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咔擦。皮吉把相机丢还给我,往窗户边挪了两步,似乎在担心我看了照片后,会冲上去给他一拳。
我低下头,屏幕里小伙子笑得模糊,恐怕称得上僵硬。栗色的河童头,在黄昏那糟糕的采光里,黑得像深夜滑动屏幕的手指。我没有怪罪他,看了会长得像自己的陌生人,举起相机对准下一位。
前两天在宿舍,皮吉说,只要在逢魔之时——也就是黄昏啦,前往东教学楼二楼靠男厕所的那间教室,相互拍一张脸部大图,然后朝窗外丢一瓶芬达,果粒橙,或者别的橙子味饮料——听说调龙舌兰日出也行,就能召唤出爆弹狂魔。皮吉说这话的时候,他侧躺着,看着对床的我,一只手支着下巴,白佬似的蓝眼睛闪着光,写满了对这个奇葩校园传说的深信不疑。
借着手电光背书的我没有答应他,同宿舍的其他六个人像死了,不是在憋笑就是在独自精进,留皮吉的提案在宿舍里飘。我一边满心期望,这话千万不要飘到巡寝阿公的耳朵里,一边闭嘴狂背政治。皮吉翻了个身不再看向我这边,我为他那临时起意的放弃而感到高兴,没想到第二天,他在社团活动室里把话又重申了一遍。
“我说啊,爆弹狂魔唉,爆弹狂魔。”他念着,“你们看恐怖片吗?我脑子里那家伙会带着面具,一米八五,比教导猪(没错这小子发的第一声)任还肥壮,拿着手雷把我们全炸上天。”
我的摄影对象,阿明,叼笔头靠在窗台边。那里窗帘常年拉着,只留一条缝,漏进来的阳光汇成线,把他的脸割成两半。他看着缝,头都没回,胡乱应声,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在听,但这给了皮吉莫大的鼓舞,他花了近半个小时,从我开始,然后是川由子,一个人一个人说服过去,恳求我们一定要陪他干。
我看着皮吉誓不罢休地摆出气势,只得磕磕绊绊答应了。
川由子,她在活动室中间,正在检修她的架子鼓。顺带一提架子鼓会出事都怪皮吉而这件事太离谱,我已经无从讲起,总之,我觉得她必不可能答应的。可皮吉不知道和她做了什么交易,这个优点是死记仇的女人居然点头了。
于是现在,我不得不举着皮吉的拍立得,将镜头对准阿明。得拍好点,起码不能拍得像我自己那张一样糊——头顶大风扇吱呀吱呀转着,我摁下快门。成片效果很不理想,对方像一根碳棒浮在橙汁上,红与黑,于连…停,我及时制止住自己的联想。我不想浪费相片,没有重拍,把相机递给阿明,冲他歉意地笑了一下。
阿明也没说话,起身拍了拍我的肩,对着川由子摁下快门,递交相机。川由子拍皮吉,闭闭环结束。全程我们这伙人没有说一句话,好像真心担忧爆弹狂魔,又像是上了一天的课已经头晕眼花,被黄昏偷走了声带。我脑中飘着一把剪刀,咔擦咔擦响了四次。到底剪断了什么无人知,但不论哪种,胶状的气氛都黏腻在晚饭前的空教室里。皮吉从包里取出一瓶果粒橙汁,用力摇晃,把瓶盖拧得半开,然后向外投掷了出去——这时,我听到了第五声咔擦声,甚至先于液体迸发的声音,镜头一下子变慢了,聚焦在塑料瓶口。我们屏气凝神,满心猜疑,看着液体炸弹爆破,透射进橙汁般的天空里,我突然有些哀伤,移动眼球,皮吉的背影,川由子抱在胸前的相机……阿明不在镜头里,时间放缓给了我充足的时间思考他的缺位和原因。就在橙汁预备飞出窗台的那一刻,阿明闯入视野,跟着起跳,占据了窗户的大部分空间。
等等等等等等………我脑子一下子短路了,脚先于大脑反应动了起来,我翻过桌子伸出手,抓住他衬衫的衣角,砰,橙汁飞溅的声音。阿明半截身子探在外面,橙汁从塑料瓶里涌出,向着昏黄的天空激流勇进,然后砸在地上,一阵刺耳的水声。他没有跳下去,只是中止了这个怪异的仪式。
我和皮吉躺在天台的混凝土上,血一般的天空笼罩着我们,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就在前不久,他说我们以前怎么出去,现在怎么进来,带我翻过了学校的围栏。两个可疑人士穿过假期空荡荡的操场,趁着断电光明正大、晃晃悠悠地“潜入”了东教学楼二楼,一把拉开靠男厕所的那间教室的门,用手机相互拍了一张丑的要命的大头照后,往窗外丢了一瓶橙子味汽水,头也不回一路狂奔,怒爬四层楼,之后便同现在这样倒在天台上,像两个活着的尸体那样喘着粗气。
穿越城市街道的风拍在旗杆上,无人照看的旗帜和揽绳鸣叫起来,替代被学校政策毒杀捕捉的鸟群,徘徊在校园上空。风拂过两个满身大汗的人,带来了足以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凉意。我跟着打了个哈切,心想这显然是跑的时候过度紧张,放松=疲倦。为了不睡过去,我向他那个方向看去,盯着他那金黄色,在黄昏下近乎燃烧的头发,问道:“你现在知道,一切为什么变成这样了吗?”
“不知道。”他的声音飘过来,“但我还是认为阿明一定是被爆弹狂魔诅咒了。他最务实,所以才会死掉的。”
“我俩怎么没有被诅咒,哪怕我们又举行了一次当时的仪式。”我反驳他,但我又觉得这没什么必要,这家伙是个Pigeon,鸽子,童话里那种,脑子里面百分之八十都是怪奇,你当然可以骂他长不大或是中二,但我想他只是纯真得有点蠢,而这从来不是什么坏事。大多数人都会心甘情愿被他的妄想卷入的,就像我现在这样。“我们不务实啊,翘班闯母校!”我想他一定笑了,但没有发出笑声,“话说,你还记得我们几个怎么认识的吗?”
“我是被明强行带出来的,就像现在被你抓出来一样。那天我原本正在和第不知道几张模拟卷作艰苦搏斗,有个留了长发的男同学凑过来问我是不是学过吉他。”
我闭上眼,脑内几乎能重现当时的场景:我对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毫无头绪,抬起头,看着明眼里自己那张傻愣的脸。就像一只被摄影机捕捉的花栗鼠,还不知道自己随后就会被刊登到英文报上,作为作文素材出现。“没有,我其实蛮一头雾水的。直到他没什么表情地说,'在招人,感兴趣的话跟我来。'我当时又和他不熟,他的话听着就有一种胁迫感,不可推卸的班级责任压在我头上。而你也知道我向来最讨厌惹麻烦,这才跟他来的。”
“这哪里算强行嘛。不过他在这个鬼抓人游戏中了下下签,被鬼抓到当不了人也合理啦。”
“参加文艺汇演会挤占很多学习时间,文艺汇演又没法加分,考差了还是会被骂。我还以为你这种乖乖学生,要是知道自己能拒绝,就一定会拒绝。”
“喂……”像只被逮住的花栗鼠,我这样想着,“我就这么被抓过来了,我还记得我拉开社团活动室的门时,你突然递过来的话筒。那上面格纹清晰,就像被苍蝇眼睛瞪了似得,所以我对你初印象特差。”
“你拿着话筒,让我说点什么,说什么?哪有话可说的!讲怎么解题吗?我那时脑子里一团糟。”
“哦哦哦!”他突然欢呼起来,“我记得清清楚楚,你说,你喜欢喝橙汁。我简直笑喷了,哪有人这样自我介绍的。”
橙汁,我没有被皮吉的欢乐感染,坐起身,看着逐渐被高楼吞没的太阳,一种悲哀突然抓着我的胃不放,我想起那时候明听到我的介绍也没有笑。他是怎么想的呢,他是否也觉得自我介绍时讲爱好被嘲笑是个很悲哀的事呢?哪怕这不是嘲笑,这也没有任何好笑的地方,不是吗?我意识到,也许从那时起,我的阵营,就更倾向明而不是皮吉了。小团体内部的小团体,秘密中还有秘密,我不会把它说出来的。
“所以为什么爆弹狂魔召唤仪式的要求里有橙汁啊?巧合?”
他又笑了,躺着还能笑得那么激烈,迟早被口水呛死。但他好像听到了我心里淡淡幽怨的诅咒,双臂支着温热的混凝土,半坐起来。我和他近乎成了一种背对背的态势,于是我转了个圈,坐到他旁边。
“我想在我回答之前,是阿明先'说点什么'。他向我介绍了你。”
“忘了。”我直白了当的说,因为我真想不起来,明是怎么介绍皮吉的。唯一能想起来的是,我蒙头写题目时,总会有的旁白:成绩一般但长得帅,女人缘很好,令人嫉妒的开朗,蠢货,傻O。其间夹杂着不止息的笑声,这种笑声类似工厂零件间的摩擦——但我不会是螺丝钉的,这种想法阻止我加入他们,似乎只要少说两句话,多写两道题,我就能远远甩开麻烦的人、麻烦的社交话题,在安逸的“中产阶级”生活里谋得一份做人权力。但皮吉,我现在和你没什么不同。你明白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
“忘了,不过我还记得那个被称呼名字的同学是什么反应。他把圆框眼镜往鼻梁上移了移,露出牙齿,一张标志性的傻笑表情。”我扭头撇了一眼皮吉,看到他做出一模一样的表情,“嗯对。标志性。然后你又重复了一遍你的问题,'说点什么,新成员'。我才只能编出一句,爱喝橙汁。”
“喜欢喝但也没到成为我身份象征的程度!大概…因为那天和现在一样,都是傍晚吧,喏,你看,这个天空。”我抬了抬下巴。高楼把太阳吞噬了大半,横跨天际的输电缆线,把橙汁一样的天勒出一道道疤痕。皮吉看着,笑容消逝了一会才重返他的脸。
我接着说了下去:“我记得我跟你进教室的时候,第一眼注意到一个'怪物'在教室中央。过了会我才想明白,那只是一个姑娘蹲在架子鼓后。西斜的阳光模糊了她的面孔。我看不清她在做什么。也许是在调试架子鼓高度吧。”
“记忆力好是我唯一的特长了……喜欢她是后来的事。不过说实话,初印象其实不太好。她向我伸手时,我只注意到她指甲根没有卸干净黑色指甲油。”
“看起来像是混社会的疯姐们,实际上却是个好女孩这事,对我来说太超纲了。在这之前我可从来没有早恋的歪心思,也没碰过女孩子的手。”
他陷入沉默,当我以为他陷入纠结时,他突然跳了起来,冲着空荡荡的操场大喊着,“感谢——!”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只能扯着他的裤腿让他坐下,嘴里嘀咕着别喊了别喊了。但他显然对这种行为坚定不移,毫不顾忌我内心沸腾爆裂的被羞辱感。
“感谢还在嘴硬送上的飞——!”我跟着起身捂住他的嘴,不管不顾他的挣扎把他摁回地上,他的口水喷在我的手心,但这种恶心完全比不上他可能会惹出的麻烦和我强烈的羞耻感。
“唉!”他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怪不得她没回我。我之前发消息问她要不要来重温一下青春——还以为她会偷偷出现给你一个惊喜呢。”
“怎么可能。”我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对她而言,这里哪来的青春。”
这里有青春幻想的只有你啊,皮吉。只有你会大学中途退学,干洗碗的活,推销,去坐在别人小区门口呼呼大睡,只有你有这个勇气糟蹋自己的人生并将其命名为体验青春。
那天她递给我一把吉他,不知道哪来的,或许是为空缺的吉他手准备的吧。她让我演奏一下看看水平。我弹了几首烂大街的口水情歌,不抱希望地准备被刷掉,但她点点头似乎允许我加入了。她留着乖乖的波波头,表情却不像我周边女生那样青涩。她伸出一只手,让我称呼她为川由子。我握住了她,心里满是她指根没卸掉的黑色指甲油。我以为她是队里核心,负责发号施令,但实际上她才是这个临时小团体第一个走的。
我第一次去川由子家里时,两个人沉默着坐了快一个小时的公交,吉他背在身后特别占位置,只能坐半个座位导致我腰椎疼的要命。在此之后,还得在老旧公寓楼构成的迷宫里弯弯绕绕,才能到她家门口。我习惯性小声嘀咕了句打扰了,跟着她走进去。门口两步远有张矮小的桌子,配了两个毛绒蒲团。桌子旁边就是她的单人床,昏黄的灯光勉强照亮四周,卧室客厅厨房三个功能区挤在一起,融合成了麻雀一般的小房间。她说没什么好招待的,把纸盒装果汁往桌上一丢。我有些无措地在榻榻米上,把包里的作业那出来。原本我们只是建立了一个你教我数学,我教你英语的补习同盟,写了没几道题目后,话题就从学习迁移到了她的生活,这多少得怪我的好奇心。她抱怨自己是怎么逃出家庭,一边打工一边学习,还得维系自己梦想。她说这屋子的第二位客人是她在楼下捡的猫。她第一次养这么大的活物,什么都不了解,纯靠一腔激情和互联网上的建议。她不知道猫会跳楼,只是把窗开了个透气的缝,那孩子就自己跳了出去,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暖灯模糊了她的身影,她抱怨到后面,抬起头只给我看她的喉咙和下巴,我瞥了一眼,有些为难地盯回历史大题材料,回忆郑和下西洋到底是出去干嘛的。她说能点歌吗,她说她想听莉莉周,于是我告诉她莉莉周是虚构乐队,只出现在电影里,她说她知道,但是她还是想听。自此往后,每次我去她家时,都会在那如同永恒黄昏的小房间里,弹一遍又一遍的莉莉周。夜晚还没来,白天也是,时间被凝固了——直到她精疲力尽,就像新浪潮电影的女主一样,学会了说再见,时间才流动起来。她说她再也不愿体验青春伤痕文学了。
“这哪来的青春呢……”我重复了一遍、也不知道皮吉听进去多少。他可是会把伤痕也当作快乐去体会的人啊。
“你太悲观啦,想想那天文艺汇演,就连那个阿明都笑了哦。”
文艺汇演。我想起了什么,往楼梯口走。皮吉一头雾水地跟了上来。
“相机在哪?”他愣了二十秒,好了,他也变成花栗鼠了。我有种赢了一分的舒畅感,拐过楼梯的转角。我身后传来皮肤摩擦金属的声音,随后是脚步声一停。我扭头,看着他像咬一颗空气苹果那样,嘴张得夸张,一只手抓着扶手,另一只手指着我,“我想起来啦!相机和那四个胶囊埋一起了!”
“对啦。”我冲他点头,“我在写实习转正申请书的时候就在想这事。”而过去的我们四个一定想不到,皮吉变成了无业游民,澄拿到了心理咨询师的执照,川由子坐进了办公室,阿明跨过了奈河。
皮吉,你知道这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你知道我们是什么时候被诅咒的吗?
阿明的殡仪是我帮忙,或者说就是我负责的。他那没用的老爹看到尸体时鼻子红红的,说这不是我儿子,不是,就走了。他最后还是认领了尸体,但我实在看不下去他的撒手不管。我向辅导员请了一周假期,坐了一天车,用着网上学来的知识先把泡发的尸体送进焚尸炉。捡骨灰前我把他的妹妹从他家里接出来。小姑娘很听话,十三、四岁的样子,披着头发抬头看着我,似乎已经知道我要带她去做什么了。她问我,她是不是见不到她哥哥了。我露出一个苦笑,不知如何作答,只能干瘪瘪地说,我带你去见他最后一面。
川由子赶到时说摩托半路没油了,她打车来的。她没交代摩托怎么处理的,我也没有精力问。而皮吉像是只鸽子,轻松飞过来的,精神状态看起来挺好,至少比我和川由子要好——我这三天一共只睡了七个小时,看川由子那黑眼圈,恐怕睡眠时间不比我多多少。皮吉说我和川由子好直接去金属朋克乐队客串了。但骨头出来的时候,皮吉眼圈一下子红了,看着我说,他怕鬼,我踢了一脚他的小腿肚,说人死了都会变成这样的,这有什么好怕的,捡骨灰而已。皮吉问川由子呢,我说她在忙帮看小姑娘。捡完骨灰后我们三个分道扬镳,皮吉是翘了大学的课来的,川由子主动要送小姑娘回家,我去把骨灰按遗嘱——如果生前提了一嘴就算遗嘱的话,帮他把骨灰撒进河里。阿明说他总有一天会随着河水流进大海,这样他就能躺在海里看星星,这真好,0元夏威夷。他说如果人不能决定自己的出生,不能决定自己的生活,至少应当有权力决定自己的死亡。人没有呼吸义务,哪怕这必然是自私的。死亡永远是自私的,就算为了某个崇高而死也一样。这个可怜的生命哲学家。
我和皮吉沿着空旷的教学楼走廊一路向前,他对我说:“你不觉得现在就像世界末日一样吗?只有我们两个行走在过去的路上,指望着能捡到一盒过期罐头或者一个塑料瓶盖维系生活。末日和黄昏一定是很像的。我觉得青春最显然的特征就是黄昏,白天昏睡,晚上打电动,只有天半黑不亮时我们才算真正的生活着。”
这论调能反驳的点太多了,多得我根本懒得喷。我小声嘀咕着安静,因为我的耳朵像是变成了天线,无止境接受着皮吉传来的宇宙电波,而我的大脑服务器泡在回忆里,忙于把痛苦与悲伤泵出去,避免有毒有害的情绪污染大脑。我想揍人,直到手指关节红到发肿,我也想哭,鼻子酸得我随时能打喷嚏。
天上好像下起了雨,但傍晚那该死的柔和昏光依旧。皮吉欢呼起来。
他走得快了两步,走到我的前面,扭过头,他伸出食指,抵着圆框眼镜,往鼻梁上移了移,露出牙齿,一张标志性的傻笑表情。
相机快门,又或者一发枪响。皮吉转过身,抓住我的手跨出步子,拉着我跑了起来。雨水擦过我的鼻梁,滑到我的嘴唇边,好像有人朝这个怪异的世界丢了一瓶橙子味汽水,这种雨实在是超自然事件!
他速度快得像有人追杀,渐渐从他领着我跑变成了我勉强追着他的脚步。爆弹狂魔!这样想着,身后似乎真的有脚步声紧追不舍。心脏在胸膛里尖叫,我踩着皮吉的脚步,感觉随时会滑倒或者突发疾病暴毙在地。他仍抓着我的手不放,我近乎能感觉到滑进两手间空腔的雨水在晃荡。我们从东校园楼出发,一路向南疾驰,塑胶跑道啪唧啪唧作响,雨水打着脸生疼。穿过操场后左转绕过食堂的建筑,皮吉在停车场的雨棚下突然刹车。因为惯性,我撞上了他,他拉着我的手,我两同时发出了破音的尖叫,摔倒在地,虽然衣服早就湿了,但是这么一摔就更是湿得不能再透了。趁此机会,我终于可以回头,看那穷追不舍的到底是什么——什么都没有,只有无尽的雨,随着夜幕降临,灰得像被氧化腐败的果汁。我把皮吉拉起来,他叫着好痛好痛,做作地吹着胳膊,上面没有伤口,我把他手臂上的泥灰拍掉,说道,“自行车棚第三个分区里靠路灯左手第二课树下,没错吧?”
皮吉点了点头,但我想他大概也不清楚是不是。他把湿透的衣服拧一拧,然后大有干劲地徒手刨土。我对他说你先别刨,我去找类似铲子的东西。而当我从停车场的另一头,发现一块很适合铲土的铁皮并将其带回时,发现皮吉已经将东西刨出来了。一个算不上小的搪瓷盆,盖着盖子就埋在那,皮吉盯着它,迟迟没有动手。像是在等我回来。我蹲下来,看着。他很有仪式感的拍了拍手,说句打扰了,然后把它从土里拿出来。
我把土摁回去的时候,撇了一眼皮吉,他的笑容已经完全不见了,边拍着盆盖上的尘土边打哆嗦。
他给我发“要不来重温青春”的短信的时候,是否也是这个表情呢?我想他不会笑的,他或许会面无表情,或许会哭,但他一定不会笑的。就像现在的表情一样。我又一次想要问他,你知道这一切为什么变成这样了吗?我们是什么时候被诅咒的?
毕业典礼那天,川由子问我们要不要一起出去旅游。阿明是美术生,考的春考,和我们是错开的,但他也赶来庆祝了我们的毕业。四个人聚在校门口,阿明没有笑,咕咕把阿明所有的笑都笑完了,川由子或许笑了,或许没有,但她应当是落寞的,好像在那时她就预见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四人相聚。女性生来就是女巫,手握预见未来的魔法,阿明曾和我这么说过。我不知道川由子到底是不是女巫,但是我们的确再没聚头。我们到底出去玩了没有?忘了,毕业后那整三个月,在我脑内都模糊得像是一场高烧。在炙热太阳下,空气和回忆都被扭曲了。我感觉心里残缺了一块,但是也褪去了一些什么,这就是成人仪式吧。但我们一定在毕业典礼那天,一起蹲在自行车棚第三个分区里靠路灯左手第二棵树下,怀着各自的心情,放入了相机和四张纸条。“五年后回来打开,我们约好了。”
我不知道那个约定语出何人,搪瓷盖被撬开时,里面放着一个看起来蛮新的老相机,以及三张纸条,一、二、三,对,只有三张纸条。我抬起头,和咕咕面面相窥。这时我才想起来,川由子写的时候就没有让我们看,她说她的那封,直到五年后我们四人都在场时,才会揭晓。
“她知道阿明不会来的……”我看着三张折叠整齐、区分不出彼此的纸条,对皮吉说。
“不打开看看怎么知道呢!”皮吉的声音从期待内容,变成了一种赌气。
他用地板擦干手上的雨水,打开第一张纸条,字迹最模糊,这张是我的,我用铅笔写的,因为我反反复复修改过好几次纸条的内容。上面只写着“心想事澄”,好无聊的谐音梗。皮吉拍了下我的后脑,贱兮兮地说,“哎,心想事澄呀心想事澄。”
然后我打开第二张纸条,皮吉的,上面歪歪扭扭画了四个扭曲的人型,看颜色从左到右能依稀辨认出谁是谁。“这绝对是你画的。”我叹口气冲着皮吉说,“你在画啥?”
“忘了,大概是四个人吧。”他想了想,“真忘了,五年前的我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为什么呢。”我复读他的话,伸手去摸最后一张,皮吉却一把把它拿走,攥在手心里。
“……”他浑身滴水。黄昏的余温逐渐退去,路灯亮起。“你说,要不最后一张我们就不看了吧?”
他睫毛滴着水,在苍白的灯光下,亮得像刻板印象里的幽灵。“我只是觉得,如果这张是川由子的,爆弹狂魔把阿明那张拿走了……”
“这就是你的回答吗?我们之所以会变成今天这样,这就是你的回答吗?”
我们就是那个时候被诅咒的吗?翘课去高空抛物,因为明临时反悔,所以他像橙汁一样跳了,跳进河里。然后我们五年后再会,围着铁盒子,唉,都怪爆弹狂魔。但真的是这样的吗?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他一脸错愕,好像吃了我一拳,他像搁浅的鱼那样张嘴闭嘴,又或者上课被随机抽取到,可压根连题目都看不懂。镜片上的水珠随着重力缓慢汇聚着,他从嘴里挤出字来,“你,你是希望我说点什么吗?”
“我是说,你到底希望我说什么呢?”他把眼镜摘掉,用潮湿的衣角擦了擦,再把眼镜戴回去,依旧覆满水痕,“我不想用问题回答问题的,但是你一直话里有话吧,脸上全写出来了。”
花栗鼠那个比喻又钻回了我的脑子里,我再一次哑口无言了。
“就像现在这样,遇到真问题了就开始缩头乌龟…!我两难兄难弟就不要相互折磨了吧?你真是那种麻烦女友类型……或者说老妈子,无所谓。总之就是,嗯对,你和阿明一样爱憋话。”
“啊。”我忽然有种裸奔的感觉。与其说裸奔不如说返祖,我变成了一条吐泡泡的鱼,语言不通就开始狂吐泡泡,指望对面的鱼类学家能望泡生义。我看着皮吉,感觉像是在看着他的幽灵。
“其实你和川由子一样的吧,觉得青春里面其实没有回忆,我们只不过恰巧需要窝在一起熬过高中罢了……”他控诉着,把我最不愿惹的麻烦,把我最想藏起来的痂摆到台面上,他没有哭,拳头攥得紧紧的,“可是我仍希望我们还是朋友啊,就这么不熟?你像过去那样骂我傻x呀,你骂呀。”
“阿明不会再替你说点什么了。川由子也是。”皮吉像个泄了气的皮球那样,他摊开手,把纸张展开,没有等我看清,就把它撕碎,丢在地上,像个小学生一样逃进了雨里。
我看着他的背影,觉得难受万分,又释然,好像期待的最差的结果出现了。像蛇蜕皮一样,把旧有的自己和曾经的联系从身上甩下去就称得上成长,世界仍旧围绕着一个恒定的惯性向前运转,停下就会出车祸。我走上前,蹲下,用手指拨拉开纸条,把他们拼在一起。不是阿明的纸条,这张是川由子的。她的字迹最清秀的,用最清秀的字迹写着对其他三个人的锐评,阿明无情,屑皮吉天真,阿澄鸵鸟人。爆弹狂魔to爆弹狂魔们。看到最后一句话我想发笑,又觉得喉咙发痒,胃部反酸,我蹲在地上压迫着味,借着路灯灯光盯着地上这张小小的可怜东西。
不知多久,阴影盖住了纸条,我抬头,皮吉湿漉漉的,手里拎着把伞,他移了移鼻梁上的圆框眼镜。他没有笑,我咽了口口水,不知道他到底打算做什么。
“我是哈利O特,伟大救世主。感恩戴德吧,我特意回来接我们可怜的同伙了!”他没有拿鼻孔指着我,低下头,露出我今生看过的最欠揍的微笑,“好啦,麻烦女友,我把你带出来的,总得把你带回去吧?”
“傻x。”我站了起来,他向我伸出手,我接过,然后迅速松开。瞄准他的胃狠狠来了一拳,“满意了吗?”
他一边去抱起自己的摄影机,一边笑得更欢了,“这下不用担心你也跳河啦!”
我站起,深深地,无奈地,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内地,叹口气,“所以你为什么不担心川由子…?”
“唔啊,我还好奇你是怎么和那个男人婆相处这么久的!她最记仇了不是吗?不过她一般当日仇当日报就是了。想象她跳河不如想象她乱刀捅死所有惹了她的家伙。”
我在内心默默祈祷他的话千万不要哪一天被川由子听到,钻进他的伞里。
或许某人说的真没错,我一边用纸巾撮着鼻涕一边窝在皮吉租房的沙发上,用毛毯把自己裹得紧紧的。某人说得对,我们都是爆弹狂魔,最擅长“三二一,我要和你爆了”。皮吉裹着棉被在沙发另一头用笔记本洗着照片,他哼着歌,而我手痒摸不到吉他。忽然门被敲得震天响,咕咕连滚带爬披着棉袍跑过去开门,我看到川由子那张成熟女人的脸配合熟悉的针织帽两眼一黑,差点要因为感冒+心脏病发作而去世。我真好奇皮吉到底是用什么手段才吧川由子喊出来的,她看起来对我和咕咕真心感到无语,把手里拎着的药甩在桌上,坐在沙发上催皮吉赶快把文艺汇演的那段录像导出来,皮吉把电脑放在桌子中间,药盒垒成的堆上,我们三个窝在沙发上各自的角落里看着,那段从不青春美好的日子里最青春美好的一段回忆。皮吉的尖嗓子特适合唱歌,而川由子离家出走也要练就的鼓技更是超神,我自己的吉他在其中说不上是惨不忍睹,只能说是一般。阿明负责乐队之外的所有杂物,所以他就是这段录像的眼睛,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寒,好像被鬼缠上了一样,这段美好的舞台演出之后,他还拍了我们是怎么再彩排时胡闹的,比如那段“鼓棒插在皮吉的头上而皮吉显然脸上肿了一大块,镜头外的川由子面红耳赤咬牙切齿”,再比如那段我和川由子的吵架,天呐,原来我说话这么阴阳怪气的?我感觉阿明完全不需要纸条,这些录像已经完美传达了他深深的控诉和无奈的笑。在天之灵,他一定在说,“我和你们爆了。”剪辑出的录像里还有川由子拍的那张爆弹狂魔照,阿明去抢橙汁瓶,果汁向黄昏的血色倾洒而出。看着这张极具艺术价值的图,我才想起来那果汁洒在了一位校领导的身上,我们全员都挨了批评,只有阿明说了些什么,扛下了罪责。我的鼻子突然发酸,我喘着怪异的气,深深,打了个喷嚏。结果还是没有哭出来啊。
看完录像后,川由子准备走人,而我也松开毛毯,打算离开。皮吉喊住我们,他极罕见地扭捏了一会说道,好不容易聚在一起,来合影吧!
我想拒绝他,因为外面的光线太烂了,难得的合照最后变成三根木炭飘在橙汁上也太过分了吧。可我的鱼泡泡还没表现出来,皮吉就举着相机以自拍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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