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老师,确定要提前启动跳步计划吗?”。邓黎从病床上方集成型工作台屏幕上四个等距分割的代码窗口前转过脸,说话的人个子高大,身材结实,声音沉稳有力,此刻正坐在不远处的一张扶手椅上,是实验室的大师兄李启凡。今年前些时候,年仅27岁的李启凡已经通过了长安国最高学府的毕业答辩,是首位确定留校任教的博士生。经年严酷的科研训练让这位年轻人身上具备了将军般的自豪感和意志力。邓黎知道,他不会提出没有意义的问题。实际上,李启凡的每一句话都是思考后的结果。邓黎冲李启凡点点头,轻声但坚定地说:“当然,这是已经计划好的事情。”。
此时两人并不身处于星际学院那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中,而是在200公里外的医院加护病房。邓黎今年96岁,但她的面容还停留在50岁左右——这是硅基皮肤移植手术的功劳。在义体革命后153年,每位长安国公民都可以在半世纪时获得一张硅基皮肤复刻的新面孔,以免除过度衰老带来的种种风险。在一个人50岁前,你的脸是由干细胞发育支撑的,50岁后,你的脸将由硅基皮肤和背后无数个小仿生神经元构成。幸运于生物科技的发展,这两者间感受上的差异微乎其微。和身体上很多其他的义体结构一样,你将大概率使用这张脸直到一切结束的那一刻——“跳步计划”实行的那一刻。对一般人来说,首次跳步的时间大约在生命初始2世纪左右,但是邓黎没有那么多时间了。理由很简单,脑肿瘤。
在过去的5年里,邓黎因为癌细胞扩散已经完成了几乎全身的义体化,除了脑。她还清楚记得第一次因为脑机系统强烈的脉冲波形干扰晕倒在课堂上的那天。随后在医院里,她被告知自己脑左颞叶有一团阴影。随后那团阴影扩大,生长,吞噬了它能吞噬的一切。即使经历了几次切除消杀,癌细胞还是阴险地埋伏在邓黎身体的角落里。邓黎首先替换了眼睛,她不能不用眼睛工作,而她的视力已经差到只能看到片段式的现实和大段的波形噪音。随后沦陷的是淋巴和肾脏,在一场长达16小时的手术后,她获得了由分子泵供能,干细胞库支持的循环系统。之后是这样那样的零部件被替换掉。邓黎并不担心死亡,区区脑癌在这个世界不会让人在跳步计划前死亡。
但癌细胞夺走了她的思考能力——联想,逻辑,情绪。邓黎的脑子像一个被扎了眼的沙漏,这些脑功能都在一点点流失,随之流失的是她对科学的感知,对自然的体会,对人的反应。她只有96岁,正值壮年,在跳步计划到来前剩下的54年里,她会慢慢变得呆滞,迟钝。在跳步计划实际执行前的一大段时间里,她已经在精神上死了——再也无法推演一个公式,再也无法读懂一篇文章,再也不能清晰表达自己的感觉,多么残酷。当然,也有变好的可能,如果癌症能被完全治愈的话。
换一个角度,大部分健康人也会在跳步计划前的10-20年出现明显的脑衰老症状。脑,这个人体最复杂精密的器官,也成为了人类义体化进程里最后一个不能被触碰的器官。尽管市面上一代代脑外接和脑强化商品层出不穷,仿生脑技术也已经成熟,政府仍然拒绝合法化脑义体。实际上,人类所剩余的一切都在阻止人类迈进永恒。可是这一切都是人类所不能抛下的。为了丰富基因库防止种族退化,人类不能完全依赖人工智能实现物理意义的改造,仍然要经过“生”的步骤,尽管很多人声称他们对此已经厌倦。同样,在星际探索完成前,为了防止人口爆炸和压倒性的贫富差距,人类也不得不经历“死”。当然,和数千年之前相比,人类的平均寿命已经延长了一倍还多。
“邓老师,现在给一切下定论还太早了。您完全可以休息一下,我和其他人可以做好目前的研究。等您好点了……一切还来得及。总之在下周之前,一切都还有转机。” 李启凡的声音压抑不住的激动和严肃。
“启凡,你应该明白,跳步计划并不是终点。不是我的,也不是实验室的。” 邓黎沉吟了一会儿,用一种温柔的语气说到:“下周之后,我会以新的形式陪伴你和其他人完成我们的工作”。
李启凡沉默了良久,声音又恢复了平时的平淡:“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吗?”。
“用于跳步的那个孩子,我想在下周前再去看看。” 邓黎冲李启凡露出一个真诚的微笑。
所谓跳步,顾名思义,就是以跳跃而非线性的方式进行人类知识的汇总学习。启动跳步计划的人被称为前继者(predecessor),完成跳步的人则是后继者(successor)。总而言之,前者的思维,记忆,知识,一切的一切,会被封装进一个模型,并安装在后者的脑机接口系统里。当然,像邓黎这样先驱性的学者,她的模型会被星际大学和其他相关机构收编归档,成为庞大英灵系统下一个小小的人工智慧节点,为现在和未来的学者所用。她所完成的一切研究,例如在土卫六上建立天然气采集管道系统,都有可能将由她自己的人工智慧来进行进一步突破。
当然,邓黎现在担心的并不是这些研究。从30岁成为教授的那一刻起,到上周末,她没有休息过一天,即使是在一个月动两次大手术的日子里。她的生命几乎全部给了科研,学生,只有一小部分留给了自己。周三,将是她进行跳步的第一天。所有的协议都已经签好,所有的谈话都已经完成。现在她独自坐在执行跳步的根尖公司的接待室里,心里只有最后一件事情,就是看看她的后继者。为了这次谈话,李启凡带动整个实验室给根尖公司打了几十个电话,终于抢到了邻市接待处周一一大早的预约。
摆在邓黎面前的是两份被装订好的文件。一份属于她自己,一份记录了跳步计划的一名志愿者。它是由跳步系统基于优选并丰富人类基因库推荐出的数组DNA中的一组,由邓黎亲自挑选确定。它不属于谁,又属于全人类。文件的第一页一个小小的方框印着一张彩色的照片,是由计算机计算出的,它大概的长相。邓黎并没有指定的跳步同伴,因此只能依靠算法这一古老安全的机制敲定谁是孩子的另一半。邓黎并不讨厌那张面孔,那是一张蛮平凡的脸,却带有一种美丽的神态。这让她想起自己的前继者。有一些东西总是人所无法去除的。就像在当下的世界里,连战争都不再血流成河,但义体化的人类看到人的血还是会本能般感到不快。
接待员核对了各种信息,满脸笑容地打开一张4D影像。那是一枚漂浮在营养液里的细胞,一枚从邓黎身上取出的,随机分离一半DNA后的健康细胞。另一段4D影像里,营养液里漂浮着另一个小小的一半。48小时后,这两个一半将会结合,生命会从中迸发成长,成为一个名叫邓小明的人。关于邓黎的一切将结束,关于邓黎的一部分将重新开始。邓黎作为物理人类存在的最后,也将是邓小明作为一个生命的最初。
这并不是邓黎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后继者。但她还是饶有兴趣地拨弄着影像里的液体,随着运动,4D影像里的水流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两个细胞在漩涡里轻轻上下摆动着。邓黎在很多年前也怀孕过,可惜并没有成功诞下一个生命。而现在,96岁的她,有着50岁的身体,带着所有前继者超过百年的灵魂,透过一个窗口看到了自己生命的希望。如果她是一个母亲,想必也用双手抱着邓小明,可惜由于伦理的需要,邓小明只能在她完成跳步时被激活。这个名为邓小明的细胞,会在实验室蓝光的照料下长大,在营养液温暖的水流里完成分裂,从一个模拟的子宫环境下诞生。而名叫邓黎的那个AI,和留给大学的邓黎不同,将拥有更高的情感参数,将会代替此刻的邓黎竭尽所能去爱,虽然AI并没有爱的能力。
“这是我作为这个唯一的我最后一次来看它了。” 邓黎笑笑,“我总觉得它以后并不会像我,有时候觉得很奇怪。。。但我想,小明应该是这个世界上和我最亲近的人了。”。
“当然,也是最像您的。” 接待员矫捷地一笑,“毕竟,小明的身上有您一半的基因呢。”。
“小明,我是机器人,机器人是不会爱人的。但我认为,她应该很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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