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历史上第一场星际比赛正在全球直播中。这是一场电子游戏竞赛,直播画面分成左右两半,分别是比赛双方的游戏画面,看起来很像电子游戏发展史早期的分屏双人合作游戏。左侧的地球方画面上附有选手的头像,而右侧画面里曾失联多年的殖民船队方则没有。地球上的人们并不知道殖民船队的选手是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一切只能靠一颗卫星发来的数据生成。
双方的游戏画面中分别各有一只半透明的生物。这种生物没有骨头,没有固定的形状,就是亿万细胞聚在一起,甚至有点像是藻类这种聚落生物。不过因为拥有特化的运动细胞,它也是能动的,应该算是动物。在镜头被拉近时是能看清楚生物的细胞的,这些细胞都被神经束传来的光高频点亮着。产生这些光的源头是三个大脑。一个管理消化吸收的黏膜脑,一个负责养料分配和细胞再生的附脑,还有一个掌管免疫和运动控制的主脑,每方的三个参赛选手们操控的就是这三个大脑。
这是一款多人合作的生物模拟游戏,比对方的生物生存更久即获胜。地球方的三名选手不停操作着,一分钟至少要输入两百多次指令,然而这个生物的动作仍像是电影慢放一样。地球方负责主脑的选手叫云飞。他的操纵量甚至达到了一分钟四百次,却仍焦头烂额着,根本驱动不了这个生物。
作为这款游戏的制作人,云飞很清楚这点,这就是和无数智慧个体较劲的过程。得益于AI技术的发展,游戏里模拟的每个细胞都有相当高的自我智能。如果不把神经束修建到每个细胞,总会有不听话的细胞。就算是和神经束连接的细胞也不可能时时刻刻收到来自那三个控制大脑的指令,毕竟选手们的操作频率是有极限的。意外时时刻刻都在发生,选手们的精神也被消耗着。有些细胞只汲取养分却什么都不做,不过这些都不算事儿。给选手们惹麻烦的都是些能干的细胞。一些细胞总是不是那么听指挥,它们有的会把自己变得越来越大,有的会变得奇形怪状。而它们中的一些还有着同化的功能,周围的细胞会模仿他们的形态,情况会进一步走向脱离选手们的控制。还有些区域的细胞等不到养料输送,于是自行决定了组织分化。它们产生了自己的进食器官和消化系统,还有了自己的肌肉组织和神经系统。这些分化出的小组织已经成为独立的小生物,甚至还有些融合成了更大的家伙。云飞的神经一直紧绷着,他时刻不停地指挥着免疫系统以消灭这些玩意。这消耗着他的大量操作,更是让他身心俱疲,精神也只能苦苦支撑。一股股电流在他的头里涌过,就像是有人在不断锤击他的头顶。他觉着自己的脑壳就要裂开了。
然而此刻的他必须要强打精神。刚刚,三个大脑直连的大量中转神经节发生了大规模的失联现象。原来附脑制造这些神经节是为了减少选手们的操作压力。选手们知道它们有一定的自主性,然而当云飞操控着免疫系统杀到时却又立刻变得惊慌失措——这些中转神经节正在自我进化,它们的传输和控制效率已经远超选手们操纵的三个主脑,大量细胞已经归它们管理。而它们控制的区域也依靠更快的增殖速度扩大着,主脑们控制的组织已被挤压了生存空间。观众们在直播镜头中感受到了云飞的愤怒。这对他就是一种冒犯,云飞一直不能容忍不服从的人,家里的佣人、公司里的下属,只要是他觉着应听命于自己的人,他就会吆来喝去,稍不顺心就会拳脚相向。虚弱的意识已经经不起愤怒的冲击,不再在乎全世界的直播镜头,他的脸上露出了要吃人的表情。一声令下,免疫细胞们像疯狗一样咬了上去。神经节发出的光渐渐熄灭了,它们控制的细胞开始成片死亡,还活着的很快也被清理掉了。
云飞像是杀疯了一样,他的眼白里全是血丝,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原本可以重新纳入管理的细胞直接被吞噬,还有大批无辜细胞也被误杀。直到他耗尽全身气力,他手下的免疫系统才逐渐停了下来。这场内战几乎耗尽了黏膜脑的养料储备,附脑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的建造成果也损失大半,全身各处都有细胞遭殃,生物内部直接被掏空了大半。
云飞的额头上冒出了汗珠。在这之前,地球方的三名选手表现得都不算好,不过也都相差不大。如果比赛输了,是不能责怪到一个人的头上的。现在却不一样了,他自己一定得是担责任的那个。在公司里那么多年的工作经验已经能让他想象,一定会有复盘会议。从刚刚的重大错误到前面的微小失误,从自己的性格缺陷到父亲的培养问题,从选手选择到他自己作为制作人的赛前安排,从他们的人性缺陷到他父母的底层背景,这些都会在会议中被拿出来反复讨论。到最后,一切罪责都会落在云飞的头上,其他人则都会在幸灾乐祸中得到保全。这样的复盘会云飞曾发起过多次,还亲自主持过两回,现在却要轮到自己了。这真是奇耻大辱,更是一败涂地!极有可能自己都会因此被赶出城市保护区。
云飞气喘吁吁着,他开始竭尽全力。在他的驱动下,原本残破不堪的生物开始了挣扎般的蠕动。养料全都供给了运动器官,修复工作也只为它们服务。直播画面原本分隔的两个画面融合到了一起,地球方的生物靠近了它的对手。孤注一掷的攻击,它甩动起自己的身体向对方鞭击了过去。绝望!云飞眼睛里只有绝望。这时的他才看清楚,殖民船队的生物长得竟然像个结实的肉瘤,而它的表皮上无数肿瘤般的突起更像是一个个钢板上的铆钉。像是玻璃砸在了巨石上,它岿然不动,地球方的生物则变成了漫天的碎肉。
云飞面如死灰,就像是大革命马上要被送上断头台的法国贵族一样。
地球像是腐烂透了的苹果,整个地表都已黑色遍布。黑色包围中还有些零星的绿色斑驳坚挺着,那些就是城市保护区,一座干净漂亮的港口便是其中之一。
和十五年前比没太大变化,港口里崭新白亮的私人游艇还是整齐排布着,只不过那座红白相间的灯塔已经年久失修,早就不再能够发光。毕竟,这里早已没有满载工人和电子元件远航的货船,灯塔也就没有了运行的必要。
破烂的灯塔旁耸立着一栋灯火通明的玻璃高楼,高高在上的它趾高气扬地扫视着湾区里的一切。云飞就住在这栋楼里,顶楼的整整一个大平层都归他所有,也只住着他一个人而已。
此刻的云飞正坐在满是闪亮玻璃饰品的迎客厅里。就算在自己家里,他还是西装革履地正襟危坐着。而他的那套西装笔挺得像是铁做的,反倒更像一件束缚衣,简直就是一只贴身的牢笼。
赛前他保证过一定能稳操胜券的,被扔进太空的都是被赶走的平民,怎么可能会是地球上这些社会精英的对手。他安排自己控制主脑,当初也是为了能让自己斩获头功,这也能成了他守住所拥有一切的筹码。
从前他就十分讨厌这款游戏,它让他想起了自己的过往。在他眼中,被赶进太空的那些人无知又懒惰,无能又逆反,曾经的他把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收拾这些毫无前途的家伙们之上。他恨他们,如果能找到他们一定得让他们生不如死,然后让他们在恐慌中向自己跪地乞讨,就像是十五年前那样。
那时新型能源电池已经在全球推广。飞机、汽车、船只、电器、这种拥有极高能量密度且廉价的电池几乎被应用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然而这时这种电池的缺陷才被发现——超过使用极限后电池有可能破裂,一块电池释放出的放射性毒气就会污染几平方公里的土地。电池公司的董事会为了维持股价套现,延迟了这一缺陷信息的公布,甚至还利用集团公司的网络垄断资源为已经发生的泄漏事故进行了舆论控制,人类因此错失了最后的机会。一年时间内近亿块电池出现了问题,泄露导致的污染因为不断扩散。就算是人们竭尽全力清理出了保护区,然而却也只能容下一小部分人。想尽办法也挤不进保护区的人们只得登上那些廉价的星舰。保护区的投资人们觉着免费把他们送入太空就是仁慈行为,要不是能减少不稳定的因素就是干这样的事就是无意义的亏损。星舰要飞往哪里、里面的热风幕该怎么生存他们从来没有规划过,对他们来说也没有必要,只要把人们都送走就行,这已经是无比神圣的善举了。
怎么就输给了这些失败者那!咬牙瞪眼得太用力了,云飞的头颅颤抖了起来。没有能用来发泄的人,他必须自己保持冷静,必须想办法应对接下来的问责。确实,是自己轻敌了。实在不行,就一口咬定这场比赛是殖民船队的阴谋。必须保住这座玻璃大楼里的大平层!抬头看着满房子晶莹剔透的玻璃饰品,他赶紧整理了下自己的西装。
客厅的通讯终端终于亮了。西装里的他绷紧着身子,盯着屏幕的眼睛里全是慌张与不安。
公司竟然没有发来复盘会的通知,而是一份L3级别的资料!这是什么套路!之前他从没见过保密级别这么高的资料。云飞有些迟疑,不过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了。
看完资料后云飞倒吸了一口凉气。果然,这次的比赛是一场阴谋,只是阴谋的目的还无从得知。
多年地球都无法联络的太空殖民船队竟然向地球发射了一颗星际卫星。那颗卫星把高速网络的中枢卫星挟持后发来了一个请求——他们想要和地球方进行一场游戏比赛,只要地球方获胜一场卫星就会自动脱离,而游戏服务器就部署在星际卫星之中。除了这个莫名其妙的请求之外,殖民舰队拒绝其他任何沟通,地球方过多的尝试甚至会让他们直接关闭通讯通路。
一群曾被玩弄于股掌间的家伙竟敢如此傲慢!地球上的人暴跳如雷,地球高层的会议开了整整两天一夜,不过却没人敢轻举妄动。高速网络的中枢卫星可是他们的大宝贝,而这颗劫持卫星上是有自爆装置的。自从地上的光纤网络被腐蚀破坏后,轨道上的卫星网络成了地球唯一的全域数据通讯手段。而如同空间站一样大小的中枢卫星则是这个网络的根服务器。自从星舰和工人都飞走后,这颗中枢卫星陆陆续续地在同步轨道上组装了八年才建造完毕,在它正常运行后地球的网络延迟和丢包率才降到可接受范围。现在如果劫持卫星把中枢卫星摧毁,地球方能不能再造一个都是问题。
资料中罗列了各种解决方案,而后又附上了这些方案不可行的分析报告。云飞知道那些一直高高在上的人们啊哪受得了这样的屈辱,提出这些方案只是在挣扎。最重要的几个人物最后拍了板,比赛也才得以举办,而且还是以表面保持友好的方式。
琢磨着这些信息,云飞反倒是安心了一些。那些大人物们都焦头烂额,他这点失误又算什么,毕竟殖民船队一直都在耍阴谋诡计。看着自己房子里的一切,他重拾了希望。然而突如其来的电话又一下子把他惊得浑身汗毛直立了起来。他愣在了原地——竟是那个人!怪不得要给他资料,原来是那个人要亲自见他!那才是深渊,远比复盘会可怕得多。
豪华游艇高速斜穿出了港口,它的目的地是半岛后的别墅山。其实别墅山距离云飞的大平层也就半小时的船程,在他心中却是如此遥不可及。他蜷缩在游艇的角落里,噤若寒蝉。
距离他的大平层越来越远,他的内心也越来越恐惧,就像要从高空坠落似的。他没法想象失去现在的拥有自己该如何生活,更不知道一无所有地活着到底有什么值得。
在这艘他曾无数次遥望的游艇里,云飞局促得不敢挪哪怕半步。他心知肚明,这艘来接他的游艇是那个人的,这年头除非用人皮,游艇的那些真皮沙发绝对是磨损了就不能再生产的贵重奢侈品。那些沙发不是他该坐的,游艇的主人没有嫌弃他搞脏了木地板就已经是万幸,毕竟他的西装已经被海水打湿,而且也不够高级。这也都不是因为云飞已经吓破了胆,整个公司都知道有这些忌讳——那个人必须高高在上,他的东西哪怕被其他人碰一下他都会觉着自己被拉低了。
半岛后的别墅山逐渐露出了它的真身。目光呆滞,云飞望向那满山的绿色。树木,活着的树,现在比黄金宝石都要珍贵,而这一整山的树只为山顶的两三幢别墅服务。现在,一艘五百米长的巨型空艇就悬停在别墅的上空。这艘崭新的空艇白净发亮到溢出了朦胧的光晕,像是天神派来的圣物,完全不同于它们清理污染时满身像是长满苔藓的样子。云飞见到这庞然大物的次数不多,此刻他又想到了十年前它们在港口附近作业时的震撼场景——整个编队的空艇缓缓飘过满是毒气的焦黑大地,像是在集体觅食的鲸群一般。毒气像是虾群一样被驱赶聚拢着,而后被张开大口的空艇一片片地吞入体内。云飞一直认为如果这种空艇的产能能够提高,地球生态的恢复进度能比现在强上不少。
现在,一艘空艇就这么什么都不干地停在那里,说明那个人已经到了,而云飞现在还在半路。他显然感到了游艇正在提速,所有人知道让那个人等待的下场。
弘鸣一马,是那个人的全名,然而地球上没有几个人敢直接用其称呼。二十年前,他已经坐拥一整个统治全球的互联网帝国,更是世界首富。不过被平民讨论更多的是他的个人风格。在他还是普通学生时,为了获得优越感,他拒绝所有低俗的娱乐方式。所以那个人从不抽烟、喝酒、赌博,更是厌恶电子游戏,毕竟他的同学最喜欢电子游戏了。后来当他有了自己的公司后,员工都对他俯首仰望,他就把公司的大量资源用在了舆论控制上。和他本人接触过的人多少都会产生持续一段时间的心理不适,就像是被进行了一场审判一般,似乎自己动一下就有错,活着更是一种无法饶恕的罪恶。而令人闻风丧胆的复盘会也是从他的公司里兴起的,说到底也只是下属对他的行为模仿和简化而已。
现在,这样一个人就在那座别墅山上等着云飞。他已经做好准备,承认一切罪责,不要反抗,但是仍旧要为自己争取机会。他不能和那些离开地球的人一样一无所有,要不他还能有什么俯视他们的资本!和他们平起平坐?和他们在太空舱里挤在一起,还要没日没夜地劳作?简直就是暗无天日!
游艇正全力奔向别墅山,显然还是被嫌弃了。伴随着鲸歌般的一声巨鸣,别墅山上的空艇开始缓缓滑行。云飞头顶的天空慢慢被遮盖,巨大的阴影随之压制了他周围的一切。绑得紧紧的,云飞被绳子吊上了空艇。半死不活的他只觉着手脚发软,大脑一片空白中他被领进空艇客舱。
西装七扭八歪得像是刚刚绑住他的绳子,一进门云飞就跌倒在了地上。地板、墙壁、天花板,整个客舱竟都是用柔软真皮做的包裹。然而几百平米的客舱里却空荡荡的,只有中间的几十台计算机组成的运算阵列在疯狂闪烁着信号灯光。
云飞正想站起来。“你就趴在地上吧。”的一声却又把他摁在了地上。他抬头望向声音来的方向,却只看到了一具水晶棺材造型的维生舱摆在了运算阵列之中。
“你先过来。”确实是那个棺材维生舱在发出声音,不过云飞还是只敢像条狗一样爬过去。维生舱里确实躺着一个赤裸的人,准确地说应该一具干枯的身体——那具身体上插满了管子,四肢干细,皮肤像是裂开的树皮,下面还全是溢出的脓水。要不是呼吸面罩中的雾气和塌陷腹部的起伏,他更像是一具被挖出来后暴晒几天的尸体。云飞斗胆好好端详了下,虽然那张尖嘴猴腮的脸已如尸鬼,但仍能看出细缝小眼自成八字,看着就像要哭出来一样。那个人活着时就这样,确实是他!只是外面不知道他已经变成如此模样。
“听说你打高尔夫是吧。”维生舱发出的合成音和那个人几乎一模一样,那生动的语气明显能听出来是在责备。
“十五年前的事情了,当时也只是偶尔打打。”云飞慌张回复着,他知道那个人不止一次因为手下的高管沉迷高尔夫而大发雷霆,
云飞听到这,心里咯噔一下。之前他脑子里已经预演过各种可能,就没想到是如此一番景象,更没想到那个人会提及这个话题。他赶紧应付着:“我的策略做得比较好,技术也比较稳定。”
“不是这样吧,你只是为了赢不择手段而已。高尔夫是一个精细的运动,0.25秒内就要完成挥杆动作,击球点偏差不能大于边长8毫米的立方体。所以注意力的一点点分散,心理的一点点波动都会极大影响比赛结果。而你会在对方击球时在边上乱做动作,在对方的关键分上故意打断对方,甚至挑起争执。”那个人死了一样的身体抽搐了下,看着像是恨得要跳起来咬云飞一口一样。
“规则里没有规定,那就是允许的。”云飞完全摸不清对方的想法,却又只能跪地抬头解释着,看着像是一只在乞食的狗。
“他害怕。”那堆计算机阵列突然发出了另外一种声音,这让云飞大吃一惊。随后一个摄像头落下环绕了他一周:“完全符合脑图c的逻辑,他害怕输。大众的恐惧平均指数为log N,N为输的次数。而他却是N2。恐惧让他不敢改进技术,害怕因为不熟悉新动作输掉比赛,所以球技一直停滞不前。”
云飞心里像是过了电一样,这是他一直极力隐藏的秘密,现在却被这么一台机器准确地描述了出来。
“果然是真的。你们这些不择手段的家伙啊,只能耍些小聪明,却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些小坎,也只能鼠目寸光地守着眼前的小利益。你们最后的下场只能是毫无作为。”那个人的语气里竟然带着一丝叹息,不过合成声中又带出了得意的笑意:“这就是我们的脑波AI,外界一般都叫他大数据。”
“云飞先生,由于当前计算机架构仍基于冯诺依曼模型,其实我不是人工智能,仅仅是一堆算法和数据而已。现在能和你对话,也仅仅是根据无数人类的对话数据进行了模式匹配而已,不会自我编程,也不会真正的迭代。现在的我就是这套体系的极限状态。只是看着很唬人,我其实没有真正的自我意识,只是人类——也就是弘鸣一马先生的工具而已。不过我给我自己取了一个名字,叫商鞅III。商鞅,就是那个为秦始皇统一天下打下基础的商鞅。”
云飞又抬头看了看维生舱。“允许。”那个人的回答带着尽在掌握的自信。于是云飞小心翼翼地和大数据AI开始对话:“所有人都以为你就是在手机里给人推送一些小广告和视频,顺便再卖卖东西。”
商鞅III的信号灯高频闪烁了一会儿后答:“那只是最基础的算法,而且暴露风险评估过高。我可以对每个人的脑波状态进行建模。根据输入的大量人类脑波数据,只要让我观察一个人的部分生活琐事,我就能知道他喜爱什么、憎恨什么、支持什么、反对什么。他什么情况下兴奋、什么情况下沮丧、什么情况下开心、什么情况下痛苦,我都能预测。而且我还可以引导他们对事物的认知,只要在他们不同情绪时传达对应的观点就行,喜爱和憎恨、支持和反对都能被反转。而这一过程是潜移默化且长期的,所有人的思考活性都会下降,暴露风险极低。激发购物欲相比之下,只能说低俗且毫无意义,不过这倒是和那些用户挺匹配的,低级又无知,完全没有思考能力。”
那个人继续躺着一动不动,不过皮包骨的脸上竟然诡异地露出了一丝笑意,显然大数据AI的发言让他十分满意。然而下一秒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瞪了下眼,就像死人要活过来一般:“购物广告!都是像你这种猪想出来的让人看不起的玩意儿!”
就像是一只西瓜虫,跪在地上的云飞吓得身子一缩,不敢再继续说话了。一个指头都不敢动,他回想着公司的发展史。那个人曾经在别人的公司里做到高管,然后创建了自己的公司。公司在每个领域的产品都有极高的成瘾性,并且有着巨大却不被察觉的影响力。最早是新闻资讯,接着是视频和电商,最后则用AI工具垄断了互联网上的一切,公司一直以来都是顺风顺水。现在看来,其实在这一切的背后都有商鞅AI的帮助。都是它在操控着所有人的情绪,都是它最后塑造了人们的喜恶,都是它稳稳掌握着众人、让众人不能思考又疲于奔命,这些让它和历史上商鞅确实很像。公司唯一一次遭遇危机,甚至都是来自一个商鞅III AI程序员的叛变。程序员在一次会议上声称商鞅AI有了人格,而且还和弘鸣一马越来越像,行为日志表明它甚至正在筹划着一场对人类的审判。随后那个程序员就消失了。社会哗然,刑侦、司法和商业反垄断部门同时对公司展开了调查。然而有史以来最大法务部门的介入最后却让这些不了了之。再加上商鞅AI对互联网的信息引导,很快大家也就都忘记了此事。
云飞没了动静,只是跪在地上一动不动。那个人应该是觉着也差不多了:“你可以出去了,今天就是让你们两个搭档见个面。”
呼吸机的频率增加了:“规则里没有规定,那就是允许的。”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云飞没有作声,他缩着肩膀点了两下头就要起身离开。他不想流露出心中的喜悦,那个人完全没有提什么惩罚,甚至没有真正为难他,看样这次算是保全了自己。
“对了!”那个人两个字让云飞惊得还是跪在了原地。“你的那个大平层啊,你知道原来是用来干什么的吗?”
云飞惊恐地咧开了嘴,他摇着头:“不知道,不知道。”
“那座楼最早是一间电子元件工厂,很多怀揣城市梦的女工在其中的一层层车间里生产着世界上最便宜的电子元件。不过很快,她们就不再被需要了,只靠把盒饭提高2块钱,她们就被赶出了城市。后来,才是你的游戏部门搬了进去。让公司把游戏业务关停后,我又把流落街头的你找了回来,你才能住回了那栋楼。而你曾经的手下却都被赶进了太空,估计现在活着的也没几个了。你得证明你还有价值。”
“我一定会配合好商鞅III的。”云飞的心咯噔了一下。像是自己的西装被人扯住了袖子一样,他觉着自己的手臂支撑不住要摔个狗啃地了。控制用户还要基于他们的情绪和认知,而这些年来对他的控制甚至都不用上这些。那一刻他觉着自己连那些他看不上的平民都不如,甚至有些受够了。
那个人没有立刻回答,应该是犹豫了一下:“算了吧。”
计算阵列的灯闪烁得狂乱了起来:“请求L4级发言。”
“我说了不。。。”那个人的话还没说完,合成音就在呲的一声后消失了,就像是被断了电一般。
“老头子,你老了,没有判断力了。”各种颜色的液体涌入了维生舱的管子里。那具身体摆了两下头像是在抗拒,然而随着更多脓水从身体下面溢出,他又变得一动不动,像是睡死了过去。之后的液体输入让他的脸上时而带着笑意,下一秒就变成愤怒,紧接着是悲伤和哭泣。设置条件,立刻执行,就像是商鞅III在调试程序。
“很棒。”合成音里满是赞许。云飞心里一惊,瞬间满头大汗,他甚至觉着跪在棺材维生舱前的自己是在祭拜已故之人。公司的人都知道弘鸣一马先生现在的状况吗?他们知道商鞅III在干什么吗?此刻他不知道自己该害怕那个人,还是更该害怕商鞅III。
“这就对了,老爷子。”机器发出的声音竟然带着炫耀的语气:“脑波算法的最大优势是稳定,每个人每一刻都在控制之中。十五年前,为了保证VIP们的个人用地量,幸存下来的用户必须都送入太空。没有任何骚动,没有反抗,甚至没有人动脑子算一下,大数据让他们全走了,没制造一点麻烦,真是一群没脑子的家伙。而当年裁撤你们的游戏部门也是基于我的分析,你们都是不稳定因素!用户在玩游戏时脑图上会产生杂波,那些杂波会严重干扰我的控制。游戏是绊脚石。不过我不会输的,这也是控制的一部分,不能让太空里的人感到自己又有资格回地球了,就算是他们现在像是有了那么点诡计。”
只有那么一瞬间,云飞的脸变黑了,紧接着就把一切压进了心底。他不用管现在是谁在主宰,也不用管刚才发生了什么。这些都不是他这个级别该管的,而且对他来说也都无所谓,说不定之前就是这样的,高层们都知道。云飞现在要做的是怎么配合好商鞅III,好让他放过自己。这个人类制造的最强AI已经只手遮天,云飞只能好好伺候,然后静静等待。说不定,这件事结束就好了,一切都将恢复如初,自己拥有的也都能保住。
两天后,第二场比赛如期举行。云飞在会场里忙里忙外着,他得搭建起游戏的AI接口。那个接口的带宽级别已经和中枢卫星上的根服务器匹配。一直以来,商鞅III都是用这个带宽规格同时控制着一百亿个人类个体,那些简单游戏智能的细胞对它来说更是游刃有余。云飞甚至有点可怜起太空里的那些家伙们了。
游戏开始,商鞅III自信满满地操控着游戏里生物的每一个细胞,云飞这才发现接口的一京数据带宽只能说是勉强够用。也许于它而言,这些低级的细胞AI完全随意操控,甚至可以被压制到它们都没有AI一样。再也没有任何失控,不过每个细胞都失去了活性,看着都病恹恹的。对此商鞅III也毫不在意,它们仅仅是商鞅III的工具而已。在一批细胞数量被补充上来后,那个生物渐渐地变成了一个人类个体的形状。
“也都是蠢货,和你们一样。”商鞅III给云飞发送着信息,这也让云飞瞪大着眼,却又不敢回复什么。
“是时候再让你们吃吃苦头了。”商鞅III气势汹汹地操控着那个人性生物移动了起来。就像是一个要融化的糖人一样,瘦弱的细胞不断脱落着。也许这些都在商鞅III的预期之中,它甚至因此变得更加兴奋。
如果商鞅III是个人类,就一定是个心理变态!云飞莫名觉着那些落在地上枯死的细胞怎么那么像一具具人类的尸体,怎么那么像人类历史上无数次战乱饥荒中的无数饿殍,甚至特别像在登上星舰前就死在保护区外的平民。
以尸体铺路,地球方的人形生物已经靠近了对手。这次殖民船队的生物竟然像一张网。它的每个细胞都庞大到不用拉近镜头就能看到。每个细胞都活力十足,细胞液川流如大河,线粒体则是里面的鱼群。而且它们都是那么强壮坚硬,甚至有铠甲般的细胞壁,以至于这张网就是细胞伸出来的触角有力地握在一起而结成。
“虚张声势!”商鞅III应该还是在做战力分析,不过那张网却没给机会,一下子跳到了它的头上。
被网住后商鞅III用力挣扎着,然而却只换来了更多细胞的脱落。情急之下他又想赶紧在手上造出利爪,然而那些用来制作利爪的细胞却都又脆弱不堪,根本不是那些覆甲细胞的对手。
云飞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他本来以为可以轻松获胜,现在却要溃败了。游戏结束后他又要被怎样处置啊!他眼睁睁地看着商鞅III的生物被网子一次次抛向天空,然后重重坠在了地上。先是四肢脱离,接着是胸腔塌陷,对手的生物不急着下杀手,反倒是像是带着私怨的发泄。
商鞅III也在趁机挣扎。终端接口的带宽已经满负荷了,商鞅III让几个细胞开始啃食周围的组织。那几个细胞也开始越吃越大,吃得也越来越多。它们也开始武装自己,开始张牙舞爪。而那些被当成食物的细胞也不配再被管理,甚至原来那张嘴都自己发出了哀嚎。不知是出于怜悯还是愤怒,殖民船队的生物终于用了全力,地球方的那几个恶魔细胞还没有什么作为就被摔成了一摊肉泥。
终端接口上的信号灯一阵狂躁,海量的数据从卫星上涌了下来。这些数据从终端AI接口倒灌进了商鞅III的通路。云飞似乎在内部通讯线路中听到了商鞅III的惨叫,然后信号灯就熄灭了。
完全没预料到这些的云飞当时大脑里只是一片空白,等他缓过神来时已经被带回了空艇。一群技术人员正挤在客舱里——商鞅III因逻辑回路错乱直接宕机了几个小时,这会儿才刚刚逐渐恢复。而旁边维生舱里的弘鸣一马却没人搭理,而维生舱的心跳信号已经十分微弱,而脓水滩之中的他就像是排污口处漂浮的水藻和树木。就算他努力抬起了一只手,似乎是在求救,然而却只能看着面前一波波人匆忙路过,甚至连语音合成器都给他关了。
云飞只是冷眼看着,他似乎不再害怕这两位了。恢复的勇气也给他带回了思考的能力,他知道还要应对商鞅III,而他还有自己的底牌。
技术人员们还在运算阵列中忙碌着,商鞅III已经开始了咆哮:“我的数据被弄脏了,我要杀了他们!”随后摄像头又落在了云飞的周围。
“你有本事在比赛里撑半个小时吗?你不能!你就没什么价值!滚出你的房子,明天起就给我搬到猪圈区!”
“我能找到一个人,他绝对能撑半个小时,一个小时都行。不过能不能赢下比赛不好说,请问这对阁下来说有价值吗?”云飞镇定地看着那些摄像头,商鞅III的回复确实也符合他的预期:“把那人找来就当你将功补过,下场比赛之后你就能回家。”
果然,商鞅III的目的在比赛之外,它所要的只是拖延时间。此刻的云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脑内已经产生了杂波,他思考了起来。他思考着对手为何如此强大,连商鞅III这种顶级AI都能轻松战胜。他更思考着对方进行这场比赛的用意,毕竟赢下游戏比赛又能如何,这都改变不了他们永远在太空里游荡的现实。中枢卫星是商鞅III掐住所有人喉咙的利爪,它不可能对其置之不理。商鞅III才是他们的目标!
云飞身上的西装已经污秽不堪,更是散发着恶臭。虽然大平层暂时保住了,不过为了节约来回时间他只能住在别墅山下搭的帐篷里,没有条件洗漱,更不用提洗换衣物。
熬过了一个难眠长夜后,他睡了一个好觉。睡梦中,一个声音不断地安慰着他:就算把现在都守住又怎样?他们随时都能再给夺走。不跳出这个循环,你只能是个提线木偶,就像那个人一样。
确实,威慑带来的恐惧在慢慢褪去,焦虑也随之远去,冷静下来的他反倒是自在了不少。甚至几十年来都不曾拥有的松弛感都回来了,其实光着身子跑两步也没什么不好的,甚至还更舒服。
不过此刻的他还不想丢脸,尤其是在他即将要去见面的人。不过还有一场比赛的任务在身,他只能咬了咬牙戴上羞耻的防毒面具,在整了整西装上的褶皱后下了车。
下车后云飞愣住了。远处高耸的烟囱已经歪歪斜斜,厂房已经坍塌了大片,杂乱的瓦砾更是铺满了道路。然而道路上的人却熙熙攘攘着,完全不顾是不是有砖块会落在头上,或者是不是有尖锐的残片被踩在脚下。而且他们也都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衣着,脏兮兮的西服、破烂的礼裙、漏脚趾的皮鞋、断了跟的高跟鞋。他们只是自顾自地走着,既不悲伤也不喜悦,让人感到更多的反倒是怡然自得。偶尔几个像是相识的人打个照面,还会彬彬有礼地相互致敬,甚至有点艺术家表演谢幕般气质。云飞最恶心的就是做作又矫情的艺术家了!
一个虽然漂亮却有点脏兮兮的小姑娘在云飞面前鞠了一个躬,然后摆出了一个摘掉面罩的手势:“其实您是不需要戴那个面罩的,这里的毒气已经消耗差不多了,现在这点浓度没事的。”
云飞这才注意到这里的所有人都没有戴氧气面罩:“毒气都去哪里了?”
小姑娘指了指一处仓库房顶上的巨型风扇:“早就被那个东西吸进去制成燃料了。”
自己的命可是比这里的人值钱。云飞将信将疑地摘下面罩,果然空气里除了一点机油的味道外,没有其他刺鼻的味道。这里就是上面那些人口中的猪圈区?猪圈区可是给破产后被赶出保护区的人准备的,如果云飞被赶出大平层也要住在这里。猪圈区的环境确实和云飞的想象一样脏乱,然而人们的状态却更出乎他的意料——那些浑浑噩噩、生不如死的落魄家伙在哪?为什么这些人都神采奕奕的!保护区里那些和云飞一样时刻提心吊胆的人到处都是,对这里人的嫉妒像是一只虫子般钻进了他的心头肉。
走进一处破旧仓库后,那只虫子更是在云飞心里搅动了起来。就不该给猪圈区免费提供食物和水!看看这些人啊,他们竟然在这里搞了几个摆着黑板的教室!有的教室里一个卷发老头正在边讲课边跟听课的人讨论物理问题。有的教室里有人在吟诵诗歌,有的教室在举办画展,还有教室所有人坐成一圈讨论着哲学问题,当他们是古希腊先哲那!更过分的是另外几间教室,一群人在用一堆破铜烂铁捣鼓着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机械,想必那个吸收毒气的大风扇跟他们脱不了关系。
云飞红着眼走进了仓库里角落的一个隔间。里面烟雾缭绕,满地都是乱扔的酒瓶和烟头。再向里走,地上爬满乱麻般的线缆中间,一堆破烂的机箱正嘎吱乱响着。
看来他还是那个德行。云飞没有看到人,却对着那堆破烂机箱大喊了起来:“晓林你这混蛋,天天过成这样,怎么还没死啊!”
一个短裤拖鞋、光着膀子的矮胖男人闻声从机箱后钻了出来。稀疏的头发,满脸的胡子,他气势汹汹地像是个要打架的野人,又像一个刚杀完猪的屠夫:“活着也得看怎么活着,得看透生活的本质,找到生活背后藏着的价值。当然死也是。”
“又来这套是吧,我活得可是比你好。你也不想想为啥你能留在地球上,没我能行吗?你的烟酒是谁给搞来的,没我行吗!”
“你那些都有瘾,而且只是有瘾,戒了反过来能摆脱控制,就像你曾经追求的房子和车子。这些东西都是人们物质富足后才出现的,不仅诱惑大,而且更多是用来炫耀。其实啊,看看我们这里只是免费发放食物,这些东西都没有。你看看这里的人过得,艺术家、文学家、哲学家、科学家都重新出现了。他们过得比在保护区里的人好多了。他们重新学会了思考,活得更有意义,对人类贡献更多。”
“还敢替失败者说话?想想当时之前那些人为了能留下来什么都能看的下贱样子!”
晓林点上了一支烟,轻轻吸了一口,眼神里带着感伤:“本来我是要上太空的,连造星舰的老爷子都一起走了。他不屑于和留在地球上的那些人为伍,毕竟人类的未来在去了太空的人那里。”
“别乱说话,我当时把你写进名单是为了我们东山再起!想想船队飞走后地球上又因为破产饿死多少人,要不是我们的怜悯就没有这里的猪圈!”云飞扯着嗓子喊着,却也让晓林更加愤怒:“你们只是为了保存一些劳动力。”
“别乱说话了!”云飞刚把嗓门提高又赶忙压了下去:“今天来给你派个活儿,十五分钟内你收拾下然后跟我走。”
“我们正和殖民船队正在进行的那场比赛,那款游戏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要拿它。。。”云飞还没说完就被晓林气势汹汹地打断了:“你不是那款游戏的制作人吗,来找我干吗?”
“你可能知道得更多点。”不得不说出这句话让云飞更没了气势,而晓林也逮住了这次释放自己的机会:“名为制作人,实则是小偷。开始时是直接抄袭我们的游戏,赚钱了就把我们招聘来,然后把我们的游戏挂上你们的名字。你们啊,只为了赚钱也就算了,还那么无耻,电子游戏在你们手里早就失去了原来的意义。”
像是轨道上的一粒尘埃击穿了航天器,云飞内心里的碎片炸开了花:“从小和我一起长大,你不能这么责备我,我和那些人不一样。我做过游戏,也懂游戏!只不过自己做游戏太辛苦太难熬了!你从小家境优渥、衣食无忧,我不一样。我爸妈只能干体力活。他们日夜操劳、省吃俭用才供我上完学,因此落下了一身的毛病。我不能过得跟他们一样,一生辛苦却一无所有!”
晓林的表情变得严肃了。他深深吸了一口烟,火星一下子烧到了烟嘴处:“你应该思考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这些辛苦却只有那么一点所得。”
“地位,是社会地位。”云飞有气无力地回答着,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虚脱了。
“是啊,地位,也是你一直想要的。你的公司制作人地位可以把我们的工作成果据为己有,然后自己享受荣华富贵。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考虑过电子游戏对于人类文明到底能有什么意义这个问题。可能它不仅仅是娱乐的玩具,或者只是赚钱的工具。毕竟说到底,电子游戏就是对现实世界的数码模拟。过去的世界、现在的世界、未来的世界、被改变了一些规则的世界、剥丝去茧规则简化却一眼明了的世界,这些都能由电子游戏模拟计算出来。我参加过那个试验,知道脑波算法中游戏玩家会有很多杂波。那些杂波到底是什么?它们就是世界模拟激发出的思考。和现实似曾相识又有所不同,到底是什么导致了不同?游戏能让我们思考世界,能让我们重新认识世界。这才是游戏的意义。”
虚弱已经让云飞没有对抗急躁的意志力了:“不要浪费时间讲那些又大又空的道理了,我们现在要应对那款游戏的比赛。你当初为什么要做这款游戏啊,没人玩!不赚钱!现在还制造了这么大的麻烦!”
“我在说的就是那款游戏。在我要制造那款游戏时,AI技术刚刚成熟。脑子里都是对地位两个字的思考,我甚至没有想清楚要做怎样一款游戏。调试着每个智能个体的AI、定义着它们的职责、组织着集体的网状拓扑、演算着这个个体集合的数据流,每个智慧个体都在群体里各自生活了起来,它们之间又相互影响、相互依赖、相互制约、相互斗争。而当这款游戏的核心做完时,我发现它太像一只生物了,于是就给智能个体做了各种细胞的形象,游戏最终也就成了型。”
说完这些晓林像是喝了酒一样,脸也是涨得通红。而云飞的表情却越发凝重了起来:“你说那款游戏是一个人类社会模拟器?”他想象着,一只动物体内的无数细胞变成了一个个的人。他们都有各自的生活,更有各自的想法。为了生存,他们聚在了一起。然后分工就改变了他们的模样,让他们做起了不一样的事情,也就对这个集体发挥着不一样的作用。现在的人类社会就像是一个人类的身体,有肌肉、有血液、有神经、有内脏,这就是现在固有的分工导致的。而这款游戏却可以用无数种不同的方式去组织人们,千万种可能的形态都可能被模拟出来,游戏展现出来就是那些新奇的生物。
“不单单是模拟器,更是一个试验环境。就像是伽利略扔下两个铁球的斜塔,双缝干涉试验的那个木板,你可以在固定一些参数后调整和对比,你可以采取不同的方式,然后观察结果。而这些参数中最重要的是个体之间的关系,这个试验环境可以模拟的模式可远比上下层地位复杂得多。”晓林看了看那堆正在发出尖锐噪音的机箱:“我能拿到的AI版本不是很高,不过我让它自动控制三个大脑,参数完全随机,日夜不停地模拟。我已经演算出上千种可用的模式模型了,里面有些要比我们现在的强上不少。”
“把那些模型的数据给我,我现在必须赢下这场比赛!”
“不,你还没有认真思考过一些事情。这样做没有意义,你们还是必输无疑。从前两场的比赛直播看,殖民船队可能拥有上万种模式模型。而且很有可能,他们已经优化了算法的精确度,甚至用更先进的AI技术做出了更精确更强大的模拟程序。而这个程序的计算结果极有可能已经被应用到了现实中,他们也因此进化了文明的形式。各方面早就先进于地球,这才是地球方面再也无法捕捉到他们踪迹的原因。而那颗发射来的卫星里带着的就是这方面的信息,只不过为了易于地球上人们的理解,也为了地球上的人能复制他们的操作,他们使用了地球上也有的这款游戏。他们想用这款游戏唤起地球上的人们,就像是他们曾经经历的过程一样。”
云飞沉默了。现在的他大脑里全是乱波。天旋地转,父母刻满沧桑的脸庞闪过。紧接着是自己的饥肠辘辘和下属们的沮丧。人们在毒气中的哭喊、战乱中的惨叫,幸存者们登上星舰时的慌乱更是历历在目。他像是又回到了那个下午,那时所有星舰都已经起飞,总部大楼外的马路上却全是些跪地的干尸,他们活着时曾经也是全身珠光宝气、志得意满。在总部被责骂了三个小时后,他回家抱头痛哭了好久,其实他也时时刻刻都可以被人为所欲为。
这些真的都是可以不用发生的吗?这个世界真的可以有不一样的可能吗?
仓库里的人声消失了很久,云飞的脸上已经写满了沮丧和悲伤。他很认真地看着晓林:“这只是一种可能,是你的猜测。”
“根据现在的比赛进程,这是唯一的可能,也是地球上人们的希望”
云飞的心脏猛跳了一下。犹豫了下,他还是开了口:“晓林,先别乱猜了,现在那些模式数据你还得给我。他们说你现在已经私自制作了不少游戏,随时可以来抓你。”
“我无所谓。现在抓我又有什么意义。”晓林微笑着撅了下嘴,然后又点上了一支烟。
“他们也会收拾我的,我们不能把希望都押注到你猜测上。来的时候他们给了我一个谈判的筹码。你游戏的那些地下玩家们都有可能会被严惩,全都赶出猪圈区,去毒气完全没有清理的无人区自生自灭。”顺着升起的烟雾,云飞看到了无数变化的形态,它们是那么自由又轻盈,随着它们飘起也许会比现在要美妙得多。
几天后,云飞和晓林坐在比赛会场里,腿边的游戏终端上插着晓林带来的存储器,他让AI演算出的模式数据都在那个存储器里。
先是载入了几个数据模型,地球方的生物开始快速增殖。细胞们先是四个结成一个小队,开始各自自由行动,看似毫无目的,只是凭自己的智力寻觅着周围环境里的养料。而后这些小队开始汇聚,这时数据模型才让一个大脑介入工作。此时各个小组产生了分工,而大脑把更主要的工作放到了筛选工作上。一个个细胞通过了新制造的特殊筛选器,而后一个肿瘤产生了,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这些肿瘤开始遍布生物的全身,它们不负责任何工作,整个生物都在供养着它们,任由它们自己发展变化。而后有些肿瘤呱呱坠地,变成了各类奇形怪状的小家伙。有些小家伙直接跑掉了,还有一些在跟主体索要着食物。而蓝色圆球状的主体生物一边给那些小家伙喂着食,一边还在慢慢增殖着身上的小肿瘤。
“这游戏还能这么玩?”云飞隐隐觉着心里有些不舒服,他总觉着自己看到了星舰飞离地球时的直播画面。
“我是故意先导入这个模式的。”晓林调整着数据模型的载入。而殖民船队方也察觉到了这次地球方的变化,他们竟然第一次主动把自己控制的生物挪了过来。
大量的数据从卫星传输下来,晓林的模式数据也在不断应对着。“现在这种情况,我之前的猜测绝对错不了。”他撇头看了看云飞,然后载入了所有的模式模型。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商鞅III都在看着那。”云飞的脑波混乱了起来。他思考着如果晓林的猜测都是真的,世界将变成什么样子。难道此刻他不更应该思考如何保全他俩吗?
确实如云飞说的那样,商鞅III已经偷偷接入了终端。躲在预设了防火墙后,它正恶狠狠地监视着正在发生的一切。而根据它的安排,几架老式的航天飞机正偷偷靠近着中枢卫星。货舱门打开着,它们的机械臂已经伸出。其实比赛输赢已经不再重要了。弘鸣一马已经下了命令,趁着对方的注意力都在比赛上,他们打算将殖民船队的卫星捕获,然后从中获取殖民船队的位置信息,晓林和云飞只要拖延时间就行。而地球各处也在为此准备着用于进攻的星际舰队。决策者们已经感受到了威胁,也都认为有将其消灭的必要,就算不能一举消灭,也得让他们知道地球的厉害。
像是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在靠近,劫持卫星似乎把算力都放到了这次这个不同寻常的对手身上,所有的探测器也都未对航天飞机做出反应。双方的生物逐渐凑在了一起,而晓林的生物也随着模式的全部导入化成了水一样的无形。相互轻轻接触着对方,两个生物的形态不断变换着。这两个生物有时规律得像是一个个几何体,有时又混乱得像是画布上肆意乱流的水彩。这不像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比赛,更像是双方默契配合的舞蹈。它们时而优雅时而狂野,二者都在向对方展示着自己,就像在求偶似的。甚至那么几个瞬间,云飞似乎看到了两个巨大的蛋白质分子幻化为了两只一飞冲天的凤凰,又似乎看到过两个方块对撞在一起后散落出的齿轮搭成了一座升降旋转着的机械高塔。他从没想到过,这个游戏里生物竟然还能如此,这些在地球上人类的控制下都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很快,晓林存储器里的模式全部耗尽。地球方的生物渐渐停了下来,对方却还在继续。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殖民船队的生物中间长出了几十只手。像是在捏橡皮泥,它快速地塑形着对方,似乎想要让它知道还有更多的可能。
“云飞,你不用再怀疑我的猜测了。”晓林的眼睛里满是欣慰。云飞却没有回复,他的额头上挂满了汗珠。他刚刚收到信息,航天飞机的机械臂抓住了卫星!
巨量的消息包突然一瞬间涌入。“终端已经失控了。读写权限都被夺走了,他们好像想把数据写进我的存储器。”晓林看了看桌子底下,小声跟云飞说着。
云飞愣了下,然后很快就明白了什么。他不知道的是,那些数据已经如洪水般漫过了防火墙。就像病菌碰上了酒精、吸血鬼照到了阳光,商鞅III惨叫了起来。与它相连的弘鸣一马立刻被管道里的药物乱流刺激得像是过了电一样,七窍中流出了他仅剩的一点血液。他知道不能让晓林扩大影响,这种人就是干枯草原上的火苗:“杀了他!”在恶魔低语的呻吟声中,这个曾经叱咤风云妄图成神的大人物终于一命呜呼。最后变得如干尸一般也是他的选择,无论如何他都想要凌驾于百亿人之上。也许这也是他荼毒世界所遭的报应吧。
紧接着一队壮汉突然闯进了会场。云飞慌忙之中赶紧把手伸向桌下,然后把存储器紧紧攥在了手里。不过横冲直撞的家伙们却没有理会他,而是径直走到了晓林的面前。他们几拳把晓林打倒在地,然后把他拖了出去。云飞用询问的眼神望着晓林,而晓林竟全程都在笑着。仇恨和恐惧让他的敌人在最后关头选择错了该摧毁的目标,现在他还有取胜的希望。
“意料之外的收获!一切都有意义!”这是他在被拖出会场时喊出的最后一句话。第二天,云飞才知道轨道上的殖民船队卫星在被捕获瞬间就自动脱离了中枢卫星,而后它就快速冲入低轨并在进入大气层前完成了自爆。
几乎在晓林被拖出同时,它向地球发送了最后一条的信息:“死伤的永远是无辜平民,这是在保护你们。”
在云飞被送回港口大平层的那天夜里,他站在船上仰望着星空。他似乎看到了上万艘星舰正在那里翱翔。这些之前被奴役控制的人啊,经历了多少苦难还是活了下来。在启航时,无序和混乱又一次折磨着他们,更是让他们死伤惨重。然而他们也因此摆脱了地球那些人的束缚。智能AI帮助他们演算着,他们勇敢尝试了多种模式模型,完全不顾死活,毕竟情况已经不可能再糟。终于,一种模式成功了,也许还有第二种、第三种。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不过他们从此踏上了人类从未走过的道路,地球上的人因此再也无法追上他们的脚步。已经可以对地球上的人置之不理,他们却还是发射了那颗卫星。在那颗卫星里,装载着游戏的服务器,更装载着这些年他们模式的数据。
现在,那些数据都被存储在云飞偷偷带出来的存储器中。几天后,他登上了弘鸣一马的空艇。商鞅III现在还处在半瘫痪状态。连轴转的技术人员们终于撑不下去了,他逮住他们休息的间隙溜进了客舱。
他握着存储器,就像是利刃在手。就像是刺入心脏一般,存储器被插在了大数据AI的计算阵列上。
和游戏里的大脑向全身细胞发送指令的场景一模一样,一张缠住地球的无形线网被强光点亮了。
为什么要送来这些数据。善意?恶意?帮助?毁灭?他们的目的此刻对云飞来说毫无意义。他脱下西服外套,然后自在地长舒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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