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18日,我接到了祖父的死讯,x市老家的护工联系到了我,向我传达了这一不幸的消息。
在二十余年的疯癫和癔症折磨下,老人终于走完了这坎坷折磨的一生。
自那次考古后,唯一幸存下来的祖父便逐渐陷入了癫狂,他曾居住的小屋内,装饰着的仿古壁画、木雕泥塑的佛像与他亲手誊写的佛经都被他砸地粉碎。
并非是子孙不孝,在亲族面前,祖父总是会充满攻击性,歇斯底里地驱赶所有想要靠近他的子孙们。
“最近两天,您的祖父似乎恢复了些神智,他开始主动跟我讲些话,并且老人急切地想要回老家看看。”
“我都给他准备好了车,老家离这儿挺远呢,四十多公里……就在池塘边,您的祖父就那么倒了下去……是了,医生应该通知了您,是死于心梗。”
我连夜赶回了x市……我是祖父最后留在世上的血脉,我有不得不回去的理由。
而且,我急需继承祖父的遗产,独自一人在外打拼真的很难,工作室周转困难,我需要一笔资金来缓解当下的困境。
令人遗憾的是,祖父并没有留下什么有价值的遗物,他唯一值得继承的东西,只有位于x市郊区的一套居民楼,作为他为考古贡献了半生的证明,房子位置非常偏僻,想要卖出去并不容易。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我拿出了护工给我的钥匙,再次站在这充满童年回忆的地方。
充满了锈迹的锁头传来嘎吱的机械声,二十余年未曾有人踏足此地。
我还记得摆在客厅中央的饭桌,祖母总是害怕我因为看电视吃不饱饭,所以总让我背对着电视吃饭。
屋内的一切都蒙上了厚厚的灰尘,铁质的玻璃窗已经锈的面目全非了,玻璃看上去摇摇欲坠。窗边的地上因为常年积水,已经开始长上绿色的青苔。
时光在这片空间内仿佛是停止了一切的流动,皮质沙发尚未开裂,依旧述说着祖母年轻时候的爱情,书柜是在祖父的癔症下唯一幸存的收藏,《华严经》、《杂阿含经》静静地陈列着。 老旧的黑白电视上,一座约莫手掌大小的天女像静静伫立着,默然无语,见证着这个家的兴衰。
不过我不记得她了……在我的印象中,没有这一尊木雕。疯病发作的时候,没有人敢接近他。祖父应该早就砸碎了所有的泥塑木雕。
略有些失望,我打算离开这里,安葬完祖父后就得回到Y市,现实的生活压得我喘不过气,哪怕非常怀念过去,活着的人也要向前看。
路过祖父书房的时候,我还是没能忍住好奇,打开了那道门。
到处都是已经发霉碎纸屑,七零八落的木雕混合着破碎的陶俑散落一地,看来这里并没能逃过一劫。看起来,这里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一本明显有过拼接痕迹的笔记本引起了我的注意,以及旁边一个小小的布包。
我记得这个布包,祖父一旦出差必定会带上它,我知道祖母每次都会在布包的夹层中塞上一个水壶和两块干粮。
也是因为这个习惯,祖父成了二十余年前那场考古事故的唯一幸存者。
黄昏的居民楼万籁俱寂,我将手伸向布包,不知为何,我能听清自己的心跳声在加速。
水壶内空空如也,我打算将它和祖父的遗体放在一起,这是他前半生的见证。
摸到包内的其他东西的时候,却是让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那个沉甸甸的东西,露出一角,是令人炫目的金色。
一件出现在考古队员包内的金器,大脑仅仅是略微地思考后,便是令人窒息的狂喜。
我意识到,它将切实地改变我的一生……而它确实做到了。
他的同事都死在了他的前面,曾经的考古研究院也早已解散。葬礼上没有多少人,护工对祖父反而是有一种说不清的亲切,他哭的很厉害。
名为“拓跋寿”的人生就这样结束了,连记得他的人都不剩下了几个。只是,对于饱受癔症折磨的祖父来说,死亡反而是一种幸福。
目送面带解脱微笑的祖父遗体下葬,我匆匆赶回了Y市,托朋友将金器卖掉,我总算是渡过了眼前的危机。
直到朋友的一通电话,电话那头却不是朋友的声音,而是一个少女的,她就是金器的买家。
买家出手非常阔绰,一件金器几乎能买下我整间工作室,只是,她有一个请求,这件金器本该是一套……十二件,暗合生生不息、轮回天生之理。
她想要拿到这一套完整的器物,而她开出的价格,足够我下半生过上想要的生活。
而我在那本拼凑起来的笔记中,找到了这套金器的下落。那本笔记的字迹非常凌乱,我几乎没法完整地阅读,只有关于金器的线索能够勉强识别出来。
那个地方汉语翻译为“歌乐天”——我的祖父所在考古队几乎全军覆没的地方。
“尊敬的小姐,我非常遗憾,我也不清楚其他东西到底在哪儿……实在是爱莫能助”
电话的另外一头没有回答,只是传来了摄人心魄的轻笑声。
我的直觉告诉我,祖父二十余人的专业考古队全军覆没的地方,不是我一个没有任何专业知识的普通人能去的。
但我回到家,迎上了女友的目光,我还是妥协了,我想要让她过上最好的生活,这个险值得冒。
当我坐在飞机上的时候,我依旧在回味那个笑声,和其背后代表的齐天鸿运……
神秘的“歌乐天”坐落在群山之中,笔记中只有大概的位置,我只能尝试着根据笔记的指引来到祖父他们当年获得补给的村落,目的地离机场非常远,我需要乘坐大巴离开市区,穿越茫茫的戈壁滩。
百无聊赖的我随手翻起了车上的杂志,边远地区的巴士都这样,路途遥远,乘客往往无事可做,贴心的客运公司往往会放上一些当地的出版物或者杂志以供乘客阅读,这些杂志上经常印有本地特产的广告,藏着当地人致富的小小心思。
一包杂志就那么挂在前排座位上,其中一本引起了我的注意——《北魏太武帝灭佛源流考》
太武帝拓跋焘,文治武功都算的上贤明,不过最引得后人瞩目的,还是他关于灭佛的政令。史书上所言,沙门不孝父母,不事生产,寺内广积香火,灾年不肯赈济灾民,藏污纳垢,太延四年推行还俗令,逐渐演变成为灭佛行动。 令人疑惑的是,推行灭佛令后仅仅数年,他和他的丞相相继暴毙。
书里推测,他的行为激怒了某个神佛,于是降下灾祸,丞相被腰斩,武帝遇刺身亡。实际上,史书上对丞相和武帝的死因推测也多有疑义。
轻笑着摇了摇头,我将这无稽的猜想抛诸脑后,就算是那又能怎样呢。
当我的脚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冥冥之中,我感觉到了我和这片土地的联系,在群山的深处中,传说中欲界第六,掌管飨宴与音律的歌乐天,在呼唤着我。
“1985年7月11日,当我们到达这里的时候,前期考察中提到的村落已经破败不堪,我们想在这里获得补给将会非常困难,该死的,前期考察的审核究竟是谁在负责。考察如果继续进行,这种意外情况会增加本队队员遭遇伤害的风险。我必须相上级作出报告,申请中止这次行动。”
“1985年7月12日,我将不得不向我的队员们转达这一不幸的消息,我们的考察工作需要继续进行。根据电台的回复,此地八月将有恶劣天气,如果中断此次行动,那么下一次对此地考察将会无限期延期。我决定执行上级的命令,因为我对大山传说中的圣地也颇感好奇。”
“1985年7月14日,不少人开始向着这村里的天女雕像祈祷,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如果我们不能坚持理性,将思绪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佛之上,我们又如何战胜险恶的自然呢。”
祖父的笔记中并没有关于这个村落的记载,不过我在这里,找到了一台废弃的电台,电台上有X市联合考古队的金属铭牌,铝制的铭牌上覆满了厚厚的氧化物,时光在其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但是令人奇怪的是,电台内部空空如也。并非是因为锈蚀和磨损造成的损坏,这部无线电台从一开始,内部就什么也没有,只是一具空壳。
许是用以纪念或者留给后来人的标记吧,我脑海中冒出了这个念头,让我忽略掉了这个细节。
“1985年7月15日,我们似乎被困在了大山中,物资消耗的速度比我想象中更快,而我对此束手无策,电台发回的消息只有让我们前进,再前进的无意义话语,究竟是哪个蠢货在所里指挥?我的两个表兄的癔症越来越严重,他们每天双手合十,向着西边大山跪拜长达两个小时,其他队员也不同程度地产生了幻觉。可能是此地的磁场异常影响了他们,我尚能保持清醒。不过,我的直觉告诉我,传说中的圣地就在西边,他们跪拜的地方。”
“回去的路因为磁场影响已经迷失了,那我们就唯有继续前进,摆脱影响。我会带他们出去的。”
我很快就后悔了,七月的天气即使没有烈日当空,午后逐渐上升的气温也令我的精神遭遇了巨大的折磨,几天前的暴雨让山路异常难走,我数次滑倒,腿上肩上手臂上到处都是擦破的血痕。
我几乎一度想要放弃,然而内心中却始终有着呼唤在引导着我前进。此时我脑海中浮现的是女友的脸……
等等,女友?这么多年,我不是一直都是独身在Y市打拼吗?
汗水从我的额间、从我的背上流了下来……一个不注意,我又滑倒了,剧烈的疼痛让我清醒了不少。
“这该死的天气。”闷热与疲惫交困之下,我竟然短暂地出现了幻觉,好在我记起来了,我近期确实是恋爱了,女友很漂亮,她的过去也很凄苦,经常吃不饱饭。
“1985年7月19日,兜兜转转好几天,我们终于走完了当地人口中半天就能到达的圣地,奇怪的是,当地人虽然称此地为圣地,却对此地讳莫如深。无论我们花多少钱,也不肯为我们作向导。”
“看来他们所谓的圣地,其实是一座禅院,看风格像是南北朝时期的建筑,距今千余年,保存完好。”
“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我得向上级汇报我们的发现,做好标记,这样的寺院内存有的古籍雕塑一定不少,最重要的是,禅院内的池塘中稀稀落落地长着几株莲花,这意味着我们的淡水和食物都能得到补充。感谢上天。”
“两位表兄的吃相稍显难看,我倒是不要紧,我吃干粮还能坚持一段时间,让队员们吃点新鲜食物也不错。”
随后事情进展顺利到让我不敢相信,祖父一行人的脚印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失,循着他们的足迹,我看到了远处山腰上的古刹。
登山鞋踩在落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打破了这无数年的寂静,这里再次迎来了陌生的客人,或者说……归家的旅人。
我的内心在此时获得了永恒的宁静,身体的疼痛、因闷热天气而烦躁的心灵都随着我拾阶而上远离了我。
“1985年7月20日,莲子已经成熟了,池塘的水也很干净,看起来是从山中引流到此,获得补充的队员们也恢复了理智,不再整天疯癫地跪拜祈祷,看起来果真是磁场影响了他们的精神。只不过,他们表现的太过平静了,这本该是巨大的考古成就,我们历经万难的奖励。”
“我从未见过如此宏伟的壁画,禅院后山的一整块山壁上铺满了巨幅的壁画,它们好像是昨天绘成,红色的部分仿佛滴出血来。”
“壁画内辩才天女反弹琵琶,又有吉祥天女伴着天籁游于空中,双臂反曲,献上乐舞,衣袂飘飘,系带随风而动。”
“莲花池周围有十二座塔与十二座佛像,佛像尽皆断头,我在其中一座塔里找到了一枚金色的索环,我决定将它带回研究所,其上雕刻的魏碑文证实了我的猜想。”
“院内还有大量古籍,这些古籍的价值难以估量,我们决定先翻译一部分,在恶劣天气到来之前启程,将其带回。”
十二座古塔与断头的佛像就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古塔内偶见金色光泽,我清晰的知道,那就是属于我的一场造化。
没有丝毫犹豫,我将十一件各式的金器装进了事先准备好的丝绒盒中,它们穿越了数千年时光,夕阳之下,红色的丝绒上熠熠生辉。
“1985年7月21日,翻译工作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我猜的没错,这是武帝灭佛时幸存下来的古刹。”
“古籍内容是关于佛经中欲界六天的存在们,祂们看似天女,实则是佛敌——魔的侧面,依靠着人的智慧为生,寄生在人的精神内,蛊惑众生,挑起混乱与战争,届时,十二位天魔王将带着祂们的族裔享受飨宴。”
“祂们将从污秽中复生,以极乐的幻象诱惑人们,以人的血肉为养料繁育,将人类奴役万年又万年。”
“尽是一些无稽之谈,不过对沙门神话体系的研究却是非常有帮助。沙门典籍中很少正面描述佛敌之形象。描述为妙龄女子或天女的则更是少之又少。”
一夜之间,池中的莲花便疯长了起来,不过这和我没有多少关系,我踏上了回家的旅程。
泼天的富贵还在等着我呢,我难得地笑了起来,仿佛重担被卸下。
“1985年7月25日,我逃出了那个该死的地方,所有人都疯了。两位表兄仅仅是为壁画上吉祥天女与辩才天女两位的美貌起了争执,随后便拳脚相向,等其他队员发现的时候,已经有一位倒在了血泊之中。鲜血染红了半片池塘。”
“随后的日子里,一点点小小的摩擦,就会升级成不可估量的斗殴,我的队员们开始用尽一切手段来伤害他人,而我对此束手无策,我的手臂在一次阻拦斗殴中脱臼,腕骨应该是骨折了。”
“我逃离了那里,古籍中所言的或许是真的。我开始产生幻觉……能保持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当我握住索环的时候,我能感到我的思绪又回到了我的脑海里……等等,你们为什么要拿走它?”
回到Y市,我迫不及待地卖掉了这趟旅程的收获,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找到了这些金器,我翻遍了院内的房间,一无所获,没有其他有价值的东西。
五天前其他金器就都卖掉了,应买家要求,她留下了一个金色圆环,说是过几天自己来取。
百无聊赖的我在书房内把玩着手中的金质圆环。手机传来短信提示音,显示我的房租已经拖欠了两个月,信用卡也逾期了两个月了,余额不足扣款。
可笑,我卖掉这些古物,获得的财富是这些人难以想象的。
十二件金器外形都有所不同,不过上门雕刻的文字倒是同一风格的,看起来是同时代的物品。
祖父留下的笔记就在旁边,我随意地翻着,我惊讶地发现,往日间看不懂的笔迹,如今却是正楷印在我的视网膜上,整本笔记都是正楷写成的,好像那些潦草到看不清晰的字迹从来就不存在。
我因为恐惧,本能地想要离开那本笔记,因重心不稳而向后倒了下去,一直在怀里的那尊天女木雕掉了出来,我看着天女的脸,瞳孔不住的收缩。
熟悉地高跟鞋声哒哒地从门外传来,我听到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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