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冷吗?”黑泽问我,她的短裙下摆被冷风吹得飘了起来,露出了下面藏青色的安全裤。我们并肩站在在空荡安静的电车站台上,两只不知道名字的鸟在豪雪里低低地飞掠而过。这里的铁道很老旧,要不是刚刚才驶过一辆看起来比我老很多的电车,我会觉得整个车站都已经荒废了。
我摇了摇头:“我穿的很多。”不像穿着短裙的黑泽,我穿着加厚的长裙和长袜,哪怕是在下雪天也不会感觉太冷。
“我以前在那里长大。”黑泽从我肩膀后面抱住我,一只手搭在我的胸前,另一只手把我的袖子扯起来,指向远处的山。山被银色的雪覆盖着,在风中遍山的树都在簌簌地动着,仿佛在呼吸,“那座山的后面,那是很小很小的时候了,和爷爷奶奶一起。夏奈有见过这么多雪吗?”
“雪很好看,总会是白白的,好像上面一点尘埃都没有,但是实际上并不是这样。雪很脏,上面沾满了烟囱里喷出的黑烟,一落到地上就被踩成了泥浆。”黑泽的眼中不再有笑意,低着头一脚踩在雪上,“我讨厌雪,一直都很讨厌。我看到雪就想把它们踩脏。这是一种病吗?”
“可能是习惯,就像喜欢踩枯树叶,响子就是这样的。”
“你过年陪着我出来旅游没关系吗?响子会寂寞的吧?”
“说的好像不是你的爸妈一样。”黑泽嘴角牵起笑容来,她的虎牙很可爱,“真好啊,要是我也有一个妹妹就好了。你来当我的妹妹怎么样?”
“也是哦,可是我不希望你当我的姐姐,那还是算了吧。要是有你这样的姐姐,我一定会被溺爱成一个废物的吧?”
“你有什么可不满的?宫本先生的歌简直就是诗好吗?”
黑泽趴在我身上,从兜里掏出随身听的耳机来,一只放到我的耳朵里,一只放到自己的耳朵里。我的耳边传来她随身听按键的咔哒声,似乎是在纠结听什么,不过不久,就有弦乐传出来,接着是一个男人哀伤的歌声。
“是《雪国》吗?”我大声地问。雪下的更大了些,铁道旁有棵树都被厚厚的积雪压断了,留下刺刺的狰狞断口。
我静静地听着歌,雪风的声音也灌到耳朵中,但是却意外的有一阵安心的倦意袭上心头,鼻头也跟着热热的,我吸了吸。黑泽似乎是以为我冷了,抱得更紧了些。
黑泽的手贴着我的脖子,很温暖,甚至有些发烫,和发烧了一样。但是我知道她并没有生病,她一直都是如此,可能是和她的出生地——那座仿佛是雪堆成的山 有关。
“直接去温泉啦,距离预定的时间差不多了。”黑泽闭上了眼睛,全心全意地欣赏音乐。
我们就这样安静地听着歌等待着电车的到来。我背上的黑泽的呼吸匀称而自然,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她吐出气息落到了我的耳廓上,痒痒的。
半年之后的暑假里,耳机中唱着《雪国》的男人宫本先生被发现在家中自杀了,疑似迫于出轨和乐队对内不和的舆论压力。
我记不得那天什么时候才乘上去温泉的电车,也记不得黑泽什么时候才从我的背上起来,她的温柔无比沉重。
空荡的车站仿佛是一座废墟,飞鸟在雪中低低地掠过。这里根本就不会有列车驶来。
“所以你说的跟踪你的人到底在哪?”我装作在认真在看菜单的样子,把那张记录着个位数种类菜肴的菜单翻来覆去地研究。拉面馆里全是下班回家前解决午饭的大叔们,虽然我这样的人混在大叔中间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但是这个叫猫猫的女孩却不一样。
“小点声。”说话的是我旁边坐着的高中生女孩,短发,左边扎着一个小辫子,发箍有点像啤酒的开瓶器,黑色的眼珠很灵动,扫视着周围的环境,最后又回到我的脸上,“没想你居然是个女人。”
“啊哈哈……我也没想到居然是你。”事情要从下午的时候说起,当时这个女孩误以为我是买她的写真的宅男,被她狠狠地敲诈了一笔(也许是物超所值?),后来她用软件居然能找到我我所在的位置。
“呃,你真的是个呃……那个?就是同……”猫猫鄙夷地扫视着我。
“你不要误会了!我取向很正常的,是你当时随便就找到我然后说要曝光我什么的我才会去买的。”此乃谎言。
猫猫歪了歪头,似乎是在思考着我的话,但是想了一会却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就喝了一口手边的饮料。
“不要用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啊……”我想进一步解释。
“安静一点可以吗?”猫猫扭头有些生气地看着我,还真是个傲慢的家伙,虽然她傲慢的时候也很可爱就是了,脸小小的红红的,随着她说话的频率小辫子还会一抖一抖的。这个有些猥琐的念头一出现在脑子里就被我焦虑地甩开了,现在可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就在你后面。”猫猫面对着我,但是眼神却瞟向她的右边。我也开始用视线的余光看向那个方位,那里坐着一个女人,带着一副大墨镜,穿着一看就很高档的米白色风衣,没有点拉面,反而是在安静地低着头看一本书。呃,这在拉面馆里可要比猫猫这种JK还要显眼,就像是来拉面店视察工作的什么政府高层。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人虽然穿着华丽,但是我看她却有种熟悉的感觉。
“跟踪狂哪里还有什么长得像不像的,不要觉得她穿的体面就被蒙蔽了,她就是跟踪狂。她一直跟着我,我根本就不认识她!”猫猫突然有些恼怒地对我说,用力的吧饮料拍在桌子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整间拉面馆都能听到。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我们身上。
“嘘——你冷静一点啦!”我握住她的手希望她能冷静一点。虽然没有用力但是猫猫还是嫌恶地甩开。
“别碰我。”猫猫的话语尖锐地扎进我的身体里,不过我已经习惯这样的话了。
但是猫猫现在的状态有些奇怪,完全不像我刚来时候的样子,仿佛是只要看到那个女人的身影,猫猫就会激动愤怒地浑身发抖。
猫猫浑身颤抖着,肩膀高高地耸立,像小时候养过的兔子受惊时的模样:“把她赶走……现在,里克,马上,我没办法和她待在一块,哪怕是同一片空间。”这听起来有些无理取闹的话似乎并不只是夸张,猫猫的额头开始流下豆大的汗珠,身体的抖动也更加剧烈,似乎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我站起身来,走向那名女人,我这才发现周围的人都在看着我。但是还没等我走到那里去,我身后的猫猫就飞快地拿起手边的包从拉面馆跑了出去,在猫猫离开的一瞬间,女人也准备起身,但是似乎是抬眼看到了我,她只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也就没有起来。那个叫猫猫的高中生把我当做了抵御女人的一道防线。
“坐下吧。”女人开口说话了,声音意外的温柔,让我想起了爸爸。
我点了点头,坐到了女人的对面。女人看了一眼书的页数,然后把书合了起来,放到了身边的小提包中。接着,她的视线穿过墨镜开始在我脸上端详起来。
“你吃饭了吗?要不要吃点什么?”女人露出浅浅的微笑。
“那你要来点喝的吗?橙汁怎么样?或者清酒——你成年了吗?”
“您好老板,来一份酱油豚骨拉面外加一个溏心蛋,一杯橙汁,还有清酒,嗯,面要硬的就好。”女人熟练地向老板点着拉面。
说完女人就又开始打量起我来,但其实她的视线并没有多么叫人不舒服,可能是带了墨镜的缘故。
我总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是又后悔最一开始没有开口,导致现在又不太好开口了。
“是吗?可能曾经在路上擦身而过吧。”女人微笑着说,“像你这样的孩子我不会忘记的。”
“我这样的?”我想不到我身上有什么值得她注意的部分。
昨天……我一想起来昨晚的经历我就能感觉到一阵物理意义上的寒意,我这才想起来自己现在还是感冒的状态。
“我很少见到你这样……疲惫的孩子。”女人露出微笑,很克制的那种,只有一道浅浅的弧度,浅得有些悲悯,“悲伤、寂寞、疲倦,你经历过什么?”
“那孩子管自己叫猫猫吗?猫,确实很像。”女人从手袋中取出一张名片来,交到了我手里,使用金属材质的名片有些发凉,上面凹凸的高级纹理摸起来很舒服。
“能看出什么和作家没有关系。如果你平时喜欢看书的话应该会知道我。不过你不知道我更好,我们能更好地谈谈。”高桥女士双手手指交叉地撑在桌上,笑容不减,“今天你是第一次见到那孩子吧?”
“那孩子确实很喜欢在网上认识一些人,里面不乏一些让人头疼的人。当然我不是在说你。”
橙汁送到了我面前,竟然是冰镇的,玻璃杯上带着一些露珠。我肚子里一阵反胃,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之前天台喝过的冰镇啤酒现在正在肚子里翻江倒海。我不知道自己还该不该喝下这杯橙汁。
“你常来这家店吗?”高桥女士的拉面也送了上来,没想到她这样的人还会到这样的拉面馆来,还会边喝店里的便宜清酒,就像店里随处可见的大叔一样。但是高桥女士的吃法却是非常慢条斯理,每次吃之前都会轻轻地吹气,就像是要喂给我吃一样。
“哈。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说,如果她看到现在你的模样可能会伤心也说不定。”
“我们俩点的一样的拉面,只是你一下子就把自己的叉烧吃完了吧?”
“给我吃一块也不会怎么样吧,今天社团太累了,饿死我了。”
“你好?”高桥女士打断了我的回忆。当时的我张着嘴喝橙汁,但是完全没有把嘴对准,橙汁像瀑布一样落到我的裤子上,洒了一地。
“你确实很疲惫呢。”高桥女士没有生气,反而从提包中拿出一个手帕来,走到我的这一侧来,开始用手帕擦我裤子上的橙汁。她的动作非常温柔,一点一点地轻轻揩拭,有点像妈妈,又有点像爸爸,是不是成为父母之后都会变得这么温柔呢?
“没事,是我让你想起了沉重的回忆了吧?其实还说抱歉的是我才对。”
“没有那回事……”我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幼稚园小孩。
高桥女士的手帕是一条蓝色的还有奇怪的波浪形符号的有些年份的精致手帕,看起来被保养得很好,虽然从边缘的些微翻起能看出来经历了些岁月,但是非常干净。
但是最重要的不是这条手帕经历了多少年又是如何漂亮,重要的是我认识这条手帕,更准确地说是认识上面的符号。
那是宫本先生的乐队的符号,象征着夏天回忆的乐队【Last Summer】。
“哦,你说这条手帕啊,这是我前夫的东西,他是个歌手,不过后来去世了。”高桥女士凝视着手帕,拇指摩挲着那个蓝色的波浪形符号。
“是的,宫本英士,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个人,过去好像也火过一段时间。”
“我听说过,而且我也认识您,应该说是见过您,在宫本先生的葬礼上。”
那是我和黑泽在某个暑假出席的葬礼,我在那次葬礼上就见到了这位母亲,还有宫本先生的女儿。
“啊,我记得你,”高桥女士好像记起了什么,但是却并没有露出一丝一毫因为巧合而产生的喜悦,反而是整张脸都凝固了,就连语言都是喃喃吐出,“你是那个黑泽的朋友……是吗?”
“算是吧,和她之间有一些不太愉快的回忆。”高桥女士低着头,叹息,“可以说她夺走了我的一切。”
高桥女士正准备继续说些什么,她的电话却响了起来,她接起电话,似乎是被催促了些什么。
“不好意思,我待会还有点事情,先走了。如果有什么事情想和我聊聊的话,可以打我的电话,名片上有。”
没想到还会再次遇到宫本先生的妻子,这样说来,那个猫猫就是当时在葬礼的现场看到的宫本先生的女儿了,当年的她像个人偶一般静美,没想到变化竟然这么大……
总会是这样的,一个人的死去总会改变这个世界的某些事情,或许是物的状态或许是人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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