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重而有力,她的身体紧紧环绕着他,他在她怀里安然无恙。相比之下,他显得瘦小脆弱。然而,他却心满意足。他可以安心闭上眼睛,沉睡于这温暖怀抱中。永远在这里,在她怀抱中。这份温暖与黑暗,这份安全感。但有什么不对劲。他清楚身体的反应。
他对自己的身体了如指掌,这是一直伴随着他的——他熟悉的——自出生起就生活在其中的身体。他知道它的斑点、疤痕、毛发和肿块,比任何地方都熟悉。他的体重不对劲,就是这样,他的体重不对劲。他的身体正在从她怀抱中滑落,疼痛难忍,甚至——天哪!——向一侧倾斜,某种缺失,如此痛苦,他痛苦地尖叫,失去平衡,然后坠落,坠落,坠落……
“嘘,”桑珀低语道,声音细如蚊蚋,如急促的耳语。老人那皱纹密布的脸在暗处依旧清晰,雪白的瞳孔仿佛在诉说不安。他缓缓抽回手,用指腹轻触唇瓣,示意噤声。
阿克塔颔首。肾上腺素涌入他的身体,他顿时清醒,噩梦的记忆渐行渐远。每晚,他都在管道中安眠,熟知该如何摆脱梦魇。当他在领地边缘守夜,尤其是加斯特帮靠近时,必须时刻警惕。他们无法沟通,亦无法收买。
他们不会如争夺五号炼油厂的其他帮派般嗜杀成性,但倘若他们抓住了你,你却宁愿自尽。他们会释放毒气,让你窒息,直至世界由粉红变为灰白,再将你带往他们的秘密据点。在那里,他们这里割一刀,那里切一片,直到一个人不再是人。
桑珀的眼神满是疑惑。阿克塔理解这个眼神:那是老人正全神贯注地聆听。他紧随其后,注视着管道内壁上那块已腐蚀的铁锈,等待那绷带包裹的脚触击金属时的微妙信号。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只听见远处滴水的声音,与那些凝结的凝露、陈旧的树液残余交织在一起,伴随着塞尔芮尼炼油厂永不停歇的喧嚣。初到下城时,这种滴水声曾令他心烦意乱;而今,这已成为他新家的心跳,成为他熟悉的背景音。
阿克塔只能听到滴水声,那是铁锈上的轻轻敲击。也许老人听错了,毕竟在管道中度过的几十年,或许使他的认知变得模糊。
“你确定?”他以唇语回应,挑起一侧眉毛。他们一路谨慎行事:在塞尔芮尼庞大的炼油厂管道中行走时,已然抹去了他们的足迹,当找到落脚处时,桑珀还踢走了他们用来爬进维修舱的废弃电池。
桑珀愤怒地点头,捂住耳朵。然而,依旧没有其他声响。
他们是无声无息的毒气猎手,不善争斗,更擅在不沾血腥的情况下击败对手。他们对毒气免疫,或几乎免疫。他们穿着陈旧的炼油厂工作服,用绷带、胶带和其他任何能找到的东西,将其缝补至最佳状态。桑珀说,他们看起来就像噩梦,眼睛如碟,鼻子细长。年轻人认为,这是他们在毒气中度过漫长岁月的结果,但阿克塔知道那只是面具。至少,他告诉自己是这样。
塞尔芮尼的下城居民都生活在烟雾线以下,但毒气猎手却更加深入,深入到炼油厂深处。他们是过滤器失效后第一批进入那里的人,是下城中最破烂、最绝望的老鼠,愿意用身体和大脑换取生存的可能。那里充满毒气,但也有珍贵的土地,足以令帮派头目眼红——足以引发下城全面帮派战争的土地。
但你必须付出代价。最早冒险进入的帮派成员早已面目全非,他们说。阿克塔年纪尚小,未能亲眼见证,对下城也颇为陌生,但桑珀曾讲述过从深处爬出的、怪物的故事——那些嚎叫、胡言乱语的东西。他们蠕动嘶吼,扭曲变形,诅咒着吸入的毒气。
一道低微的嘶嘶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绿烟从五十米外的炉排间冒出,一路蜿蜒至管道底部的孔洞中。他们刚在那里过夜。
“毒气!”阿克塔喊道,急忙去摸他的防毒面具。他用一只手去抓那捡来的呼吸器,一手试图将带子绕过头顶。但他失败了,呼吸器滑落,在他手中弹跳。他再次尝试,但随着烟雾弥漫,他的视线模糊,再次失败。他的手颤抖着,强迫自己深呼吸。他感到空气中的毒气已开始侵蚀他的味蕾。
他感到有人粗暴地抓住他的手腕,桑珀帮他戴好呼吸器,紧紧扣住他的口鼻,在后面系紧扣子。
老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阿克塔颤抖地点头。捡来的呼吸器无法长时间保护他的肺部免受毒气的侵害,但它至少能为他争取宝贵的几秒钟。
“我们必须行动。”桑泊低声说,扶着管道滑下,身体微微下蹲。阿克塔紧随其后。对于这种生活,桑泊并不陌生:这位老人在下城中长大,早在天使降临之前,他就在这秘密无垠的地下世界度过了漫长的岁月。阿克塔虽然比他高大,身躯更壮实,岁月与训练使其肩背宽阔。他半弯下身体,笨拙地跟着向导,差点撞到老人的后背。管道狭窄,但他明白为何桑泊会停下来。更多的毒气,如蔽日之云,阻碍了他们前行的道路。加斯特帮的人将他们困于此处,如今又试图将他们逼出去。
老人转身,与阿克塔对视。他们一起望向脚下的检修口。这些检修口布满了整个管道,工作人员可以通过它们检查每一寸将塞尔芮尼珍贵树液输送到地表出口的数千英里管道。如今许多已生锈封闭。他们彼此点头,无需言语,计划已然达成共识。
桑泊走向一个格栅,示意年轻的同伴去另一个。他们曾多次练习过这个。“制造最大的混乱,有限的暴力,然后成功逃脱。”加莱蒂在训练中如是说道。
“何谓'有限'?”阿克塔曾问,举起他的残臂:”为何我们不去挑战他们?我们如此强大,甚至超越了加斯特帮和尖啸者。”他的言辞引发了年轻人的赞许之声,但加莱蒂却眼神黯淡,他解释道,他们并非是通过挑衅其他帮派而达到如今的地位的。
阿克塔点头,摸索到脚下的通风口。他伸出手指,在掌心划过,示意道:放弃,逃离。他们将在约定地点会合,就在他们的势力范围附近。阿克塔点头,伸手拉下通风口,准备跃入下方的维修通道。
下方有一张脸。无特征的表面上,巨眼熠熠生辉,深黑映照着走廊末端闪烁的光斑。加斯特帮疑惑地歪着头。它手上握着一物——一个银色的瓶状物体。
阿克塔落在加斯特帮身上。靴子击中目标的躯干,二人翻滚在地面,声响在长廊间萦绕回荡。他听见老人摔落数米外的声音:沉闷的撞击声,然后是碎裂声。阿克塔意识到,桑泊一定是撞上了什么,因为他看到他的呼吸器自手中滑落,在地面上滑动。他看着它滑行,直至被一只绑着绷带的靴子挡住。靴子的主人转向躺在地上的老人,用脚踩在呼吸器上,压碎了玻璃面罩。
桑泊试图起身,然而他的腿却猛然弯曲,痛得他无法支撑。尽管他并非医者,但阿克塔知道,他的腿已经断了。此时,他们只有一条路可走:背起老人逃离。
阿克塔忍痛起身,走向他倒地的朋友。然而,他刚迈出一步,一只瘦小的手臂就像蛇般缠绕住他,使他无法动弹。他挣扎着,然而加斯特帮的手臂如铁链般坚韧,他耳边传来一声刺耳的笑声。
第一个加斯特帮也站了起来,它动作僵硬,那对漆黑的巨眼让它犹如隐藏在最阴暗隧道深处的炼油厂蜘蛛。阿克塔初次踏足下城时,就对这些生物充满恐惧。如今,他对它们的厌恶也并未消减。
它跪在老人身后,一只手臂环绕他的脖子,将他的脸转向阿克塔。桑泊的眼睛,总是一贯锐利与镇定,如今却惊惧万分,在昏暗中闪烁。
加斯特帮从腰间取出一个小银瓶,置于桑泊的下颚下方。它的目光紧盯着阿克塔,小心翼翼地拔出瓶塞。一声微弱的嘶嘶声,紫色的浓烟从瓶中涌出,攀附上老人的面庞。
刹那间,桑泊仿佛度过了漫长的世纪。他的皮肤因地下生活的磨砺而皱缩,在毒气的触碰下愈发紧绷。
“快跑!”桑泊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舌头在口中萎缩:“跑... ...”
“不!”阿克塔撕心裂肺的、凄厉的尖叫着,在袭击者手中奋力挣扎。耳边回荡着气喘吁吁的笑声,愈发刺耳。
桑泊的面容在阿克塔面前逐渐枯萎,黑色的皮肤消融,露出白骨。
阿克塔再次尖叫,呼吸器也难掩他的嘶吼,他在加斯特帮的手下挣扎。触手般的手指掠过他的脸,摘下呼吸器,企图让他的尖叫声窒息。
突然,他闻到了隧道里的空气:潮湿,黏稠且腐朽。他的意识摇摇欲坠,一段记忆涌现——摇曳的香炉,作呕的香料,以及杜玛斯,那个老牧师。他如此无力,无法拯救他的羊群。阿克塔对他恨之入骨。
他抓住时机,完好的手臂紧握弯刀,越过肩膀,盲目刺向空气,直至命中目标。一声尖叫,加斯特帮的手臂从他身上脱落。阿克塔转身,看到他的敌人,手捂着残存的脸,血从绷带中渗出。
另一个加斯特帮将桑泊的萎缩头颅从手心抛开,拔出了防弹衣内的自动手枪。他握紧枪,扣下扳机,但那支手枪与他们绝大多数的装备一样保养不善,扣动扳机时只发出清脆的咔嗒声,子弹卡在了枪膛中。加斯特帮拍打武器,再次试图射击,但这次,他没能扣动扳机。阿克塔扑向他,用那只完好的手臂紧紧环住加斯特帮的腰际,将他摔倒在湿滑的隧道地面上。
他们在导师的尸体旁扭打。他的朋友。阿克塔瞥见桑泊的脸,这让他怒火中烧,他以野兽般的狂怒,猛击加斯特帮的胸膛、颈部和头部。这加斯特帮和之前那个一样——瘦小而强壮——它也毫不示弱,阿克塔的怒吼与加斯特帮的邪恶的、非人类的嘶嘶声交织在一起。加斯特帮从袍子中抽出一把刀,疯狂挥舞,划伤了阿克塔的腹肌。
阿克塔原以为伤口会影响他的速度,但疼痛如火,他反而借此力量,如他内心的熔炉般燃烧,驱使他继续战斗。他用肘部猛击加斯特帮的脖颈,挤压软骨,阻碍空气流通。加斯特帮咕噜咕噜地尖叫,阿克塔露出残忍的笑容。他以前杀过人——这里的每个人都杀过——但他会享受这个过程。他翻滚,双腿缠住大笑的加斯特帮,直到压在他的蒙面仇敌身上,膝盖顶住它的喉咙。他用拳头猛击昆虫般的面具,感觉有东西碎裂。空洞的玻璃护目镜对这些打击无动于衷。
“别笑了!”阿克塔怒吼着,用尽全力抓住面罩边缘的密封圈。他用力一撕,加斯特帮的面罩应声而落,鼻骨随之断裂。鲜血喷涌而出,血痂在苍白的肌肤上无比刺眼。那双模糊的粉红双眼投来嘲讽的目光——至少他觉得如此,透过血污来看——他愤怒地咆哮起来。
阿克塔将加斯特帮脸上的大洞当作靶子,一次又一次猛击他的头骨。直至头骨尽碎,只剩下一堆肉和骨,他才停下。他抬头望去。最后一个加斯特帮目睹了同伴被挫骨的恐怖场面,惊恐得说不出话来。现在,它惊慌失措地发出嘶嘶声,转身就跑。但它无处可逃,阿克塔的怒火使他速度如风。
他以刀背击中加斯特帮的背部,尖利的刀尖深深刺入蒙面人的脊椎。加斯特帮的腿瞬间瘫痪,宽刃的刀尖切断了它的神经。阿克塔骑在它身上,膝盖顶在它的背脊。他感到它的骨盆撞上坚硬的金属,骨头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不...”加斯特帮嘶吼着,呼吸面罩扭曲了他的声音:“求你,仁慈...”
当阿克塔将利刃从它脊椎中抽出时,它抽搐起来,这违背生物本能的动作使它看起来像个木偶。血从伤口涌出,如同这些隧道曾向上城输送的树液。再一次穿刺,穿过加斯特帮的颈部,利刃的尖端深深刺入了金属地板。这把血红的武器在他拔出前,短暂地卡住,成了阿克塔愤怒的象征。
“没有...仁慈,”阿克塔低语,咬牙切齿:“唯有...鲜血。”
如今,塞恩更频繁的披上他的肉身。他告诉自己,这是他与她之间的约定,但他知道,他已无力抵抗她的召唤,她已随时掌控他的形体。这魔鬼的力量日益膨胀。初见她时,她身陷囹圄,虚弱至极。但他的身躯滋养了她,她从塞尔芮尼人民的痛苦与狂喜中重塑自我,汲取力量。
当她占主导时,他学会了如何保持清醒。他已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即使在扭曲的时间长河中度过的千年岁月模糊了具体的时间跨度——但他所遗忘之物远超大多数生物所能理解之物。他用这些记忆填补空闲,追寻那些瞬息万变的兴趣。
他痴迷于这些回忆,游离在现实与虚幻之间,驾驭它们,消磨时光。他沉醉于在塞尔芮尼间升腾的权力,他的名字曾在成千上万人舌尖上流转,感受着万众欢呼的声音。那时,他曾被爱——真正的爱——他生命中的第一次。那份爱甜美依旧,如今却已转为平淡,不再新鲜。自他来到这个世界,这份爱已变得陈旧,令人厌倦。疲惫。他继续前行,深入过去的回忆。
他重温着自劝诫号上逃离黑色军团的日子。他从欧菲洛斯手中夺得了这艘船和他的战士。那个目光短浅之人竟与阿巴顿那乌合之众同流合污,将他与他的兄弟们贬为所谓痛苦之子。他无法忍受这种侮辱,于是向欧菲洛斯发起决斗,胜者将获得船只和战士的指挥权。自然地,他赢得了胜利,而幸存的战士们——视他为帝皇之子美德的典范——选择追随于他,在他的新船上,穿越星海,开始他们崇高的使命。
他发现自己身处一座古老的灵族神庙。庞大的雕像高耸入云,头戴高盔,异形的污秽。战士身披铁甲,此地弥漫死亡。他与他们战斗,斩尽杀绝。这是他的使命:消灭他们。
同时,还有其他使命。在这荒芜之地,有一个存在。它对他低语。它正对他低语。纯洁无瑕的长矛,未曾折损,置于花海之中。
在这鬼蜮之地,何以繁花似锦?他渴望触碰它,拾起那柄长矛,与它合二为一。
他视己为无生者的猎手。他如血染的黑喙,染血的利齿,深邃的双眸,吞噬光的宝石,深不见底,无人能逃。他感知着它们的情绪,即使这些感受——恐惧、愤怒、欲望、恶意,或无数扭曲在虚空之海中被赋予真实形体的情感——他无法理解,但它们都散发出同一种情绪。他们恐惧,对他恐惧。它们生活在一个波澜壮阔、柔软无形、千变万化的、思想、灵魂与疑问的世界中,对它们而言,他是怪物:坚韧、粗糙且真实。他从它们的母体中夺去它,笑嘻嘻地吞噬它们,摧毁它们的本质。它们在他腹中颤抖,试图死去。
他看间粉紫交织,点缀着珠光闪耀的纯白丝絮被穿透,纯黑的剑刺穿了这一切。他听间千座琉璃高塔的哀鸣,向天际诉说着痛苦。他嗅到香水与雾霭。他尝到血。他感到痛——双腿,心脏——难以忍受的痛楚。
黑刃向下刺入,黑暗笼罩苍穹。粉紫褪尽,烈焰燃起,随后……空无一物。
他如受重创,全身颤栗。影响真切而直接,他在回忆中翻腾。刹那间,他仿佛攫住了记忆中的康提克城、神庙与训诫,疾驰在意识的重重雾霭中。他感觉塞恩犹如杯中之水,流淌于他的血肉之中,他轻易将她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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