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使得《迷宫饭》显得如此特别?是因为在地下城却尤其关注“吃”的特殊主题,是莱欧斯等角色身上的魅力,还是其严谨的世界观设定和剧情发展?或许有趣可以使一部作品优秀,但深刻才能使一部作品伟大,《迷宫饭》的有趣则往往使人忽视了它的深刻。这深刻绝不仅仅是关心生态、健康饮食、生命伟大等等陈词滥调的说教,其实任何一家企业的广告都会告诉我们这些(并且暗示只要购买他们的产品就能做到了)。
按照本文征候阅读式的强行理解,《迷宫饭》中的莱欧斯和翼狮恰好代表了马克思主义的和资本主义的自然观,并且它试图描绘一种合理地调节人与自然之间物质变换的态度,或许可以称之为“饮食唯物主义”。
在亚里士多德看来,“一切动物生平的全部兴趣”就集中在生殖与饮食。《迷宫饭》自第一话就通过“吃”暗示了对自然、生态问题的一般态度,也是作品的观点核心:“不分地位高低,只有吃与被吃;不停地吃,这正是生命的特权。”
但哲学似乎一直不太理解饮食本身,毕竟如黑格尔会认为吃代表了一种对感性事物的绝望。他认为,动物“不是把感性事物当作一种自在存在,对其无动于衷,而是对这些实在事物感到绝望,完全确信这是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于是不由分说地扑将过来,将其撕咬、吞噬。”整个自然界宣扬的就是感性事物本身的虚无。而思想是不需要吃的,“它供给它自己的营养食物”。
但是,黑格尔这样的态度多少显得有些虚伪。哲学家在用餐时难道充满了对那些作为饮食的感性事物的绝望吗?或许黑格尔的以下言论更能表明他对饮食的态度:“我们的咖啡壶已经流出美味可口、沁人心脾的褐色细流了,因为我们不再需要代用品,有了督导收入,可以买到真正的爪哇咖啡了……”显然,即使是那马背上的世界精神下令将大陆封锁,黑格尔仍然会心怀不满于“用菊苣根来替代咖啡”。这种不满是否恰好揭示了感性事物实际上还是能够被当做某种自在存在,它所带来的也可以是满足而非绝望?费尔巴哈由此批判黑格尔在吃的实践、在“饮食的立场”上犯了错误:“我之所以存在,决不是靠语言的或逻辑的食粮——自在的食粮——而永远只是靠这种食粮——依靠这种‘不可言说’的东西。”因为生物作为感性的实体,需要有它以外的东西才能存在,“需要有动植物的食料才能吃”——需要对象性的自然存在物。
从而,如马克思所指出的,费尔巴哈“把基于自身并且积极地以自身为根据的肯定的东西同自称是绝对肯定的东西的那个否定的否定对立起来”。在《巴黎手稿》中,马克思认为“人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他的自然力、生命力就体现为欲望。人类欲望的对象是外在于人的,这一点同样通过饮食被加以说明:“饥饿是自然的需要;因此,为了使自身得到满足,使自身解除饥饿,它需要自身之外的自然界,自身之外的对象。”更关键的一步在于从感性对象推进到感性活动,也即指出饥饿的表现与解决不是通过思考,而通过吃、通过作为对象性活动的饮食实现。
类似地,《迷宫饭》将吃这一对象性活动作为理解生命的切入点。饮食维系生命的活动,赋予生命以力量;生命需要吃才能生存,而生命如果被吃也就失去了自身。《迷宫饭》中灵魂的设定似乎更多是为了剧情的需要和说明的便利,因为身体才是生命以及人的自我的真正标志,灵魂只是表明身体之材料曾经属于某一生物的记号,是通过魔法强行束缚在身体上来禁止它的死亡。只要身体完好,生命就还能保持,失去身体的幽灵便会慢慢失去自我。但是身体作为物却没有死亡可言,如果它被别的生命摄入,就将化为新的身体。这正是森西与莱欧斯的共同发现,他以此判断,只要吃掉奇美拉法琳中那些原本属于龙的身体部分,就能通过消化作用除去龙的灵魂;而法琳则同样吸收龙身的残余,制作出了自身的形体;甚至再强的魔物吃下去都只是一顿饭,胃酸胜过一切魔法。在《迷宫饭》中,生命最终是一具暂时的、脆弱的肉体,它无非是和需要和外界不断进行物质交换以维持自身的一种特殊耗散结构,在这团血肉之外再没有别的代表。生命和非生命的区别则像恩格斯所言,只是在于交换的结果是终结了还是维系了自身:“在无生命物体中成为瓦解原因的东西,在蛋白质中却是生存的基本条件。蛋白体内各成分的这种不断转化,摄食和排泄的这种不断交替一旦停止,蛋白体本身就立即停止生存,发生分解,即死亡。”甚至天主教会据说也是以类似的逻辑回应了圣体消化成粪论,圣餐中的饼与酒在经过消化道而失去其形体的时候,也就不再具有作为基督身体与血液的神圣性。在迷宫中,生物真正的死亡是通过身体的彻底丧失。存在在自身之外没有一个先在、外在、永恒的本质,如果它失去了维系自身的结构,那么也就失去了自身,被它以外的世界所吸收。
而饮食所必须的烹调可以被理解为对人类认识的进一步确证。如马克思所言,“环境的改变和人的活动或自我改变的一致,只能被看作是并合理地理解为革命的实践”。森西在迷宫中数十年的生存经验让他掌握了大量烹调方法,莱欧斯对迷宫与魔物的爱好也带来了大量相关知识的积累,并在探索过程中更新着旧有认识。单就这些知识无法证明自身,但是他们依据这些知识制作出一道道菜品的时候,也就体现了这些知识的正确性。在他们的活动、劳动中,“如果我能造成post hoc(此后),那么它便和proper hoc(因此)等同了”。劳动不是冥想,而是迷宫中的艰辛探索,就像矿工团换来森西生存的全员牺牲,像法琳为了拯救大家而遭到吞噬,像莱欧斯小队为了击败迷宫之主而经历的一次次死亡。但也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莱欧斯对于魔物乃至恶魔的了解之深入,才能证明他无愧为统治整个黄金国的恶食王。
或许可以说,饮食证明和关联了生命与其对象的实际存在,并将生命纳入整个自然普遍的相互作用之中。但生命之特殊在于,只有它是为了维持自身、为了生存而吃着,生命和其所处世界的统一是通过不断的斗争达成的。可以说这是一种辛劳也是一种幸运,也可以说这无非就是生命本身的特点而已。《迷宫饭》结尾莱欧斯的话恰好表达了这一点:“吃是生命的特权,为了生存就不得不持续地吃。”
生命都需要吃,但是人和人之外的动物自然吃得不一样。《迷宫饭》的一个主要剧情就是人不断烹调、不断为生存而吃各种东西的记录。“正如人学会吃一切可以吃的东西一样,人也学会了在任何气候下生活。”恩格斯的话恰到好处地描绘了莱欧斯小队在迷宫中层层推进、烹饪饮食的过程。在翼狮的回忆中,它最初注意到的是全世界生命普遍的饥饿以及随之而来的饮食需要,其中人类的需要和欲望是最为复杂的。相比于仅仅利用外部自然的动物,人类则是更为自觉地改造外部自然,即使面对魔物也能吃出各种花样。对人而言,饮食不但是本能,更是一种劳动。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的描绘里,人类的“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吃喝住穿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望月清司为了强调异化和分工的逻辑,将这类表述归给恩格斯,而把马克思那更有黑格尔特点的“现实的个人”提法与恩格斯“饮食的人们”相对立。虽然他一再夸大这两种提法的差异,但也还是不能不承认现实的个人依旧需要饮食,这两者本来就不是绝对对立的。
饮食本身对于人类而言是一般性的规定,“奴隶,农奴,雇佣工人都得到一定量的食物,使他们能够作为奴隶,农奴和雇佣工人来生存”,饮食此时表现为一种再生产,“是为了再生产现有工人的肌肉、神经、骨骼、脑髓和生出新的工人”。而如果说劳动是“人以自身的活动来引起、调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过程”,那么人类有意识的烹饪和用餐自然应该被视为一种劳动。在《迷宫饭》对获取食材和料理过程的详细描绘中,饮食(以及相应的烹饪)已经成为莱欧斯小队的一种享受和放松,并且使读者亦有同感。看着小队中几人分工协作的烹饪与享用,我们会认同德·赛托的话:“准备饭菜可以让人们感觉到一种少有的幸福,即自己创造某样东西、加工现实中的某个碎片、感受到缩小化的造物欢乐这种幸福”。在迷宫中,饮食不仅仅是维系生命的关键,也是幸福感的来源。
但显然并非对于所有人都如此。卡布尔的小队就只是食用事先准备的面包、熏肉、果干等常规食品,卡布尔本人若非为了讨好莱欧斯,是不可能吃魔物的。他的这种憎恶显然不是伊津津美那样的单纯挑食,不是由于食物本身的味道。卡布尔对魔物的厌恶来自于童年时期的苦难遭遇,他的家乡曾经因迷宫中魔物的溢出而遭到毁灭。因此,他注意的是维护迷宫的平衡稳定,乃至作为一个善于社交、通常表现得友好稳重的人,为了这种信念毫不犹豫地杀掉了故意放大贪欲、破坏平衡、制造死亡以获利的尸体回收人。
卡布尔对尸体回收人贪欲的血腥否定,或许恰恰代表了对待自然的一种通常态度,也即人们应当通过限制自己对自然的采掘消耗来至少保持一种稳定发展,避免可能爆发的生态灾难。但他没有意识到的是,这种稳定即使能达到,也是如迷宫底下那被迫按部就班“活”了一千多年的黄金国居民一样,因为对欲望的强行否定,已经在事实上无法构成一种生存。何况,这种状态的维系依靠迷宫之主的意愿,但迷宫之主只是作为无尽欲望之来源的翼狮的肉身化。迷宫必然的发展就是从平衡到崩溃,因激发贪欲而招来灾难。卡布尔虽然意识到了问题,但是他知道自己无法打败迷宫之主,因为他无法克服贪欲的来源本身。如同将翼狮囚禁在深处的普通人那样,卡布尔意识到要限制贪欲,但是他无法消灭翼狮。他和他意欲否定的人都没能跳出现状,只是一方心怀焦虑,一方落井下石。
翼狮则是无尽贪欲的绝对代表,它选中的迷宫之主无非是欲望借以表现和扩张的躯壳,正如资本家无非是资本的人格化那样。翼狮以欲望为食,为此要不断激发人的更多欲望。它无疑也是要吃的,但它注重的不是被吃的那个具体事物,也不是为了自身身体的存在,而仅仅是吃这一行为本身单纯的无限延续。吃什么没有意义,只要能够一直吃、并且吃得更多。因此翼狮心心念念想要走出迷宫,想要扩张到整个世界。
正是这一点使得翼狮成为了一个资本家,因为它关心的不是事物的具体功用,而只是幽灵般的抽象价值及其持续增长。不论迷宫之主是谁、希望什么,它都予以满足,它需要的无非是欲望的抽象形式,并刺激其不断极端化地扩张。也正是因此,翼狮在回忆中最初是四处游荡的,因为它要发现能产生最多欲望的生物。这恰恰是资本的一般特点,资本就其本性而言必须不断推广自身,去克服一切界限,以扩大自己的积累。因此,表面上来看,资本是饕餮;但是实际上,就吃的原本意义而言,资本没有吃进任何真实的东西。资本主义生产不是为了囤积大量的商品,相反是为了将商品出售,以便生产更多商品,并不断重复这一过程。毋宁说,资本增殖的继续和扩大当然需要物,但不是为了那个“真实”的物本身。
因此这种对自然的探索最终自相矛盾,翼狮没有心情做一个欣赏者,对他来说作为有限生命而存在是“辛苦”的。它只是想把自然界的有用物借助人类之手变为抽象的欲望,它所了解的只是这种间接的同一性。世界作为一个普遍有用性的体系,再没有更多、更高的意义了,人们不需要对世界感到惊奇和疑惑,只需要思考怎么利用世界赚钱。当然,并非只是资本主义在利用自然,但唯独它在痴迷于探索自然的同时又对其不屑一顾:
“只有在资本主义制度下自然界才真正是人的对象,真正是有用物;它不再被认为是自为的力量;而对自然界的独立规律的理论认识本身不过表现为狡猾,其目的是使自然界(不管是作为消费品,还是作为生产资料)服从于人的需要。”
但是扩张总是有限度的,这个限度最终出于扩张自身。迷宫因贪欲的滋养而疯狂膨胀后,其灾难的爆发和最终的衰败便也临近了。
这样来看,其实只有看似“拟人”的莱欧斯最像人。许多人都评价莱欧斯并不贪财,他成为冒险者也只是离开家乡后的机缘巧合。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份工作颇适合痴迷于魔物的莱欧斯。不过要是细究他、乃至他们兄妹俩离开家乡的原因,也是因为不合群而遭到排斥。归根结底,他们对于世界的关切就与周围不同,在迷宫中却不图暴富。善于识人的卡布尔一开始也误判了莱欧斯和法琳,认为他们“并不善良,只是对人类没兴趣”。
但什么又是对人类有兴趣呢?如果只是热衷于社交,在人际关系错综复杂的冒险者圈子内积累声望与人脉,最终还是为了攫取财富,那这种兴趣只是经过人类的对钱物的兴趣。如果吃是生命的特权,那么什么能吃就是生命最重要的关切。莱欧斯看似不关心人,其实无非是不关心通常人所关心的。相反,他认识到吃对于生命的意义,认识到所谓财富本身的虚假性,反而是在真正意义上关心人、关心人所处的世界。他没有给自己设定太多人为的禁锢,而是力求不断探索现实,因此才可能作出伟大的发现。即使是在成为黄金国的恶食王之后,莱欧斯追求的仍然是不断尝试什么能吃,如何用魔法和魔物来提供充足的食物。
因此莱欧斯能够打败翼狮。迷宫之主对迷宫的操控实际上是借助了翼狮的力量,总有一天他会发现自己的意志已经无法改变迷宫的疯狂生长。而说服人们限制自己的欲望更是不可能。试图改良迷宫最终只能失败。莱欧斯一开始也想通过卡bug的方式提出“世上没有魔物”的愿望,但是失败了。他最终真正打败翼狮的方法是消化了翼狮的食欲,否定了它对欲望的欲望——不是限制,而是消灭,是一切迷宫的终结。只有从源头否定翼狮嗜好、催生欲望的动机,才可能建立起另一种人与自然之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对于莱欧斯和森西而言,真正的价值从来不在事物之外。即使是菜渣也能够熬煮高汤,并且也没有必要汲汲于满足饮食之外的财富。翼狮追求的无限积累本身就是反对自然的,莱欧斯的态度才能够避免人与自然之间物质变换的断裂。
也许能够如卡布尔那样为缓解世界的危机而自我限制已经很不容易,但真正击败翼狮的只能是莱欧斯。在人们并不关心他人和自己的迷宫中,关心人的方式首先便是抛弃那些人们所关心的。莱欧斯的拟人之处无非如此,他知道生命并不需要无尽的宝藏,而只需一日三餐。
说了那么多,莱欧斯其实还是最热衷于魔物,毕竟翼狮诅咒他实现不了最大的愿望后,结果是魔物都躲开了他。莱欧斯对自己成为魔物的幻想能不能否定上文所述他对人类的关心?或许应该说,莱欧斯是在以人的视角来关心生态,这要求他一方面关注消耗自然时的合理限度,一方面将目的设定为关心人的生存。人只是人,幻想人能轻易摆脱人的视角来看待世界才是最大的人类中心主义。但是这种追求却也不可能消除,对魔物的痴迷就是对超越人类之可能性的最低限度幻想。
生态学的创始人是达尔文思想在德国最初、最热情的拥护者和宣传者,恩斯特·海克尔。他作为一名自然科学家和思想家,坚持维护一元论。伟人曾在青年时期阅读海克尔《宇宙之谜》一书,深受其影响,乃至在晚年接见德国总理时还屡屡提起此书。这位大哲学家当然以实际行动关心着人类的命运和福祉,但他也曾反复思考超越人类的可能性:“人是物质发展的一个高级形态,不是最终形态,它将来还要发展,不是什么万物之灵。”在晚年他甚至还说:“一切个别的、特殊的东西都有它的发生、发展与灭亡。……我们说人类灭亡、地球灭亡,是说有比人类更进步的东西来代替人类,是事物发展到更高阶段。”齐泽克对此类表态颇感惊讶,将其指责为“原尼采式”的观点。但伟人本来也并非说人类的进化与超越,而是人类的被替代。灭亡是不可避免的命运,不论如何人应当对这种命运给予承认。
是否能够把莱欧斯的态度同其相比附?漫画所提供的材料还是相对有限的(值得注意的一点是,莱欧斯最爱吃的不是魔物而是芝士蛋糕!),但也足以使我们看出莱欧斯对自然的好奇、对宇宙之谜的探索带来了对人类命运的开放态度。他重视人,但也不拘泥于人;他关心魔物,但也不忽视人类。这是一种艰难的平衡,首先要求人们意识到自己只是自然界物质运动的一个微小组成,因此也不必、不应有任何畏惧。毕竟在这个世界之外没有什么别的了,人能做的也只有正视它、探求它,为了自己有限的生存而吃它。
也许这些解读有些强行,我还是认为《迷宫饭》可以被称作一部实现人与自然之间合理物质变换的伟大史诗,其中包含的某种饮食唯物主义终结了观念的漫长反刍。通过吃,人们生存、交往、存在于这个世界,同时也逐渐消散。在失去自身之前,生命必须饮食。
“要么吃,要么被吃,无关地位高低,因为吃是生命的特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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