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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的倭患要数在嘉靖年间最为严重。十五世纪后期,日本进入战国时期后,各割据政权都愿代表日本向中国进贡,主要是为了能与中国贸易,获取物资。然而明朝政府对日本来贡限制颇多,也严格禁止私下贸易,于是就出现了沿海劫掠的日本海盗,甚至还有汪直等明人叛国通倭,内外勾结,大肆作乱,使得沿海百姓苦不堪言。嘉靖三十六年后,胡宗宪用计捕获汉奸头目汪直等,其余通倭汉奸也四散而去。如此,倭患稍稍减轻,但仍不时骚扰沿海地区。而淮扬一带作为商业重地、漕运要道,也是倭寇劫掠的重要目标。
从南京国子监祭酒任上丁忧回家的沈坤,刚请吴承恩写了墓志铭、处理完母亲的后事,就撞上了倭寇的入侵。嘉靖三十六年春天,倭寇从如皋、海门登陆,而官兵节节败退,于是倭寇沿着通州、扬州、高邮、宝应一路劫掠,逼得不少人来淮安避祸。朱曰藩就是其中一员,他逃到淮安住了两月,这期间他在宝应的家宅被倭寇毁坏大半。他的忘年交,同是宝应人的吴曰南也来了淮安,吴承恩还写了诗安慰他(见《吴承恩诗文集笺校》(卷一))。
沈坤看不惯当时淮扬地方官兵的无能,于是决定拿出积蓄招募私勇,组织了一千多名青壮年,自己亲自训练,保护淮安百姓。不少当地士绅被他的行为感动,纷纷捐赠金银物资。淮安本就富庶,很快沈坤就收获了不少粮草。准备妥当后,他在淮安新城设了乡兵大营,又设立路障、岗楼,白天在城里练兵,晚上出城巡逻。不得不说,沈坤可能确实有些带兵的天赋,他临时凑起来的乡勇团很快成为一支纪律严明的部队,取得了不少胜利。
根据乾隆《山阳县志》记载,嘉靖三十六年时,倭寇来犯,沈坤的乡勇团和官兵一同抵御作战。沈坤身先士卒,负伤之后仍坚持进攻,射中倭寇首领,击退敌人(“坤率兵力战,身犯矢石,射中其酋,倭始退”)。城上士兵见到此景,兴奋得大声呼喊:“状元兵!状元兵!”
从此,沈坤“状元兵”的名号便打响了。之后倭寇又回头骚扰淮安多次,都被沈坤的状元兵击退。嘉靖三十七年,沈坤参与了淮安城城墙的建设,他为御倭而提出的“三城环接”的结构在今天的淮安城仍能看到遗迹。
(淮安人为了纪念沈坤,将他建在宅邸旁的一座岗楼重新修整,名为状元楼。照片是状元楼旧影。)
吴承恩是否参与了沈坤的抗倭活动,我们现在不得而知。但是有传说称,他在沈坤那当军师,民间还有他巧用毛竹尖设置陷阱俘虏倭寇的故事。
嘉靖三十八年,淮扬地区迎来了另一波严重的倭患。四月,倭寇从上海一带流窜南通狼山,又一路北犯。其中有一个倭寇首领,身长九尺,头大如瓮,手挥双刀,骁勇异常,杀死不少官兵。状元兵前去增援,才终于将倭寇击退。倭寇败退庙湾,仍在寻找机会进犯淮安。这使得淮安城上下都分外紧张,日夜戒严,城门紧闭。
当时负责淮安地区抗倭事宜的是新起复的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李遂。李遂的仕途是有些倒霉的;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后,嘉靖心情阴晴不定,正赶上看到李遂升职后还没谢恩就用了新头衔,勃然大怒,将他贬斥为民。直到嘉靖三十七年,淮扬倭患严重,朝中又缺乏将才,这会想起他来了,将他安排到了凤阳巡抚的位置上(凤阳巡抚差不多管整个南直隶)。
虽然李遂的起复看着非常冤大头,但抗倭兹事体大,他着实不敢懈怠渎职。他带着十七个大营的兵力来到淮安,甚至队伍中还有他自己的儿子李材。沈坤是当地人,熟悉地形,向他建议道,倭寇从东面进犯,必定经过姚家荡,我们在那增设埋伏,一定可以重创敌军。李遂连连称是,并在姚家荡各个隘口布下埋伏,形成口袋阵。四月十九日,倭寇果然进入伏击圈,被打得措手不及,张皇败逃,又退至庙湾,固守不出。期间,通政使唐顺之冒险挑战,却被击退。过了几日,倭寇因大雨上船躲避,海道副使刘景韶趁机攻入其巢穴,将余倭逼退海上。
姚家荡一役斩首倭寇近千人。沈坤将倭寇尸体埋在一处,上面垒起土山,以作对倭寇的警示。这座土山后来被称作“埋倭墩”,遗址在今淮安顺河乡境内。夏秋,倭寇又有几次进犯,李遂等人联合胡宗宪派来的江南支援将其击败,此后江北便几乎不再有倭患了。李遂与李春芳曾一同拜师欧阳德门下学习心学,两人交情不浅,大捷后李遂曾写信给李春芳。李春芳回信道:“远承翰教,及睹捷书,盖自海上用兵以来,未有收全胜之功如此者。岛贼嗣此当丧胆,不敢窥淮南矣。”(《贻安堂集》卷十《简李侍郎》)喜悦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淮扬一带的倭患解决了,李遂就该挪地方了。不久,李遂就升任为南京兵部右侍郎。临走前他上疏举荐了沈坤,称他“才兼经略,功收御侮”。沈坤也因此起复为国子监祭酒,不用在南京待着养老了。
然而,祸福相倚,沈坤的不幸命运似乎在此时就已经有了预兆。此前淮安城里流传着一首童谣,“新状元入朝,旧状元入牢”。正是在嘉靖三十八年,淮安出现了历史上的第二位状元,丁士美。这条谶语成了沈坤荣擢入都时心中的阴霾。
很快童谣就得了应验。嘉靖三十九年三月,林润上疏弹劾沈坤“居乡横暴、擅用非刑”,沈坤被逮入狱。林润列举的沈坤罪状非常骇人听闻,《世宗实录》中记录的大概有这些:
一,打死住房人胡銮,剁其两手;二,纠众防倭,指不名人为败卒,枭首示众;三,霸开官店,将盐院封皮私用关防印子;四,勒抽税银,举放私债;五,将监生生员严刑拷打逼取准折妻孥;六,以私忿嘱官监禁母舅;七,任南监,折毁馔堂为私宅器用。
徐观澜《副都御史林公润传》中还记录了一些更加离奇的罪状:“非法支解人甚众”、“坐受贾人金无算”、“以行营葬地,谋敞其旁,数十里,辄齮齕人坟墓”……
这哪里是受人拥戴的状元兵首领,这活脱脱是个在世阎王。
林润是怎么“获知”这些罪行并上疏的呢?原来是给事中胡应嘉给他写的状子。胡应嘉也是淮安人,出身官宦世家,吴承恩还称其祖父、前户部侍郎胡琏为老师。胡应嘉与沈坤有些过节,一直想找机会报复。沈坤组织乡勇时,惩治过几个不守纪律的乡兵,他们便在乡间散布流言,诽谤沈坤。沈坤这个人性格又“任气违俗”,分外耿直,做事根本不懂圆滑,在筑城、建路障的事情上与当时的淮安知府范槚发生过摩擦,范槚甚至一度派兵围住沈坤的府邸,捉出乡勇团成员来了解沈坤办的“奸利事”。林润向淮安地方求证时,正是范槚从旁力证沈坤的“罪状”。这样一来,沈坤是百口莫辩。当时的人也觉得其中有冤情,但沈坤未能等到昭雪那天,便在诏狱中被拷打致死了。
后来胡应嘉和范槚因为导致沈坤冤死一事,在民间的口碑变得极差。胡应嘉的后人甚至不敢刊刻他的奏疏,就是怕“若传诸人,人怨危及胡氏者” 。
对明代历史有些了解的朋友可能对林润这个名字有些眼熟。没错,弹劾鄢懋卿、严世蕃、罗龙文等严嵩一党中重要人物的也是他。徐阶的门生中出了不少在弹劾严党方面卓有功绩的言官,林润算一个,其他比较有名的还有邹应龙、欧阳一敬等。胡应嘉也是林润同年进士,这可能也是林润如此相信胡应嘉所言的原因。后来胡应嘉也充分发挥了言官的作用,在徐阶任首辅后,联合欧阳一敬对他新出现的最大政敌高拱紧咬不放,挑起了隆庆元年徐、高双方言官的大混战。
这也引出了林润弹劾沈坤的另一个原因。从后世的角度看,沈坤并没有站在“正确”的那一方——如果硬要说的话,他更像是严党的人。沈坤是嘉靖二十年进士,严嵩的门生,与他也有一定的来往。嘉靖二十三年的甲辰会试中,沈坤录取了陆炳的弟弟陆炜,被人弹劾是收受了权臣贿赂,只是当时大学士翟銮的两个儿子一同中试实在过于离谱,相比之下情节更轻的沈坤才未被进一步追究。
六老师的电视剧《吴承恩与西游记》中,沈坤被刻画成了一个与严嵩势不两立的刚正形象,最终死在狱中也是因为被严嵩陷害。不知道是哪个天才想的,电视剧特意设计让李春芳监斩沈坤,贡献了这部戏里最好看的戏剧冲突……虽然这和实际情况几乎完全颠倒过来了。
让我们把视角稍微拉远一点,可以发现,东南抗倭将领的更迭,几乎完全是被党争牵动的;而这些东南将领善终的比例极低。
倭患刚开始变得严重时,朝廷派王忬主持东南海防。不久后,王忬调任大同巡抚,由张经接替王忬的职务。嘉靖三十四年,张经获王江泾大捷,正是士气大涨之时,却被来松江祭海神的工部尚书、严党赵文华诬陷而死。赵文华又举荐胡宗宪接替张经,同时举荐唐顺之为通政使以配合胡宗宪,其本人也在嘉靖三十五年被任命提督浙直军务。胡宗宪虽然在品行上有些缺陷,但他确实有勇有谋,困扰沿海多年的倭患在他手中逐渐得到控制。这一时期的浙江巡抚是阮鹗,他后来又调任福建巡抚,始终在抗倭前线。
嘉靖三十六年开始,严党的日子就不太好过了。赵文华因骄横失宠被黜,回乡路上心情抑郁不宁,选择了一个非常猎奇的死法:他本就有寄生虫病,这次不知怎的竟把自己肚子扯破死了。嘉靖三十七年,阮鹗被林润(没错又是他)弹劾贪污而遭革职。这之后,就是嘉靖三十九年的多事之秋:沈坤下狱而死,王忬在北地因兵败被严嵩拱火而遭处决,唐顺之在海上操劳过度病重而死。
也在同一年,李春芳的同乡后辈,文学家宗臣在福建抗倭时病死,年仅三十六岁。宗臣的同乡好友陆西星为他写诗凭吊。陆西星是一位对内丹颇有研究的儒生,也是《封神演义》的作者候选之一。不过这就是别的故事了。
这些将领带兵打仗本就是高危职业,还面临着被党争波及的威胁,这样海防建设到底怎么能好呢?其他没有横死的知名将领,往往也屡遭坎坷,如俞大猷,时受重用,时为囚徒。而像戚继光、谭纶等人,大放异彩的时间基本是在嘉靖四十一年之后,此时党争结果几乎已经落定,于是也能落得善终。
嘉靖四十一年五月,严嵩彻底失势,背靠赵文华的胡宗宪也被弹劾,押解至京。胡宗宪一案几乎是沈坤的翻版。一开始,嘉靖帝念他抗倭有功,不愿杀他,放他回归故里。嘉靖四十三年冬,林润弹劾严世蕃及其门客罗龙文谋反,次年两人在京伏诛。御史王汝正在对严嵩的门客罗龙文抄家时,发现了胡宗宪被弹劾时写给罗龙文的信,信中请他贿赂严世蕃,并附有假拟圣旨一道。这次事情可就大了,非得让胡宗宪去京城说清楚不可。
于是在这年十月,胡宗宪再次被押至京。他再次采用感情牌,上疏自陈抗倭功劳,又说自己是因为献祥瑞被言官嫉妒,王汝正是收了贿赂才诬陷自己。嘉靖帝心里仍然放不下这位抗倭功臣,令王汝正也下狱,让刑部把两人之间的事梳理明白。然而,不等案情明朗,胡宗宪便留下“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的诗句,在狱中自杀。此后,这件事便不了了之,王汝正也被释放。
和沈坤不同的是,这次几乎没有人敢为胡宗宪喊冤了。胡宗宪曾经的幕僚们,在他被革职回乡后尚且能为他写诗鸣不平,在他自杀后,面对巨大而恐怖的压力,集体选择噤声。吴承恩曾在嘉靖四十年情愿加入胡宗宪幕府,幸而未能成功;他听到胡宗宪的冤狱时只怕也是心有余悸、冷汗涔涔。什么文人从军梦,还是性命重要。
只有徐渭借着一首《氛何来》拐弯抹角地发泄着自己的情绪:
“氛何来,蔽日明。尧舜禹汤周二王。我高皇得知不,列圣最英者世宗。氛何来,由水木,连公工。尧老倦勤厌甲兵。窃权而败时当严,氛伺得之揽天纲。大者鹏鲲小寸鲂,一饭未报,睚眦则爽。行私借公,孰云不臧。闵予不幸,宾于幕幢。谁其翼者,放勋所居,金之方。律兮索兮,谁不知名,又谁翼之。河九折而翁子善谈,而居洛阳。轮不规兮,能激浆。翼又孰数,更仆一斛粟。”
徐渭最好字谜隐语,这首《氛何来》玩的文字游戏太多,我至今没有找到令人信服的完全解读。只是能肯定的是,“由水木,连公工”是一个字谜,“水木公工”连起来是松江,正是徐阶的籍贯。“窃权而败时当严,氛伺得之揽天纲”,这首诗想要阴阳谁,便一目了然了。徐渭此时本就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听闻胡宗宪冤死的消息,既为老东家愤慨,又怕祸及自身,一时间狂病发作,数次自杀却求死不得。
而帮助徐阶扳倒严嵩、打击高拱的言官们,为自己博得了美誉,但他们真的成为英雄了吗?隆庆三年,徐阶下野,他的政敌高拱起复,大肆清洗言路。胡应嘉此时正在家丁忧,听闻高拱重新入阁,惊惧而卒;欧阳一敬则立刻告归,但还是因为忧虑过度死在了回家的路上。这样的结局,一如当年被他们打击失势的赵文华。
我这里并不是想为严嵩平反,就像徐渭写诗讽刺徐阶肯定也不是想为严嵩喊冤,毕竟他尊敬的老师沈炼正是被严嵩害死的。
下一篇应该会讲一下山人群体,aka考不取功名、放不下身段、从科举制度中溢出的文化游民,也是吴承恩在他一生中最主要的个人定位。可能会聊一下李春芳养的山人们,以及他和徐渭之间的恩恩怨怨。
[明]吴承恩著,刘修业辑校,刘怀玉笺校《吴承恩诗文集笺校》
《国朝献徵录》录陶望龄《淮安府知府范先生槚墓志铭》
题图:《抗倭图》卷局部,原件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此图卷描绘了嘉靖三十四年浙江沿海军民抗击倭寇的画面,可能正是“王江泾大捷”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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