平津一次次地将前爪扒到山口想要爬出,却又一次跌跌回到那熔炉一般的炼狱底部,垂死的咆哮仿佛要从内部将整座回乐峰震塌。狼烟像一道倾斜的巨梁支屹到天穹,火光照亮了关山边野的无尽荒芜。
当夜,从朔方郡出塞的主军循烽火而来,逐灭旧秦回乐营、击溃匈奴主力,受降城之围遂解。赵客后来才知道,领兵的那个“毛头小子”姓霍名去病,官拜骠姚校尉,是当今天子和卫将军的外甥。数年之后,这位霍骠姚率轻骑,绝大漠,大破匈奴,追亡逐北,封狼居胥,禅于姑衍,登临瀚海,遂静边方。
又一轮破晓照耀受降城之时,赵客站在残破的瓮城上,看着回乐村残存的最后不到百口人,正在城外荒郊开垦着分给他们的一片荒地,在牛车与犁铧的走影之间,阿琉正四下搜捡着粮种与新苗,他将能在不必担心随时会被妖怪吃掉的新村子里安然长大,会日出而作、日没而息,会娶妻生子、叶荫门庭,老了之后将能安然地死在自家寝席之上,他的子孙将会千百代地传承下去,直到再也没有人记得,祖上曾经为逃离妖怪的奴役而做过怎样勇敢的反抗。
赵客仅仅看到了焉支的一片背影,关内难有游侠的容身之地了,事了之后,这姑娘带上楼烦的骨殖,独自策马往塞外逐水草而去,遂相忘于江湖。
赵客想要离去,却发现严山的同僚们早已继蹱而至、散布满城,大搜郭解等豪强大族门下的游侠食客归案,虽然卢橘始终坚称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但严查兵刃的禁令却着实让赵客头痛,他没有旁的办法,只好把自己的长剑永远弃在了这座边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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