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实验性质的故事。全文17158个字。对于它是否能令读者感到快乐,我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只能说在进行这项尝试的时候,已尽力去用我设想的方式来讲述这个故事。
半个月后,我走进一次性上传舱。半自动化的一次性上传舱位于空旷的水泥色房间中央。坚实的白色底座两侧站着两位穿着防护服的工人,他们的脸在目镜后只剩一层阴影和两对黑色的眼睛。
我认不出他们。实际上,我几乎认不出公司中任何人在物理世界中的长相。我看到其中一位工人略微点了下头。没有对话,我手脚并用地爬进上传舱,里面的气味让我想起和明在矫正机构时攀爬的冲压塑料滑梯。
系统提示我按次序按下按钮,启动上传程序。一组固定位置的贴片贴在我昨天剃光的头皮上。我清楚接下来系统会让我输入提前设置好的密码,再口述一串屏幕上随机生成的词语。我将以完全的自主意识授权机器打开我的头骨,将编织在一团细胞中的意识编码成1024个侧切面,存储在坐落于高原的主机中。
我想起在公司的标准操作手册中,透过狭窄视窗看出去站在左右两侧的两名工人的职责仅限于在上传结束后抬着已经成为棺材的一次性上传舱走过整个房间。他们无法控制机器的运转,也无法处理故障。在此处,两名工人的唯一作用就是扮演古老的抬棺人。我想起手册一角一闪而过的标准外骨骼图纸。所有这些工人,在此处轮班的抬棺人,防护服下的皮肤以镶嵌方式固定了银白的骨骼,像某种高贵的昆虫一样,静静待每三十分钟的耗材更换。
膨胀。屏幕上的白字消散成一片散点,聚拢成下一个词语。
我想起进公司训练一年后在我身上出现的错乱感——我时常感到我在自己的皮肤中滑行。我记得那时我常常在夜里醒来,狭小的宿舍隔间中只有安全电源的小灯明灭反复,和我沉重的心跳声。我感到我是一只大而沉默的动物,被关进了一具小而喧闹的身体。在我因为心跳声无法入睡的第30天,我接受了第一次开颅手术。随后我总是感到无比正常。
感染从未被克服。潜水员颅内环境无法做到完全密闭。大部分人的身体在不间断的循环机器调节下适应了高热和白血球异常状态。药物在身体各处精准释放,熄灭不断燃起的火焰,同时重建焦土。每名潜水员都在摇摇欲坠的边缘反复弹起,每名潜水员都是一栋在绝对平衡中蔓延的废墟。
屏幕变回一片漆黑。我等待着最后一个词语。想象中我听到预计两分钟后针头从身体各处埋入血管的声音。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我和明因为神经发育问题接受矫正的最后,在半盈利性质的矫正机构里曾在类似的空间中重塑神经对于各种信号输入的感觉。那是一种在无意识中灌输的暴力,每天从密闭的矫正舱中醒来时,我都感觉离自己更远。
我接受了完整的治疗,明则没有。他接受治疗的封闭仓中沾上的血没有被冲洗干净,一星期后在短路中锁死了另一名接受治疗的儿童。我们的矫正以及父母隆重的遗弃开始,又以低调的良心发现告终。从那以后的第十个年头,我突然意识到所有诊断背后都有维护被诊断者社会功能的意图。而也正是从那时开始,成为一串得到维护的数据逐渐成为正确且唯一正确的解。活着,贡献维持数据的物理工具,然后成为新的数据。边界的膨胀令每一名上传者所作出的增益显得更加稀薄,根植在数据和数据流底部的逻辑树变得无比芜杂。我们的造物和我们人类一样,有者越发膨胀的胃口,逐渐迟缓的头脑和一颗缓缓熄灭的心。
我盯着屏幕上的无穷符号。这并非标准流程的一部分。当我的眼神从符号某一点开始沿着它挪动时,它逐渐变亮,直到周围的一切暗到看不见为止。
明的踪迹已被完全抹去。在城市边缘的垃圾场,我无功而返。有人说他已经通过那些地下端口上传,也有人说他已经死去,像在他之前和之后的无数蓝客一样,成为城市最下层的碎屑。
公司不再将他视为威胁。我看着他的信息从核心一层层移出来,从限制变为高敏变为中敏,最终和其他已解决的历史问题一样存进一格防火柜。又有一些天才头脑被网进公司的池塘,两年内,明曾两度攻破的系统全面升级。新系统更直观,更注重图形和综合感官刺激,取消了90%的文字导览——潜水员变得更像悬浮的读卡器。
新规则下,明和明曾经破坏过的那些沉睡的大脑一样,变得毫无价值。
基于文字的交流越发萎缩。和我一样的潜水员在回到现实世界时长时间呆在原地,忘记如何眨眼。我逐渐开始在物理世界固定的边界中寻找边缘坍塌的可能,比如一丝量产型环境设置出现差错时震颤的一条桌边或文字与文字之间颤动的空白。
无法适应脱离文字环境的潜水员最终选择上传。我还记得我第一次维护这类潜水员的空间时看到的场景。我看到他们对天堂的想象是一个停留在旧系统中的公司,她/他正度过一个个工作日。在无止尽的工作中潜水员暂时放下他们无法终结的焦虑,一种类似于运动过量后空虚的平静将他们包围起来,让他们免遭来自未知与未来的不安。
于是我想起那个梦——公司对它如此称呼。梦里我和明的角色几乎相反。我将被淘汰,成为一组数据,而明则在现实中公司的池塘中越潜越深。医疗人员告诉我,我那长达六个月的交换人生仅在现实中持续了62秒,在故障分析时,他们只截取到模糊破碎的画面。但基于这模糊的62秒,公司向我提出要求,希望我能作为明的监护人将他交给公司治疗。
好吧。我翻过他们递给我的明在监狱内的身体状况报告和治疗协议。
当接近50%的旧系统潜水员选择上传后,我仍在想是否当时放任明的身体衰弱会是更好的选择。在新系统中工作时我的脑呈现为两个独立运转的系统。我一边扫描图像,一边回忆明。
网智回收组来到出租屋时明已经有了严重的躯体化状态。我凑近他,轻轻托起他的头,明自创的语言溢出来,缓缓充满板条箱和一体化墙壁间的空隙。我将他交给回收组像交付一件贵重行李。
三天后我见他时他刚完成部分脑再生组织的植入。明背对着我,身体放松。我站在无菌房外等他回头。
“我可以请他们关掉。“我说,”现在我有这个权限。“
他转过脸——只有半张脸。和肢体放松的形态不同,我看到他被伤口环绕的双眼。层层瘢痕组织包围的那双眼睛令我想起火的概念。
“那关掉吧。”许久后,他维持着半张脸对着我的姿势,很轻地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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