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者注:原文是现代书面中文,字里行间略带粤语风味,为照顾普通话地区读者阅读习惯,本文略作润色,乔先生是小说名家,笔者的改动可能减损原文的气韵,为此略表遗憾。
2021年10月的某一天,我突然收到一个WhatsApp信息,是叶伟信导演传来的:「 我想请你演个戏哎,不知道你是否感兴趣,有动作戏哦。」就是这么一条简单短信息,开启了我一次奇妙的旅程。
从来很少跟人说起,我与叶伟信导演其实相交很多年。在撰写《武道狂之诗》之前,他就因为读了我的小说邀我当编剧,这些年间先后为他完成过两个完整剧本,另外他也曾经尝试联系投资方改编我的小说作品,但大概因为我运气不好(笑),每个项目都堕入电影业著名的「开发地狱」困境,没有一个项目落实开拍。虽然一直合作不成,我们却一直维持着交情,只因我俩谈故事和剧本时常有相近想法。那时我完全没料到,有朝一日我们首次合作成功,我却不是负责幕后贡献创意,而竟然是在幕前演出。
之后他直接向我解释,自己正监制一部武打片《九龙城寨》(当时戏名),由郑保瑞执导,改编自余儿的小说原作(余儿也是我多年的文坛好友);故事里有个茶档老板角色「阿七」,他们想找一个银幕上面孔生疏、但又能够担当武术打斗的人来演,于是想到了我……其实我一直听着时,心里已经急不及待想答应— —许多人都会有个死前必做事情的「bucket list」,而我的,当中一项就是希望能在武侠或功夫片里演一次动作戏。
对于成长于1970年代的男性而言,要说武侠功夫流行文化对我们的巨大影响,我怕再多写一篇这么长的长文也说不完。李小龙和邵氏带来的功夫武打片潮流占据一整个70年代电影圈固不必说;还有电视界三台(无线、丽的与佳艺电视)争相抢拍武侠剧的激烈大混战,最夸张如无线曾经在1979年一年内改编了五部古龙小说之多,而剧集外的电视时段,《黄飞鸿》、《如来神掌》等大量武打或奇幻武侠粤语长片,也是天天播完又播。剧集潮亦连带令武侠主题歌占据当时流行乐坛半壁江山,小时候每天聆听吟唱《天蚕变》、《誓要入刀山》,卢国沾、黄霑诸位前辈笔下的侠气豪情,不知不觉形塑了我许多人生价值观。
影视和音乐以外,亦不可忽略当时开始进入黄金期的香港武打漫画。套句现在用得有点滥的词语,童年的我是被武侠功夫文化「沉浸式」包围,也不为过。后来到我年龄稍大一点,开始有兴趣到武馆学武,以至之后写作选择也以动作及武侠小说类型为主,皆是由于童年至少年时代植下的种子。
到我成了职业作家,有机会涉足影视编剧工作,之后又当过香港电台《功夫传奇》纪录片的好几季主持,心里就萌生出一点想像,希望有天能够在动作题材影视剧里演出。当然我也不是奢望要有什么重要角色,就算当个无名无姓的反派小头目也好,或是一登场就被主角了结的跑龙套喽啰,一次演出就够我留个纪念了。可是想不到如今竟然真有电影监制出面邀请我,给我的更是有名号有设计的角色,即使要以年过五十之躯接拍打戏心底不免有些害怕,我又如何能够拒绝?
几天之后,我上了电影公司跟郑保瑞导演见面,让他亲眼看看我是否用得上。瑞导作品多走冷硬路线,与我的小说有共通处,所以一聊起来就很对得上电波,而他也对我用心解说了阿七这个角色在电影里的设定:他是一个经历过腥风血雨的江湖刀手,在九龙城寨归隐,开办「七记冰室」,专门做非常好吃的特色叉烧饭,同时也是城寨老大龙卷风(古天乐饰演)的武力臂膀,在紧要关头出手抗敌护主。得知角色是个正派高手(笑),还有机会当古先生手下,心里的兴奋期待自然又增了几分。接下来是试造型服装和化妆,光头和斑白胡须我本身就有,导演觉得已很合适不必再弄,造型师为强调阿七的战历和没有磨灭的杀气,在我头顶添了道旧刀疤,并把我双眉漂淡颜色。至于服装,导演有个念头,觉得这人虽已归隐,但仍未完全放下往昔行走江湖的花俏派头,明明每日出入厨房,穿的却是随时可以上舞厅混的花恤衫西裤白皮鞋,这股对年轻黄金时代的眷恋,放在一个中年男角身上,我认为确实适合极了。有这么多人为我设计配衬造型,对我来说实在是一次新奇的经验,每个环节都觉得很好玩,但同时我最关注的是穿着戏服和皮鞋时的活动能力,因为深知阿七这个角色,最核心的表现仍然在于「打」。
下一步对我来说是最重的前期准备:跟动作指导谷垣健治师傅见面,并进行武打动作的测试及电影表演武术的训练。 Kenji San(业内对谷垣师傅的昵称)早就是我非常欣赏的武指,他自90年代已来香港电影圈学艺,近年做的《浪客剑心》电影系列动作设计真是精彩绝伦,巧妙糅合节奏急密多变的港式武打,短促而充满张力的日本刀剑片「杀阵」设计,还有日式动漫游戏的形体和分镜运用,做出一种既合乎物理实感、又表现到高手夸张超人能力的风格。我也曾幻想:如果自己的武侠小说一旦能影视化,武斗设计走这种路线就太棒了,因此去见Kenji San之前,我已经欢欣雀跃了。
见面地点在西贡一个片场摄影棚,那里已成Kenji San训练演员及与武师预先设计重要武打场景的基地。练武之人本来就有共通语言,而Kenji San待人非常谦厚,让我很容易融入气氛。虽然他们早就知道我的武术背景,我当然还是要向Kenji San展示自己各方面的能耐,让他评估我有什么招式比较适合在银幕上表现,还有翻滚跳跃等各方面活动能力,让他知道我的界限在哪里。显然Kenji San最看上的是我的菲律宾双刀法,认为最符合导演心目中阿七从平凡中突然爆发的效果,因此之后的训练时段,Kenji围绕我的双刀,设定了一套以一敌三连环打斗给我尝试(后来并未用在电影里)。菲律宾的双兵器术在当地方言称为「Sinawali」,意思是「编织」,形容招式的交错绵密。从实际战斗角度看,左右两把兵器常有一柄在前进攻或截击,另一柄紧随,循环流动,是要在节奏上尽量不让对手捕捉两招间空隙,这本来出于实战策略所需,但外观看来又紧密又快,确实非常适合演武。
测试那段连环打斗时,更让我初次见识Kenji San的厉害功力。打的时候他亲自拿着手机围绕拍摄,转来转去,时高时低时近时远,完成之后他让我看影片,赫见这么信手拈来的长镜头拍摄,也没什么特别器材,却已经带齐了丰富的镜头变化,动作的张力马上加倍,Kenji San在给我编排动作时,脑海中已经有非常完整清晰的画面表达。这种「动作片语言」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在训练时我得到Kenji San的指点,进一步领会自己平日练的实用武术与电影武打的差异。实用格斗武术是「内敛」的,目标是要打中对手,动作越让人看不见越好;表演武打正好相反,是「外显」的,目标是让人看见和感受,因此动作细节、招式幅度大小、拉弓发力先兆等,有时正好要「违反」实用武术原则,以在镜头显得更有力量。电影武打另一最大困难是打之余同时要兼顾演戏,而且不止脸演,身体也要演,比如以一敌众镜头,打一个对手和另一个的空隙间,一定要做些动态去填充,一旦稍有停顿就会暴露出是「套招」而失真。我在训练结束后,自己也做了不少这方面的心理及习惯调整准备。
当然也不是说,我平时所学的技术就没在拍摄中派上用场。比如其中一场,瑞导要求我面对镜头跃起猛力砍下一刀,刀锋要刚好劈在镜头跟前只有几英寸近的位置,稍为偏离都会捕捉得不漂亮,而且使的还是精钢牛肉真刀。精确出招当然正好是实用武术的必要能力,而我也很顺利地在每次拍摄都准确砍在同一方位,令Kenji San当时很满意。不过我也有过「出糗」,在拍另一对打镜头时,我拿着安全的道具刀挥舞,拍了几次刀就断掉了,只因我下意识地把它们当平时练习用木刀使用。由于备用道具有限,经助理导演提点后,我控制了发力,只表现出挥动速度,但不把打击力灌注到刀身,之后就再没有道具被我「牺牲」了。
接拍后一段时间,制片人才告诉我,有一场打戏,我要跟大哥大洪金宝对打。那个我从小看《搏命单刀夺命枪》、《肥龙过江》、《败家仔》、《东方秃鹰》的洪金宝!虽然我客观上知道公司既然说了就是真的,但那时心底一直有种「不是吧?」的感觉,直到拍摄当天,大哥真正就在面前,我才完全肯定这不是做梦。只见大哥一拿起道具长棍,略听武师的讲解,马上就把连招舞出来——那练了拍了几十年、入骨入血的功架,象征着香港动作电影传统累积下来的宝贵资产。而我自己到了这个年纪,竟然能以「超龄新人」的身分参与贡献一点,实在是奇妙的缘分,也像是让我为童年开始几十年来对武侠功夫文化的热爱,画了一个完整的圆。
如今看过《九龙城寨之围城》的成品,我深信它堪称香港武打电影的「中兴之作」,看来也有机会捧出几位动作明星接班人。至于之后的路要如何走下去?我不是业界研究者,不敢妄下断言,但至少证明那雄厚的底蕴其实还未消失,未来仍然充满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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