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实验性质的故事。全文17158个字。对于它是否能令读者感到快乐,我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只能说在进行这项尝试的时候,已尽力去用我设想的方式来讲述这个故事。
他在哭。我的弟弟,靠在纤维板箱一侧,一边哭一边和我描述一种破坏大脑的微创手术。他和我说自己不知道如何生活下去,和我说他看到翠鸟已经消失,蓝色运动全面失败了。“全方位的失败,彻彻底底的失败。”我听到他干巴巴的抽吸鼻子的声音——泪腺被破坏后他几乎不能流泪。“所有那些人,像被抛向车轮的小动物,还没反应过来就变成了一片污渍,一小滩血迹,一团算不上符号的无意义的线条。没有什么运动了,没有什么意义了,全都没了。从你身上我能看到所有其他人,你是缝针的针尖,社会是由你这样的人来定义的,不是吗?你像刀一样分割意识的碎片,再把它们粘到应该去的地方。社会是一副屡经修改的海报,用来展示给同样身为碎片的后来者看。分割粘贴时的碎片从空隙掉下去,又有新的碎片来补上。这是一幅循环往复的图案……批量印刷的图案,所有人被裁剪粘贴,只是为了组成量产图案的一部分。”
明断断续续地吐出这些话。我则数着远处墙纸上的格子,意识到他的语言对我来说已经过于陌生。明的话语挣扎着向外跳动,而我则是一片荒漠,任何试图得到回应与滋养的、具有生命的语言无法在我头脑中延续。
我甚至隐约感到了这是为自己而感到遗憾的最后机会。但除了沉重的心跳外我没有任何感觉。健康监测的数值有一项显示为黄色,其他全部一切正常。
明逐渐沉默了,像一台漏干了机油的机器一样陷入睡眠。我在内网上联系公司,告诉他们904的元凶就在这里,头脑支离破碎,速来维修。
他没有说话,就坐在那里看着我。我喝下一杯温水,摇动血袋的机器晃动起来,粘稠的血液再次恢复流动,缓缓注入塑胶袋中。
“你今天换掉多少?”明吸了一下鼻子,“我怎么记得你两个月前换过?”
我开始换血是三个月前的事。和其他人不同,我换血不是因为癌症、基因污染或有毒物质入侵。公司为我的大脑植入了一种新的合成神经元,天然质和电信号传输速率已经无法满足这些神经元的增殖。我要么一点点换掉全身的循环系统,要么在因过分膨胀而缓慢的思维中成为一个失能患者。
“上次换的适应性不太好。”我用食指轻轻抬了一下那根塑胶管,“好像有点凝血。”
“你还记得妈吗?”明慢慢前倾,楔子一样的手肘抵在膝盖上,“你知道她上传前怎么说?”
“她说,这一切都是文字游戏。我们每个人不过是量产乌托邦的一块量产碎片。”
护士悄无声息地在机器旁出现。她打开另一侧机器的注射舱舱门补充人工血液。一张逐渐清晰的投影图出现在我左手臂上方,我看到血管中的血液在皮肤表面流动,像融化的金属。注射器像金属铸模一样围着我的手臂慢慢合拢。
“一块量产碎片。”明盯着那块小屏幕,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他似乎特别中意这种表述。
“我记得‘上传’的时间也是30分钟。”我感到左臂传来一阵轻微的疼痛——只是暂时的。第一次麻药注射刺痛后,剩下的针头刺入时只会有迟钝的触觉。“不算准备时间,只是制图过程。”
他没搭话。或者,他可能轻轻哼了一声,网络延迟让屏幕掉帧,而我恰巧没有看到他的恐惧或不屑。
陷入深层昏迷的全脑链接员工没有再醒来——无论我所在的小组潜入多少次,所有脑区都一片死寂。两个月后项目文件被从公盘上移除,所有参与者的访问权限同时失效——拯救计划就此停止。
于是我,还有其他潜水员,我们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904。直到三年后公司发布乌托邦计划。
公司想实现每个人的梦想,于是有一批人先放弃了自己的梦想——网智公司提供的上传服务向来价格不菲。但与所有宗教不同,上传服务是现代社会的保本赎罪券。有一大批人前赴后继地租用公司的托管服务增加劳动时长,或是和几万人一起争夺每年几百个的潜水员名额,为一张天堂入场券殚精竭虑。
我听过有很多人说我幸运——我在试验阶段加入了公司,是为数不多的把命在身前卖给公司的人。“尽管这人没什么能力,”直到今天,还有几个晚几期进来的潜水员这样评价我,“但架不住运气好。轻松多刷了相当于十年的资历。”
我耸耸想象中的肩膀。在和机器一起潜入的过程中,潜水员没有实体,只有感官。我们靠想象出自身感觉世界的边界。理论上来讲,边界没有尽头。但实践中,大部分经过训练的潜水员不过能同时覆盖20脑。出色的能够拓展到100脑。这就是绝大多数员工的极限。
也有部分专门培训来探查的潜水员,覆盖范围无法超过2脑,但却能探查并分辨最细微的感觉,揪出一起崩溃事故的源头。人的意识由许多生长和萎缩速度不同的、互相交错融合的层级组成,如同一颗畸形的洋葱。顶尖的探查潜水员就像一根分辨洋葱1平方毫米范围内两颗细胞区别的探针。
而我两者皆非,又两者皆是。我属于机动部门,平时参与服务器的日常巡查维护与制图过程的监督,忙不过来的时候我也能分辨一名重要客户制图时10年前惋惜和遗憾之间的细微区别。坦白来讲,我在这两项工作上都做得比较一般——我的最高记录是覆盖50脑,或探查分层达到30层。
但我做起这些工作来确实得心应手。因此当我收到乌托邦计划的项目权限通知时,我并不惊讶——每个项目都需要一个手脚麻利收拾烂摊子的,我是这么想的。
“904事件,”一个声音从我上方传来。我试图抬头,但想到抬头在公司识别系统中可能的解读,决定维持双眼平视前方的动作不变。“谈谈你对它的了解。”
我重复了公司报告中的内容,一字不落。识别系统问了我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随后我被放回工作岗位。三天后,一起意识粘连事故将我卷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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