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蛇。《潜龙谍影》[3]系列的主角们,是一条又一条蛇。裸蛇[4]、固蛇[5]/老蛇[6]、以及胸膛上有一条蛇型伤疤的引领者,即使是《自由之子》[7]中狸猫换太子的雷电[8],在最初登上巨壳[9]之际,他的代号也同样是蛇。 为什么是蛇?今天我们就来聊聊,蛇的故事。
“一人必须死去,一人必须存活下来。没有胜利,亦无失败。幸存者会将战斗延续下去。这是我们的宿命……幸存下来的人会继承首领的称号。而继承了首领称号的人将会面对无止尽的战斗。”
——引领者[1],《潜龙谍影3食蛇者》[2]
选用蛇的理由很多,特工给人的印象本就是隐秘、致命两点的合一,这与蛇给人的固有印象不谋而合,想想在《爱国者之枪》中贴地匍匐前进的老蛇,与一条蛇又有什么分别呢?从《金属齿轮》[10]起,系列的基本玩法就与市面上绝大多数的动作射击游戏相异,虽然拥有大致相似的操作方式,但玩法以及关卡设计的核心都不是对抗,而是躲避,也许这就是为什么那个从水路潜入世外天国[11]要塞的特工,并不像从直升机上降落到加鲁加群岛[12]的比尔[13]和兰斯[14]那样拥有自己的名字,他只有一个代号,而这个代号,是固蛇。
与比尔、兰斯,甚至兰博[15]的直接了当截然不同,固蛇这个名字从1987年第一次出现起,本身就充满了矛盾。蛇带给人的印象永远是柔软而灵活的,与固体几乎毫无交界之处,然而这个角色本身的存在却又显得如此合理,虽然在整个游戏过程中你都要躲避敌人的视线,但在头目战中,你却无处可逃,只能真刀真枪独自对抗整个要塞。这个无孔不入的软体动物,又必须在此时坚强起来,才能拯救这个世界。
另一方面,代号隐蔽了角色的真正姓名,直到整个系列的第三作结束时,玩家才有机会知道这个陪伴了他们11年的游戏角色真正的名字,甚至直到整个系列完结之际,所有的蛇都只有名字,没有姓氏。正如每一条蛇之间都不存在任何亲缘关系,维系这一族的并非血缘,对于裸蛇而言,引领者既是导师,亦是如母、如爱人的存在;大首领对于固蛇而言,既是首长、亦是如父、如兄的存在;而固蛇对于雷电而言,既是战友,亦是引导他找到自我,认清这个世界真相的师长。
在《食蛇者》[16]中与伊娃[17]相对的裸蛇,明显指向了《旧约:创世纪》中引导人类摘取伊甸园中树上果实的,那个化身为蛇的撒旦。食蛇者行动[18]后,引领者终于归于尘土,但随着这条蛇的消逝,她所秉持的理念-伊甸园的果实-却终究透过另一条蛇得以传递了下去。
那么这代表着智慧,需要极大代价才能为人类获取的果实,究竟是什么呢?
“不论谁获胜,我们的战斗都不会结束。败者将得以自战场上解放,但胜者将被困于此地,幸存之人必将作为战士继续自己的生命,直至死亡。”
——大首领,《金属齿轮2固蛇》
引领者的临终遗言并非在2004年第一次出现在《潜龙谍影3食蛇者》里,早在1990年的《金属齿轮2固蛇》结尾,败于固蛇手下的大首领,就已经说过一段几乎一模一样的话。在3年前的《金属齿轮》中,大首领的形象虽然经历了从玩家长官到最终头目的转化,但这种转变的目的更多是为了在情节发展层面给玩家带来震惊。
这个角色本身仍然只是个传统意义上的战争狂人,他的目标仍然是通过核武器金属齿轮来毁灭世界,或者,在上校的口中,这是大首领的真正目的,毕竟在固蛇与大首领的最终决战之前,他口中所说的不过是:“你摧毁了我的野心。”至于这野心是什么,他并没有说清楚。
由于机能的限制以及叙事的青涩,《金属齿轮》中世外天国的覆灭不过是系列未来作品的原型,但世外天国的概念在这部1987年的作品中已经基本成型,这个由佣兵组成的军事基地,独立于任何政权之外,甚至拥有自己的核武器:这个世界上威力最大的兵器。佣兵,甚至是佣兵组织的概念对于军事小说或是军事题材的电影而言,早已不算陌生,即使对于游戏世界而言,也并非新鲜,毕竟在许多军事题材的游戏中,你所扮演的,或是必须对抗的,便是佣兵。但当核武器这一元素与佣兵结合起来,世外天国的存在就彻底超越了过往作品的想象力。
与一般意义上为钱而战的战争之犬[19]不同,世外天国的存在并不仅仅是为了生存,深藏在这一组织存在理念之下的,是对一切政权权威的否定,以及否定维系人世正常秩序的官方组织之后,用于填补这一空白的全新理念:永恒的战争[20]。
战争是人类永恒的主题,亦是游戏永恒的主题,战争意味着人类在理念、利益等各个层面的冲突,而冲突则往往是游戏构建自己游戏模式的基础。对抗与冲突是游戏在其数十年的发展中几乎无从逃避的母题,毕竟真正摆脱了对抗思维所设计的游戏,少之又少。《金属齿轮》虽然在游戏模式上开创性地做到了鼓励玩家避免直接冲突,但躲避本身同样是建基于敌我双方的对抗之上,毕竟没有冲突,也就无需躲避了。
在叙事层面为了配合这种冲突,系列制作人小岛秀夫[21]所设想的敌我双方,也不同于大多数游戏的简单设定,而是同时具备了特殊性,以及孕于这种特殊性之中的,一种超越个体的共性。世外天国在成长为核实力之后,与大多数游戏里仅仅为贪婪、野心所驱使的反派集团形成了基本区隔,然而这种更为直接、决绝的对一切秩序与控制说不的态度,又使得其得以被称为真正的“终极反派”,毕竟,仅仅是世外天国的存在,便已经足以引起一场全面核战争了。
而与这个终极反派对应的,是一个前所未有弱小的主角。固蛇的脆弱让玩家不得不时刻躲避敌兵的追击,但他所要对抗的,却无一不是在正常情况下单兵难以对抗的巨型兵器,敌兵小队、坦克、直升机,以及最终武器:金属齿轮。彻底改写动作游戏规则的脆皮主角设定却在最大限度上承载了“以弱胜强”这个为玩家带来成就感的基本游戏设计理念。
但在这部作品中,黑与白仍然是存在清晰分野的,固蛇是善,大首领[22]是恶。在1987年,《金属齿轮》所构建的不过是在理念层面逼近极致的敌我设定,只是在这一原型设定之后,有一些东西已经呼之欲出,贴近现实的世界观、秩序与混乱之间的对抗、身为棋子遭遇背叛的士兵,乃至那个喊着“我绝不会独自死去”的传说士兵[23],都已经成型。
小岛秀夫本想停在这里,转向其他作品,但在一次出差中,从同行的同事口中得知公司在未知会自己的前提下,授权了续作的研发,他便决心创作属于自己的续作,并在火车上完成了《金属齿轮2:固蛇》的剧本大纲。剧情主线并不复杂,若是简而言之,甚至可以认为这部续作不过讲述了一个与前作并无太大不同的故事,除了世界形势的变化,桑给巴尔国[24]所掌控的特殊海藻Oilix之外,这部作品里固蛇所要对抗的仍然是新型号的金属齿轮,以及那个“如假包换”的大首领。
在游戏的第一场头目战里,固蛇得知在上一作结尾击败大首领后,整个世外天国的自爆其实不过是美军实施的无差别轰炸,世外天国的成员与反抗部队均被卷入这场轰炸,而逃出生天大首领不分敌我,对幸存者进行了解救。曾经在某种程度上辅助证实了固蛇行动正当性的反抗部队也已经成为大首领的拥趸。在游戏的中盘,固蛇在桑给巴尔的军事基地中遇到了大量生活在此的儿童,他们视大首领为父亲,并未意识到自己最终的命运不过是成为大首领军队中的一员,又或者他们意识到,却接受了这样的命运,毕竟,这总要好过在美军的轰炸中死去。与赶尽杀绝斩草除根的美军不同,此时的大首领成为了拥有良知的一方,也许玩家仍然无法认同其拥兵自立的行为,却不得不承认一点,与美国对比而言,他是更有人性的一方。
种种证据,以及疑惑在盟友娜塔莎的死中达到了高潮,娜塔莎的命运之所以如此凄惨,并不是因为灰狐[25]操纵着金属齿轮发出的那毫不自知的一击,而是不同国家因为政治理念不同,对普通人生活进行的间接迫害。在提示玩家重新审视大首领行为及理念的同时,小岛秀夫也在尝试着告诉玩家,真正造成人类悲剧的,也许并非仅仅是不同理念之间的对抗,而在于缺乏基本人性的人,或是由这些人所构成的组织,甚至国家。而这一作中更为重要一点变化则是:黑白不再分明。
大首领在最后决战之前的话既可以视为对自身命运的慨叹,也可以当做对世外天国理念的总结,当然,如果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段话更像是对这个最终击败自己的隐性基因克隆体未来命运的预言。士兵的存在价值是建立在冲突之上的,而能够体现这种价值的,正是极致化的冲突形式:战争。
战争的永恒存在与不可避免第一次被大首领提上了台面,这绝不仅仅是因为游戏在设计层面需要冲突的存在,而是因为人类的存在,本就无法脱离战争存在。在《和平行者》[26]录音带中大首领曾经说过:“我并不热爱战争,但我更适应这种生活。”他之所以选择了这种生活,也许是因为相比其他生活方式,时刻挣扎在生与死边界的士兵生活,更能让他体验到生命本身的价值。
然我们再向上一层思考,也许战争本就是人类生存现状的一种极致化呈现,虽然普通人的生活并不会时刻面临死亡威胁[27],但我们却无时无刻不会面对各式各样的冲突。大首领最终的话看似是对着固蛇而发,其实又何尝不是一种自嘲,甚至是对人类生存困境的坦然述说呢?毕竟,生存本身就是一场战争,不是吗?
选择如何在这个世界中生存,也同样决定了我们对于自己的定位。大首领所选择的道路,是永远生活在战场之上,生活在最为直接、最为赤裸、最为极致的争斗之中。但与初代《金属齿轮》中设定的好战者[28]不同,续作中的大首领虽然仍在进行石油资源的控制,并再一次建造了金属齿轮,却不再是纯粹的战争狂热者。与固蛇的棋子身份相对,他所追求建立的,是一个属于士兵的国度。表层上看,世外天国的士兵不再视其战斗为政治博弈的工具,但更深层次看来,世外天国的理念是对于战争价值的重构。
士兵与其所处的组织之间的关系,在传统意义上仅仅包含一层“服从”关系,士兵效忠于国家,甚至为国家牺牲自己的利益,在个体与集体的这一关系中,个体的利益相对于集体的利益,始终是被忽视与牺牲的一方,作为补偿,与个体相关的其他利益,如亲友等,得到了保证,但这种保证的代价,不论如何以“爱国”进行宣传美化,始终是士兵自身福祉与行为之间的巨大落差甚至根本冲突。
相对而言,在世外天国的理念下,两者之间的利益第一次得到了统一。士兵为自己所属的组织所战斗,而组织的存在本身,就是为了保证士兵能够持续以战斗这种方式实现自己的存在意义。但世外天国理念的成立有一个根本前提,那就是每个士兵都需要像大首领一样,追求极致状态的生存方式:时刻身处在天堂与地狱之间,在战斗中才能寻找到自身的意义。这是一种绝不妥协,绝不用遵从他人意志来交换自身安全的态度,换言之,这是一种绝对“自由”的生活方式,也是一种绝对“混乱”的生活方式。
反过来看此时的固蛇,他已经不再是上一作中初出茅庐的小兵,摧毁世外天国已经足以让他成为一名击曾经败过传奇士兵大首领的“传奇士兵”,在这一作中已经没有背叛自己的长官,但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灰狐与曾经的长官大首领仍然是他必须要对抗的对手,而曾经站在自己一方提供帮助的马德纳教授[29],这一次也在中途背叛了固蛇,并直接造成了娜塔莎的死亡。
战争一次次将战友变成仇敌,又一次次让战友在自己眼前失去生命,如果说大首领所代表的,是战争对于人类而言可能存在的一切正向含义,那么固蛇的经历所展示的,则是战争的恐怖之处。在两者的一次次冲突中,对于战争本质的理解,也逐渐变得复杂起来。在实现个人意志自由的过程中,总会不可避免地面对这一困境:在战争所带来的永恒死亡威胁下,人类才能够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存在,然而这一威胁却在同时剥夺人类的存在权利。
此时的大首领与固蛇纵然有着迥然相异的行为模式和动机,却有一点是极为相似的:两人都是士兵。对于士兵而言,大多数人类的生活模式本就已经不再适用,在选择了这一职业之后,两人都需要时刻面临死亡的威胁,因此对普通人而言的生存困境,对这两人而言,反而是常态。大首领所构想的世外天国,只不过是让这些本已不得不生活在死亡威胁之中的士兵,能够获得与这种生活模式相匹配的意志自由。也许此时的固蛇仍不能理解大首领所说的一切,但他终究会如大首领所预言的一般,不可避免地卷入一次又一次冲突。
《金属齿轮2固蛇》以大首领的死亡为结束,但这个结局不再如初作那样令人振奋,娜塔莎死了、灰狐死了,大首领也死了,固蛇虽然最终与荷莉[30]一起逃出生天,但大首领的遗言仍在耳边盘旋,只是此时小岛秀夫的思考仍然没有得出一个结论,士兵的生存困境,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人类的生存困境,寻找自我价值与生存意义总是不可避免地带来与他人、与社会的冲突,此时的我们,究竟应该做出怎样的选择?
Maturity/Unity of Opposites
“真的存在一个绝对、永恒的敌人吗?没有这样的事物,也从不曾有。因为我们的敌人是与我们别无二致的人类。只有在特定条件下他们才成为敌人。世界必须合而为一。哲学家们必须团结一致。”
——引领者,《潜龙谍影3食蛇者》
在经过《潜龙谍影》的系列3D化变革,以及《自由之子》中的电影化洗礼后,小岛秀夫自认已经完成了对整个系列的叙事。然而如此卖座的系列不可能被公司轻易结束,而能够拿下足够庞大预算支撑他完成自己创想的项目,目前为止也只有这一个。于是在粉丝、公司的双重要求之下,《食蛇者》面世了。
《食蛇者》在某种意义上,是对整个系列在理念层面的一次重构。《潜龙谍影》和《自由之子》两部作品各取《金属齿轮2固蛇》的核心理念,分别糅合了基因[31]以及弥母[32],从遗传和文化传承两个角度对系列理念进行了进一步阐释,但不论是液蛇还是索利达斯,其理念说穿,都是想要重构大首领所建立的世外天国。换句话说,两人理想中的世界不论是否以超越大首领为目标,最终都可以统括在世外天国所代表的,挣脱传统以国别区分建立的社会秩序以及随之而来的士兵身份,代之以士兵自治基础上的佣兵国家,并以核武器的存在确保其存在的合理性。
不论是喊出“死狐”[33]的液蛇还是伸手想要抓住联邦纪念堂[34]前华盛顿总统雕像的索利达斯,最终都未能实现各自版本的自由幻梦。然而在这两作后,整个系列的叙事已经走到了一个尴尬的节点。继续拓展大首领曾经的理想并不容易,毕竟从生理与心理两个方面可供探讨的问题已经得到了应有的延伸,在《食蛇者》中,小岛秀夫不仅仅回到了过去,去讲述整个系列的起点,更重要的是,他终于开始对14年前确立于《金属齿轮2固蛇》中,大首领的的世外天国理想进行反思,并在一个全新人物身上,重构了贯穿整个系列的根本矛盾。
对于大首领而言,士兵的悲剧在于其战斗行为与内心意志的割裂,所谓“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然而在大首领身上,我们却看不到这一悲剧本身的存在。从《金属齿轮》起,大首领就已经摆脱了美国的控制,他在猎狐犬小队担任长官之职不过是一个烟雾弹,建立世外天国才是他心心念念在追求的终极目标。换言之,我们看到了大首领的反抗,了解他反抗的理念,却始终不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想清了这一切,甚至毅然决然地背叛了军人之所以为军人的首要原则。
这是一个极为复杂的故事,从贞洁任务[35]到食蛇者任务,彼时被称作裸蛇的大首领,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故事的结尾,听到伊娃留下的录音带后,方才知道被美国列为叛国者,被苏联列为战犯的恩师引领者,其实从未背叛过自己的祖国。她的真正目标是获取沃尔金上校[36]手中掌握的哲学家遗产[37],为了潜入敌方获得信任,才不得不佯装背叛美国。引领者被指派的任务与她忠于祖国的基本人格形成了第一层冲突。
而随着任务的进行,裸蛇与引领者的道路一而再、再而三地交错,曾经的师徒、战友,甚至母子关系此际变为了至死方休的仇敌关系,这构成了第二层冲突。她最终死于裸蛇之手,其理念的传承却因为理解的偏差导致了整个世界陷入分崩离析的境地,这又恰恰与她的初衷背道而驰,构成了最后一层冲突。将零少校[38]与大首领之间的理念冲突强加给引领者自是不公平的,但引领者自身的牺牲却是导致两人最终形如陌路的根本原因,从这层意义上看,引领者在完成身为军人被指派的任务同时,也在不自觉地实现了与自己初衷截然相反的结果:让这个世界分崩离析。
在一层层冲突中,引领者的理念一层层深化,她是一个忠于任务的士兵,甚至不惜与自己的个人情感进行对抗也要完成任务;她也毫无疑问是一个爱国者,即使国家让她背叛自己,陷她于不义之地,甚至在历史上留下永远的骂名,她也甘之如饴;但如果要用一句话来概括她的一生,我想应该是她墓碑上除了“纪念一位爱国者”[39]的另外半句话:“她拯救了这个世界。[40]”
如果只是浮光掠影地去理解引领者的故事,很容易就得出这是一个愚忠之人,不懂得审时度势,甚至她所做的一切牺牲都不过是为了满足美国哲学家分支掌控世界的野心这一并不算高尚的目标,实在毫无意义的结论。没错,她的任务正是让掌控在沃尔金手中的哲学家遗产重回美国,如果算上美国哲学家分支利用这批遗产所做的事情-创立爱国者组织进行对整个世界的监控与、利用战争经济来填补石油经济衰败后的空白-这实在不算是什么好结果。
但引领者不过是一介凡人,她并没有预测未来的能力,她不会知道自己的爱徒会在亲历了自己的牺牲后,转而成为“威胁”世界和平的源头。然而若是她没能完成自己的任务,这个世界就真的会变得更好吗?如果哲学家遗产继续留在沃尔金上校手中,他不仅极可能利用这笔庞大的资产完成峡谷虎[41]的批量生产,将整个世界置于核恐怖的铁幕之下,更可能取代戈尔巴乔夫[42]的位置,让冷战得以延续下去。这个结果,比起《食蛇者》结尾的冷战结束,又如何呢?
在引领者的时代,她所作出的一切选择,已经是在最大程度完成了将人类从自我毁灭的危机中拯救出来这一目标。过分苛责这些选择在未来导致的恶果,对她而言并不公平,因为缔造这段历史的,已经不再是她自己,而是零少校和大首领,乃至大首领的三个克隆体了。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到,在小岛秀夫构建的《潜龙谍影》宇宙中,并没有哪一种理念是绝对正确的,即使是引领者看起来白璧无瑕的理想,在实践的过程中,也很容易遭到扭曲,最终摧毁这个世界。
尽管如此,这仍是一个在各方面都超越了大首领的理念。
前已述及,大首领的理想是让每一个士兵都能够为自己而战,活出自身的最大价值,即使在这一过程中将战斗变为自己生活的全部,也在所不惜。这一理想在现实中的呈现,就是世外天国和桑给巴尔国的建立,以及双足步行核战车金属齿轮的出现。士兵们终于找到了一个不再听命于政府,不再为他人的意志而牺牲自己性命的家,也终于拥有了能够让这个家得以不受世界各国威胁的威慑能力。
然而世外天国理想所缺失的,是对于人类存在的更深层次认识。不受政治博弈裹挟失去自身意志,只是实现个人价值的第一层,在避免这一命运之后,对于每一个士兵而言,还有什么目标是值得追求的呢?
在世外天国中,为自己而战这一口号是充满矛盾的,因为当整个组织建基于佣兵模式之后,每一个士兵其实都在为他人而战,只不过金钱交易的存在,让你产生了能够主宰自身命运的幻象。换言之,世外天国并非士兵真正意义上的理想国[43],它不过是一个逃避控制的桃源乡,何况这个桃源的根基,仍然是冲突和斗争。以延续冲突斗争的方式来消泯冲突斗争,世外天国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是个巨大的自我矛盾,在将一切错误推到利用乃至牺牲士兵性命的政府及政客身上的同时,大首领忘记了一点,真正造成引领者悲剧的并不是政治,而是冲突。
《食蛇者》中的冷战既是故事的背景,也向我们展示了政治本身的复杂多变,引领者口中“敌人是相对的”这一理念,正是在苏联与美国“共谋”了引领者的死亡这件事上,得到了最好的展示。冷战真的是理念的冲突吗?数十年后回过头再来看,真的有多少人是在为了信仰而战斗,又有多少人是在为了利益而拼争?这点在《和平行者》里伊娃和奇爱博士[44]的录音带中得到了最好的展示,只不过这次的主题不再是冷战,而是距离我们更近的太空竞赛。竞争的疯狂源自对宣传的需求,而形象的确立是与权力的稳固不可分割的,而权力背后的又是什么呢?
美国为了在太空竞赛中追赶苏联的步伐而要在飞船上强行添加窗户这一行为,与为了摆脱丑闻而要求引领者以叛徒身份死去,其实并没有什么实质分别。更值得咀嚼的是,如果不是这扇窗户的存在,这次试飞其实很可能获得成功,但如果不能让宇航员-引领者-以肉眼在太空中看到地球的样子,整个发射计划也就失去了其根本意义。
没错,发射试飞的目的本来就不是为了探索太空,而是在太空对整个世界发出美国的声音,保住自己在世界秩序中的地位。这段经历从另一个角度点出了一个令人触目惊心的事实,其实除了在军事领域之外,牺牲个体利益以成就集体价值的行为,同样屡见不鲜,甚至占据在大多数集体中,成为了无需争辩的默认选项。以这个角度出发,我们能够从引领者身上读出来的,就不再是简单的士兵身份困境这一相对范围狭窄的主题了,个体存在价值究竟源自何处这个问题,经由引领者的经历,一次次被小岛秀夫提到每一个玩家面前。
从太空俯视的引领者看到的,是一个没有边界的蓝色星球,所谓的国界不过是人类自己强加于地球的装饰物,其最终目的不过是为了进行权力与利益的分割。国家之间的冲突,与其说是源自政治理念的冲突,不如说是源自国别,乃至国别之下的权力共同体,再下沉一层,则是组成这些权力共同体的一个又一个个体。冲突的根源,是个体利益的分配,而要消除威胁世界的核威胁,最重要的也许正是回归到个体,解决个体的生存困境,让每一个人都能拥有自由,进而让整个世界能够合二为一。
对于引领者而言,解决每个个体的生存困境,与消除整个世界的冲突,是一体两面的同一个问题。在柏拉图[45]的《理想国》[46]中,曾经出现过类似的表述,在阐述正义时,柏拉图选择用了“各行其是”来描述,各个阶层的人依照自己的能力寻找到自己的位置,实现权力与力量的匹配,对于引领者的梦想,同样如此。
从现代角度来回顾柏拉图的学说,自然会感到他有些过分强调了阶级之间的区隔,甚至表达了对阶层流动的抗拒。但如果考虑到柏拉图亲历的苏格拉底之死,就不难意识到,让他喊出“将诗人驱逐出理想国”的,正是民众意志的不可靠,其提出的“哲学王”领导模式,也正是继承了其师长对于智慧的尊重。
她清晰地看到了冷战的疯狂、政府的疯狂、民众的疯狂,在这个醉心于冷战的疯狂时代里,她就像苏格拉底一样,是一个与周遭世界格格不入的哲学家。面对中情局的政治手段,她不发一言;面对美国太空总署[47]的太空竞赛,她甘之如饴;甚至面对美国政府窃取哲学家遗产的食蛇者行动,她也仍旧自愿参与。如果说最早支持她参与谍报活动的,仍然是身为士兵服从命令的基本信仰,那么在游历了太空,也同时在地府走一遭之后,她眼中的地球、冷战、政府恐怕都已经不同于一般人的理解了。
虽然她仍旧参与着美国政府的一系列行动,但初衷已经绝非完成任务这么简单,虽然口口声声忠于任务,但听过《和平行者》中伊娃与奇爱博士录音带的大首领和我们都清楚,她真正的目标,不仅是让二战之后分崩离析的世界能够再度合而为一,还有其背后的真正用意:消除冷战的对抗思维,让人类能够从更大的尺度上照看自我和理解这个世界。她忠于这一理想,甚至为其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但这理想本身却并不属于任何国家、任何组织,而是属于整个人类。
引领者经历了绝大多数人类都未曾经历的战争,看到了绝大多数人类都无从领略的景色,思考着大多数人都没有机会去思考的问题,她给出的答案,自然也永远不会为大多数人所理解。如果说世外天国/叛军与爱国者/美国政府之间的对抗是贯穿《潜龙谍影》系列的核心线索,那么引领者的出现,第一次让我们意识到,对抗双方所追求的目标,其实并不是针锋相对的,甚至在某层意义上,本就是同一件事。
他们都在追求建立同一个理想国:引领者所设想的世界。
引领者所经历的一切,导致了大首领对于士兵身份、爱国理念、世界合而为一这三个层次上的彻底反叛,也同时让零少校决定创建一个不依赖于人类的人工智能体系,通过对整个世界的信息进行控制,完成将世界合而为一的目标。在对引领者生命中最后一个任务的叙述中,《潜龙谍影》系列的主题终于在十四年后得到了一次暌违许久的升华:不再是仅仅是站在个体角度寻求自由,而是站在整个人类的角度,寻找解决冲突,实现个体价值的方法。
在《爱国者之枪》故事的最后,大首领站在引领者墓前,敬了他人生中最后一个礼。如他所言,不论是自己、液蛇还是索利达斯,都在寻找自由的过程中成为了自由的囚徒。自由从来都源自内心,虽然引领者一生忠于背叛自己的国家,看似并不拥有自由的意志,但她却真正遵从自己的意志,将这个世界从核危机内拯救了出来。反观大首领等人,则是在追求自由的过程中,不择手段伤害他人,最终背离了初衷,将这个世界引向了战争的深渊。
“我们没有国家、没有理念,也没有理想。哪里需要我们就去哪里,不为任何国家、政府作战,而是为我们自己。我们战斗不需要理由。我们战斗,只因为有人需要我们。我们会成为那些别无他法者的威慑力量。我们是无国界的士兵,我们的目标取决于我们生活的时代。”
——大首领,《潜龙谍影:和平行者》
大首领的遗言由两部分组成:让每个人都能够拥有真正的自由,让这个世界合而为一。见证了被二战撕裂为两半的世界之后,冷战也许是她最不想见到的结果。然而比起盲目进行军备竞赛,核阴影笼罩全人类的冷战,由大首领与零少校冲突导致的社会新秩序也未必会好到哪里去。不论多好的愿望,都可能在执行的过程中出现偏差,而导致这种偏差出现的根本原因,仍然是人。
大首领亲手杀死了引领者,也许从这一瞬间起,他的人生早已结束了。他虽然是引领者的爱徒,却缺失了引领者的视野,以及她对于全人类的怜悯。引领者所构想的个体自由存在一个根本的前提条件,就是尊重他人的意志。虽然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战士,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一定要以士兵的方式生活。在《和平行者》和《幻痛》中,我们看到了大首领与毒蛇是如何招募成员的,也许在前者中所有人都是按照自己意愿来到无国界士兵组织的,但在后者中,则远非如此了。
如休伊[48]所表达的,从决定拥核自立那一刻起,在外人眼中大首领便已经成为了恶魔,因为核武器的存在,本就是为了裹挟他人的意志。当阻止核危机的裸蛇在《和平行者》的最后决定接受大首领的称号,成为拥核的一方时,他也同时彻底走向了引领者的反面。毕竟,引领者甚至愿意为了避免投向长崎的核弹而杀掉冯诺伊曼这个无辜的科学家的。
零少校成立爱国者[49]组织的初衷,是为了继承引领者的遗志,让整个世界合而为一,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成功了。爱国者掌控了整个社会,监控着、甚至操控着整个人类的行为,并在零少校以及希金特[50]双双离世后产生了变异,一手打造了“战争经济”[51]。战争经济填补了在资源枯竭之后彻底崩溃的石油经济留下的空白,但讽刺的是,你甚至可以将人类本身看作支撑战争经济的新型资源,通过清除人类的自由意志,或者说,给予人类其掌握自身命运的幻象,人类成为了相比石油更佳便捷的资源,取之不竭、用之不尽。
在牺牲了人类的一切自由意志后,零少校终于实现了合而为一的世界,但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之后,我们得到的这个依托于战争的世界,又真的是引领者所期待的吗?零少校甚至要比大首领更加缺少对于人类自身的怜悯,毕竟大首领仍旧将个体的意志置于集体之上。在零少校的眼中,人类自身的意志是可以被忽视,甚至牺牲的,在这一点上,他与大首领一道,走向了引领者的反面。
更加讽刺的是,在战争经济这个变异后的爱国者组织设计的经济形态中,零少校与大首领的两条歧路反而得到了统一。世外天国的理念根基在于视战争为生意,支撑起战争经济的,是液体山猫[52]所控制的私人军企[53],而从中渔利的,则是围绕爱国者所建立的世界秩序。势同水火的两者共同缔造了这个扭曲的世界秩序,每一方都认为自己延续了引领者的梦想,但每一方都不仅曲解了她的梦想,也同时在强迫这个世界接受自己所设想的世界。
正如大首领成为零少校指挥下爱国者所宣扬的传奇士兵,引领者的理想国也在这两位门徒的继承中走上了歧路,个体的名声与集体的理念,都难免在人为干涉下变形扭曲。毕竟,驱动两人迈上这条道路的,与驱动引领者自我牺牲的,终究是截然不同的动机。
虽然三人都经历了战争的苦难,但正如在《爱国者之枪》结尾处大首领幡然醒悟后所说的:
“重要的并不是改变这个世界。而是尽我们的最大努力来让这个世界……如其所是。尊重他人的意愿……并且坚信你自己的理想。这……才是你战斗的理由吧?最后……我终于理解了你做这一切的理由。最后……我终于明白了你勇气背后的真相。”
然而究竟如何去区分何为改变世界,何为拯救世界呢?也许在大首领与零少校看来,他们所做的事情与引领者并无不同,都在拯救这个世界。引领者的死让两人对现有的世界秩序与以牺牲国民利益展开争斗的各国政府感到不满,他们想要阻止类似的悲剧再次上演,但两人之所以走上歧路,正是因为在“阻止他人牺牲”的过程中,他们也在某种程度上干预了他人的自由意志。
在塞西尔[54]误打误撞录下的,引领者AI与奇爱博士的一段对话中,哺乳动物舱留下[55]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忠于我自己。”引领者固然想要让东西方再度携手,世界合而为一,但她所选择的路线是以自己的生命来启示双方。而无论大首领一手建立的世外天国,抑或生发于零少校意志的爱国者系统,都是建立在对他人意志的践踏上(想想《幻痛》[56]中的“大首领在看着你[57]”)。柏拉图视“各行其是”为最高的正义,而引领者与其两位学徒的最大区别,就在于是否将自己的意志强加在他人之上。
如果将延续引领者思想的哺乳动物舱与爱国者系统对立起来,就可以更清晰地理解引领者的真正意志,虽然在大首领眼中,哺乳动物舱不过是一个机器,并不足以与他的恩师相提并论,但在和平行者事件的结尾,如果不是哺乳动物舱控制了和平行者,自沉于湖底,整个世界仍将无法避免全面核战的危机。尽管奇爱博士创造哺乳动物舱的初衷是由其来完成人类所无法下达的核反击[58]命令,但在最后,她选择了歌唱,而非战斗,她最终放下了枪,放下了作为一个士兵而言最为重要的东西:战斗的意志。在第二次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后,大首领终于解下了自己戴在头上十年未曾摘下的头带,让它随风沉入和平行者所在的湖中。
是的,在引领者所构想的未来中,只有歌唱,没有枪。在这个理想国中,是没有世外天国的一席之地的。
这也是为什么大首领最终选择了一条与自己恩师截然不同的道路,并最终接受了“大首领”这个称号,他始终未能放下自己手中的枪,或者,就像他自己墓志铭上所写的:“一位永远忠于战争火焰的英雄,安息于世外天国。”作为一名士兵,真正的存在意义究竟在何处?《金属齿轮》两作未能回答的问题,终于在《和平行者》中落下帷幕。
“我们可以告诉人们-保持信心。告诉他们我们所相信的。那些我们认为重要到值得我们为之奋斗的事物。是对是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到底拥有多少信心,而这将决定未来的走向。”
——固蛇,《潜龙谍影2自由之子》
在《爱国者之枪》的标题画面,固蛇站在一个公墓之中,在他的面前是两个人的墓碑,一个是败亡于其手的大首领,另一墓,则属于引领者。固蛇与引领者的生命并没有真正的交集,在她死后8年,魔童计划成功执行,固蛇得以诞生,即使是他两岁时的和平行者事件,也并没有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任何痕迹。
但这两个人却又又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按照《潜龙谍影》修正的设定,固蛇是大首领亲自训练的门徒,按照承继关系,他甚至可以被认为是引领者的徒孙。然而从另一个角度看,正如大首领亲手杀死了引领者一样,固蛇亲手结束了大首领的生命。固蛇如引领者一样,一次又一次遭到爱国者的操纵和欺骗,但与此同时,他也在一次次将这个世界从毁灭的边缘拉回,甚至在自己生命接近终点之际,也仍在为了将这个世界自爱国者的掌控下解放出来而战斗着。
就像隔代遗传一样,固蛇真正继承了引领者的遗志,在为其两位门徒几乎摧毁殆尽的废墟上,用尽自己的一切拯救着这个濒临崩溃世界。经过《食蛇者》的重新梳理,固蛇这个角色的理念终于在《爱国者之枪》里寻找到了源头。但两者之间的精神联系,却绝非凭空发生的,有一个人物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作为贯穿《金属齿轮》两作,并在《潜龙谍影》初作中占据了相当大分量的人物,灰狐对于固蛇而言,既是战友,亦是宿敌。这位获得猎狐犬小队中最高等级称号“狐”的特工在《金属齿轮2:固蛇》中就已经成为了一条重要的副线,在《潜龙谍影》里更是成为了固蛇实质意义上的精神导师。在系列完结后回顾,真正架起引领者与固蛇两人之间桥梁的,并非大首领,而是灰狐。
灰狐与娜塔莎之间的爱情故事已经从某种程度上颠覆了大首领世外天国幻梦的正当性,在战争的永恒火焰中,并没有这两个人的天堂。而在被空降护理[59]改造为生化忍者后,他身上的痛苦,那无时无刻不追求与固蛇一战的执念,更是集中体现了爱国者对人类意志的摆布。他因为大首领失去了一生所爱,又因为零少校而失去了大部分自我,甚至可以说,大首领与零少校两个人争斗为这个世界带来的伤害,几乎集中体现在这一个人身上了。
然而这些伤害和痛苦,却并未将这个人摧毁,正相反,如果没有他舍命破坏金属齿轮霸王[60]的雷达,也许固蛇也将丧身影子摩西岛。有一个细节值得特别提出来,在对决霸王的过程中,灰狐被重伤,此时画面会切换到第一人称视角,也就是固蛇装备火箭筒后的设计锁定视角,锁定框既可以锁定霸王,也可以锁定灰狐,毕竟他和固蛇在不久前还在奥塔康的实验室经历了一场对决,说是敌对状态并不为过。但此时无论玩家按下多少次方块键,都不会发射火箭弹。固蛇会一次次重复说道:“我做不到。”在数次违背玩家意志之后,灰狐说出了自己的遗言:“战斗是我唯一擅长的东西,但起码,我是在为了自己的意志而战斗。”
如果说灰狐遗言的前半段是表达了其从前的长官大首领对自己人生的影响,以及自己永恒的士兵身份,那么后半段就已经隐隐出现了引领者的影子。灰狐的死彻底激发了固蛇的全部潜力,让他能够以一人之力击败霸王,但更为重要的是,他的死,最终将引领者的理念传递给了固蛇。
通过灰狐,引领者与固蛇被联系了起来,虽然灰狐本身并未与引领者有任何相关,但承受了大首领与零少校双重伤害的灰狐,难道不就像是引领者自己一样,是那个万中无一的士兵吗?只不过从前将引领者逼入绝境的,由苏联和美国构成的冷战时局,已经由大首领与零少校构成的全新时局所取代,但士兵的处境,却并未因两人的宏大理想而有任何改变,甚至还进一步恶化了。
就像在《食蛇者》结局处的引领者决意与大首领一战以求完成任务一样,经历了一切之后的灰狐也只有一个心愿,与固蛇再战一场。他固然是在试图完成自己6年前未竟之战,同时也在寻找自己战斗的意义。他的牺牲与引领者的牺牲在《潜龙谍影》的历史中相互辉映,从另一个角度映照着战斗着的蛇们。
当然,在《潜龙谍影》时期,引领者这个角色也许还存在于虚无之中,但这也正是整个《潜龙谍影》系列的魅力所在,通过创作大首领三部曲(《食蛇者》、《和平行者》、《原爆点+幻痛》),小岛秀夫重塑了整个《潜龙谍影》宇宙,在重塑的过程中,他虽然改写了诸多设定,却同样在叙事层面与固蛇五部曲(《金属齿轮》、《金属齿轮2固蛇》、《潜龙谍影》、《自由之子》、《爱国者之枪》)紧密相连。
灰狐所传递下来的精神,最终于《爱国者之枪》的老蛇身上得到了最后一次再现,在这个快步走向人生终点的士兵身上,我们看得到很多熟悉形象的影子,跪在大首领墓前准备吞枪自尽的他,与面对大首领的枪口只求一死的引领者一样,都愿意为了避免人世遭劫放弃自己的生命。缓缓爬过微波通道的老蛇[61],与被踩在霸王脚下的灰狐,都在为了自己心中的信念而战斗着。
在摧毁世外天国[62]战舰、破坏爱国者系统之后,老蛇的战斗最终迎来了一个看似圆满的结局,钳制人类的信息控制最终被彻底摧毁,而老蛇的信念、灰狐的信念,甚至引领者的信念,都隐含在这个结局里。随着引领者的死亡与忠诚的逝去,诞生了世外天国与爱国者这两个充斥了怀疑、伤痛、不甘、疯狂的组织,而亲手为这一切画下句号的,不是大首领,也不是零少校,而是穿越了整整半个世纪的时光,继承了引领者真正遗志的人:老蛇。
只是这个老兵,也终究要在一切结束之后,完成身为士兵的宿命,战死在疆场之上。
按照小岛秀夫的本意,老蛇是必须在《爱国者之枪》的结尾走向生命的完结的,即使在众多同事的劝阻下,改为隐去不表,我们也仍能清楚地知道,与奥塔康一同离去的老蛇已经时日无多了。对于一个士兵而言,这既不是最好的结局,也不是最坏的结局,而是唯一的结局。在追逐自由的幻梦中,他们一次又一次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带给这个世界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救赎。
但玩过《潜龙谍影崛起:复仇》[63]的玩家都知道,一切并未结束,私人军企仍将横行于世,如阿姆斯特朗[64]议员一样的野心家,也将层出不穷。正如目睹和平行者迈入湖中时,奇爱博士所说的:“最后我终于懂了。是你放下了你的枪,选择了歌唱。我知道,他们都听得到你。你的意志会延续下去。这是你想要的,甚至愿意为此放弃一切。但你永远也实现不了,不是吗?即使如此,你所能做的一切,也只是歌唱。和平在任何地方都无法实现。我们能做的,只是保持期待。期待那个被我们称为和平的幻象。”
和平并非人类存在的常态,战争才是,但这也是为何和平是如此珍贵的根本原因所在。在追求和平的过程中,每一条蛇所能做的,只是战斗,即使在这个过程中要献出自己的生命,即使在获得的和平中,并没有它们自己的位置,这些蛇也从未停止战斗。
“生命不仅仅在于将你的基因传递下去。我们可以留传给后世的远比DNA要多得多。通过言语、音乐、文学以及电影……我们所看到、听到、感受到的……愤怒、快乐以及忧伤……这些才是我将要传递下去的东西。我是为了这些东西而生活的。我们需要将这个火炬传递下去,让我们的的后代透过它的光芒阅读我们混沌而悲伤的历史。在这个数字时代,我们有着太多的魔法可以完成这件任务。也许有一天人类这一种族会终结,新的种族会统治着做星球。地球未必会永久存在下去,但我们仍有责任留下我们曾经生活过的痕迹。缔造未来与保护过往历久弥新,在本质上是一件相同的事。”
——固蛇,《潜龙谍影2自由之子》
在系列最新作《幻痛》中,存在一个隐藏的“天下无核”结局,官方已经列出了解锁条件,除了一个尚未公开的服务器条件之外,有一个看似不可能完成的挑战是:玩家所在服务器上的核武器数量为零。要解锁这个结局,需要服务器上的所有玩家将自己持有的核弹废弃,并不再建造新的核弹。人类无法彻底摆脱核武器的存在来维持现存的世界秩序,那么玩家群体是否可能在虚拟世界里实现这一目标呢?
小岛秀夫提出了这个问题,能否回答这个问题,在于我们玩家。
我不认为短时间内我们能够看到这个结局,我甚至不认为有生之年我们能够看到这个结局。虽然网上已经出现了致力于实现这一目标,以夺取和废弃全部核弹为目标的组织出现,但也有相对的储存大量核弹的对应组织出现,就像人类一样,没错,玩家也属于人类,而和平,不论在虚拟世界,还是现实世界,都不过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幻象。
但是否是幻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每一个玩过这个系列游戏的玩家,每一个经历了这些蛇的传说的玩家,都能够对何谓和平,对何谓战争,对何谓士兵进行思考。也许和平只是一个幻象,但契而不舍地追求这一幻象,不正是真正信仰的体现吗?
我们每一个玩家,都是一条蛇,也都是一个士兵,就像引领者、就像灰狐、就像固蛇,甚至就像大首领,就像零少校一样。是建立属于自己的世外天国、爱国者,还是将世界从他们的控制之中解放,实现真正的,让每个人各行其是的自由,这责任,就在你我的肩上。
[2]: Metal Gear Solid 3 Snake Eater
[18]: Operation Snake Eater
[23]: 当然,随着《幻痛》的发售,死去的不再是大首领。
[29]: Dr. Petrovich Madnar
[37]: The Philosopher’s Legacy
[39]: IN MEMORY OF A PATRIOT
[47]: NASA: National Aeronautics and Space Administration
[53]: PMC: Personal Military Company
[57]: BIG BOSS IS WATCHING YOU
[63]: Metal Gear Rising: Revengea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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