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注:收录于《Historical Lovecraft - Tales of Horror Through Time》,旧日支配者姆巴苏·冠杜的登场作品。
老人们都说,那条河会呼吸,会心跳,会进食,就像人类一样,但是那条河不是人类。那条河更为古老,而且庞大得多。这样的话,它的饥饿之苦比人类的要更为强烈;它对这个世界的经历是,高地的丛林见证了它的黎明,从此绵延到大西洋沿岸的肥沃三角洲,那里见证了它的黄昏。那条河知晓这一切。那条河忍受着驳船和较小的独木舟划过它的皮肤,只不过就像蝼蚁之于猴面包树那样,因为它知晓在人类之前的光阴,而它的耐心也触及到了人类黄昏的彼方。它见过了满是寒冰的黑色天空,等待着火焰覆盖的终结。那条河是神话的家乡,无数传说在它的水流中嬉戏。
在一艘拥挤驳船的甲板上,恩及瑞(Ngiri)蹲在那里,双眼痛苦而专注。这艘船的颠簸、动物们的恶臭、白昼时间里人们喋喋不休的声音、持续不断的推搡,这一切都令他感到恶心——他渴望待在他的村庄附近的林子里,谋求片刻的安静。但“公共部队”(Force Publique)在一个月前带着他们的步枪和刺刀到来了,此后村子里就永无宁日,森林也永无安静的片刻了。那个夜晚,恩及瑞和他的母亲逃了出来,现在,他们被困在这艘前往利奥波德维尔(Leopoldville)的驳船上。她希望,或许在那里除了疾病和村庄中的谋杀,他们能够讨个生计。
恩及瑞踮着脚尖,蹑手蹑脚地向前。部分是好奇的男孩,部分是掠食的动物,部分是因战争背井离乡的孤儿。他的猎物,一直微小的、黑绿的甲虫,快速地爬过驳船甲板上那灰棕色的木板,沿着阴影的边缘爬行,从不来到日光中。恩及瑞伸展十指,舌头舔了舔嘴唇。有一小会,他没有察觉到家畜和其他路人的推挤、山羊的咩咩叫、老人们对半篮子鱼的讨价还价,还有谣言。
恩及瑞向后坐下,一只凉鞋丢在了地上,压碎了那只甲虫。一道女人的声音隆隆作响,向这艘船上的嘈杂袭来。
她的裙子颜色鲜艳,红蓝相间,以至于恩及瑞眯起了眼睛。他低下头,对着沾满他双足的泥土皱起了眉。随着他的幻想落空,他摇了摇头。“没有,没有,只是……”
“最好是离开。去找你的母亲,小子。独自在这艘船上闲逛不安全。待在你的母亲附近。”这个女人走开了。
恩及瑞握紧拳头朝空气挥了一拳。他的视线落在被压扁的虫子上。一道阴影掩盖了他的后背。
这位陌生人的声音像春季的风暴云一样隆隆作响。他跪了下来。“你是个昆虫爱好者。”
即使是恩及瑞的祖父,他曾见过的最老的人,也没有这样满脸皱纹、眼窝深陷。在这个陌生人的脸上,恩及瑞发现了像金合欢树皮一般深深的凹槽。祖父曾经常说,皱纹是智慧的标志。恩及瑞忍不住把这些近乎黑色的皱纹想象成怪异的刺青,想象成河流的地图。
“我说,‘你好’”这位陌生人微笑着,露出了他的牙齿,有着不属于他的年龄的洁白。
恩及瑞用嘘声赶走了他脖子上的一只苍蝇。“恩及瑞·墨本戈”他说到。
“啊,恩及瑞。你好。我是阿马迪。”这位老人眨了眨眼。“你是一位优秀的昆虫收集者。整个早晨我都在看着你。”
这个男孩再次看了一眼他的双脚,接着视线回到这位老人身上。“是的,先生。我很无聊。”
“我是一个老人,恩及瑞。我自己年事已高,经常感到无聊。我很感谢你为我带来的欢乐。事实上,我也收集昆虫,或者说我曾收集昆虫,以前……”他举起他的左臂。在本应是一只手的地方,只剩下一节残肢。
“没必要,我相信他们在你的村庄也做了一样多的事。这些白皮魔鬼。他们的军队。我们在我们自己的土地都得不到安全……”
“是的。他们……”恩及瑞的声音很小,充满恐惧。他的视线越过肩膀,在河上寻找着欧洲人的汽船。“杀了我的父亲。”
“我们身处乌云之下。一种瘟疫。”这位老人的双眼亮了起来。“或许你能帮上忙。”
恩及瑞的感到腹部一阵痉挛。感到口干舌燥。在这艘驳船上,他被束缚住了。恩及瑞的视线越过老人。穿着鲜艳的、红蓝相间的衣服的女人正在和另一位女人交谈。她双手掐腰,垂着脑袋,紧皱眉头。
“她们在谈论马丁·姆韦伯,”阿马迪说道,缓缓地点着头。他尚存的那只手指向那只被压扁的昆虫。“可怜的马丁。”
“从船上失踪的那个男人。他为政府工作。为比利时人工作。”阿马迪的双肩起伏着,他的双唇传出了浅浅的气息。手伸进挂在身体一侧的帆布包里,拿出了三只小玻璃瓶,每个都不比婴儿的拳头大多少。他拿着这些瓶子朝向恩及瑞。“你愿意帮助我吗,恩及瑞?”
“用甲虫。”阿马迪的双眼闪着黑色的光亮,一如甲虫的外壳。拿着瓶子伸给恩及瑞。“我是一个老人。一个平淡无奇的人。有多少白皮魔鬼在你们村子?”
恩及瑞歪着脑袋。“我想,有十个。还有至少一百个非洲人。士兵。”
“他们不是我们的同胞。你相信你在这艘船上能找到至少十只甲虫吗?”
恩及瑞试探性地伸出一只手。他看了一眼老人的双眼,接着看向那些瓶子。每个瓶子都有着深色的软木塞。每个瓶子都很干净,没有划痕。精美的玻璃小玩意。恩及瑞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玻璃瓶那光滑、凉爽的表面。“甲虫?”
这个男孩看向玻璃瓶,然后看向阿马迪满脸皱纹的面容。“这该怎么……怎么帮到我的村庄呢?”
谣言弥漫在这艘驳船上。马丁·姆韦伯,一位来自Koiekoie的二十岁矮小男人,无法被找到。几个人坚称他们在夜里听到了他的叫喊声。其他人声称守夜人一定是看到了什么东西。恩及瑞只听到了一些零零碎碎的流言蜚语和暗示,说那个男人一定是掉下了船去。别的谣言也在流传,低语着姆韦伯把自己的同胞卖给白人这种恶劣的把戏。
恩及瑞用十二只黑色、绿色、还有红色的甲虫装满了瓶子。
瓶子一装满,恩及瑞就小心翼翼地穿过那堆迷宫一般的篮子,穿过木炭炉子上炖着的鱼和嫩洋葱发出的浓烈气味。他爬过几堆如山一般的货物,它们被肮脏的防水帆布覆盖着,被泛黄的绳索束缚着。他避开了别的路人的视线,紧握着他小小的宝物,直到找到那位老人阿马迪,老人正在靠近船后部安静的角落里的蚊帐中等待着。
这个老人的双眼睁开了。“啊,恩及瑞,我的猎人。”他端详着男孩双手中的玻璃瓶。“还有不错的猎物。”
“这很好了。这样更好,以防万一。你是独自一人抓的吗?”
“很好。很好。”阿马迪把手伸到挂在腰间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把硬币。“你的村庄叫什么名?”
“好的。我知道它在哪里了。这是你的报酬。你赚到的。”
恩及瑞伸出手,拿走那些钱。他检查了一下,面庞开始扭曲了。“我不认识这种语言。
这个男孩咬着下嘴唇。他收集这些昆虫不是为了什么,而是为了让他的手指有事做,让大脑远离人群和驳船上的摇晃。这些硬币沉重得古怪;大拇指尖划过其中一枚硬币那有棱纹的边缘,沿着每个凹槽和缺口。“谢谢你。”这个男孩却没有走。
这个男孩的手指拉扯着他衬衫的边缘。“马丁真的掉进河里了吗?”
这个老人用他长满老茧的手指挠了挠脸。“马丁·姆韦伯?”
阿马迪拿起一瓶甲虫。那微小的住客抓挠着玻璃。阿马迪倾身向前,低语道。“马丁·姆韦伯已经走了。”“走了”这个词就像石头落进了河流里。
“你听说过姆巴苏·冠杜(M’basui Gwandu)吗?这些比利时狗用火药和鲜血将姆巴苏从沉眠中唤醒了。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恩及瑞?”
男孩摇了摇头。疑惑仿佛一块湿布一般悬挂在他的肩膀上。村子里的老人们会讲述一些故事,恩及瑞记得一点关于其名的、破碎的片段。姆巴苏·冠杜。这些破碎的片段令他发自骨子里地战栗颤抖。
阿马迪微笑道。“姆巴苏很饿。我们已经认识彼此很长一段时间了。祂能帮我们净化弥漫在我们国度的欧洲瘟疫。”
“注意安全,小家伙,”阿马迪说。“注意安全,注意今晚要和你的母亲待在一起。”
这艘驳船熙熙攘攘,满是入眠者的鼾声。恩及瑞在他母亲的怀抱中扭动着。阿马迪在这个男孩的幻想中种下了一颗种子,一颗会随着暮色的到来发芽生长的种子。在一艘驳船上,死亡,并非闻所未闻。人们有时会溺水。他试图在脑海中描绘“河中的可憎之物”姆巴苏·冠杜的样子,但是疑惑冷却了他的恐惧。恩及瑞正处于童年和成年之交,处于相信和怀疑之间。河流中一定没有怪物,没有阿马迪所说的上古者。但是当他醒来时,却满是好奇。
在一队巡河人经过的时候。他等待着,睁着双眼。一个白人士兵用法语朝这艘驳船呼喊着。并非守夜人在回应,而是阿马迪的声音在回应。“一切正常,”他说。当巡河汽船突突地离开,驶向北方的时候,恩及瑞的肌肉绷紧了,接着他从床上坐了起来。
这位老人站在驳船的前面。守夜人躺在他的双脚旁边。恩及瑞感到血液流过他兴奋的心脏。阿马迪负手而立,身体微微弯向满天星斗的夜空。这个男人缓慢而低沉地吹着口哨,仿佛在呼唤一位处在黑暗中的朋友。恩及瑞停留在木制板条箱之后,观望着。河流的表面因破碎的月亮和群星而闪闪发亮。除了鼾声和口哨声,这个世界一片寂静。甚至河流也在聆听。
一道犹如钝刀划开披巾的声音响了起来。不,这声音不仅仅是低沉的隆隆声,不仅仅是怪异的、没有形体的声音。恩及瑞感到毛骨悚然。寒意探出怀抱,包裹了他。这种噪音突然变成了可以识别的短句,一种律动。话语。河水深处传来的吟唱。这种吟唱和阿马迪的哨声相协调。一道黑暗的形体从河水中升起。
那是一个黑暗的形体,在那光与暗发生怪异的转变,树枝划过棚屋的茅草屋顶的那段寂静时间里,层层阴影与孩童的恐惧交织而成,催生想象出的怪物。众多修长的、有许多关节的腿划过水面。恩及瑞摇摇晃晃地靠近了几步。他停在那位张开双臂的老人不超过二十英尺的地方。守夜人没有被吵醒。
隆隆声再次响起,这次就像是笑声,这次没有被恩及瑞脚下深深的河水减弱声音。那东西的脑袋向下弯曲。一眨不眨的眼睛犹如泥土中的玻璃碎片一样闪闪发亮。阿马迪再次咕哝了一声,但这次,这种刺耳的声音转变成了一个词。恩及瑞认不出这个词;这个男孩只知道那一定是一个词。阴影带走了这位老人,把他拖到河中怪物的胃中,恩及瑞感到脑子一阵悸动,血流砰砰着流过他小小的身体,一阵眩晕。在他晕倒之前,他臆想出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有翼之物穿过苍白的月轮。然后他瘫倒在了甲板上。
驳船在利奥波德维尔的码头上靠了岸,白人官员们带领着“公共部队”穿过人群,船上的旅行者熙熙攘攘。恩及瑞的手指紧紧抓住他母亲的手。这些建筑物挤压着彼此,粉刷得明亮而鲜艳,但是关闭了。挤满了人们、手推车、家畜,这座城市比驳船还要引人犯幽闭恐惧症。
这个男孩含到了一个记忆中的人在人群中闪动。他松开母亲的手,奔跑起来。她转身呼喊,但是男孩已经消失不见,隐没在人海里。
这个男人躲开了恩及瑞,但是男孩跑得更快,抓住了他的衬衫下摆。阿马迪转过身来。过了片刻,恩及瑞的前额被汗水打湿了。
“你……消失了……”恩及瑞不由自主地说。他的记忆随着想象舞动,无法分辨梦境和现实。“我曾以为你被……杀了。”
阿马迪举起他还算健全的手。另一只胳膊如今被截到了肘部。粉色的残肢从袖口中伸出。
阿马迪健全的手滑到口袋里,一次拿出一个瓶子,把它们交给恩及瑞。“你是对的。只有十个人”老人微笑着说。
老人的面容放松了下来。他慢慢点着头。“是的,这些甲虫。你可以随意处置它们。我敢说,比起我们的非洲兄弟马丁,姆巴苏更享受比利时人血肉的味道。现在这些甲虫是你的了。”他眨了眨漆黑的双眼。
“姆巴苏拿走了他们的身体,但是我把他们剩下的留给了你。他们的灵魂。”
“我很抱歉我的儿子打扰你了,”他母亲说。“我们要走到——”
阿马迪抬起一只手。“没打扰。他是个好孩子。一个忠实的孩子。”老人开始转身离开。
“姆巴苏索要的一切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祭品。承诺应验了。”阿马迪蹭了蹭他的残肢。“不是所有的战争都是用枪和长矛来打的。你可以随你喜欢地填满那些瓶子。在满月时分朝河流呼唤。”说着这些,这个男人转身走进熙熙攘攘的街道,人流带着他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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