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晚上九点整在桌上摆好了可乐,开始读《三日月》,在凌晨一点读完,然后在屏幕前敲下这句推荐:一场耗时弥久、偏锋布局的骇客行动,只不过这次他们的圣杯是:掌管世界的超级人工智能——“拉斐尔·加罗法洛”。
身处于核战争后建立的新乌托邦社会,富有伊藤计划风格的全民眼球植入芯片用来杜绝犯罪管理社会的超大工程,分歧者一样对不同职业的知识管制,还有因此诞生的比起现代世界中操作键盘的黑客更加隐秘、奇诡的渗透工程师,你得承认,这真的是社会工程学能够大放异彩的时代,而这也毫无疑问是一种“非法知识”。一个隐藏于社会暗面的社会工程师,一个没有固定职业的全才演员,还有一个富有天赋的渗透工程师,三个身怀非法知识的骇客计划用三十年的时间来破译“拉斐尔·加罗法洛”的神秘数据包,这就是故事的起点,而故事真正的起始却是在三十三年后,也在四十一年前。三日月的每一章编排,如同在舞台剧上来回看着角色的死去与活来,如同历史上的骇客行动一样,安全系统的守护者直到最后一刻才能在毫无逻辑的四处打洞中串联出骇客隐藏于逻辑后的诡诈阴谋。
好了,关于这本书的介绍就到这里了,再继续赘述这本书的细节内容只会使作者的犯罪置信度在“拉斐尔·加罗法洛”的模式识别能力下飙升,这可不利于读者阅读接下来的内容。所以为了能够成功破解这个骇客行动的故事,骇入作者谭钢的脑回路当中,接下来让我们谈谈这部作品的一些局部元素吧,就像书中那样,把完整的袭击拆分成若干看起来毫不相干的部分,从而在拼合起来的那一刻,给予目标致命一击。
首先值得一提的是《三日月》这部作品中的致敬元素。作为一个赛博朋克潮流作品的嗜读者,黑客历史的爱好者,冷兵器战斗的痴迷者,谭钢作品里连篇累牍的致敬所带来的醍醐味简直让我颅内高潮。
作为一个千禧之子,我一直抱持这样一个观点:梗与致敬,是21世纪作品中一个不可忽视的新的分析内容,因为千禧的读者是这样特殊的一个群体,他们有着最方便的信息获取方式,饱受着各种各样的信息冲刷,天生有着比前代人更快的信息接受能力;而在这样一种读者群体中诞生的95后科幻作家,谭钢,其作品中自有其天然就该爆满的致敬内容。
从赛博朋克聊起,我一直偏爱赛博朋克,谁叫它在2020年的这个时间点焕发了第二春呢?起始于20世纪80年代的赛博朋克风潮是那个年代的宠儿,菲利普·F·迪克与威廉·吉普森的作品揭开了一个科幻版本的野蛮人柯南世界(罗伯特·E·霍华德创作的剑与魔法流派奇幻作品)的帷幕,押井守与雷德利斯科特等深究受迫的人类本性的导演则留下了那个世界的无数层剪影。那个时代的科幻作者们只是忧虑着科技对人类的异化,而在2020年,现实是我们欣然拥抱了科技的异化,并且似乎将目光对准了科技的持有者——如同持剑者将目光投向先进剑术的开拓者。这不能不让人好奇,再生的赛博朋克,其创作的象征意义在读者的思潮中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但没有关系,对于致敬来说,前辈们的作品照样可以读出新意,致敬出新东西。
而谭钢就这样在书本里放置了与伊藤计划如出一辙的社会学视角——深埋眼底的犯罪预测系统,刀具管制一般的知识管制制度;终结者系列中著名的炼钢厂舞台与对人类的机械模仿者——最终投向炼钢炉的一跃;银翼杀手中合成人罗伊的独白——濒临崩溃的船医独白;黑客帝国对非法骇入手段的奇思妙想——鹌鹑那独特又富有致敬意义的黑市网络,星期六与鹌鹑之间惊鸿一瞥的复杂关系,等等诸如此类。
我敢说,谭钢对赛博朋克的研究绝对有下过自己的功夫,赛博朋克在三十年前的创作母题——人与科技控制论的对抗与生命人性的再唤醒——因为无人能再进一步拓展,而不得不在九十年代戛然而止。而谭钢则在故事的最后,尝试着向母题的新方向迈出了一步,借助时代潮流下的守旧者与变革者的身份问题,去探讨隐藏在名为“科技控制论”的所谓【大他者】背后的个体的存在。用简单的话来说,谭钢把原本整体如一的“科技控制论”再次一分为二,分成了人与器——然后持剑者就得到了是否割开对手喉咙的选择权。在福柯谈论的【大他者】概念中,权力持有者将自己隐藏于规训之后的这一属性极端重要,因为这是人治与法治之间的最大区别。谭钢解构了传统赛博朋克作品中不被强调的“科技控制论”角色,从而给赛博朋克的绝望母题开辟出了一个新的创作方向:维新与守旧。
关于赛博朋克在三十年前与现在的意义比较暂且打住,接下来让我们看看作为一个工程师的谭钢在书里放进去了多少计算机科学的内容吧——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以神经网络技术为核心的新型人工智能“拉斐尔·加罗法洛”与专攻神经网络的针对攻击技术;其次是浪漫又绝望的差分机与令人捧腹的“rm -rf /*”事件;还有那些没有详细解释的黑客攻击技术,渗透工程师?社会工程师?都算,都算黑客电影的一部分(请允许我在这里安利一部德国电影:《我是谁:没有绝对安全的系统》)。
对于神经网络技术下的人工智能模型,谭钢以执法者和“地狱拉面”的数次行动描述,刻画出了这类“新的可能出现的”人工智能的本质风格——它们缺乏“主动性”,不会自发思考,能够根据环境判断,作出最优选择,却无能为力于土方岁三口中的“磨刀”式思考,纯粹的器。这也是部分读者困惑于人工智能在这本书中所扮演的角色,比起前辈们来说表现缺位的原因,因为它本就不是角色。
而差分机则是独属于计算机接触者的幻想象征,一台走在相左道路上的计算机,这是蒸汽朋克世界观中常出现的浪漫机器,顺带一提,蒸汽朋克还是威廉吉布森与布鲁斯斯特林一起整出来的狠活,这个广阔世界未尝不是一个狭小果壳。
而冷兵器格斗,则显然是这位在17年赫尔辛基世界科幻大会上与当地实战兵击圈友好地打成一片(物理意义上)的作家的个人喜好,但是谁叫人生这么不凑巧,我也有这么点个人喜好。
谭钢选择新选组的历史,冷兵器与热武器的决斗,作为小说故事的“谶言”,以一种浪漫的角度映射着骇客与人工智能系统之间的关系。
冷兵器与热兵器的互相比较,就如同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的各自写照一般,这就好像昙花一现的黑客传奇们对抗公司与政府的安全系统一样,他们的个人主义色彩正如同刀剑寒芒一般令人着迷。一直以来为各种科幻作家所喜爱,值得一提的是,《雪崩》中的黑客主角正是这样一位武士刀格斗与骇客攻防双料大师。
事实上,在现如今的世界,这种谨守自由主义的骇入行动已经是只能存在于艺术创作中的非现实行为,而互联网中的攻防也早以变成了大军对垒一般的集体协作,容不得奇思妙想,是来自逻辑与技术的交锋。
然而正是因为此,我想正是因为这种行为的不智与不现实,才是谭钢为何写作这个故事的原因:对于持剑者来说,一旦握剑就要使剑尖对准目标。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聊到的第二个局部了:角色形象们——各色的持剑者。
中国文化中有一句老话: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在知识管制的世界里,拥有非法知识的角色们就像在明治维新时期受制于废刀令(《大禮服竝ニ軍人警察官吏等制服著用ノ外帶刀禁止》)的无业武士们一样,不得不藏刀委身于平民中,然而非法知识却不可能藏于他处,这无疑也让书中的角色比起武士更加极端,而他们的选择也各不相同:卡维尔·雷泽诺夫选择了磨刀与拔刀,杜韵则持续收集着利器,而罗隐则深受其苦乃至将利器“丢掉”,鹌鹑,他则是无法放下手中利器的死士。
历数三日月中的所有角色,无一不是“身怀利器”的角色,可是他们却也因此“杀心自起”,不得安宁。事实上,谭钢也在设计这些角色时融入了许多手持冷兵器的角色原型,当然,他们的原型来源其实远远不止于此。
卡维尔·雷泽诺夫,高加索人,血液里流淌着冻土与长夜带给斯拉夫人的思考与牺牲的本能,这种深邃的思考都蕴含在卡维尔出色到令人怀疑是魔法的社会工程学知识和催眠手段,乃至手持杖刀cos座头鲸的时候似有似无的武士气息,最终表现为谭钢对其铁灰色眼睛的锚定描写。实话实说,这样的角色是龙傲天的,有着智慧与力量,坚韧与目标,绝对的难搞角色。
然而这种描写却并没有那么突兀,因为俄罗斯人的文学形象在十九世纪小说家的不辍描写中早已得到其独特的忧郁气质,这气质在谭钢对卡维尔的形象塑造中隐露只鳞片爪,就足以支撑起卡维尔·雷泽诺夫的所有病态思想与疯狂举动。
在这本书中我惊讶于卡维尔十足斯拉夫人形象的信义与自我毁灭的做派,被作者描写得与日本武士道思想如此相像。作者描写了卡维尔对数十年前诺言的近乎扭曲般的遵守,自孩提时就崭露头角的思考能力,和近乎魔鬼般的社会工程师才能,最终却给予了他自我毁灭般的结局。这与冲田总司的经历如此相似,乃至形象符号都如出一辙,然而本质却完全不同。
日本人的然诺与自我毁灭,源自菊花与刀,前者是对皇室象征的忠诚,后者则是武士道精神对樱花般绚烂死亡的醉心。
然而卡维尔的信念,来自向日葵与“刀”,实为人类荣耀的知识的“刀”。卡维尔的向日葵源自渴望太阳的苏诺,却并非全然苏诺。他曾与杜韵对话,将去世的苏诺比作向日葵,询问杜韵失去向日葵的他等待烈日还有什么意义。可他依旧一个人完成了所有的工作,因为向日葵并非全然苏诺。卡维尔的承诺与目标是自由主义,是知识管制的消失,是恢复人类的荣耀,从一开始这就是他真正追求的“向日葵”,但是中间加入了一朵渴望太阳的向日葵又何妨呢?是的,又何妨呢?
前文提及,杜韵是一个醉心于知识本身的黑客,罗隐则深受其害,乃至将自己的非法知识藏进第二个人格之中。二者的遭遇与性格都有着宛若对仗的映射关系——都有着掌握非法知识的父辈,但一个得到了传承,一个却被禁止;都藏身在系统的监视中,然而一个却醉心于对系统的渗透,一个惶恐得宁愿忘记身负的知识;二者对“拉斐尔·加罗法洛”的态度也迥然不同,杜韵径直走向圣杯,罗隐则只想求得逃脱。
在我的眼中,对二者的形象分析依然要回归“利器”这一象征的含义,非法知识的存在是知识管制时代最锋利的利器,如同黑客之于互联网,是可以凌驾规则的危险品。
作为一个持兵格斗爱好者,我知道手持利器杀心自起是无法避免的本能,然而这份“杀心”是需要耗费心神去承受的,因为我们身处社会之中,无往不受法律与道德的桎梏。对于身处知识管制中的角色来说,这份桎梏只会更加可怖,无法承受。
如果说卡维尔的目标明确,手中的刀从来没有迷茫,那么杜韵和罗隐则是两个拔剑四顾心茫然的彷徨客,于是一个沉浸于拔剑,一个试图丢掉剑。而谭钢在剧情里做的最后一次对仗工作:是终于拔剑的罗隐获得死亡解脱,是最终收刀入鞘的杜韵终于得知了世界的真相。
鹌鹑是最无头无尾的一个角色,他似乎只是星期六的附庸,一个被豢养的死士,一个用来使阴谋成立的追加工具人,没有他,无法让土曜日撇清关系;没有他,无法整合渗透工程师来查清系统的服务器所在;没有他,没有人手去胁迫罗隐。鹌鹑作为一个天生的“透明人”,是这个社会中的幽灵,做不了人,也做不了鬼,可以说他就是作者安排的天生工具人,更别说作者在最后甚至单开一章给了这个工具人完整的一生,供我们这些读者评断公案。
然而这个人却是全然的日本武士角色。愚忠、天才、自杀,以至于最后来接引他死亡的也是日本传说中的三途河。从这个角度出发,他就好像是卡维尔·雷泽诺夫的一个注脚,告诉我们卡维尔·雷泽诺夫的另一种可能性,一种纯粹“菊与刀”的可能性。
我们终于来到了最终的部分,遗憾于本来还有第三个局部,也就是谭钢的剧本结构要分析的,可能写累了,也可能是力有不逮,最终把未写完的部分删去,之后或许有机会再写出来。
《三日月》毫无疑问是一部赛博朋克风格的作品,而谭钢也毫无疑问试图写出自己的新意,在赛博朋克已有的创作母题上加入了自己实验性的思考。赛博朋克的创作母题最简单的说法即是人类被科技的异化、压迫乃至丧失人性。
而它为何曾经沉寂,正是因为当年的作者们无法突破这一框架,始终没有人想到如何突破这一框架,因为人类所对抗的是永恒无法取得胜利的【神】。而2020年重新复苏的赛博朋克风却与此貌合神离——正如谭刚重点刻画的七曜日形象一样,科技的背后依然是人,是人就有了对抗的可能,就像法治以前,国王统治的时代,起义的农民们只要看得到国王在哪里,就敢于挥舞锄头冲锋。
在文学理论的角度来说,这种创作母题的更新其实是一种退步,因为它重新退回了人与人之间的故事,科技在故事中的地位就如同“拉斐尔·加罗法洛”一样沦为了配角。但我却对此抱有期待。因为我一直认为,八十年代的赛博朋克流派就是科幻版的剑与魔法流派,而罗伯特·E·霍华德也曾感叹剑与魔法流派的逝去,然而与此同时的,以《指环王传奇》为代表的史诗西方奇幻流派正在大肆流行。作为一个读者,我对新旧两个流派都抱有偏爱,也因此,我期待赛博朋克能够诞生新的流派,看一看回到人与人之间的母题中,我们还能创作出怎样的故事。
而从科幻概念的角度来说,谭钢是我见过为数不多,强调了现代科技缺乏“主动性”的作者。虽然这应该属于了解人工智能的真实情况的人的共识,即所谓的“太蠢以至于无法统治人类”,但这样子回想起来,似乎在文学与影视创作中,创作者们从来不在意现实情况如何,而只在意停留在远方的,不在视野中的“人工智能威胁论”。这不能不让我惊讶,因为我原本以为这种段子一样的共识应当是普遍以至于不需要书写的,可是现实情况似乎恰恰相反。
最后是应该再聊一聊作者,谭钢,95后,传统行业工程师,科幻作者。曾获晨星奖最佳长篇、华语科幻星云奖等奖项。中学时在亲戚家中翻到一本科幻,从此和科幻文学结缘。笔下作品多专注描写人类、社会在科技更迭下的流变。凭借《虹雨》获得第三届冷湖奖中篇二等奖。(以上内容出自八光分文化的第三届冷湖奖得主专访:剑道少年的科幻之路——专访冷湖奖获奖)
以下是以文入手的分析:想必是一个深受90年代日本科幻动画宠爱的家伙,阅读范围广博而杂乱,涉猎赛博朋克,也接触剑戟片,既是计算机科学行业的从事者,想必在某个时间段曾浏览过传奇黑客们灿烂而又简短的历史,对神经网络有着足够深度的理解,这样的一个人,却在接触明治维新后以其历史为框架再现了一个后废土时代的乌托邦世界——绝佳牛批的狠活。
这本书想必有着它的阅读门槛:意思是作者的观念与致敬层出不穷,这是一种阅读难度的持续加码。但我有一种预感,这种巨量信息仅仅以迷因这种最简单的符号传递的行为将成为未来新文学的一种常态:因为新一代读者们早已对此做好了足够的准备:他们早就生活在其中了。
事实上,或许用典这一对过去的致敬,在今时今日已经简练为梗与彩蛋这种并不严肃的行为也是情有可原的。考虑到现代文学使用致敬来进行实验性创作哪怕自詹姆斯·乔伊斯的《都柏林人》与《尤利西斯》开始算起也已经有一百年以上的历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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