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超不是第一次被推下来了,他席地而坐,开始新一轮的倒数,1281秒后,同样的车厢会再次回到他的面前打开。他会再一次上车,从女朋友手里接过包,然后与她爆发争吵,再被推搡下去。
第一次是很小的争吵,女人质问韩超为什么不帮她拎着包,韩超愣了一下,给出了几个模糊的借口,先是说自己的手很冷,想捂热一点再来拿。嘴上这么说着,他还是伸手把包接了过来,他自己也觉得这是个很蠢的理由,蠢到令自己恼火,他反问为什么非要自己拿包,这个理由给了他一针定心剂,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该接过来那个包的,但是他选择用恼羞成怒来对抗女人的不满。
这确实是韩超第一次被推下来,他站了一会儿,大概过了20分钟,地铁播报响起,十号线外环,西土城站,第六节车厢。他走上车,女朋友冲他歪了歪头。
韩超顺手把包接了过来,另一只手拉着把手,胳膊弯成一个直角,女朋友把手抬高,拉着他的胳膊。她说韩超该去锻炼锻炼了,身上一点肉都没有,瘦得像棵草。韩超看着她弯曲的颈椎,说咱俩都该去练练了。接着又讲起来什么驼背对身体的伤害,体态影响的血液循环之类的。他有点习惯这样了,因为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对他说的,他自然也会这么对每一个人说。
女人说她今晚有饭局,让韩超先走吧,把包拿了回来,韩超很自觉地走下了车。
一次又一次,韩超已经数不清楚过去了多少趟列车,也记不太住每次是因为什么吵起来的,左脚和右脚哪一个该先迈上地铁?老虎能不能打过狮子?周杰伦到底有没有江郎才尽?自己的老板是不是该死?
争吵从来都不是为了得出结论。韩超只是想说出自己想说的,她也只是想说出自己想说的。那为什么非要踏进车门呢?
第六个车厢门缓缓打开,韩超站在原地,他盯着那个包,不认识是什么牌子,但是从他们认识的第一天他就见过这个包,白色的皮子,龟裂的纹理,编织的背带,包身上镶嵌着几个金色物件,大小刚刚好,装下一支口红,一盒粉底,再塞进去一包纸巾,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
车门要关上了,女朋友走了下来,韩超接过包,给了她一个拥抱。两人手牵着手,走上十九号线的换乘口,这段路他们走得飞快,十九号线也跑得飞快,车停在积水潭站,女朋友拉起韩超,奔着二号线又跑了过去。
“我还是觉得我们老板很该死,为什么钱都让他赚了,你之前说他就是比较有能耐,我不服气,但是现在我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比不上他了,也许在业务方面我真的很厉害,但是他也是有成功的原因呢。”
韩超是在第24次坐上十号线时,回答了这个问题,他当时觉得人家挣到钱了,说明人家有这个本事。
韩超想都没想就说了出来。二号线有点短,他们聊着聊着,就忘了下车,韩超用几句脏话和劝慰来回答了所有对话。
“我有点困了。”女朋友依偎在韩超身上,韩超的头轻轻侧靠着她的头。他的发质令人羡慕,自来卷却又硬又黑,很多人都羡慕他这一头头发。韩超自己不觉得有什么,头发就是头发,如果一个人的最大的优点是头发发质很好,在他心里这和死了没什么区别。
说到死,他觉得自己的视力越来越不好了,看电影电视剧里,要是拍人死了的主观镜头,总是逐渐模糊,跟他现在的散光一样。
他猛然想起来自己从来没看清过女朋友的长相,但那个包他却看得清清楚楚。很多事情总是经不起这么猛然一想。这就像打开了关着什么脏东西的匣子,一掀开什么玩意都跑出来了。他当然喜欢周杰伦,也没在意过哪只脚先踏上地铁,狮子应该打不过老虎,每一个老板都该死,只要过得比他好,赚得比他多的就该死。
“那你睡会儿吧”女朋友抬起头看了眼韩超,韩超微微眯起眼睛,努力地聚焦着。
“最后一班车了”韩超碎碎念着:“我一辈子都会坐在环线上,哪里都可以说开始,哪里都可以是结束,二号线、十号线、一百号线都一样。”
于是,韩超闭上了双眼。他一点也不困,他只是不爱睁着眼睛。他一点也不想拿那个包,他只是不爱这个女人。
这不是我第一次把他推下去了,靠着栏杆,把包搂在胸前。1281秒?谁知道具体会是几秒呢,地铁跑得多快,全都取决于司机多用力地推加速拉杆,1351秒说明司机没睡醒,当然也可能是前面一趟车跑得太慢了,1132秒是目前我所知的最快纪录,20分钟上下跑完十号环线,这是这趟地铁该做到的。
我对这一切了解得不能再多了,我和韩超的生活就是这样的,我把他推下去,在等着他上来。我曾无数次担心,是不是下一趟他就不会回来了。但直到最后,他都会在西土城站走进第六号车门。
我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态度来面对这种往复循环,是该骄傲于自己对一切尽在掌握,还是该庆幸这可怜的男人有一次配合上了我。在车门打开之前,我想象了无限种面对他的方式,但每一次,我还是选择最简单稳妥的方式,把他最熟悉的包显出来,来根据他的行为判断下一步的走势。
他把包接了过去。说来可笑,我今天就没想过这种可能性,即使是无限种可能性也不包含这一种。我当然很开心,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就背着这个被他夸了好看的皮包,这就像是丢在流浪猫前的冻干,我伸出包等他过来让我抚摸两下,即使他有可能拿了就跑,又或是伸出爪子在我手上烙下一道抓痕。好在他接过了包,不像公司楼下的那只猫,理都没理我就走掉了。
我终于可以借此机会去爱抚他,把着他修长的胳膊,轻贴在他身上,这是美好的时刻,我的生命就是为这种瞬间而存在的。舒适感、安全感、令人想睡眠的幸福感,我会永远在这一刻喜爱着他,会为他去疏离我自己的世界,会让他的精神与物质符合我自己的世界。
人有时候是不配拥有幸福的,没事找补点什么,生气的时候就想点舒缓的事情,难过的时候就想点开心的事情。反过来也是一样的,危机感自然而然地就会找上来,我怕这幸福不会停留太久,索性自己来打破这份美好。我知道我随便说点什么,目光所及之处,聊聊他的身材。
他从不会在这方面令我失望,我找了个借口,把他赶走了。
我们的生活离不开无意义的交流与争吵,这起伏的波动赋予灵魂以动能,在平静的线条间上下浮动。
一切虚无的思考,无终的恨意,永恒的愤怒都化为乌有,爱意占满了整个车厢,肢体的接触远比精神上来得直接一点。在这一刻我永远地爱着他,我会与他结婚,住在同一间水泥铸成的空间里,让两个以家庭为单位的人群融合为一体,在他沉眠时轻轻地凝视着他的睡颜。我拉起他的手想着:“该换乘了。”
奔跑在地下通道里,奔走在空无一人的车厢之间,列车向前跑动,载着我们驶向下一站又下一站。瓷砖与大理石铺垫的地铁站里,没有指示标语,没有广告,没有一点声响,只有一条通往下一条线路的通道。
“我还是觉得我们老板很该死,为什么钱都让他赚了,你之前说他就是比较有能耐,我不服气,但是现在我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比不上他了,也许在业务方面我真的很厉害,但是他也是有成功的原因呢。”
现在想起来,我有点搞不清楚,我为什么会突然将自己脑子里的东西转了过来,我只记得我的嘴停不下来,一句又一句,一个又一个,我已经不记得我们要去哪,要去做什么,只知道说个不停。
人有时候是不配拥有幸福的,没事找补点什么,生气的时候就想点舒缓的事情,难过的时候就想点开心的事情。当一切都很顺利的时候,就不得不停下来仔细看一眼,是不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为什么他的回答总是那么的简短又明了,为什么仔细听起来他对每一个问题都是同样的回答呢。
即使在环线上度过了无数时间,唯独我们的生活陷入重复时,一切才进入了死循环。那也总强过重来一遍吧,我有些累了,试探性地把头轻轻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从一上来就直挺挺地坐着,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把脑袋轻靠在了我的头上。
我听得到他在碎碎念些什么,请住手吧,突如其来的疲惫盖过了我的视网膜,我感受得到他血液的流动,头皮上分泌的油脂,源自发根坚硬的毛发,我能听到他的心跳,肠胃的蠕动,还未消化完的食物,我闻到他身上无聊的气息,无处散发的魅力,和那一点点汗臭味。我从未想要得到他,因此我也决不能失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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