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诩是个喜欢翻故纸堆的人,喜欢神鬼志异故事,喜欢看八卦。我在几年前一些机缘巧合之下,开始关注西游记和它背后的世界。明代嘉靖、隆庆、万历时期丰富的史料与恰到好处的留白引我越陷越深,到现在已经攒了一肚子八卦无处安放。正好蹭着黑神话的热度,在这里讲讲与《西游记》的出现相关(或者没那么相关)的历史故事。
先叠甲:文章匆匆写就,或许不是很严谨,废话又特别多,我写个痛快,各位权当看个热闹。我只是个历史爱好者,难免错漏,欢迎指正!
*本文很大程度上依据了竺洪波老师的《四百年<西游记>学术史》,在此鞠躬!
“《西游记》的作者”其实是个很诡异的概念。《西游记》这本小说并不像《红楼梦》一样由某人独立创作,而是由许多相关的民间文学积累、重塑而形成,也即“世代累积型”的小说。
《西游记》的故事最早脱胎于玄奘取经一事。经民间艺人的发挥创作,到宋元之际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唐僧取经的路上已经出现了大量洋溢着奇妙想象的神魔鬼怪,而猴行者也开始逐渐成为这个公路片的真正主角。在元明时期,西游故事又平话、杂剧多点开花,广为流传、深入人心,甚至《西游记》平话的片段通过强势的文化输出,被选入了古代朝鲜的汉语教科书《朴通事谚解》。
到大约明中后期,基于这一系列民间说书故事和戏曲的《西游记》小说才终于面世。所以先来定个概念:当我们说《西游记》的作者时,我们指的其实是那位做了整理工作、让《西游记》呈现出我们现在看到的话本小说风貌的文人(?),也就是《西游记》的最早刊本、万历二十年(1592)出版的世德堂百回本的作者。
我小时候看的《西游记》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绿皮的那一套,作者一栏标着“吴承恩”;相信大家语文课上也是这么教的。然而“《西游记》作者是吴承恩”这件事,是直到五四时期才被提出的。当时鲁迅、胡适等人基于对明清地方志、文人的笔记小说等资料的综合考证才得到这个结果。不过受限于条件,他们引证的“新材料”并不多,最重要的依据是天启《淮安府志》,其中的《淮贤文目》将《西游记》归在吴承恩名下,并且淮安吴玉搢、阮葵生等人也称西游记中“多吾乡方言”,可为佐证。淮安儒生吴承恩直到这时才重新进入人们的视野。
在此之前,广为流传的说法是“西游记的作者是丘处机”,于是《西游记》是丘老用来证道的本子——这很明显站不住脚。其中最大的漏洞是,书中出现了大量明代官职,这是元代道士丘处机根本无从预知的。事实上,“丘作说”直到清初才出现,而清人纪晓岚、钱大昕等也已经从各种角度对此进行了批驳。那再往前推呢?《西游记》世德堂本上其实根本没标作者,只写着“华阳洞天主人校”。其实世德堂本已非百回本《西游记》的初版,不著撰者是因为出版商也不清楚或不想说真正的作者是谁。这一版本前附有一位题名为“秣陵陈元之”的人写的序,其中提及:“旧有叙,余读一过,亦不著其姓氏作者之名。”同时陈序又隐隐约约透露了一些线索:“《西游》一书不知其何人所为。或曰出今天潢河侯王之国;或曰出八公之徒,或曰出王自制。”神神秘秘地,好像是在隐瞒什么。不过,我们也拿不准这些话是不是为了卖书而特意编的,毕竟出自侯门王府的小说在当时可是一个好噱头。
看起来从《西游记》刚面世,此书的作者就笼罩在迷雾之中。那么鲁迅、胡适等人的考据结果真的完全靠谱吗?在新时代,“《西游记》作者是吴承恩”的说法也遭到了动摇。明末的目录学家黄虞稷在其藏书的基础上编纂了《千顷堂书目》,广泛收录了明人著作,其中不乏《明史》和地方志不载的书目。在这本目录中,吴承恩的《西游记》被归在了地理类下,与唐鹤徵的《南游记》、沈明臣的《四明山游籍》等置于一处。因此,吴承恩所著的《西游记》可能是同名游记而非小说。的确,天启《淮安府志》的书目中收录一本当时看来不入流的通俗小说是很奇怪的事情。此外,在天启《淮安府志》之前,万历间的淮安知府、吴承恩的好友陈文烛也编撰了府志,其中也并未提及吴承恩与小说《西游记》之间的关系。
从语言习惯的角度来看,虽然《西游记》中确实颇多淮安方言,但很多词普遍流行于江淮一带,很难将其认定为淮安人所作,更不用说依据方言将作者锁定为吴承恩了。而且从吴承恩生活的年代算来,距今已有四百余年,用当今的淮安方言衡量当时的方言片区恐怕也存在问题。近年来各地学者已经从《西游记》中陆续发现了吴语、山东方言、湘方言等的要素,照这样算下去,要么《西游记》的作者有学方言的爱好,到哪就愿意学哪里的方言,要么《西游记》是一个纠集了全国文人的作家班子的产品。
另一个让人难以相信吴承恩是《西游记》作者的原因是,他的文集与《西游记》的整体画风实在违和。吴承恩是一个考了几十年科举却未能获得什么功名的儒生,六十几岁了才在友人的催促下进京谒选,当了一个小官长兴县丞,一辈子活得有些窝囊。说他窝囊并不是因为他没能考取进士当上大官,而是他在自己满是达官贵人或文坛领袖的朋友圈中显得不上不下。要说他怀才不遇,从诗文看来,虽然豪气逸生、想象奔放,但似乎也没有那么天赋大才(我说话刻薄了些,但吴承恩的诗文风格和西游记戏谑调笑的整体观感还是有些明显差距的);要说安贫乐道,他殷实的家底可没办法让他迈进真正“贫”的行列,而且从他频繁为大官代笔的情况来看,也没那么有雅士风骨;晚年踏入官场想要施展抱负,却被冰冷的现实浇得心灰意冷,只得回乡闲居。或许在他内心深处埋藏着《西游记》中的嬉笑怒骂、畅快淋漓,但吴承恩及其友人的文集中也没有出现任何与《西游记》直接相关的文本。很难想象他在创作小说的时候保密工作能做得如此出色,这实在是不可能也没有必要的。
于是新的《西游记》候选作者不断出现。一部分学者从世德堂本所署的“华阳洞天主人校”入手,认为校阅者才是真正的作者。这在古代小说的题署中并不罕见;然而,“华阳洞天主人”究竟是谁实在难有定论。有人认为是作序者陈元之,有人认为是陈序中提及的买来这本书并推动其再版的唐鹤徵(序中的唐光禄),而目前最流行(虽然我认为也没有什么可靠依据)的说法是,“华阳洞天主人”是吴承恩的好友李春芳。这一说法是汪浚在郑振铎编辑的《文艺复兴》杂志“中国文学研究专号”中提出的,由苏兴先生在《吴承恩谱传》中论证并发扬光大,此后也有诸多学者采纳了这一说法。就我个人来看,这一观点仅仅立足于“李春芳祖籍句容,与茅山有渊源”这一点上,个人猜测成分较多,并不能说是很实的锤。不过,神奇的是,在民间似乎有流传“李春芳是《西游记》作者”这一说法的观点,甚至有李春芳后人煞有介事地说曾在自家见过一套用红绸包裹的未知版本的《西游记》,而这些人好像也并不知道李春芳与吴承恩是好友,因此这种民间传说究竟从何而来也是一个有趣的问题。李春芳也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后面的文章也会讲讲他。
另一批以李安纲为首的学者认为《西游记》是道门中人对 “金丹大道”的修炼的文学化阐释,因此它一定是道士所写。此类论证中不乏引用史料颇为翔实者,然而它们几乎都建立在“金丹大道”的前提上。的确,《西游记》小说与全真教有着密切联系,可以说小说作者必然是懂一些其中原理的,但小说主旨是否真是为了弘扬道法,还需打个问号。
在这些推举新作者的观点中,有一支另辟蹊径,基于陈序中体现的王府相关的线索,和山东鲁王府刊刻《西游记》的记载,认为《西游记》的作者是鲁藩王或鲁藩府宾客。这个观点其实是很有启发意义的:或许我们将《西游记》著作权赠与历史中某人的努力从前提假设上就是有问题的。为什么我们认定《西游记》的作者一定会在历史上留有名字?时间的长河滔滔,让多少身负大才、却只是缺了点运气的人永远籍没无闻,更何况刀笔吏从来都更关注王侯将相,那些一代代完善平话、编写杂剧,将西游故事传遍大江南北的民间艺人早已在竹简的缝隙里溜走而变得面目模糊。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西游记》小说一定带着鲜明的时代烙印(这句话好老套),从《西游记》中可以看到作者其人的轮廓,而且这位(或这群)作者多半与吴承恩等文人处于相似的生态位上,都是出身江淮地区、对佛道有所研究、爱好神鬼志异和民间文学的儒士。所以接下来,我还是会从吴承恩的生平出发,介绍这群文人所处的社会的一些方面(虽然可能大部分都是八卦),或许有助于各位更深入地理解《西游记》小说的形成。但至于包括哪些方面……估计就是随性而谈了,毕竟内容太多太杂,咱也没那个本事面面俱到。 我这是“有一屋散钱,只欠索子“。或许大家还想看什么可以在评论区跟我说( • ̀ω•́ )✧
张锦池《论<西游记>的著作权问题——兼说世德堂本的思想性质与杨本和朱本及<吴承恩诗文集>的不同》
吴承恩著,刘修业辑校,刘怀玉笺校《吴承恩诗文集笺校》
题图为万历二十年金陵世德堂刊本《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第一卷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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