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实验性质的故事。全文17158个字。对于它是否能令读者感到快乐,我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只能说在进行这项尝试的时候,已尽力去用我设想的方式来讲述这个故事。
我们都很小的时候,世界还是一片刚从水里升起来的土地。明说我们就像刚从水里爬上陆地的动物,而其他人的进化速度比我们要快很多。“如果人是意识的映射,说不定我和你跟其他人的原型本就不同。”
他说这话时父亲已经去世了好几年,母亲在家里供着的佛像正开始落灰。我问他最近看了什么书说出这种话。他不回答。
过了两周,他到我学校外来找我。我那时已经不怎么在学校上课,他等我等到天空从灰转黑,去了训练基地——他知道我在这附近游荡,等着当被试。明一看到我,原本没有表情的脸上浮现出一层委屈,还有隐约掺杂其中的其他情绪。
“你在学校又被欺负了?”我问他,他移开目光。“是谁?”
我想抬手拥抱他,但刚刚在实验中麻痹的手臂无法抬到那么高,于是我只是用手拍了拍他的手肘。
“别跟我说‘这也没办法’。”他看上去像是已经被想象中我会说出口的话伤到了,“也别说‘大家都一样,所有人活着都不容易’。”
“我不会说的。”我伸手握了握他的手,“我会吗?明?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他停下来,仔细想了会,然后又慢慢走起来,脚蹭着地面。“你的确没有说过,一次也没有。”明看向我,“但我总担心你下一次就会说。你会和其他人一样……”
我眯眼看着不远处的路灯。实验过后,原本清晰的路灯旁出现了重影,看上去像是泡过水的豆子褪了一层皮。这样的对话不是第一次出现。明总是在这个问题后表述不清和其他人一样的定义,对话会以拥抱结束。第二天或是第三天,我再去他们学校门口堵人。
“我和你有着共同的痛苦,这种痛苦实际存在于我们生活的每一天,从一道太阳在玻璃上折射产生的角度异常的反光到历史课全息模拟时战场上爆裂的火光;从一滴皮肤上不合时宜的汗滴到一记不知从何而来,让眼前都变得昏暗的重击。从一阵不合时宜的风,到电影院黑暗中来自四周震耳欲聋的噪音。”
他说完这一连串话后停了下来,眼神低垂,像是在为下次开口积蓄能量。
我站在他旁边等着他。路灯旁的重影正微微颤动。冬天的夜晚天黑得很早,路灯下,行人和他们的影子一起来来去去。明站在我的影子里,我看着他的影子慢慢抬起头,在我的影子之外形成一段平滑的曲线。
“我知道你和我一样,我们的感觉像磁场一样密集而广阔。从一滴水中看到整个世界意味着将整个世界在极小的范围内体验无数遍。有时我感觉我像是一只很大,很大的动物,被困在了这具很小很小的身体里。或是一个极复杂而精密的程序,被压缩地塞在一个U盘上。”
我看着他。他显得不安,声音有些颤抖。我想提醒他带上手套防止感官进一步受到干扰。他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有时想,究竟为什么?这种感觉究竟有没有办法得到任何外显于头脑外的印证?我和你究竟能否理解其他人的感受?或是终于有一天任何除我们之外的人也能看到我们视野中的景象?又或者我和你过去所有的这些记忆,这些超出一般人范畴的细节和感知,过于复杂的思维路径,单纯只是一种冗余的病态?我读了很多资料,我看得出人类建造的世界正变得越来越智能和复杂,而大多数人类本身则越来越,”他顿住了。
“单薄。”说出口的同时,我开始思考单薄是否能够用于形容人。
明不说话了。他慢慢往前走,我在他后面慢慢跟着。遇到路口就拉他一下,让他从自己的思绪里稍微出来一会。
“你能理解我在说什么,对吗?”快到家时他突然回头问我。
我理解你。我说,同时把恢复得差不多的手抬起来搭在他的肩膀上,我理解你。
我移动瞳孔中心在软性角膜镜上的位置,授权关闭了这间治疗室周围的所有监控。
“闭上眼。”明背对着我。我的眼睛是公司的资产。我无权关闭。
因为你像小时候一样把自己圈在想象出来的箱子里,籍此对抗涌来的、被过分感知的无数个瞬间。
因为我们所有的亲人都死了,或上传了,等同于死了。因为天堂已经变成了一台服务器上的一个存储位,世界变成了一台在太空中逐渐失去动力的飞船,冷冻切片的脑像19世纪的煤块驱动蒸汽机车一样日以继夜地驱动这台飞船。因为我和我认识的所有人都已经变成或正在变成某种程序的饲料,目的是让这台程序能够更高效更完全地吃下更多饲料。因为我感受到我自己正被缓慢而精密地切分成几千个小块,每次潜入都会让我失去我曾经拥有但现在再也无法感受到的一部分。因为我发觉除了缓慢地自我切割和精细地自我消磨之外我未曾习得任何其余生活方式,而我看着你以另一种方式挥霍自己,像一束抛进洞口的火炬。因为我不知道洞口有多深,而我自知不是火炬。因为我们曾如此相似,未开口就能理解对方脑中还未成形的语言,和对方脑中未形成语言的语言。因为我现在面对着你,除了拼凑着回答你提出的问题之外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字。因为你的大脑正在变成一滩黏菌。因为我放在你身上的健康监测器显示你那时真的快死了。因为你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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