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实验性质的故事。全文17158个字。对于它是否能令读者感到快乐,我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只能说在进行这项尝试的时候,已尽力去用我设想的方式来讲述这个故事。
我再见到明时,距离我放弃搜寻他已过了一年。乌托邦计划早已商业化。公司活用了明的治疗材料与大脑扫描结果,开发了超感算法。现在,任何托管上传的人都可以以增加每月5%的大脑出借率和20%的总包费用订购超感服务,任何人都可以挖掘/演化/衍生自己在托管后被归纳到极简的感受,直至创造出真正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空间。
有相当比例的服务持有者的大脑在托管后生成的世界中发生了类似的畸变。我不止一次潜入城市中红色的海洋,穿行在连最基本的反应信号也消失的,无边无际的巨大噪声中,试图找到理应活跃的主体意识。
我过了很久才意识到这类潜入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有时,人们会在现实世界中真正地打碎一面镜子。每一个碎片镜子都会映出被划破的手和血和伤口。有时,海是镜子,有时,我接收到被复制过千万次的眼泪,和平行的伤口,和饥饿、寒冷以及近乎恶毒的恐惧。并非所有人都能承受超感算法带来的乐趣,即使有程序的实时监控和精密调节也不行。
明再次出现时,我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在一层晃动的红色潮水后,明显得瘦削,像水库底部高耸的杉树。
“你现在还有多少原生生物体的成分?”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他点点头,像在说“我知道”。我这才发现他的脸上镶嵌了一副与颧骨齐平的湿房眼镜。
明在我家住了三天,说了比他出生以来说过的话都更多的话。有时,他情绪高扬,竟唱起歌来。有时,他又陷入一种古怪的低落,面无表情却让我感到他正在肆意嘲笑在他头脑之外的全部世界。大多数时候,他十分平静。
他和我说起我们小时候的事情。在我们都还很小的时候,世界像刚从水中升起来一样,新鲜而荒蛮。他谈起我们曾用手指在彼此的脊背上用不同力度的按压来传达精确的含义:红色生气的人,闪光绿色冰块,压缩干大象,灰白色的疼痛。他谈起语言,当我将语言引入我和他之间的世界时,他感到一种“感染的疼痛与持续不断的发热。”他谈起语言如何在寄生他的同时与原有的那个他对抗——像岩浆流入海洋。
我听着,一言不发。所有这些描述像雪花上的冰晶,在我眼前闪烁几毫秒后化成一滩水。
他谈起那些矫正机构,像回忆一列无法走到头的老式列车。他说那时我也同样沉默,甚至比他更加沉默,像一团黑色的云。他谈起我用手、眼神、声音和语言描述的世界,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那不是叙述,而是故事。
他谈起那些发生在校门口的对话,我和他,身上带着新的旧的淤青和污渍,一个扶着另一个或是拉着另一个,梦游似地在街上游荡。我和你的对话从未停止,他说。他提起那些我们用手、眼神、声音和语言共同建造的城市,国家,星球和宇宙。我听到大气上方的摩擦声时他也抬起头,寻找巨大而透明的浮游生物,一个光亮或黑暗的启示,一座隐形的漂浮城市,一颗几十光年外超新星爆炸的余晖。
“我是,”我试着开头。我很久没有在现实中说过一长句话了。
“你是,”他看着我,试图用那双已经被雾气遮蔽的眼睛提醒我。
我是一只巨大的动物,被关进了一具狭小的躯体。我没来由地想起了那个句子,但无法再次脱口而出。我不再感到广阔,不再感到自由,或不自由。不看屏幕和数值,我甚至无法确定我身体的边界在哪里。我是数据,是电子幽灵,是许多没有面孔的程序中的一个拷贝,一个副本。
“我说不出口。”我最终对他说。“我想我应该为此感到难过。”
他伸手握了握我的手。和枯瘦的外表不同,那只手十分温暖,令人怀念。
进度显示的灯光从红色逐渐转为白色。注射程序已经完成。护士将我挪进观察区。我看向视频里的明。他看上去心不在焉,眼神游离在屏幕边缘外。
一周前,明结束了他的最后一次不告而别,来到我家门口。我打开门,他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没发出一点声响,几乎像一个梦中的安静黑影,一个明形状的黑洞。在工作的间隙,我观察到他在安静地进食,几乎小心翼翼。他吃得很慢,很疲惫,每吃一小口就要停顿很久。只有一次,他突然问我,下次接受手术是什么时候。
我不会回来了。我会再进行最后1-2年的工作,然后成为一种数据或逻辑的组成部分。我清楚这是我们相处的最后的时间,但我不确定他是否也明白。
“我就寄到你那里。”他说,“你替我保管我剩下的东西。”
“不会的,姐。”他突如其来的正式称呼令我感到不安,“你会在那里一直住下去。而我要去你创造的世界。”
那不是我创造的世界。我本想这么说。但明切断了通讯。
我最后一次看到明时,他正处于从小孩向青少年过渡的中间阶段,像一头野兽披上不舒服的人皮。在无穷无尽的红色海洋中,我和他共同的记忆铺天盖地如潮水般袭来。
网智公司位于高原的服务器遭受了震荡打击,与之几乎同时发生的,是针对网络架构本身的攻击。公司终于发现,有人在漫长的岁月中耐心而细致地改变了那些AI的底层逻辑——就像改写了免疫系统对于细菌、病毒和健康细胞的认知,AI驱动程序批量清除了大批“客户”——那些以雷同的方式不断蔓延的子程序,类似的空间,欲望的具象化。
几乎所有潜水员都被分批投入救火行动,然后被删除。我们的造物和我们一样,有贪婪的胃口和苛刻的心。我看着比我资历更浅的人潜入,数值归于平静,融化在那片无边无际的海里。
然后轮到我。潜入开始后,我立即感到边界开始溶解,像一颗方糖融化在热水里。像许多条鱼死在海里。
然后我看到明,和我。几乎是以看电影的方式,我看到我和明走在街上像走在水面上。我听到那些对话:
“我理解你。”一个个头稍高的孩子对身边的另一个孩子说,“其实,我们所想的世界很可能比这一切——交通灯,学校,破了底的鞋,还有这些,”那孩子指了指自己身上的一条伤疤,“都更真实。”
“但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能感受到它。”那个矮个儿的孩子想了一会,说出一具这样的话来。
“我们是一头巨大的动物,只是暂时被困在了这里——”高个儿孩子伸出手比划了一个圈,“在思想没有边界的地方,我们必定会创造自身的乐园。”
“还有许多其他的乐园。那里有所有好的东西,却没有任何坏的东西。”高个儿抬起头,像是在思考把那个地方布置成什么样。“我们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矮个儿也抬起头,像是一副和身旁的人一起游览想象中的场景一样。
“实际上,我已经差不多知道要怎么到那里去。”高个儿转身看向远处。灯箱——网智公司巨大的灯箱,在90层办公楼的顶端发亮。
矮个儿孩子维持着看向天空的姿势,过了很久,他眨眨眼,露出一副小孩子要说自以为聪明的话之前得意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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