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说,事情是这样的:大概半个月前,萍芳把离婚协议书递到了丁的面前。协议上白纸黑字,条款清晰——可以看得出她离婚的本意不是为了丁那点可怜的个人资产。可这对丁来说却算不上好消息,他爱着她——丁做着自由撰稿人似的职业,但绝称不上自由。他靠这勾当活了二十年,从他嘴里(或者说是笔下)扯出来的屁话大概已经能填满整片太平洋了。丁强装镇定,喝了口咖啡,想说点什么,萍芳的眼神却明摆着是要他闭嘴。
没有余地了吗,丁问。太阳发了狠地照着,几粒汗珠在他额头上徘徊。这样对我们俩都好,萍芳是这样回答的。她的冷淡让丁绝望。丁划了划手机,像要说什么似的,却没说。又过了半晌,他开口了,没必要操之过急,或许可以再想想。越早办越好,萍芳说,时间长了也许又会回心转意。丁抓住了救命稻草,马上就说:周末民政局会休息,我们周一再去办。
那天夜里,丁坐在马桶上出神。卫生间外传来脚步声,他夺门而出,屋子里一片漆黑。他没开灯,摸着黑回了卧室。萍芳看起来睡得很香,他也睡了。一夜无梦,或许有梦,可醒来后确实不记得了。厨房里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出了卧室,萍芳已经准备好了早餐。煎蛋,牛奶,面包,咖啡——一如既往。丁惯常地朝萍芳笑了笑,对方没有回应,他想起了那份协议书,抿了抿嘴,坐到了餐桌前。
周末过得很快,萍芳很庆幸在这段时间里没发生什么麻烦的事情。丁的状态看起来还好,她本以为他会更情绪化些。丁开的是一辆21年的油车,以当下的目光评判,算得上稀罕货。八点半,两人上了车,往民政局去。一路无言,仅仅是悍马的发动机不合时宜地吵闹着。以往在车上时,她更偏向把目光投向窗外,看着天际线连同群山淡影变幻交错。可今天,她却感觉一切变得如此单调乏味。她看向丁,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认真。她尤其喜欢他这点,在婚姻或爱情之外。
太阳大得吓人。萍芳本想喊丁打上伞,随后想到了两人此行的目的,就把嘴边的话收了回去。她望向一旁的丁,丁撑起了伞,把她遮在了下面。她感到有些不快,更令她恼火的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多了个叫离婚冷静期的东西。在她的记忆里,当年她父母离婚的时候是没有这个说法的。这消息让她免不得有些失落,丁则是像松了一口气。萍芳看着笑容逐渐爬回他的嘴角,心里便已开始升起了一丝悔意。
“你们的旅行是这样开始的?”那诗人问,“这还真是出人意料,还挺有趣的。”
这可算不上有趣。看着眼前这个胡子拉碴的家伙,丁只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太阳大得要命,丁皱着眉,擦了擦脸上的汗。那个拦住车的人还是叽里呱啦地不知道在说着些什么。他说他是西班牙人,不会讲英语。萍芳这样告诉丁。那人显然看出了对方能听懂,再次介绍了自己。粗犷的外表下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丁当然注意到了。那人只是报上了自己的名字,丁就注意到了妻子的表情,心中稍有些不满,不经意间就皱起了眉头。还没等丁开口,萍芳便说:你爱文学,但你不该为他的事和我生气。一开始认识我时你很喜欢送我书。起初你送给我的都是你的心头好,可近些年你送我的书却是没看过的,我能察觉到。你送的书里有他的作品,但我想你一定不认识他。何时送的?丁问道。两年前的结婚纪念日,萍芳回答。你信誓旦旦地说,里面全是好货,我就看了。看了之后,我便意识到了,你没有看过。
丁挪开了视线,把注意力放回了书上。书就那样被丢在餐桌上,和以往不同,她没有拆开包装。那是本小说集,文景出版,译者是侯健,国内极有威望的西班牙语译者。毫无疑问,丁尚未拜读这部小说集内任意一篇。据他所述,是近些日子工作太忙的缘故。
萍芳知道他忙,也知道他是把忙当作借口。他的灵魂越变越干瘪。他是爱我的,萍芳这样想着,但这样不行,婚姻仅有爱是不够的,它在同时伤害着我们两个。晚霞烧得正旺,她的婚姻仿佛同这座城市一起坠入了地狱。萍芳望着沉默的他想:你变迟钝了,你的灵魂忘掉了自己的声音,正替别人说着话呢。别再做这些无用功了,她看着一筹莫展的丈夫,轻声说。就算你这样做,也改变不了什么。我说兄弟,这可算不上你的问题。诗人安慰着丁。我上车之前就看出问题来了,我的兄弟,你太优柔寡断了。
丁没做出任何表情,只是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两人沉默着,走出了民政局。室外的阳光很快驱散了走廊里阴冷的气息,一股暖意悄悄地涌上了两人的心头。稍微往远处去些吧。丁说。我和你可不一样,工作那边脱不开身。萍芳答。他笑了,破天荒地拿出了一股跨越了十年间无趣婚姻的朝气:“别忘了我是做什么的,我会给你的客户一个交代的。”他伸出手摸了摸萍芳的头,“去欧洲吧,怎么样?”
在到达基辅之前,萍芳把车停在了路边的一个家庭餐厅前,餐厅的招牌上印着一块巨大的萨洛。萍芳问丁:咱们在这吃一顿,怎么样?丁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就带着萍芳走了过去。萍芳要了一份萨洛,尽管她并不爱吃肥肉。丁一人到了离门口最远的地方落座,掏出了一本小书。萍芳又要了些啤酒。这里不允许酒驾,可就算是允许,他也不会喝。萍芳清楚这些,但关于喝酒这事,她总是能自得其乐。
我叫希梅内斯,是个西班牙诗人。何塞·希梅内斯。诗人向萍芳介绍着自己。对于面前这个中国姑娘,他很是钦佩。那个何塞·希梅内斯?我和我先生读过您的诗,受益匪浅。能得到女士的欣赏,他自然很高兴,但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搭上这趟顺风车。既然如此,那我便不瞒着您了。我有个不情之请,能否搭个便车?您到哪里去?安特卫普,那里有位朋友喊我去给他作首诗。那与我们的行程差不多,我想我先生也会为此感到开心的。
服务员问:是到基辅去吧?萍芳点了点头,露出些许笑意:没错,有什么推荐的地方吗。服务员支支吾吾地回答了些,丁听得出来,这个人的英语不太好。
公路上的车来来往往,夫妇俩是这家餐厅里唯一的食客。萍芳站起身来,向着进门的方向走去了。起初,丁没有在意,只是看着手上的小书,他本以为萍芳是去解手了。但他很快就想明白了:她是去找老板聊天去了。那服务员有些尴尬地站在丁和萍芳的中间。萍芳和老板的谈话声轻轻地传了过来。先开口的是萍芳,她总是这样,热切但不过火,招人喜欢。因为唯一的顾客就站在面前,老板也停下了手里的活,专心地同她讲了起来。太阳还是很大,晒得丁有些恍惚。汗水顺着头发流到了他的眼镜上,他不得不摘下眼镜,拿T恤衫的衣角擦了擦。模糊的视野中,他好像看到妻子与老板的微笑。可戴上眼镜的时候,他又发觉,萍芳是完全背向他的。他目所能及的地方只有半个妻子的背影,其余的部分则被那服务员挡住了。那服务员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也不自觉地背了过去。那时候,丁觉得他与萍芳之间,不只是十几块斑白地板的距离,他们俩之间,仿佛隔着整个世界。
你站得那么远干什么?萍芳白了丁一眼,算作一种抗议。基辅的街道一片嘈杂,20年代的混乱似乎一直持续到了现在。太阳依旧毒辣,照得人睁不开眼。听了萍芳的话,丁有些不愿意地稍微靠近了一些。这个细微的表情让她很是不满,但她早已决定好,此行不同他置气。萍芳把丁拉到了身边,两人并排走过一段长长的下坡路,他们的背后是一座洁白的哥特式教堂。道路两旁到处都是手工艺者小商贩,萍芳本想随便看看,可丁终归是兴致不高,只好作罢。萍芳回想:刚认识的时候他就是这样。那时你带着要回赠给他的书。他很高兴,他迫不及待地接了过去,又郑重地收到了背包里。你还是第一次见他那副样子,萍芳,你是不是那时就爱上他了。
你看到他偷偷地从人群中靠了过来,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他的脸蛋红扑扑的,你一下就看出了他破天荒地在外出时打扮了自己。那是我们第一次约会,萍芳回想。两人若即若离地走在鼓楼的街道上,时不时地谈谈自己的生活琐事,有时又为不小心触碰到的双手而感到一阵阵悸动。他没有走进任何一家店里,而你却被一个个精美陈列的工艺品逗得心痒痒。你觉得是他太紧张了,他当然很紧张,可你不在乎。那时你想,一切才刚刚开始,时间足够你去爱。
变的是他还是你呢,萍芳想着。他不在乎,他总是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你看着他在书架前不停地来回踱步,他注意到你的视线,停了下来。我是不是吵到你了,他这样问道。你觉得委屈,你感觉他认为你理解不了他。萍芳,你那时想着,你是不是慢慢地成了一个资产阶级,你对他的理想他的事业爱莫能助。你不怪他, 你知道那样的伤感让人多么无力;你没法支持他,你很优秀,但仍感到挫败。
分歧,争吵,观念不合,这样的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还是说,打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当下的结果。你欣赏他,萍芳心想,尽管现在也是一样。他挣得没你多,合理利用的时间也没你多,他为理想选择了不现实,他拿自己的灵魂去换取理想。你讨厌这点,也不讨厌这点。你想到你为什么不再爱他,同时因为同一个理由为自己感到羞耻。你想起埃德娜·利伯曼的幽灵。你在他的眼里只看到了你自己,也看到了一整个灰蒙蒙的世界。
这些胡乱的想法充斥在她的脑子里,她本以为这段时间都不得不如此度过。可希梅内斯的出现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诗人的话在她脑子里疯狂地打转。那些两人未曾实现的畅想在她的记忆之河里到处乱窜。不知怎么的,一切的起因只是西梅内斯留给她的一个设想,天马行空,但她却几乎在第一时间就相信了。眼见着这颗该死的恒星越变越大,她越发感到一股紧迫感包裹住了她。前一日她同女伴出去散了很久的心,可这份焦躁一直没能打消,她明白了,一切是真的要结束了,他们必须启程,去往最后一站。
利马起初没有意识到那声音是在叫他,依然继续着之前的话题。最近党内的情况很不好,他也时常为此费心。鲍里斯打断了他的话:抱歉,先生,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利马刚要开口又被堵了回去。我想这位先生是在找您。鲍里斯说。利马回过头去,看到萍芳的丈夫正站在自己背后。他稍回忆了一下,想起了男人的名字,于是说:丁先生,我没读错吧。说完便将手伸了过去,丁握住了他的手,看得出来,丁有些不满。利马用一口流利的英语打趣道:至少我们还能用英语交流。丁没有笑,只是问,为何说只会西班牙语。利马说:安全考虑,这里有些不太平,您也是知道的。丁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没有再追问。
利马却觉得这是个好机会,问:“您妻子呢,没同您一起来吗?”
车上的女人和那男人说了几句,具体是什么,他听不懂,说的是中文。但他从对话中的音节里依稀听到了自己的笔名,由此断定眼前这个女人是懂西班牙语的,决定就此演下去。两人的谈话似乎有些不和谐的要素,利马察觉到男人有些不满,但没有说什么。女人靠了过来,他露出了微笑:您好,女士。
“同女友一道玩去了。”丁说道,“找她有什么事吗?”
女人用手势向他表示了敬意,用着不太流利的西班牙语向他问道:“先生,您有什么问题吗?”
“您误会了。我只是想同您聊聊,这下刚好。不知您是否愿意赏脸?”利马回复道。
“何塞·希梅内斯?我和我先生读过您的诗,受益匪浅。”女人的回答让他颇为意外。
丁思来想去,觉得没什么不可,就答应了下来。见对方同意了,利马便提议带他去个“老地方”。两人便一起出了旅店,街上的行人与车辆不算太多。利马带路,丁跟着他上了一辆从外观来看有些破旧的有轨电车。
一路无话,到了电车上,利马才再次向丁搭话:“听萍芳女士说,您也常读诗歌?”
“承蒙厚爱。实不相瞒,我和朋友打了个赌,他不相信我能靠搭便车到安特卫普。”利马笑着说。
“您到安特卫普去?那是有些远,不过同我们的行程也差不多。让我们捎您一段路吧。”没过问那男人,女人自己便给出了让他欣慰的回应。
上车前,利马问了两人的名字,也注意到了丁不满的神色。但他没什么好挑的,有求于人嘛。不过要是能坐在后排就好了。现在他正坐在副驾驶上,承受着后排传来的灼热目光。
萍芳大概察觉到了这股压抑的氛围,开口说道:“我先生很喜欢您的作品,是您的粉丝。他这人嘛,一碰到喜欢的东西就非常热情。”
“只是有时读读。”丁显得有些犹豫,对方的诗歌他刚读过不久。“要说西班牙语诗歌的话,略微读过一些大家之作,像是聂鲁达、博尔赫斯、巴列霍、维多夫罗、塔布拉达这些。当然也有些没那么有名却足够有趣的,马德罗、贝拉诺、蒂纳赫罗、阿琴波尔迪之类的。”
“不是我夸你,兄弟,你这可不能算略懂一二了。能猜出来你也很喜欢波拉尼奥,该死的,哪能有人不喜欢他。”利马很满意对方的答复,为了拉近距离,他继续说道:“就像李白,说起中国的诗歌,没人敢略过李白。”
“对的,我一开始学西班牙语也是受到我们家先生影响。刚认识他那会儿,他对西语文学可感兴趣了呢。”利马从萍芳的语气中读到了一丝骄傲,同时也注意到了对方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一丝落寞。
“结了婚之后,他的工作越来越忙,把心思放在文艺作品上的机会就少了。我学西语的时候想拉着他一起,最后还是没办成呢,嘿嘿。”萍芳磕磕绊绊的话里带着一种无法忽视的惋惜。利马想到:生活,生活总是这样,不光大陆那头的人过着这样的生活。
“试试我们的默契度,兄弟。”利马有些孩子气地提出,“一起吟诵最喜欢的句子,用中文就好。”
两人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又同时停下。与声音一同散去的,还有两人之间的火药味。利马扬言当晚丁的消费全由他买单。电车不知疲倦地运行着。
利马拍了拍身旁的座椅,说道:“苏联时期的老物件了,到现在也快一百岁了。够结实吧!那时候的东西禁得住造。”
丁伸手拂过电车上百余年来的岁月。利马看到悲伤与惋惜在他眼中流过,并入了身后的夜空。两个人同基辅的距离越来越远,城市的气味逐渐远去。他们沿着一条没有沥青的路不停地走着,走在没有路灯,却清晰的长街上。雾气越来越重,街边建筑的黑影时而相互冲撞,时而只是沉默着注视着他们。没有光,却有影子,影子的黑暗吞噬了两人来时的路。
路的尽头是一家朴素的酒吧,没有牌子,但不乏客人。利马带着丁在酒吧正中心落座。他熟练地找来了侍者,叮嘱了几句,神情严肃。之后他看了看丁,又摆出一副笑脸。
“一些常规把戏。”利马说,“不知合不合你的胃口。”
“几年前,我刚到欧洲来的时候,常和朋友来这里。后来嘛,各种各样的事情多了起来,来得就少了——这里来着不方便嘛。”利马说到这里顿了顿,又说:“换句话说,安全得很。”
“他呀,做的是像自由记者一类的事情,总是到这样那样的地方去,拿这事当借口,说没时间读书。但我就能趁着跑业务的间隙把这些事情都搞定,我看他就是懒。”萍芳回答。
“我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丁没有理解他的意思,这点利马看得出来。
“他并不是那种喜欢待在家里做文章的知识分子。我们是在一个读书会上认识的。他很有才华,那时候他常写文章、写诗。后来有段时间,他意识到这些作品帮不到任何人,于是就踏上了另一条道路。他抛下了这些日常琐碎,天真地以为只要往一线跑就能把事情都解决。可到头来呢……”萍芳的余光飞速地从后视镜掠过,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你们的旅行是这样开始的?”利马一时间有些语塞,“这还真是出人意料,蛮有趣的。”
“算不上有趣呀。坦白地讲,我也许是有些辜负了她。我也觉得自己变得越发无趣了。”丁叹了叹气,轻声道。
“朋友,我并不这么觉得。我个人其实很讨厌那些满嘴喷粪的知识分子。他们的语言肿胀、黏稠、带着腐朽的酸臭气。写出一篇惊世骇俗的文章,或是凑出一份欺世盗名的调查报告,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意义。朋友,你不是这样的人。你该为自己庆幸,你是个搞政治的。”利马说。
“我很认同你的看法。我爱着他这样的天真。有时我总是会想,是不是对他的热忱感到畏缩的自己出了问题。我做不到像他那样相信一切,我只敢畏手畏脚地摆弄着被推到我面前的那几块积木玩具,期望着摆出一个个精致造型后能多分到几块新积木。”萍芳咬了咬牙,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这番话。
“和你老婆谈过之后,我通过党内的渠道调查过你。说实话,你的身份令人感到有些担忧。欧共盟正式形成后,党内成员的神经一直紧绷着,我本已做好应对重大政治事件的打算,但似乎是多虑了。”
“您高看我了,这只是我与妻子的一次旅行罢了,没有任何政治目的。而我也不是搞政治的,我就是个混吃等死的普通人。那些伟大的成就不是我的文章带来的,我的文章带来的只是钱。他们付钱,我工作,仅此而已。”丁说。
这是一种傲慢。流淌在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正因如此,人民没有接纳他。大众所需要的不是一个无所不能的知识分子。他们在索求着更加伟大的东西。更加伟大……也就是说更加虚伪。你在幻想着一种不存在的伟大,但你只是一个把自己当作工具的家伙,或许早已经失掉了人的身份,利马如此想着。一台宣传机器。
朋友,要我说,咱们俩真是搞混了。你或许真该去搞文学,我不是在挖苦你。有些理想,注定在当今的时代很难化作现实。但文学不一样,你该去留下一部文学作品,它的光和热也许无法照亮当下,但十年、五十年、一百年,在这段漫长的日子里,这缕火苗永远不会熄灭。而我,我是个该死的搞政治的,在漫长的流亡生活中,我得到的又是什么。一家左翼杂志的青睐,它们收录我的诗,传扬我的文章,把我的头我的脸印到衣服上、帽子上、购物袋上。没人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就是个该死的诗人,一个消失在拉丁美洲,又平白出现在欧洲的消费品。
“坐在这间酒吧里的人,他们是工人,也是阿普拉的人。你也一样,我的朋友。让这个无趣的话题飞走吧,我们聊些别的。我倒不介意为你在感情方面的事上出谋划策。”利马如此说道,他相信丁的一面之词,因为他也是从这样的时期走过来的。
两人的交谈一直持续到深夜,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他们漫步在夜空下的街道,笼罩在地球上空的雾气仿佛在此刻消失不见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迷人的湿气。早些时候滞留在屋顶的雨水沿着瓦片缓缓滴落。战争残留下的碎屑只是静静地堆积在废弃的建筑之下。路的一旁是一栋曾属于革命者的大楼。在战时被改造成了医院,后来遭了同胞的炮火,利马说。
你就是太优柔寡断了,朋友。利马说:其实爱情也是一样,如果你总想着自己欠对方什么的话,一切就只会越变越糟。你的愧疚感在她与你之间制造了一堵打不破的墙。来,你这样想想,如果这个混蛋的世界这周末就要完蛋了,这次旅行就是你们最后的旅行了。那些思想、文化在现在狗屁都不是了,带着她去你们想去的地方,做你们想做的事吧。利马把一个信封递给了丁,他郑重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去做那件你们一开始就约定好的事吧。
丁在酒店的床铺上醒来,一旁是还在熟睡的妻子。他搞不清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只有桌上的信封能让他相信记忆中的种种不只是一个梦。
与夫妻俩分别时,利马又引用了一句李白的诗: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1. 看了利马留下的信封,萍芳几乎是和我异口同声地提出了更改旅行计划的提案。2.信封里除了关于在战时如何前往英国的说明外,还附赠了两张利涅大公的邀请函。信里写:邀请函便是你们通往英国的船票。3.邀请函上写着名字:一张是何塞·路易斯·利马,另一张是恰克·帕尼尼。我估计前面的正是何塞·希梅内斯的真名,而后面那位是何许人就不得而知了。4.到安特卫普的路程大概两天,我和萍芳轮流开车,倒是不算累。趁着这段时间我把一直带在手边的《一地鸡毛》读完了。5.我都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买的这本书了,稍微翻了翻,出版批次是三年前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版本,大概是为纪念而出的版本,封面上印着作家本人的肖像。6.睡了一觉我就想起来了,这是那年我生日时萍芳送我的书,也是她送我的最后一本书。我或许带着这本书游历过大半个中国了,但一直没找到机会读。我想这次就是最后的机会了,于是我把它读完了,非常精彩。7.到安特卫普时是我在开车。我看到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影,他的车被撞得不成样子。撞了他的货车翻倒在一旁,到处都是羊,它们徘徊在那里。我没发现货车的主人。8.晚上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地方落脚。安特卫普的情况很糟糕,街上到处都是在活动的A党分子。或许立场上我没必要躲着他们,但不巧的是,我怀里还揣着利马给的那个信封。9.萍芳问我为什么没在那时叫醒她。我和她说,那人,不是我们俩该考虑的事情,说不定就是骗人下车的呢。她看起来对我有些生气,但没说什么。10.后来我们俩谈到了利马的诗,我很喜欢,她却没什么感觉。我说,他让我想起博尔赫斯。而她则认为他的诗和他本人不像,过于理想和浪漫,工于辞藻而溃于情感。这个话题持续了大概一刻钟,之后便是其他话题。11.当时我没有和利马说,相比于李白我其实更喜欢杜甫。有很多人和我一样,也有一部分是这两位都不喜欢的,这点我也没说。12.第二天一早,我把信封留在住处,自己去港口逛了一圈。港口附近到处都是难民,太阳很大,每个人的脸都是黑黢黢的。一个工人拦住了我,他那憔悴且布满血丝的双眼深陷在眼窝当中,一股神秘而又悲情的氛围荡漾开来。他说话的腔调简洁而深刻,他说:一切都要完了。我对此表示认同,并把手上的水递给了他。很多人因为缺水瘫倒在地上,而眼前的男人则是颤抖着接过水瓶,急忙往人群中送去。13.我想起了我刚做调研工作的时候,眼前的场景和那时别无二致,这就是全世界无产阶级都无法逃避的命运。尽管十几公里开外的地方到处都是安纳其主义者,可他们还是就这样被晾在这里。14.那时我还没适应好从一名作者到一名建设者的身份转变。我总是为他们的遭遇掉眼泪。后来,我把眼泪都咽进了肚子里,尽全力推进政策的实施。过程不重要,没有结果说再好听也是白费。15.回到住处的时候萍芳还没有醒,最近她的精神有些不安定,似乎昨晚很晚才睡着。我坐在床对面的躺椅上,静静地看着她。16.傍晚,我和萍芳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到了利涅大公的城堡外。门口布置了不少大公的私兵,我把邀请函交了过去,对方只是看了一眼就把我俩放了进去。这倒是让我切身感受到了保守主义所带来的安全感。17.城堡的内部的岁月静好让我们的脚步不禁慢了下来。生活在这里自然感受不到外界的苦难,不知怎的,我突然对萍芳说:他们为什么不去吃蛋糕呢?18.宴会上萍芳竟遇到了一位故人,是她大学时的同学。趁她们寒暄的时候,我对她说:我先去找大公。19.按照利马信上的办法,我很快便见到了大公本人。他比我料想的年纪小了些,说不定还没我大。他稍微打量了我一番,问道:你也写诗?我写,我回答道。利马把情况都和你讲过了?他问。我都清楚了。我回答。他说:那就好办了。你帮我办事,我给你行这个方便。20.我弄懂了利马的用意。利涅很喜欢李白,也喜欢塔布拉达的这首《李白》。我要做得很简单,仿制《李白》为他做一首赞美诗。我会用最好的材料、最好的办法,让它流传百年千年,他这样对我说。21.我不遗余力地歌颂着他的伟大。我重塑着他的一生:他是伟大的政治家,人民的英雄!22.天使误将利涅\当作天国的一员\为了补偏救弊\某夜伏案台前\将其带回天国23.两千年代的一缕微光\就此魂归故里\登上了天\两千年代的第一场葬礼响起的\痛彻心扉的\哭喊\至今回荡在欧洲大陆,与他同行! 24.会有人哭泣致死吗?我不知道。但伤心能死人,穷苦能死人,不公平也能死人。或许没有他的话,不少人都难以继续生存下去吧,我这么想着,然后没忍住笑了。25.利涅对诗歌很满意。我坦白:我觉得他的品位糟透了,我不是在创作,而是在抄袭,可这正是他的要求。他对我说,大不了只把李白的名字换成我的名字吧。只要它流传下去,它就会变成真的,这是我的部分,而你已经可以去拿你的报酬了。26.负责送我们的是个大概还没成年的毛头小姑娘,利涅把一艘私人游艇交给了她。27.那孩子看了看我,之后看了看萍芳。起初她什么也没说。船开得很快,巨大的太阳经过海面的反射简直能把人闪瞎。我拿起帽子盖住了脸,在船舱里睡着了。28.醒来的时候萍芳正和她说话,两人看样子已经混得很熟了。见我出来,萍芳把我介绍给了她。29.没过多久游艇就在英格兰靠岸了。在联合王国内战的形势下竟不需要任何手续,使我颇为吃惊。伦敦的码头里有一个利涅提前安排好的接头人。他把一些必要的证件交给了我们,但看起来有些不爽。我没时间理会他,他也不想搭理我。我们上了岸,他则一头钻进了船舱里和那女孩聊了起来。30.萍芳先是实打实地踩了几脚,之后又蹦跶了几下。才问我:还记得那时的约定吗?31.那是我向她求婚时的事情,说来非常好笑:那时候我还年轻,斗志昂扬,正是最盲动、最拼命的时候。我对她说:总有一天,我会实现我们的理想,我会把一个属于人民的世界实现给你看,我会让你亲眼见证帝国主义的落日。32.天空逐渐暗了下来。虽然和想象中的有些出入,但我们无疑是要在日不落帝国见证世界上最后的落日了。33.那一刻,萍芳看着我,笑了。
“所以这对夫妇可以说是何塞·希梅内斯引渡过来的?那个利马?”A说。
“大公也真是的,现在还和那个狗屁诗人混在一起,也不怕出了事到时候脱不清干系。我看这次他准要给利马害惨喽。你瞧见没,我看了他俩的照片。东亚面孔,说不清是从哪里来的,要是出了问题可就坏了!”A忍不住骂骂咧咧了起来。
“嗐,那是你我该考虑的事情嘛。大人们办事自然有大人们的道理。何况一对手无寸铁的夫妇又能在这里掀起什么大风大浪呢。”B劝解道。
说着他发觉天越来越暗了,于是起身在前台开了一盏灯。
“狗屁的世界末日,那种毒贩子诗人的话你也信。”一股血液冲上了A的脑袋。
室外的亮度越来越低,他不禁把目光移到了时钟上。傍晚五点,一分不差。太阳看起来依旧很大,红得吓人。不知是一时眼花还是错觉,他感觉太阳正在急剧收缩。
“谁知道呢,大概在哪里享受生活吧。我跟你说啊,这些山旮旯里来的人都没什么见识,见到点什么都要大惊小怪一下。我和你说,上次我看几个外国人正……”B笑着回答。
窗外的赤红的火球飞速地收缩着,直到凝聚成一个璀璨的光点,世上的万物都失去了颜色。那一刻,永恒从光点中喷薄而出,弹指间便布满了整个宇宙。
丁与萍芳相视而笑,一起迎接着地球上最后一个黄昏带来的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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