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白没有理会讲桌上支书的号召,目不斜视地填着字帖。这是他进入高中以来的第三周,再过三天,他们将面临文理分科考试,时间紧迫,他宁愿多练些字,略微提高他作文的分数,也不愿参与板报工作。
易白想,参与这个活动的同学要么就是有一技之长,想要展示出来,要么就是喜欢讴歌青春的有闲蠢货。
文理分科考试,是他们这些被分进“普通班”的人的最后机会。分科考试的一周后会进行分班,在那场考试里,如果展现出比中考高得多的学力,他们将会进入“火箭班”——更好的师资,更勤奋的同辈,更安静和严苛的氛围。
而易白追求着这些东西。“学习改变命运”这样的话,唯独对他不仅并非鸡汤,还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和希望。未来的一周,他甚至可能根本不会回头,不会去看教室后墙的板报,他并没有欣赏艺术的余裕。他也不在乎。
伴随着一本书被放在桌子上的声音,易白的视野左边举起了一只手。那手上沾着几点不同颜色的墨水,却没有破坏皮肤的温润,反而衬托了其白皙。
他像是被扇了一巴掌似的转头,左边那桌子上的书是一本厚厚的《纯粹理性批判》,举着手的是他的同桌,从今以后会被他骂作“纯粹不理性”的少女,齐童。
他正打算开口对同桌说:“反正马上就要分班了,这板报画了也是白画。”
——齐童对他而言是可以“浪费时间”的,因为她像蠢货一样随意地、乃至半强迫地让自己学得了许多应试技巧,那对她而言是理所当然的技巧,却是乡镇中学永远不可能教的东西,是易白趋之若鹜的东西。作为一个相信等价交换和有劳有得的人,易白希望用什么东西来偿还这些技巧的“价钱”,比如,一个善意的提醒。
但他的开口被打断了,一阵轻得好像不存在,但是又重到溢到四面八方,不知来源的东西打断了他,安静的好似凝固的空气中传来水波一样的东西,裹挟着比海水还要冷的恶意。
易白紧皱着眉,这让平常面无表情的他显得更吓人了一些,他像是被激怒的猫一样发出微弱的气声,那是急促地从鼻中吐出呼吸的声音。
嘲笑?无论如何,承担板报的辛苦工作也不应该得到这样的报酬吧?凭什么?何况那是齐童,她揽下这个工作的目的,大概率不是获得瞩目和喜爱,而是一些七拐八弯的奇怪逻辑。的确她目中无人的性格招来了一两个讨厌她的人,但大多数人都因为她在课堂上展现的惊人的知识量和排在前三的成绩而尊重她,这种不约而同的嘲讽声为什么会出现?
她的侧脸不见异常,神色平静,静静地目视着讲桌上的支书。
易白叹了一口气,把自己的右手高高举起,速度快到他能听见自己右臂膀的衣服的摩擦声。
而齐童也随之转头看向他,微微歪头,齐肩的长发落到桌子上空。
对视之间,他看懂了她眼神中的迷惑,他露出了“那我还能怎么样呢”兼“真拿你没办法”的无奈笑容,好吧,能不能看出这笑容中的复杂意涵就是她的问题了。
“那就由你们来负责黑板报了,之后要辛苦你们了!”支书点了点头。对她而言,工作圆满完成。
而易白则不幸地给正处于卷王模式、把时间压缩到极限的自己新增了两个任务:
霸凌,是一种界限模糊的东西,集体的暴力抵达了何种程度时,能够被判定为霸凌呢?
易白的视野随着回忆逐渐模糊:一个小孩子笑着推搡着自己,自己撞到另一个小孩子身上,然后自己又被身后的家伙推搡到别的位置,平衡在这个许多小孩子们组成的圆圈中无法维持。他就像一个被丢到圆盘上的陀螺,每个小孩手中都拿着鞭子,不断地抽打着,抽打着,似乎希望能在他的旋转中看到漂亮的光效。最后他只能本能地用双臂遮住自己,就像陀螺展现了某种变形似的,这还引起了一阵哄笑。
霸凌,是一种和被霸凌者无关的东西,集体的暴力的理由可能会荒诞到让人觉得可笑。
他在那些推搡中隐约能够听到孩子们忽远忽近的声音,有的人大声喊出动画片里的、或者自创的招式名,领头的人把他称作是某个他现在都记不清名字的怪物,把他们自己称作是某种战士,他们说着他根本听不懂的台词,玩着他根本看不懂的游戏。
而他根本不认识他们,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易白和这群小孩子唯一的缘分就是,“在下课时遇见了”。而小孩子们的理由是“正义”。
霸凌,是一种无法打败的东西,集体的每个人都不用对这样的暴力负责,这个怪物没有眉目也没有形体。
易白的父亲对他的教导是“如果和人打架,打赢了才有资格回来说。”于是他乖巧地谨遵着这条原则,在漏雨的房子里缩在房间的角落,悄悄流着男子汉不应当流的眼泪。如果是“欺负”,他有勇气——不妨说他已经那么做过了——对欺负自己的人拼尽全力,展现血性,展现自己“不能被轻易欺负”,在不惜一切的反殴中获得尊严和不被欺辱的权利。
但对于霸凌,且不说他的拼命战斗的念头在开始就宣告失败,他根本不知道去攻击谁。
人们的微小的恶意,甚至是“正义”就这样黏在一起,化作那些作为发起者的人们也并不清楚是什么的东西,成为神圣而可怖的空气。
午餐之后,易白回到教室,却没有立即回到座位。他徐步走到教室正后面的位置。对于一个全心全意提高应试成绩的人来说,能够询问问题的人很少,这里就有两个。
他走到教室正后方的两张桌子前边,坐在还未回来的前座的位上。其中一张桌子上有一叠材料纸、三支笔和一杯水,材料纸上画着一张未完工的座位表,证明这里是班长的位置;另一张桌子上则摆着五颜六色的贴纸和自己写下的青春寄语,粉白色的文具袋塞得满满当当,小刀、胶棒和订书机都是他最不喜欢的类型——贵且不好用。
很遗憾,班长还没有回来。他只好问那个青春气息在桌子上溢出来的短发女孩——她叫什么来着?唉,不重要,总之,这个人曾经作业没写,抄了他的,并且在他打的掩护下躲过一劫。让她回答易白的问题,就算是偿还了这份“价钱”。
那个短发女孩像是受惊的小鹿一样,身体颤抖了一下,她眨了眨眼睛,双手在桌子上混乱地捣鼓来捣鼓去。
易白有些迷惑,但还是继续问道:“今天上午,支书找画黑板报的人,齐童同学举手的时候,我听到旁边传来嘲笑的声音,你有什么头绪吗?”
这个下课后就浸泡在和朋友们没头没尾的青春对话的少女,想必能够给出一个更切近真实情况的猜测。易白这样想。
“啊?哦......那个,其实,嘲笑什么的,这种说法有点夸张啦哈哈......”短发少女带着有些僵硬的笑容。这是在为她的朋友辩护吗?不过,这样也离真实情况更近了一步。“而且,那个,你其实误解了——”
短发少女的话语突然停顿。带着黑框眼镜、胖胖的班长在旁边坐了下来,好奇地看着他们。
“噢,班长你来啦,我正好想问你。”易白重复了一下刚才的问题。作为学习委员,他和班长常有工作交接,双方效率都很高,合作很愉快。
但是,在重复问题的途中,短发少女噤若寒蝉,低着头搓着手,假装在看她那些青春的标语。
哪里出问题了?她不想让班长知道她的同伴干了这种恶行吗?易白并不在乎那样的同伴,他继续问道:
“啊——”班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露出了“此事复杂”的表情,眉毛轻轻皱了起来,嘴角扬起,却又笑得不太自然。
“易白同学,那个,我们之后再聊这个话题好不好?”短发少女突然抬头,带着更灿烂却也更僵硬的笑容,说。
易白讨厌这样奇怪的氛围,好像他错失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他正准备点头接受少女的请求,但此时班长却开口了。
“其实,嘲笑并不是针对齐童同学的。而是另一个板报组的成员。”班长说道。
易白的神情舒展开来,他过度在意齐童了,忘记了当时举手的人也许不止齐童,还有他没能看到的身后的其他同学。他在脑海中不断对比着他身后的人,想要找到那个和齐童同步举手,被嘲笑的人。
“是哪一位同学?”易白轻声问道,想要进一步确定目标。
但他刚开口就后悔了,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和善的、幽默的、尽职尽责的班长。他一下子明白了短发少女的请求的意涵,那是一个只有浸泡在和朋友们没头没尾的青春对话的少女才能做到的事情,在对话中敏锐地察觉到不能碰的雷区,然后轻盈地,用舞蹈般的话术闪开。
对于正常的少年,摘抄本里可以承载朦胧的念头,抒发青春期的情绪。齐童的摘抄本就颇具特色,上至我们头顶的浩瀚星空以及有关的永恒思考,下至完全没有道德律令的黄段子,还在间隙塞着蓝笔勾勒的“齐注”,时不时把某个名作家的句子摘抄上来再骂个狗血淋头,摆到他们那个别具一格的语文老师那里,肯定能博君一笑,让她想起自己的二八年华。说不定还有她的某个高中前男友,甚至前女友。
对于易白,摘抄本就是用来背下好用套话的优秀记忆工具,就是个词更长的生词本。
“视他人之一疑目如盏盏鬼火,大胆地去走你的夜路。——嗯,是史铁生。”
易白心里的呢喃被打断了。令人讨厌的故意尖细的声音从班门口传来。
“哟,这不大画家嘛,还在班里呢。咱班要有个最敬业的班长咯,还能把板报都包揽了......”
“嗐,他不就那样嘛。啥事都和他有关系了。都得管管。又不跟咱齐童似的。有的人是真想画板报,有的人目的纯不纯我就不好说了。”令人讨厌的鼻音浓厚的声音予以回应,是某个坐在齐童前面的男同学。
这两个人的声音有意地拉长和扩大,更容易让班里的每个人都听见。
就是个词更长的生词本而已。但是今天,延续“长词生词本”的工作也变得格外艰难,从周报上抄下的字句变得模糊不清,甚至真的不再只是文字,而成为某种切实的情绪,流进他淤塞的胸腔。这些赞颂青春的字句只让他非常烦躁,它们只允许坚定、勇敢和一往无前,可他的生活只有踌躇、退缩和不断碰壁。而且正是这些踌躇和退缩让他活到了现在,坐在了这里,而不是成为游荡在县广场后街的街溜子,倒在某个午夜的热血上头或一时兴起后。
他有些怨怼,我为什么卷进了这样的事端里呢?当然,这不能怪齐童的举手,只能怪误解了她的自己。
“对不起,我没兴趣成为你们对话的内容。”齐童道着歉,脸上带着恶劣的微笑。“成为攻击另一个人的材料就更是敬谢不敏。噢,我忘了你们都不敢参加板报,只能拿参加的我当攻击的跳板,对不起捏。”
这种不留情面的讽刺迅速引来的周遭的视线,她身前两个位置的,鼻音厚重的男生面色阴暗,冷哼了一声,嘴里低沉地骂了一句。
可是,易白很好奇,他好奇为什么齐童能够贴合那些字句,为什么能够真的把别人的疑目视作鬼火?
在沉寂几分钟后,午餐后、自习前的教室再次变得嘈杂起来,借着嘈杂的掩护,易白边抄着东西,边似乎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为什么参加板报啊?”
“噢,还没上的历史必修三里提到了,他是古希腊哲学家。”
“你的知道也就到此为止了呀。”齐童笑眯眯地看向他,接着说。“他还有什么别的称号吗?”
“你!”齐童拍了他的肩膀一下,恶狠狠地说了一句:“下次我必超你!你主观题怎么能把模板全背下来的你这个离谱的苟分功利主义者——啊啊回到正题。”她正色道:“苏格拉底也被叫做思想的助产士,以及公共教师。”
“你这关注点好奇特。不过,虽然后世吹得那么狠,但我觉得当时的雅典市民,嗯——就像被鹅追着咬的小孩一样。”
“因为苏格拉底是追着人问问题啊,所谓思想的助产士,就是在和别人对话的过程中,逐渐诱导对方说出自己想要的思想罢了。而公共教师不妨说是好为人师,逮到个小青年就上去问。”
“我参加板报的理由就是要做——嗯,公共助教。姑且不敢自称教师,就叫助教好了,助产士加教师嘛。”
齐童无视了易白的评价,继续说:“因为,这里有很多人需要被教育。而学校还没教好他们这点。”
易白面对如此直白的、炽烈的和愚蠢的话语,有些无所适从。他都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辱骂这个蠢笨的天才。她为什么能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呢?已经形成的气氛就像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一样,已经成为了人们心中的法则,在大晚上质疑明天早上太阳会不会升起的,到底是什么憨货?迎合这个事实只需要似是而非地说一句“阳光不错”就好了呀,为什么要锲而不舍的地嘲弄的口吻和既成的事实对抗?
“你一脸不可置信噢。”齐童得意地翘起嘴角,她指着易白的眼睛,眨眨眼。
“哈哈哈哈哈哈。”齐童的笑声很怪,是字正腔圆的“哈”字,“我跟你讲个笑话。”
“暴徒拿枪对着一个人喊道:‘用一句话证明你是哲学系的,不然我就杀了你!’
然后啊,那个人说,那个人说......”齐童话还没有说完,已经趴在桌子上开始憋笑,头发随着身体抖动着。
“咳咳。”她从桌子上爬起来,擦了擦眼角的笑泪,正准备开口时又没有绷住,扬起了嘴。她急忙用手掌向自己扇风,好像这样能让她冷静下来。她终于忍住笑意,演出一副颇为天真无辜的样子,“那个人说:‘为什么?’”
“喂,别这副表情。”她又指了指易白。“刚刚有个人嘲笑我这个‘哲学系’公共助教是蠢货。
易白沉默地抄写着文字,他的心间变得很畅快,写字都要潇洒地把捺多勾长一些。
在殴打和欺辱中独自躲在树丛中的孩子,把自己的愿望埋在了土地里面。
他埋起来的那个愿望,班长自嘲到不屑于宣之于口的愿望,被齐童挖了出来,清洗干净,放在阳光下晾晒。
“不要。”齐童简单直接地答复。“你们俩的方案都太温吞了,连汤带水的,没有气势。”
“喂,又否决?你不是说自己没有想法吗,没有代替方案就闭嘴。”易白毫不客气地回敬,在规定时间内尽可能好的完成任务才是正确的做法,只是这样讨论下去,什么都做不了。
“我现在有想法了。”齐童转过身来,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今天上午地理课的内容,是什么?”
“没错,现在我问你们一个问题,假如,假如你的一个朋友到今天晚上就会死,你们会做什么?”
“尽量满足他的愿望,陪伴他度过最后的时光吧。”班长说。
“嗯,都是很好的答案。”齐童说,然后在黑板上画下一个球体,秋分时节,她标上直向的晨昏线。
“但是我不满意。你们没有运用知识和科学。”齐童深吸了一口气,说,“坐飞机的话,时速是多少呢?”
“我们都没手机,这种知识哪能记住啊......”易白摊手道。
“好!我们现在在北纬三十多度吧,现在的东八区时间是......”齐童看了一眼时钟,“十二时九分,啊,十分了。”
现在正是午餐之后,阳光明媚,无数的反射从南窗扎进来,照亮了齐童的发丝,反着光看她的易白有些烦,心里涌出着他无法理解的情绪。他侧目看向座位上的“躲避爆炸的舞者”——最近他知道,这个女同学叫李子杨。她也转过身来,没有复习,而是倾听着齐童的讲演。教室里人声鼎沸,笑闹非常,然而这片空间却安静地吓人,好像他们的听觉神经过滤了噪音,只能听清楚这个“公共助教”的嗓音。
“最快的话,5个小时。”李子杨答道,然后紧张地说:“啊,我不是有意插入你们的对话,我只是......”
“嗯,好回答。那么就赶得上了。”齐童大笑着说。“现在手机网上订票很发达,感谢互联网。坐车到省会然后立刻登上飞机,五点多的话,大概刚好是黄昏时间吧?”
“你是想让你的朋友见证风景名胜吗?”李子杨好奇地问道。
“不是。”班长低着眼睛,思考着什么。“和晨昏线有关......”
“你真疯了吧。”易白想到了,然后指着齐童骂道。嘴唇却忍不住上扬。
“追着黄昏跑就可以啦!乘上现代科技的飞机,从这里一路追着晨昏线,和它一起向东飞吧!像伊卡洛斯一样,像夸父一样吧,让晚上永远永远也不要降临吧!”
齐童用力地捻着粉笔,在黑板上极快地摩出一条道路,一条从西向东的射线。
齐童的脸一下子涨红,她捶了易白一下:“别挑这种刺呀!”
“唉,即使去掉这种刺,地球的自转速度也不是飞机能够赶上的噢。你地理课没好好上,光顾着想这种帅气假设了吧。”易白毫不留情地指出她的错误。“一路向西,追逐黄昏的事情,可能只有火箭能做到。”
“是,是呀,这种精密的救人计划,不可能是我这种普通人能做到的!”李子杨拍了拍胸脯,好像在按下自己躁动的心脏,“这种事情是电影里的专家和大人物们才能解决的吧?”
“别灰心。至少,那个被救的人心情不会差。”班长说。
易白看了一眼班长,又看了一眼李子杨,他们挂着某种苦涩的微笑,想必心里一定挂着和自己一样的想法吧:“她为什么能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呢?已经形成的气氛就像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一样,已经成为了人们心中的法则,在大晚上质疑明天早上太阳会不会升起的,到底是什么憨货?”
但是,他突然觉得好烦,心情很不爽,他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来,他把自己的拳头砸在了黑板上,教室后面的人都被吓了一跳,望向他。而他甚至连道歉的余地都没有,他的脑中在想着别的事情。
“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呢?”易白的眼里有一团迷雾,他夺过齐童的粉笔,两人都没有在意肢体接触,而是全身心地盯着黑板。
像是拿着火把要驱散黑暗一样,他用力地把胳膊向前伸展,轻轻画上一条斜线。
“喔?嗯。”齐童把双手背起来,凝视着那个被画上三条线的地球。
班长笑了起来,从座位上拿起一支铅笔写写画画着什么。
“追逐黄昏的事情,到这个地方就能做到了。”齐童解释道。“地球的周长在那里变小了,甚至不需要高速的飞机或者火车,在更北的地方,只需要奔跑就能追上黄昏。让夜晚永远无法来临。”
“不过,夜晚一旦追上朋友,朋友就会死去,所以最关键的是从这里到极圈的路途够不够快。”易白从口中吐出一口气。“还需要精密的计算才行......”
“是嘛!我就说只有主角和专家......”李子杨说。
“这次是你错了喔。”齐童敲了敲易白的脑袋,动作太轻了,让他只觉得有点痒。“不能算,计算的话,时间就有可能赶不上了。先赶上去省会的车再计算才对。在候机的时候,或许还应该给教科文组织打个电话吧?我这里有一起格外稀有的病例,希望你们尽快联系北极的科研机构,搭建适宜人类生存的环境,并研究这种病例,毕竟你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传染病呢。”
“如果忙于计算的话,就会错过行动的时机。我们只能在仓促的、惶然的时候尽可能地计划,轻信着这样的计划去行动,走一步,才能再去看一步。”齐童指出了错误的根本。
班长没有说话,而是把一幅简陋的铅笔画递给了齐童。“构图做好了。板报就叫,《追逐黄昏》吧。”
板报完工之后就是分科考试,易白和齐童的考场很近,他没有忘了在地理考试前提醒她两句:晨昏线是自东向西的。赤道的周长是八万里,四万公里。
嘲讽的声音从来没有停止,继齐童上次的反唇相讥后,她也有些被卷入事态。不过,他们的目标终归是班长王家泽。偷走他的笔藏起来,在他的桌子上写上刻薄的字句,有意无意的嘲讽和孤立,从未休止。
甚至,在分科考试结束之后,在迎来分班之前,愈演愈烈。
他们大概是抱着“反正以后也不会见面”的想法吧?好像假期前的最后两天一样,更加疯狂肆意。
而想要帮助王家泽的人,以及王家泽自己,是不是抱着一样的想法呢?“反正就剩几天了,忍忍吧,很快就会结束了。”
中午,易白近乎日常性地擦掉班长桌子上的话,那是用水性笔写上的侮辱话语。他无意间瞥到了李子杨,她趴在桌子上,脸偏向这边,眼神复杂地凝望着桌子和自己的动作,神色苍白虚弱,看起来瘦了一些。
“这件事情,只有你能做,作文总是比我高5分的散文家。”齐童的声音清晰又坚定。
“别埋汰我了,我写的那些青春啊,奋斗啊,都是些没有什么新意的东西,我不像你,思想深刻。”易白转头望向她。
“所以这件事才只有你能做。”齐童认真地向他点头。“哲学家要创造新的思想,于是,他们必须逃离日常的语言,因为这样的语言已经被已经存在的意识形态污染了。之所以他们的话语晦涩难明,是因为他们必须创造新生的语言来描绘新生的思想。”
齐童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所以他们的话语对于大众缺乏煽动性。爱智慧的人——这是哲学家的词源。但爱智慧的人比不上已经智慧的人——这是智者学派或者智术师的词源。已经智慧的人,他们说出的话语并不是创造新生的思想,而是引动出人们内心深处已经深信的概念,用辩论或者演讲的技巧,把人们的心争夺过来。”
“我们现在需要的不是一路向西的那个思路,而是能够真正有效的思路,走向纬度更小的北极的思路。”
齐童指了指他的桌子上的那张作文,以及那上面的分数,说:
“嗯。”易白回应了一句之后,伸出右手平铺着,还没来得及开口,齐童就把手搭了上来。
“......其实,我是想向你要一张纸,你的纸比我的贵,到时候拿上去,看起来好看。”易白小声地说。
齐童的耳垂变红,她默默地把手缩了回去,寻找着她的纸张。
事实上,这种类型的霸凌对人的伤害并不在物理,而在于精神。用齐童的常用的名词来说,当一个人自始至终只能接受到“负反馈”,他会以为整个世界都对他抱有恶意,更关键的是,他会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是不是自己的糟糕招致了批评,陷入自己对自己的“受害者有罪论”中。但实际上,这个世界里有着“沉默的大多数”,这些多数既不会打破氛围去鼓励那个非亲非故的班长,也不会参与这起霸凌。既不会大声夸赞板报画得多好,管理工作做得多棒,也不会大声斥责。只会在已经有声音的时候发出暧昧的附和。沉默的大多数对于王家泽的认同,并没有传达过去。
易白接过齐童递来的纸张,下了座位。在分科考试之后,他已经根据座位表记住了每个人的名字,并且开始拿提前记忆古诗文的力气去记忆每个人的性格。
“嗯?啊?我不知道有这事。班长做得挺好的呀。”受访者一。
“我也觉得他们有点过分了。班长没什么错,他还帮我躲过一次迟到呢。”受访者二。
“虽然他们这样确实不对,但是,班长上次确实骂得太过分了吧?只是在运动会上拿手机玩,虽说违反校规,但大家都是这么做的,他骂人多少有点没情商了。”受访者三。
“班长不就是喜欢李子杨吗?啊?不是啊?那上次她跑步吐了,他给李子杨出什么头啊?”受访者四。
......差不多够了。易白回忆着几个受访者,他们代表了这个班级的同学群体里,对于这件事的几个不同态度。
现在就只是赌一件事。赌上发现真理的哲学家对于自己这位散文家、智术师的信任。
赌上自己对于这件事的判断,就是平庸的、沉默的大多数对这件事的判断。
老师那一关过得相当轻易,当自己和齐童跑到语文老师那里去,说明事情的原委,请求在晚自习进行短暂的演讲时,语文老师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们,然后点了点头。也许是因为分班前的晚自习的确没有什么内容可教,也许是因为他们两位是班中语文最出色的两位,得到了偏爱,也许,还有这位老师折射在教学和交流中的,还未消弭的年轻心态。
总之,他们获得了登上飞机的机票,联系上了教科文组织和北极基地,已经把基地建好了。
但是,夜晚就要降临了。——如果同学们的态度趋于冷漠和厌恶,如果分班的急促心情冲淡了大多数人心中的愿景,如果霸凌者们扰乱和打断了这场煽动,
那么,他们就没有追上那黄昏。在坐车前往省会机场的途中,时间没有来得及,朋友就死去了。
“同学们,再过三天,我们就要分班了。”易白站在讲台上,现在已经是晚餐后的第一节晚自习,黄昏已经降临,并且即将结束。
“有很多同学已经开始意识到,快要离别了。他们拿出了同学录和小册子,希望记住这短暂的一个月时光中的同学们。从今以后,我们可能会四散在很多班级里,甚至这一生都不再见面了。”他微笑着说。
这样的小小的伤感,他一直藏在心里,因为他必须要全神贯注地攻克他命运的门槛,但,现在,既然他的任务就是把人们心中普遍共有的情感引出来,稍微倾诉一点心绪,大概也没问题吧?
“我的心情和大家一样。但是,正因如此,我不希望给这个短暂的班集体留下阴霾和遗憾,让我在数月数年后回望,心中仍然有根扎在那里的刺,无法拔掉。”他的表情开始略微严肃一些。
他看向同学们的表情,就像是在看一只有一百只眼睛的怪兽。黑暗中的怪兽只发出吐息,眼神晦暗不明,似乎是在为眼前这块肉估价。
“我们班的班长骂了一些同学,不让他们在运动会上玩手机。他的意愿——很好理解,大概不想让在赛场上拼尽全力的选手,落得一场空。”
易白眯起了眼睛,开始直接向那个怪兽——那个怪兽中的每一个组成,展开询问,展开无需答复的询问。
“请你想一想,如果你拼尽全力地跑过一千米,又一千米,在路过每一个班级时,选手们都得到班级里同学们的欢呼和鼓掌,唯有自己路过班级时,没有掌声、没有欢呼、没有喝彩,只有沉默。这时候,你会不会怀疑自己呢?会不会觉得是自己跑得太烂了,不配得到大家的认可呢?”
不可以让怪兽觉得自己道德低劣,被冒犯,而要让怪兽舒适——
“我知道,我知道,大家并没有那样的意思,但是,选手有可能会这样认为,不是吗?”
“而班长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斥责了玩手机的同学。但是,他行事粗暴,他没有掌握好拜托大家的度,为了自己的一个猜想,违背了很多同学的自由的选择权。”
“我并没有认为,我们的班长是一个纯洁无瑕的圣人,他做得每一件事情都是对的。可是,我想,很多人和我一样,也并不认为他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错的。”
“大家,请回头看看我们的板报吧。”易白将手掌摊开,对着后黑板的板报。
那是怎样的一幅画卷呢?在右上角,是简笔的图形,一个圆形被一根起点于北部的射线穿越,越向上空,越向白昼。在中央和和左侧,一个清丽的短发少年或少女奔跑着,拳头显得很大,劲拔的身姿中似乎有一种运动的力量,借着简单的有色粉笔,却靠明暗变化点明了当前的时序,是黄昏。似乎一句话都不用说,就昭明了一个故事:青春的少女或少年追逐着黄昏。追逐着每个人心中各不相同的,难以言明的一种情绪。这是文字做不到的事情,是只有绘画能够做到的事情,那种无需思考的直接的感性的冲击,洗刷着在场的每个人。
在黑板的右侧,标着公共助教想要教育大家的话语。说教式的东西本来艰涩而难以吞咽,却在这样的画作下显得柔顺,轻易地滑入了心中。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别问丧钟为谁而鸣,丧钟为你而鸣。”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所以,不要让我们的这个新世界,变成那个旧样子。
“他也有自己的爱好,想要像每个人一样追星、看小说或者打游戏。他也只不过是个有情感的、会犯错的、和你一样的普通人。他不只是什么班长,他是王家泽同学,一个悄悄地喜欢着画画,却被责任甩在脸上的普通人。”
“我希望大家凭借自己的本愿,回答我接下来的问题。我并不是乞求一个所有人对他的认可或者原谅。”易白深吸一口气。接下来就是关键了,接下来是充满了伎俩、诡计和阴谋的狡猾之举,却也是信仰的一次跳跃,一个冒险。
是把主动权让出来,交给沉默的大多数,让他们去决定,让他们发出一个无声的却大音希声的震撼人心的呐喊。
这样的冒险,需要勇气。他缓缓闭上眼睛,回忆起那天,在决定《追逐黄昏》主题后,齐童只对自己说的话:
“这个世界不是因为存在而被相信,而是因为被相信而存在的。”
“认为他的工作毫无问题,他只是在尽职尽责的同学,请举手。”
只有几个从未被班长的工作阻碍到的同学举手了,当然很少。
“认为他的工作非常粗暴,需要纠正。他的工作也毫无价值的同学,请举手。”
这是狡猾的、把话说重的选项。只有两位同学坚定地举手了。这比预想中的少,而且没有女生,是齐童私底下出力了吗?
“最后,认为他的工作有粗暴等等问题......”易白有些恍惚,不自觉地看向左边,好像看到草丛中有一个满身伤痕的小孩子,他瑟缩在那里,抽抽搭搭,心里祈祷着谁能救救自己。
易白轻轻俯下身子,伸出手,既是对沉默的大多数发出那一声呐喊的邀请,也是对七年前的自己的拯救。他的声音开始颤抖,视野被泪水模糊。
“但是,同时,也认为,他为我们付出的努力,他希望帮助他人的心愿,有其价值!有其价值的同学.......”
在沉默中,那个巨兽开口了,发出了易白、齐童用一万句劝导都无法抵达的声量。尽管毫无声音——
“王同学,你看到了吧?”易白不可避免地流着眼泪,他擦拭了一下,不致影响他的声音。
在手组成的林中,易白看到了那个身材高大的男孩,双手并拢趴在桌子上,眼镜放在一旁,身躯轻颤着,发出微不可察的呜咽。
李子杨默默举着手,听着身旁的那个懦弱的、自卑的,却又善良的、坚强的同学的哭泣声。
自从午餐之后,她就被困在了易白的那一瞥里,那是什么样的眼神?看不起吗?似乎他没有那样深的意涵。但是,李子杨却从他的眼中的自己的眼中,看到了厌弃。
在运动会上,明明是想要获得认可和掌声的自己报了三千米长跑的比赛,在五圈的奔驰之后,她其实就知道自己只不过是在逞强,只不过是虚荣心强盛罢了。她没有这样的天赋,短短一周多的训练,即使跑到死也不可能取得什么更好的成绩。
因为总是在路途中听到嘈杂的鼓掌声,她条件反射地偏头看了一眼,只能看到冷静冷漠冷酷的人群,像一只有一百只眼睛的怪兽,却统统闭上了眼睛,不愿去看。
在勉强支撑着跑完之后,她下场了,但是,心中淤塞的被厌恶、被厌恶、被厌恶的情绪实在是太让人恶心了吧,她忍不住做了很糟糕的事情、很丢脸的事情——她吐了出来。
可是,更糟糕的事情却紧随其后。班长王家泽带着关心走了过来,她抬头看向他的双眼时,就很明白,那是不含杂质和爱慕的关心,那是他仅仅承担了不到一个月的班长,带给他的责任感。
在人群中,对李子杨怀有朦胧情感的人,无法容忍自己是那个冷漠的、没有始于援手的人;在人群中,玩着游戏无视比赛的人,无法容忍自己是一个道德低劣的人;在人群中,错过了为李子杨喝彩的李子杨的朋友,无法容忍自己是一个放弃朋友的人。
于是,百眼兽的意愿统一了,一场反对的浪潮涌起。嫉妒、不甘、自负的混杂物在人们的心中传播着。无需言语,他们已经知道要做什么。
当喜欢着自己,却还不明白喜欢这种情绪的同学在暗暗嘲讽王家泽时,说他喜欢李子杨,说他自以为是时,她没有开口反驳,这样的反驳只会坐实在高中害羞、隐蔽和可怖的“私情”。
当玩着游戏,不愿意身处其中的同学辱骂王家泽目中无人、作狗官时,她没有开口反驳,她自己也在别人的比赛时分心和别人聊闲天了不是吗,她没有资格开口反驳。
当没有声援和鼓励自己、刚刚结识不久的朋友刺着王家泽的外貌、身形或者行为下头、阴暗、惹人烦时,她没有开口反驳。她害怕孤立无援,她害怕没有朋友。
但这样的沉默却带来了更深的恶果,她每次咀嚼着对于王家泽的厌恶时,都咀嚼到对于自己的厌恶。她为自己的懦弱感到恶心。
每当他们路过王家泽的座位,做着那些恶意的事情的时候,他们还会和自己打招呼。
可是,《追逐黄昏》让她没有办法再那样欺骗自己。“那样的事情只有主角、专家和大人物才做得到”,“人们心中的准则不可能改变”这样自欺欺人的话,在那个划到北极的斜线,与那幅耀眼到让人心疼的画里烧成了飞灰。
所以,这一天的晚餐她又没有吃饭,她最近常常一吃就呕吐。她静静地待在自己的座位上,看到两个自己结识的朋友走过。她们看到桌子上被擦去的话语,肆意地笑起来,交流着什么东西,她甚至没有耳朵去听清。
但当她们再次伸手,当她们一个伸向王家泽用来画画的铅笔,一个伸向他简陋的颜色笔时——
她拼了命地冲了一步上去,死死攥住那两个女生的手腕,瞪着有血丝的双眼看向她们。
她们大概被自己的样子吓了一跳吧,大概自己现在一点也不可爱,非常惹人生厌吧。
“什,什么啊?子杨,是嫌这样的报复不够吗?”其中一个被攥住手腕的女生说,她明显不知所措和害怕了吧。
“不。他不喜欢我。我是个心机绿茶婊,我跑长跑就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就是想要被他喜欢,这样说你们可以相信了吧!”
因为,这是这些女生唯一能相信的逻辑,善良和责任心这样的东西,对她们而言太过难以理解了。
“你真恶心,舔狗。”女生把手甩脱。而另一个女生也带着嫌恶的神情,一起离开了。
这个懦弱的、自卑的,却又善良的、坚强的同学真正喜欢着的,真正爱着的东西。
所以,在一个小时后的现在,李子杨默默举着手,她能笑了。
她却又听到右边把自己闷在臂弯里的人,说着不知对象的:“谢谢。”
齐童举着手,看着讲台上那个哭泣的少年,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他默默坐回座位,一副功成身退的样子,而齐童什么都不说,只是递去几张卫生纸,还是从他的桌子上薅的——她经常忘记买各种日常用品,经常蹭同桌的使用。
“用我的卫生纸送给我...呜...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他擦着眼泪,笑着说。
“今天发生的事情......挺好的。”语文老师周老师做着总结。“希望同学们很多时候要抱有一个更成熟的思维来看待现在的问题,想一想五年后或者十年后,你的行动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呃,因为......怎么说呢,唉.......”易白苦思冥想,眉头皱紧。他不想把自己的伤痕大大咧咧地露出来给人看,却又没有隐晦表达的能力。
“嗯。用一句诗来说吧。”他再次上台,为了将每个字清楚地表达出来,他拿起粉笔,用他练了没多久的字认认真真地写着。
“嗯,不错,语文功底可以。”周老师笑着结束了这一话题,她紧接着谈了谈分班之后的同学们可能会遇见的情况,以及相关的建议,明明刚刚入学一个月,班级的气氛却宛如一场短暂学期的毕业。
“嗯嗯,是是是。”易白轻声回应,在自己的草稿纸上一遍又一遍地写着来自柳宗元的这十个字。
下课后,他带着畅然的心情离开教室,走向宿舍,但在离开教学楼一段之后,他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回头看到一个高瘦的男子,他检索了自己的记忆,是名叫李光宇的同学,在刚刚的三问中,在“他的工作也毫无价值”那里选择了举手,是唯二这样做的同学。
“你根本没在现场。你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他干的事情完全配得上他受到的那些惩罚,甚至还算轻的。”李光宇冷笑着说。“你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人。小心点他,自己想清楚。”
易白沉默了。李光宇离开,作为走读生,他要离开学校。而易白独自走向宿舍。
如果事情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呢?如果那时的王家泽的辱骂极其粗暴,伤害了更多的人呢?如果他当时摔碎了别人的手机呢?如果......
归根结底,他不知道真相,不是吗?这是一场粗劣的自我感动吗,自己用自己的演讲的技巧煽动和蛊惑了同学,让他们轻信了“认可”这条选项吗?
他的思绪就像是在那个假设中,目睹了朋友死去的主角,坐在无谓地飞向西方的飞机上。如果朋友就是想要去死,如果朋友确实是一个该死却没有死的人呢?
“易白。”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维,齐童站在宿舍楼必经之路上,手里拿着一包抽纸,模仿《掷铁饼者》的姿态朝自己扔了过来。“这下就不是借花献佛咯?我跑到小卖部买来的。”
易白险些没接住。他捧着抽纸,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说那真是正义吗?”
齐童有些茫然,但迅速反应了过来。她点了点头,说:“有时间吗?距离宿舍关门大概还有一点时间?”
他们无言地逆着路径,无目的地乱逛着,只是找着更安静的地方。
“是的。是正义。我会这样回答。”她抿着嘴唇,回答道。
“可是我们并不知道全部的真相,对不对?我们可能只是莽撞地干了坏事......”
她垂下眼眸,细长的睫毛随之垂下,瞳光被遮住,就像现在他们所处的时间一样,黄昏已经结束,拉上了夜幕。
“我以前骂过你,做精密计划,耽误时机,不会走一步看一步吧?”齐童说。
“我初中的时候遇到过一个被父亲家暴的女生。每当成绩略微下降,她的父亲就会殴打她。更多的时候,甚至只是父亲酗酒了,在肆意打人。我看着她的伤口,她甚至还怕我不信,要找个地方脱下衣服看背上。”
“我那时做了什么呢?我劝导她。我向她讲述很多故事,讲卧薪尝胆啊,韩信胯下之辱啊......”
“然后,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没做。我什么代价都不必负担。什么责任都不用承担。”齐童说。
“不。不对!我做错了。”齐童望向他,双目炯炯,黑色的眼睛里透出一道缠绕着她的旧日阴影。“我当时想的到底是什么呢?是未知全貌不予置评。是不了解全部的真相,就不可妄作主张。万一呢?万一实际上就是她不服管教,她上课睡觉和吃零食,她并没有完美符合规范,所以遭到惩罚呢?”
齐童吸了一口冷气,叹道:“这是在追寻一个完美的受害者。于是,我的正义可以被搁在一边,我只需要继续想,继续讲述就好了。”
“我不需要和她一起玩去她家时,挡住她父亲的殴打再反抗回去,我不需要联合能联合的老师和认识她的朋友去处理这件事。”她说着,手指敲击着自己的大腿。
“这样,就不需要把我的脑子用在如何——如何行动上!如何做点什么事情上面。”她甩开自己的右手,看向易白。
“如果那些是真的呢?”齐童皱着眉,眼睛里露出恐惧,还有厌恶。
“即使那些是真的呢!”她有些激动地喊道,尽管压抑着声音,却在易白心里格外清晰。“即使那些是真的,那么,孤立、侮辱、欺负、偷窃、霸凌就是对的了吗?”
“所以,我不想再......只是讲述。”她的声音颤抖着,眼睛荡着水波,却坚持着没有滴下来。
在清冷的深夜,他的心炽热明朗,像是种进了一个太阳。
分班的前一天。名单已经排出,明天一早就是离别的日子。但学校的日程表不会由此停息一瞬。
在下课的时间,时常能看到女同学们彼此讲着什么,讲着讲着就哭了出来。老师们纵容着这样的情形,带着过来人的目光看着这一切,像是在怀念他们的青春。
这一天的齐童和易白很平静。在最后的自习课,他们一个读着《纯粹理性批判》,嘴里时不时啧嘴,在书上写写画画,不过也会在声音吵到前桌时低头道歉。另一个还练着字,只不过他会在疲累时掏出空白的草稿纸,写上三四句他喜欢的古诗。
正是黄昏时分,校园的灯光已经开启,让应试生们享受最明亮的光照。
嗯,怎么说也比乡镇中学好太多了。易白喝了一口破保温杯里的水,点头暗自赞许。
然后他就听到一连串的惊讶的气声,看到自己手中的草稿纸的主色调由素白变成暖黄,亮度降低了许多。
他迅速抬头检查灯泡,再迅速转头看向别的教学楼。终于,他悲哀地咀嚼和确认着这一事实,这个即使到了县城最好的高中也没有避免的现实——
唉。他趁着黄昏时分,继续练着字。直到黄昏的微光逐渐散去,夜幕即将降临时,校方终于确认,这次故障不是很快能修好的,而他们最近为了开支没有准备备用能源。
他没有什么欣喜的心情,默默收拾着书包,宿舍楼大约也会停电,接下来书都没得看,恐怕会是无聊的一晚。
“易白,齐童。”他俩的背被少女各敲了一下,他和齐童一起回头看,是李子杨,王家泽也正走过来。
“走啊,唱歌去!”王家泽笑着说。“听说往外走一个街区就有电,我听说一家很便宜的卡拉OK,一起去?”
“什!”易白惊讶,他心里暗暗发誓,说什么他都不折腾了,他的人情已经还了吧?
“我要去,你也得去。你之后报理科,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面。”齐童说。“——我请你喝饮料。”
李子杨掩着嘴偷笑,拉上齐童就往教室门口走。易白和王家泽背上书包,很快赶上。
“向东——进军!追逐黄昏!”走出教学楼后,李子杨高声发出口号,随后向校门口小跑了起来。
易白提了提自己的背包,看着眼前跑起来的三个人,腿脚也不自觉地挪动起来,慢慢地,开始小跑起来。
事情的起因是一个朋友圈里的玩笑,不知不觉就演变成了奖金丰厚的征文:以“黄昏”为关键词,一万字以上的小说。
截止文章发布时,我的《追逐黄昏》仍在和《爆弹果粒狂魔》角逐第一名。如果两篇文章都能顺利发出的话,不妨也看看Konaz的《爆弹果粒狂魔》,我代她发在了我的机核账号上。我觉得那篇作品值得征文的最高评价“A”,不过是Awful(糟透了),因为我看哭了。
这篇小说源于一定程度上的真实经历,但小说就是小说,是故事。真相是时间的女儿,不是故事的女儿。
“我歌诚自恸,非独为君悲。”出自柳宗元《哭连州凌员外司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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