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热衷于谈论过往的事情,踩在搭着巨大影棚的脚手架旁,用力扯长着嘴,来显示自己的所知非常。孩童实际上就是这么令人厌彻的一类人啊,在稚嫩的收敛下露骨地展现自我的傲慢,并尝试以他者的对立为基础来满足式的自我肯定。
罗阿厌恶地想吐口唾沫以表达自己的不满,斟酌三两后却又生生咽了回去,似是感到突如其来的神明向他瞥了不满的一眼,就这么硬是被唬住了。罗阿可不信什么神明,他喜欢把神明这种东西翻来覆去地嚼碎,意淫成自己喜欢或讨厌的样子,总归是少了敬畏感的。只是这次有些来的生硬,他也说不清楚个所以然。
艳红色的,赤赤然的土,和立在其上的房子,也是赤红的。
在未来的过去,过去的未来,在人们还没有抬起头仰望星空的时候,一切还都是平和的样子。
阳光照在石头上,然后石头开始发热;春雨灌溉在了田地里,于是作物开始生长。这一切仿佛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波娜摇了摇自己沉重的脑袋,抖散因为过于专注而已经有些黏腻的秀发,掂晃着手中木质的试剂瓶,其间的液体散发出金属分解的清膻味。只是嗅探了些许药剂的味道,波娜已经开始尝试触摸星空了。
终于,从此刻开始,阳光的热量和发热的石头开始独立存在,春雨不染之处反倒湿润起来。
坐落于卜102号,左边是喧扰的人流街,右边倒是立起了简约精致的模板化高楼。
雨水交错汇流到尽头的遮蔽处,掩映着塑质而廉价的棚。顺着略显蜿蜒的小路淌着水,豁然便打开了棚子的世界。
一家称不上雅致,但也比这街巷旧败街景好上些许的铺子敞开在罗阿眼前。
可能是地方窄小的缘故,罗阿没望见店面的称谓,也不见挂在门面前的牌子。他只是循着记忆来到这里,琳琅于店铺腐旧的木制桌前成堆的样碟,倒是没与其记忆中“碟片屋”的有过大差别。
柜台前是个二十出头的生涩模样的少年,亚麻色的布制衬衫,浅黑色的称不上是严肃西裤的素裤。只是乖巧而恭敬地坐着。
见到罗阿时,双手正抻着衬衫下摆,轻轻朝塑质黑框眼镜的镜片上哈气,然后专注地擦拭着,似是在雕磨着人生中唯一重要的艺术品。
罗阿只是指了指后面那台在朴素纷乱的店面中显得有些整洁扎眼的机器。
少年也不多言语,接过罗阿手中几张艳红瑰绿的碟片,抽了张颜色略浅淡些的《仿生x会梦到电子x吗》塞进机子。
他不去在乎老友巴斯特是否是仿生人,也没有关注默瑟主义是否是一个好莱坞龙套演员的一场骗局。他只是感受这由光刻的碟片兀地转化为显像管中色调糅杂的画面所带来的奇妙体验——这是他未曾体验过的——因为他从未见过碟片。
罗阿喜欢碟片,他第一次发觉到自己竟对事物产生如此深重的感情。他对碟片有一种脱离于自身的熟络感,他只是第一次看到,就知道了这些花绿的碟要拿给谁,要放进什么机器里,要怎么播。
平日里,罗阿操弄最多的东西不过是数码电脑。用于给街那头的电影厂剪辑新的片子,渲染新的特效,或是补充一些拟真的3d建模来补充观感。
像碟片这种超于时代的新鲜,高技术力产物,他只是能窥见其间一丝门道,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但他还是久久沉浸在机子旁。像是老练的哥伦布,在第一次看见新大陆时,倒显得新鲜,迷茫,稚嫩地像刚降生的孩童。
波娜没见过这样的建筑物。宏大得出奇,但又显得棱角分明,没有平常所见的建筑中那种浮夸瑰秀的阶檐,也缺少色调,张力与美感。但她又觉得美感似乎是有的,是一种更整洁,规律,简约的美感。
波娜第一次参观古迹时,倒都是些平素的东西。一种以名为“水泥”的材料浇筑的房子,破碎的半墙上露出些粗硬的锈管,就那样昂着首,半身还沉埋在水泥墙里,像是要挣脱什么。
波娜以为古迹大都是那样。扭捏着,蛄蛹着,被时间打碎的七零八落。
而这样高耸的建筑,也只是这密密麻麻的都市化建筑林中的一角。
因而罗阿时而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在巨大母巢中忙碌的工蚁,甚至无暇顾及自己死后的尸体将于何处安放。
罗阿只是照常打开自己的电脑,操弄着电影画面的剪辑。
可是今天不同。罗阿心里有种难以平复的瘙痒感,可能只有被窗外并不干净的灰雨淋湿,才会有所好转。
罗阿不喜欢这种感觉。他隐隐觉察出,他平静规律的生活要被揉成废纸了。
罗阿准备出去散散心,趁着午休的间隙。可巨大的影棚还在张牙舞爪,不知什么材质的绿幕永远崭新地立在那里,泛出塑制和金属混合的光泽。演员们穿着比工作服还简约的戏服——素灰色,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口袋。他们循着侧屏上的动作,30秒为一幕地表演着俗套的剧情。甚至也没有台词的声音——那都是罗阿他们的工作。
一切都是那么简洁,高效,散发出流水线食品的工业味道。
罗阿的心似乎不再那么瘙痒了,甚至有些期待起那只预感里即将揉碎当下一切的大手了。
直到夜深,7天一次降下的人工灰雨还在淅淅沥沥,撞击着罗阿公寓的银白色钢化窗,丝毫没有停止之意。
罗阿很开心,痴痴地望着炽亮的太阳,像是十年未见的老相识。
罗阿身上还散发着浓重的药水的气息,上衣只是扯开了一些稀疏的布缝,但膝盖以下的工作裤却已经撕开了大半。
波娜搀扶起虚弱至极的罗阿,走在被夕阳分割成半灰半橘黄的路上。
罗阿的腿已经隐隐显出模糊不清的形态,像是打上了三维世界里闪烁的马赛克。
他只觉得今天的太阳比记忆中的还要油光锃亮,以及打翻了一路似的若有若无的金属与不知名草药混合的香气,铺满了整个钢与铁锈的废墟。
这里与那时已大不一样了,密集的楼林本应矗立的地方已经被黄青色的奇异植物包裹,除了那些称得上纪念感的钢制玻璃碎片在杂乱地叫嚣,试图看护自己的领地。
罗阿渐渐停住了,于是时间第一次变得如此拘谨。渐起的风把一切都拉得很长,旧屋,瓦砾,浅草,荒藤。他目所及处,都挂上了柔软的气息。
他们只是奔跑过来,抓住罗阿的手臂,衣裳,咿咿呀呀地张着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是似乎又不那么热衷于表达。
于是孩子们立马不再温和了,开始激动地挣扎起来,不知是为了宣泄不满还是单纯地为找到猎物而兴奋。
孩子们尽力施展着他们漫长的须,把天空搅出大海的颜色,空气似乎也变得潮闷而汹涌起来。
于是女巫带走了那些激动的猎巫人,在这样算不上盛夏的日子里。
在这个柔软安静的世界里,女巫二字就像是日常中的非日常,旋律的不和谐音,总归是要剔除的那部分。
但是孩子们喜欢女巫,更准确的说,他们喜欢被称为“猎巫”的这个游戏。在原野上,山涧里,遗迹间,女巫就像是行走的黄金,时时散发着她动人的光芒。
猎巫并不是什么残忍的事情,之所以说是猎巫,只是一种不知从何处遗留下来的说法罢了。
孩子们喜欢女巫,女巫也喜欢孩子们。猎巫是这群孩子们对女巫表达爱意的方式,同样也包含了打碎【日常】这层平静的屏障。
孩子们和女巫从处境上来讲是同类。对于这个属于“大多数”的世界,他们都是珍奇而可爱的宝物。
澄澈于晴空的蓝色根须,小巧的胶状身体,柔软的脊背,以及附有两双宝石紫色眼睛的面庞。
孩子们的存在就如同女巫的药剂,散发着不可思议而又理所当然的魔力。
他不怕黑,也很适应孤独的感觉,他只是不喜欢那种舞台幕布式的开场。似乎什么都消失了,变弱了,藏到一边去了,只剩下那些发着或反射着微弱光亮的东西,在白天本不起眼的它们,被推撵着登上了本不属于自己的舞台。
罗阿的腿在被那不知名生物(?)损伤之后,一直显现出一种他熟悉而陌生的质感。像是被虚拟化了,怎么看也不属于这个世界。
可罗阿只是笑笑。他并不在乎科学或是常识的解读会出现问题,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了。到底有多久呢?
现在看来,那些幕布或是演员也说不上有多真实。自己的工作像是一个巨大机器的投影下光滑整齐的模板,不多不少,不偏不倚。
剪辑是个有趣的工作,他想。或许回忆工作的过程比工作本身更有趣吧。
他一直在那绿色的幕布下,和模板化的演员做着公式化的动作。而他模糊不清的腿,只是投影机器出了一些小插曲。
午休也快结束了吧,不能在拍摄场地乱转了,该回到工作岗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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