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喜欢听故事,部分喜欢讲故事,因此有故事可听。当然,故事也可讲给自己听。受众期待故事,或者,故事也号召听者。
本雅明已有提示,讲故事的人已经消失,灵光消失早已成为失望的合法出口。 故事的生产已经结束,但故事的惯性仍在前进,回响轰鸣,好似从未离开。说书人的消失不仅仅是做好的既成事实,也是本雅明的理论手法所开启的一扇知识之窗。
因生计所迫,本雅明炮制了一系列的儿童广播节目,其深以为耻的牟利作品,泄露出理论建筑中的填充物,他展示了说书人大致做了什么,说书传统的余晖在这里照射出来,伴随着他自己生命的消失,故事彻底画上了句号,甚至故事的消失也被遗忘。
故事的发展历程相当漫长,尽管选择性接受,仍然有很多要素留了下来。
1. 故事是被某个人讲出来的,即使是接力完成的故事系列,每个阶段都是一个讲述者,这种讲述的连续性提示了故事的连续性。
2. 故事是历史的兄弟,故事的形成、改编、聆听、遗忘遵循历史的发生逻辑,在故事的内层逻辑上,故事仍然遵循一种隐秘的时间顺序,可以说故事就是历史的一种发生,故事就是历史的表现。
3. 故事的连续性和个人讲述结合在声音上,这里的声音不仅仅是嗓音,也可以体现为选词、展开、语言或其他风格化的表述方式。
4. 尽管故事的生产侧多半被表现为个人化的,但故事的受众一般是广泛的,故事并不仅仅停留在讲者的嘴中,故事同时被按照记忆的方式存储在受众的心里。但受众的位置一般是有些被动的,因为故事从源头上来说,并不是由他们塑造的。
通过罗列出这么多要素,你觉得故事是从哪里消失的?是历史感的流失?又或者是受众的脱节?又或者是个人风格彻底滑坡?民众获得权力,又或者民众篡夺权力?
受众不可能接受所有故事,为了降低困难,如同预制菜一样主宰了内容生产,故事成为机械复制时代的灵光航迹。这个时候作为个人叙事的尝试,与其是说对灵光的再次召唤,不如说是在黄钟毁弃各执一词的情况下烹制自己的人生口味。
故事持续着,我们持续听着,持续讲着,如果有人来去,那就再听一遍,再讲一遍,直到你也离开,我也不再。
讲述的行为在词汇出现之前就已存在。在合适的时机,我们选择这个词汇来描述这种收集、讲述、聆听和复述的一系列活动。故事作为历史的前导和后继,跨越了人类起步的和衰老。
故事的包裹性日用而不知地被运用,每当我们想要提及一个超越故事的事件时,我们几乎总是再讲出一个故事。所有故事之外的东西,总可以整合进一个更完满,更圆善的故事里面。先秦时期天下大乱,没关系,通过王朝历史,它成为中华文明的一部分。近代历史屈辱不堪,没关系,通过复兴历程,它整合进国族认同之中。双腿残疾喟叹于庭,没关系,两个活泼孩子掠过写作之夜。只要回顾这种痕迹,车辙印还是变成了车辆驰骋的故事。
通过层层地包裹,故事越变越大,如果当前这个故事不满足需求,那么就放眼更加广阔的天地,经过一番努力,故事最终闭环,世界重获意义,似乎理性的狡计与神正论携手,黑格尔一样的巨大逻辑撑开了故事,也让人类变得巨大。
随着人道的眼神,人类的故事越讲越大,视野越来越开阔,故事的主角不可逆转的成为了人、人、人,更幽深、更深入地参与到故事的全过程中。而这种人类当然不是所谓人类的全部,人类学家擅长反用望远镜,在临近的地方使用放大镜,远处的地方反倒使用显微镜,故事获得了他者和我群的两面,这种分割成为了有待讲述的故事。
在他者经历变成故事之前,他们的生存对你来说只是陌生的遥远音讯。我们喜爱的动物,如其行为只是不可理喻的布朗运动,牠们只会成为无法理解的运动者。动物的进食、生育、排泄,甚至于撒娇、发怒、高兴都成为了一种故事,是人类让这个故事成为可能。
超越的上帝所留下的,仍然是人的故事,即使不用费尔巴哈的理论工具,只要足够认真地观看全部神话故事,人类总出现在故事中,呈现为先知、羊群,或者魔鬼、天使,我们完全无法设想完全与我们生活无涉的神圣世界,这不可欲,也不可能。
故事的拉伸变形和扩展,构成了人类视野开拓的基本样貌,从而这类故事秩序的扩展就发展成为人类故事的扩展,或者人类故事的拓展就成为故事的拉伸,这两者相互套叠,逐渐增强,你我相连构成不可分的世界。
但无论怎么说,各色处理的初衷都在围着故事打转,与其说我们在探索世界,追求真理,不如说我们在续写一卷漫长的故事,让故事变得更长久,与故事更多地周旋一阵,或者我们可以换个说法,再多活一阵子。
故事扶着人类从幼年到成年,与盛年人类相伴之后,又再次搀扶着暮年的人类,故事的终结伴随着人生的结束。这个表述从故事之中讲得通,在故事之外同样说得通。
我曾经构想过思想实验下的叙事游戏,从游玩来看,不是玩家先累翻,就是游戏先打通。在社会面叙事主导的情况下,即使你的故事从此结束,作为观测者和聆听者的你彻底逃逸出了这个故事范围。
留恋于文化层面故事,人类对故事的经营,使得故事的完结不取决于一己的起落,篝火仍在燃烧,聆听者逐渐退却。又或者,你是一位兢兢业业的创作者,作为聆听者的你,仍然被剥夺了观察你的故事后续的权力。
在这种紧迫性下,在有死的世界尽头前,人必须在故事彻底完结之前,把自己的故事组织出一个妥善的结束。就像在利用计算机资源的申请释放一样,安置好自己的进入退出是人生历程的界标。
当然,不是所有时候都有余裕处理得妥贴得当,而且也不总是需要这样。现代社会诸多人格挤占小小的24小时,在这之中你会体验到不同角色得死亡和重生。往往没有体面进出的可能性,在此同时,特定角色的故事是你不满意的。
于是你发现一种局部叙事和整体叙事的冲突,诸多角色之间存在竞争关系,具体而言表现为时间的相互倾轧,如果你在某本书上多花了两个小时,而你的工作时间又并非弹性,那么没有商量,你的睡眠时间就势必需要让道。
而这种处理方式可能是因为你的工作故事实在是无法让你过活,于是你在夜晚翻出你的人生故事,把上面写着吃人的部分用涂改液抹掉,并且通过并非信念灌输的方式把故事的低谷处理成转折,于是再生产可以被看成是人生剧本的再创作,将你的一部分人生部分回炉冶炼,从而锻造另一份人生可能。
于是你睡去,醒来,伴随着新的样貌,带着全新的故事,像是对自己低语的吟游诗人,收集了慢慢一口袋的故事,等待着有个好天,把它们取出、展平、晾好、封存,讲给不知什么时候会到来的听者。
故事的制作和接受的时间间隔成为或长或短的等待,就像从未有人为此等待过,直到知音的出现,让这段时间如同从未发生过。
最美妙的一种情况,可能是故事的讲者和听者同时耗尽,就像伯牙子期同时离开人世。如果伯牙在子期死后持续奏响,那么这个故事就会变成始乱终弃的走向,滑向我们最熟悉的其他故事,被众声喧哗淹没,再也没有封存的意义。
在当下这个众声喧哗的情况下,如果我们仔细观察,在不同人生境况、不同角色记忆,或者不同的时空位置下,故事越来越混成了同一片,而与古典时期不相类似,与其说故事的完全消灭,不如说故事的彻底碎片化,无论是按类别、人物、时间等进行组织。
故事的复原越来越不可能,于是我们认识到,故事的世界经历了不可逆转的熵增。
故事的扩大,很多时候呈现为一种故事的单一化。就如同昆德拉所讲述的牧歌,这种故事令人振奋,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这种故事的信息量变得更少,从而便于故事的交互和传播。或者应该换个说法,这里的单一故事被呈现为一种“历史的终结”。
如果只需要一种故事,应当做的是促进这个历史终结的更快到来。通过重复这种故事来扩大故事的影响力,如果对这种趋势存有怀疑,就自然会采取另一种故事的讲法。在写作时,我力求在故事层面上特殊一些。如果同一个故事在我这里按照同样的桥段重复出来,似乎就预示了创作质量的严重下滑。前面对耗竭的描述正可以当成一份反面案例。
现代世界养活这么多人的同时,需要提供足量的精神或文化资源,从供给来说,每个人的专属定制成本已经高不可攀,在人工智能技术飞跃之前显得更加不可设想,工业化的轮耕和播撒成为不得不为的方式,在想出超过预制菜机械复制的解决方案之前,可能还要吃上很久。
如果在一个更微观的层面上,基因和比特的重复并不会引起我们的不满,因为这种细节完全被掩蔽在我们的意识层面下面。换这种方式来看,重复结构的裸露,预示着被许诺的自主和闲暇的剥夺。现有机械化时代的特色让复制的误差和变异成为令人不满的失误,于是古典式的人性论遭到了僭越式的挑战,奇耻大辱(好事一桩)!
人工智能所带来的威胁,或者其对人性进行的敞开式逼问,被当作典型的科幻题材处理,科幻片几乎全是恐慌的呈现,在目前的预警下面,人工智能就几乎要取代人类成为讲故事的“人”了。但按照我们现在的语境来说,人工智能能组织起一大片故事吗?我们当然可以说人工智能早已经撑起了故事编写的大旗,毕竟编剧和短视频全生产链条都已经被取代了,而且人工智能所讲出的故事正在被庞大的群体所消费着,伴随着容易辨认的语音转文字、plot和punchline。
但这里的情况是,社会现有故事的增殖和扩大。你大可以在抖音上浏览三个小时,我猜测你所遭遇的故事总类不会超过三十种,而且这三十种完全是离散而不连贯的。这恰恰是人类故事情况的最真实写照。
与其说人工智能是无尽的源泉,我倾向于称之为与人类并存的镜子,在其中我们能看到自己的样子,反过来,如果人工智能觉醒,其故事的背景存在就是这些血肉驱动的躯壳。在故事层面上,人工智能不超出人类,而由于其船大难掉头,导致其只可能镜像映射整个世界的破碎图景,但仅仅折射出单一口味的世界叙事。
在这个时代呼唤一种大全理论来整合人生叙事,早已显得老气横秋。即使人工智能的存在昭示出的是令人不安或为难的事实,但沉浸在前现代的梦幻还是一种无视历史的粗疏心态。即使并未获得一种理论的自觉,现代人已经对故事的巨大、沉重和不由分说感到不耐。来自远方的古典传统则成为虚伪,即使他们真实存在过,但在当前的故事环境里面,他们如同没有存在过。
故事讲述变成漫长、迟滞和犹豫的试探,与其说这是故事的完成,不如说是向故事的未完成走去,把故事当成一个问题,世界从而变更成为不曾闭合的故事之环。故乡成为一种无何有之乡,乌托邦就在时间的游荡中出现,故事被十字路口踟蹰的我拆碎,连贯的讲述被碾成碎末,原子的个人被推回某个早已不在的集团。
于是我们奋力向前。逆水行舟,被不断向后推移,直到回到往昔。
或者我们应当乐观一些,告别故事的时代已经来临,执迷于这些陈旧的牵绊,就如同追慕一位从不存在过的恋人。历史的钟声已经敲响,应该做的是在遗忘自身末世论的氛围中生活,即使故事不再存在,我们仍能度过一生。
何必穿凿故事?何必连缀成线?这还并不是说要把自己的故事封藏起来,在夜阑人静的时候独享,而是说所有的故事都如同露珠一样消散,这样的未来可以设想吗?至少在当前故事仍然占据主导地位的情况下,我们没法使用故事之外的视角来衡量它。
但这种历史的缝隙呈现出来的空间,并不是供追忆过去或设想当下的无限延伸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在讨论的是,如何使用故事来终结故事,或者如何使用阶级关系消灭阶级关系,或者如何设计一个自主消灭的空间变换过程?又或者,即使你想要取得一个中道性质的世界观的故事结构,之前的所有工具都已经不再生效,这时候你该怎么做?
这个时候,故事就如同一个幽灵一样的存在,当你想要甩脱的时候,组织的临时街垒是故事的形状,当你想要恭迎的时候,却发现面对的只是一尊空的王座。
另外,关于故事的效果论,即使其存在和被意识自我增强的机制彰显了某种人类基本结构,但其产生的效果与其说是精准的描述,不如说这是人类存在境遇的自我枷锁。所以对故事的处理,严格地等于处理人类事物。故事的存在代表着自古至今的人类世界,而故事的消失或重生,代表人类视野的明灭和闪烁。
当我们彻底甩脱故事的执迷后,是否存在一种非故事的整合方案来把过去重新组合?又或者那时候就真的是历史的终结,也就是故事的绵延到此终结?
永不落幕的故事,历史缝隙中的故事,早已死去的故事,死而不僵的故事。故事不仅仅是你我的行为,故事就是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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