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实验性质的故事。全文17158个字。对于它是否能令读者感到快乐,我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只能说在进行这项尝试的时候,已尽力去用我设想的方式来讲述这个故事。
据说粘连事故当天,公司的服务器停服了十分钟。有一批较为脆弱的全面迁移意识客户就此患上了意识空间中的抑郁。
停服对这些做了上传的人来说和死亡没有两样。区别在于,全面迁移意识客户在停服时有备用方案,因此当他们在没有身体的状态下度过漫长而虚无的十分钟时,产生一些精神问题也就不足为奇了。
起初,我以为我被缠住了。潜水员终有一死,所以当我感到意识逐渐消融时,我松了口气——死亡对我而言是生命中最大的确定性。生活带给我细碎的折磨和不确定性的叮咬将永远离我而去。
我醒来时,病床正笼罩在一片祥和的暖光中。窗外显示的云正被慢慢落下的太阳染成镶金边的橘粉色,让我想起很久以前见过的有机器人喷洒香水、播放着轻快钢琴曲商场里的专柜布展时会使用的装饰,柔软而轻盈。我伸手去摸窗户,有细微的气流从紧闭的窗缝中间通过。用力一推,景色仍在原本的位置,傍晚时风吹过城市建筑物时的刮擦声与高层大气的倾碾声从扩大的窗缝中涌了进来——这是一扇真实的窗户。
门开了。明走进来,他看上去比我记忆中高大,健康,戴着一副正常的框架眼镜。他在我面前坐下,我发现他脸上那些曾经因接入设备而发炎溃肿的伤口已经愈合,只剩下平滑的疤痕。
“姐,你醒了。”他看上去很高兴,“你还记得我吗?”
“你怎么出来了?”我不自觉地盯着他的眼睛。明的眼睛里仍有血丝,但是很湿润,几乎是明亮的。“我在医院?我怎么了?”
明告诉我昏迷的时间和昏迷的原因。一场类似九零四的攻击制造了意识粘连事件,而我被卷入后发生了边界丧失,意识活动处于最低活跃水平已近一年。“他们仍然不清楚如何应对被‘类九零四事件’挟持的员工,所以他们找到我。”他看上去很愉快,而我摸不透他愉快的源头,“我答应当他们的……顾问”,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毕竟这次情况特别。”
抵消了?抵消了什么?我有无数的问题想问他,但却无法选出正确的那一个。明继续和我聊天,抱怨网智的工作流程太过死板,问我现在身体感觉如何,把护士送来的恢复肠胃功能的第一餐递到我手上,给我接了一杯温水。我感觉房间在明的声音和无味的果冻状食物中慢慢变形,形成以我为中心的漩涡。
五天后明带着我回到他在网智的宿舍时,那种轻微的晕眩感已经消失。我看到他的房间里贴着几张部门之星的镭射表彰卡,正如他当初在“翠鸟”时贴在自己电脑上的蓝客反光涂鸦贴纸一样,微微发光。
“你……”我看着那些卡片上的内容,意识到他确确实实是一个网智模范员工。“你留下来了?”
明在迷你接入台前坐下,“对。姐,你是不是想问我怎么受得了这里?”
我早就想问了。从他走进房间开始,我便有种被抽离的感觉——我并不是我,而明也不是他自己应该的模样。尽管一回想起他四年前在玻璃后的模样我便感觉到胸闷,但胸闷无法与现在这种错位的不适感相提并论。
“你怎么……”我没问完,话头悬在半空,像一座垮掉的桥。
“我成长了。”他耸耸肩,那副正常的细金属框眼镜让他看上去几乎和其他员工一样斯文、克制、得体。“我现在还在读在职学位,再过两年,我就能拿到本科学位了。”明在书桌上平平摊开双手,显得放松又自在。“你不高兴吗?姐?”
我看着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在公司标志的环绕下如此格格不入。
20小时后,明带着一张几乎被工作摧垮的脸从工位上回来,双眼血丝密布。他设置好睡眠舱的恢复套餐,睡下,然后在四小时后再次出门工作。如此反复五次后,他有了20小时休息。
“我们得谈谈。”我看着刚从睡眠舱中恢复完的他。睡眠舱会用最短的时间调节使用者的身体状况,粉碎长时间工作带来的血栓,用微电流刺激肌肉使其保持正常状态,在梦境中植入下一个工作日需要提前预知的安排……
睡眠舱不是睡觉的地方,而是以休闲方式继续工作的地方。我清楚那种状态:像在平稳的冰上滑行,永不停歇,只有数据流和已达成任务的风声在耳边呼啸,近乎上瘾。
“我们得谈谈。”我示意他坐下。“你最近一次身体检查的数据怎么样?”
明点亮屏幕,显示他的体检报告。“很好。”他用左手指关节抵在嘴唇上方,右手支在左手肘下方,我看不出他是不是在笑。“比之前当蓝客时好很多。”
我发觉自己也像他一样把指关节抵在嘴唇上面,另一只手为这只手提供支撑。“公司,”我摊开双手,又在腿上交叉它们。“并不关心你的健康。他们关心的是效率和利润,健康唯一的重要性在于大部分员工仍然需要身体来工作。”
“我的诊断结果你也知道。”我继续说下去,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无法从事接入、潜入类工作,注意力降低,无法连续工作四小时以上。”
明看着我。但我感觉他并没有看着我,而是沉浸在持续不断的信息流中。我不由得想到他可能做了软性角膜屏焊接。
“网智的员工在一定年限后有上传的福利。”我继续说下去。房间的空气像水一样流动,我用力闭眼再睁开,是错觉。“我这两天查过了,还可以用。我准备去上传。”
他没有什么反应,眼睛里有一点点微弱的反光。我看得出来那不是房间照明在眼球上正常的反射。
许久,他把目光再次聚回我身上。“你什么时候去做?”
边界范围由基因决定是一条隐晦而公开的秘密——训练能够拓展边界,但作用有限。少数全脑链接的潜水员能够覆盖500脑以上。而传说级的潜水员是系统服务的定海神针,扮演着类似架构师的角色:他们在很早之前就放弃了对边界的执着,融入了生物机械服务器的底层。
一开始,当系统指引我到达扫描下的某处修补漏洞,或是在某个迅速黯淡的头脑中采取紧急措施时,身边那些亮起的示意箭头、重力线一样的预估模型和系统为创造空间感而生成的虚假的远近景以及为我们这些幽灵铺设的坐标点会让我产生难以遏制的空虚。
我想将所有这些虚无缥缈的概念攥紧,压缩,直到它们在我不存在的手中现形,像一团浸水后晒干的纸屑。只有这样,我才能将它们带出这个人造神经的网络一层层剥开——某些时刻,我的确想见见那些最早被制图的人,只为确认应用层的每个气泡里是否真的是那些没有名字的、在服务器深处纠缠的意识浮上水面的碎屑。
没过多久,我升级了自己的职业套餐,去除了部分不稳定的情绪。这项改进让我在公司的游戏化职业发展面板上又前进了一步。
碎屑——那些专精于探查的潜水员如此称呼意识最表层又无法被模型固定的东西。不是所有人在制图后都能得到正确的导航。实际上,大部分上传的客户只能获取最标准化的服务。碎屑就是那些无法在时长30-60分钟的制图中被捕捉的思维颗粒。某年12月看到路灯下被染成粉色的初雪时的惊奇,经过小巷时闻到肉香时心情的舒缓,阳光下皮肤被广阔的热量逐渐穿透时的愉悦,所有这些细碎的不能称得上是节点的细节,在制图与拟合中会被过滤。
偶尔,这些瞬间会进入随机素材库——一名普通用户完全有可能再见到自己12岁时见过的雪,但不会再有惊奇——复现细微的感触尤为昂贵,只有富有且自认为能够欣赏一滴水中整个城市倒影的人才愿意支付这些服务。
公司每年都会和几名客户(也仅有几名客户)签订这种服务合同。这些客户往往很老,老到大脑无法再支持肉体的更新。而他们也很富有,很有品味。一位典型的重要客户的条款往往包括复现他们钟爱的藏品和手表上体现时间流逝的细微划痕,公司会为他们提供单独的服务器和存储副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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