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衣 | 机核 GCOR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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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天闲来无事，下载了几本古籍放在平板上看。虽然是竖排的繁体字，但是有句读，读起来也不算艰难。其中有一本写于明末的《南洋万国史略》，翻了几页感觉特别没意思。我正打算关闭文件，却读到一段既古怪又好笑的文字，顿时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段文字仅三百余字。大意是说，郑和第八次下西洋时，经过一座方圆五十余里的小岛。岛名纳土那（Natuna），岛虽不大，却地处航运要道，物产颇多，也有不少当地土著。
郑和召来部落酋长，赐下蟒袍、诰印、彩币、黄盖，亦有黄金、白银、瓷器等等，另有礼仪十人，建造三人，裁缝两人，专为彰显皇恩浩荡，恩泽广布。
此后数十年，贸易渐多，航路繁忙。过往船只均在纳土那岛添加补给，这座小岛渐渐繁盛起来，岛上遍地房屋，人人着衣，市集也热闹非凡。部落酋长摇身一变，受封为王。他年年接待天朝使者，礼仪贡奉一样不少。国王虽身居高位，却待人如常，深得民心。
但是好景不长，因为新航线的开辟，纳土那岛渐渐被人遗忘，连天朝使者都不来了。又过十年，成祖皇帝才又派遣使者来访，使者上得岛来，眼见房屋参差，街道整齐，如同身在平常小镇一般。只是岛民衣着暴露，甚至有人以叶当衣，又像未开化的蛮夷之地一样。
使者大惊，急忙拜见国王，却见自国王而下，各个都坦胸露背，衣不蔽体。国王本人更是不着一丝。使者面目低垂，向国王传了皇帝御旨，又赐下各式珍奇，其中有一件朱红蟒袍，极为华美。国王令侍从端来蟒袍，仔细瞧了瞧，又令他还给使者。
国王说，「谢主隆恩，只是这蟒袍实在受之有愧。当年圣上赐有裁缝二人，技艺着实高超。这二十年来，年年都为吾缝制新蟒袍。吾现在穿的这件，是他们上月刚缝制完毕的，你看看这式多漂亮！再看看这剪裁多合身！吾之国民无不赞叹！」
在场的所有人都说，「多美的花纹！多美的颜色！真是一套华丽的衣服！」
使者并不抬头，只是顺着他们的话往下说，「王上的衣着确实甚为得体！不过圣上赐予的没有收回的先例，还请王上受领！」
国王便不拒绝，接受了赐予。当下又准备好合适的贡品，派人送到船上。他还想挽留使者几日，使者却说，「臣下需尽快回朝复命」。当晚就坐船走了。
使者回到京里，向同僚叙述所见所闻，众人都以为奇事。后来他上了一表，将此事奏与圣上，许久未有回音。又过几月，才收到「已阅」的批复。
读完这段史料，我心想，这不就是《国王的新衣》吗？不过真实性还有待考证。我随手谷歌了一下，还真的找到了相关的搜索结果。
其中有篇文章刊登在美国克莱登大学的官网上（clayton.edu），文章摘录了著名社会学家亨利克·施密特（Henrik Schmidt）在他的著作《东南亚岛群：部落风土与人情纪实》（Island Tapestry: Societal Weaves and Cultural Threads of Southeast Asian Archipelagos）中的几段话，记录了当地人自古流传的一个故事。
我搜了一下，这本书目前还没有中译本。好在故事不长，我就自己翻译出来了。译笔不佳，如有错误，还请不吝指正。
纳土那气候炎热无比，蚊虫却甚少。岛民自古以来就以天为衣，以地为床。直到有一年，岛上迎来了一群外邦人，他们身上都裹着奇异布料。外邦人将部落首领封为国王，给了他几挂奇异布料和无数礼物。国王并不私藏，将礼物都分给了岛民。
外邦人走时还留下几人，有的人会建造房屋，他们造的房子可比岛民建的结实多了；有的人会裁剪奇异布料，这样人人都有布料穿。有的人会教国王和岛民外邦语言和各种坐姿。
每年裁布料的人都会为国王新做一件奇异布料。虽然穿着难受，但是因为是外邦人赠与的礼物，国王竟一直坚持穿了十余年，同时他也虚心学习外邦语言和各种坐姿。
岛民天性不喜穿衣，外邦语言和坐姿也难以理解和接受。不过既然国王都这样做了，他们也有样学样。后来他们发现，只要装模作样地搞起这一套时，就有更多的外邦人过来，带给他们数都数不过来的礼物。他们也就渐渐忍受住了。
就这样过去了好多年，外邦人突然消失了，一个人都见不到了。国王以为是布料不够华美、坐姿不够优雅造成的，于是掏空国库下令裁布料的为自己和全体岛民制作新布料，又令教坐姿的带领岛民复习外邦语言和各种坐姿。
直到新布料都穿烂了，外邦语言和各种坐姿又都忘光了的时候，岛民也没见有外邦人过来。国库里也所剩无几，只留下几万拉尔夫（拉尔夫为重量单位，1 拉尔夫 ≈ 1.35 千克）黄金，没有外邦人带礼物过来，这些黄金可说是半点用处也没有。
没过多久，岛民就回归了以前的生活方式，不穿布料也不住房屋，仍旧以打猎采摘为生。只有国王和众位官员还在坚持。纳土那一年四季都热得能烤死野猪，国王早就不想穿这破布料了，只是碍于面子，不好直接换下。官员们见国王如此，也只好每天穿戴整齐。
直到有一天，国王传来裁布料的人，请他们新做一件布料。同时委婉地表示，新布料若能够轻薄一点就好了。他还暗示说，他想和天空与大地再一次亲密拥抱。
裁布料的人听不懂国王的隐喻，只是把薄了一层的布料做好了拿给国王。国王说，这件布料好是好，但是能再薄一点吗？
裁布料的人将布料减去一层再拿给国王，国王还是和上次同样的答复。他们减去了一层又一层，国王总是说，能不能再薄一点？可是这件布料就只剩一层了。
裁布料的人很是为难，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新布料该怎么做。谁让他们是外邦人呢？在纳土那人看来，外邦人都有些愚蠢。他们在工坊里从太阳升起工作到月亮落下，来来回回在一层布料上裁剪。裁剪坏了又拿来新的布料。而国王总是不满意。
这一天他们仍旧在工坊里忙碌。这座岛上最有智慧的官员，也是国王最信得过的左手，前来询问他们是否已经做完。那时他们刚把一块坏了的布料扔在地上，还没铺上新的布料呢。国王的左手望着空荡荡的桌面，高声赞叹道，「啊，美极了！真是美妙极了！我将要呈报国王我对于这布料感到非常满意！」
「可是桌面上明明什么东西也没有啊？」其中一位裁布料的人说，同时把眼睛睁的有拳头那么大。另一位好像想到了什么，一句话也没说。最有智慧的人通常不会向别人解释他说的话。国王的右手说完之后就离开了，留下愣在原地的两人。
过了好几天，裁布料的两个人不吃也不喝，只是盯着空荡荡的桌面发呆。这时岛上最诚实的官员，也是国王最喜爱的右手，前来询问他们是否已经做完。他刚一进门，立刻惊呼，「真是太美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华美的布料。你们既然都做好了，为什么不赶快呈给陛下呢？」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其中一位裁布料的人问道，同时把拳头攥的有树根抓地那么紧。另一位好像明白了什么。最诚实的人通常是不会说谎的。他向国王的右手说道，「这件布料是我们最得意的作品，相信陛下会很满意的！」
国王听说了左右手的回报，想亲自去看一次。隔天他就带着全体官员去了。他仔细盯着桌面看了好一会儿。「确实美妙！我表示十二分的满意！」国王大笑，笑声吓走了工坊屋顶上几只胆小的海鸟。跟他来的所有随员也看了又看，立刻就明白了国王的用意。他们说，「真美丽！真精致！我们也想来一件这样华丽的布料。」每人都随声附和，每人都有说不出的快乐。只有裁布料的两个人汗如雨下。
一时间岛上所有人都在谈论着这件美丽的布料，因为他们从来不觉得外邦人的布料能谈得上美丽。可这次连岛上最有智慧和最诚实的人都说这样说了。他们特别期待见识一下。听闻了岛民的愿望，国王当下宣布，在下一个大智之日来临时，他将会举行盛大的游行，向岛民展示这件奇妙的布料。
等到大智之日这一天，所有岛民都聚在主街两侧，等候着国王驾临。到中午时，国王出现了。他什么布料都没有穿！国王的左右手走在他身后，一左一右托着空气，仿佛真的有华丽的蟒袍在他们手里。
「乖乖！国王的新布料真是漂亮，我从来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外邦布料！」所有岛民都在真心实意的赞叹着。
「可是他什么也没有穿呀！」一个小孩子叫出声来。
「我的太阳！你在胡说什么！」那孩子的爸爸说，「你才是什么都没有穿呢！国王陛下现在穿的，不比以前外邦酋长送的布料美丽多了吗？看我不揍死你！」
说着他一巴掌便往小孩子裸露的屁股上送去。力气之大，把小孩子盖在前面用来遮羞的叶子都震掉了。小孩子哇哇大哭，岛民们则哈哈大笑。
纳土那岛上从来没有过这样欢乐而又热闹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