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巾,正如《银河系漫游指南》指出的,是星际旅行的必备良品,也是作者道格拉斯·亚当斯本人最爱的宝贝。在生前重要场合和逝世之际,他身边都有毛巾。
在大家津津乐道的关于亚当斯的轶事中,最著名的莫过于,这位天才其实有着极严重的写作恐惧症,把拖稿拖成了行为艺术。症状重点表现为——
被科幻迷视为精神纲领、惊世骇俗又荒诞不经的《银河系漫游指南》五部曲,是关在小黑屋里写出来的。
今天,我们将一起走进道格拉斯·亚当斯的内心深处,探究他拖稿时的精神状态,以及他给所有创作者的建议:
作者 | 于苏斯,东汉末在逃绝地武士,爱与正义的拖稿研究学者
“他不会按约定交出来的。要我说,我们把他关在酒店里,不准他接触别人。我全天候贴身盯着他,一定要把我们要的那个东西撬出来。” [注1]
其他几人都阴郁而严肃地点了点头,他们知道,这关系到整个集团的利益,而此人的提议将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说话的人名叫桑尼·梅塔,时任Pan Books出版公司编辑总监。在场这些人是作家经纪人和该出版社的编辑、高管。
他们今天聚在这里,是因为一位作者已经拖稿拖到让大家再也无法忍受了。
作者名叫道格拉斯·亚当斯,他拖稿的那本书叫《再见,谢谢所有的鱼》。
英语中,“截止时间”这个单词是Deadline——死线。这个词很有道理,很多人类的本能都是为逃避即将到来的死亡而迸发出的。比如说……拖延。
你新建文档,决定20:00就动笔。刷会儿手机,一不小心没看住时间,20:01了。于是你愉快地决定,20:30再说。
……时间来到3:00,灵感似乎找上你了,但现在是正常人类意义上的休眠时间,人如果猝死了就无法写稿,因此你决定先记下这些灵感睡一会儿,7:00一定起来写稿。一定!
拖延是无尽的,痛苦是恒久远的,在抵达这条线之前,你还要经历这些——
在这些才华横溢、功成名就的创作者中,拖稿症状特别严重的,就有道格拉斯·亚当斯。
他小学时便展露写作才华,经常受到语文老师的表扬,后来又考入剑桥大学攻读英语文学。他是这样一个矛盾体:擅长也热爱写作,却被写作恐惧紧紧缠绕,经常陷入巨大的恐慌。因写不出来而躲在沙发后面哭泣,三个月拖成三年,甚至直接跑路,亚当斯都没少干。
亚当斯将写作比喻成“在大街上裸奔”。对写作的恐惧和拖延,和他的天才一样,成了他最著名的标签之一。
“人们经常问,我的点子都是从哪儿来的,有时能达到一天八十七次。对于作家来说,这是个众所周知的大难题,正确的回应方式是深呼吸,稳定心跳,让春日草地鸟语花香的平和景象充满大脑,试着说完‘唔,你这个问题非常有意思……’然后精神崩溃,无法控制地开始呜咽。”
“有一次我们和三个朋友在科孚岛度假,当时他在给一本书收尾,到最后整栋屋子都让他占了。一个房间用来写作,一个房间用来睡觉,一个房间供他失眠时消磨时间,等等。他根本没想到其他人或许也想睡个安稳觉……他绝无恶意,但每次遭受惊慌和恐惧的折磨、无法写完一本书时,其它一切都会变得无足轻重。”
亚当斯写《银河系漫游指南》的时候,“拖延是灾难性的”。编辑表示:不管你现在写到哪儿了,把该死的这页写完,然后拿给我!
比苦难更苦的,是苦难的周期循环。每本书大受欢迎后,亚当斯会开心起来(一小会儿),然后新的截稿日迫近,他再次焦虑emo,再次拖到死线尽头,然后这本拖出来的书会再次大受欢迎……
1984年,Pan Books的销售资料册里有这样一句话:
“编辑部每天早上都会举行祈祷仪式,大意是:请上帝赐予道格拉斯·亚当斯灵感的礼物和他每天的面包,好让他能及时交稿,以便我们确定发布日期。”
在恐慌中保持如超人般的淡定,在焦虑中享受甜蜜和苦痛的交织,大胆地去往从未有人抵达的死线深处,道格拉斯·亚当斯诚心反省,下次还犯。
1980年10月,“银河系漫游指南五部曲”第二部《宇宙尽头的餐馆》终于出版了。之所以说“终于”,是因为亚当斯把它拖到了拖无可拖的地步。
像所有拖稿人那样,他给自己找了一串理由,称还要忙舞台剧、电视节目,但被他当时的女友一语道破:最根本的原因还是他太害怕写作了。如此这般多次后,出版社下了最后通牒:四周之内,要么猝死,要么交稿!你现在进展到哪儿了?
事情的解决仍然归功于这位女友杰奎·格雷厄姆,她以一位职业公关人的执行力,果断地租了一间公寓(还说服出版社掏了房租),把亚当斯锁了起来。亚当斯后来自述那是一段“完全的修道院式生活”,最终他在当月月底交了稿。
万恶之源就此诞生。从这之后,亚当斯的每一本书,都是在截稿日的边缘大鹏展翅后,被关在小黑屋里极限写完的。
在格雷厄姆女士开创的这一成功先例鼓舞下,后来的编辑们纷纷打开格局,于是诞生了本文开头1984年那一幕。
说干就干,桑尼·梅塔把打字机(完好)和亚当斯(坏掉了)打包拎进了酒店,允许后者每天晚饭后出去放风两次,二人日日共同生活起居。套房有两间卧室,亚当斯给分到了小的那间,因为这位编辑大人气坏了。
“事情很简单,我坐在桌前打字,桑尼坐在扶手椅上怒视着。”
“我等着听他敲打键盘的声音——偶尔有,接下来就是长时间的沉默……我时不时说:“咋样了?”他说:“好着呢。”(‘fine…fine.’)然后就是纸被揉皱扔进垃圾桶的声音。
“趁他去上厕所时,我经常翻翻垃圾箱,看他扔掉的纸团上写了什么。那上面写着‘他TM以为自己是谁?’”
几周后,“银河系漫游指南五部曲”的第四部《再见,谢谢所有的鱼》成功交稿。
到了写第五部《基本无害》的时候,大伙儿走流程已经很熟练了,一句话概括:三年过去了,啥也没写出,被锁在酒店里,用三周写完了。
看到这儿你可能会问,第三部《生命、宇宙,以及一切》呢?
……那个就还好,亚当斯把之前给《神秘博士》写的未采用剧本改了改,博士变成了司拉提巴特法斯特,塔迪斯变成了酒馆数学号,齐活儿。
(亚当斯同时是《神秘博士》的编剧,他发现这法子简直太好使了,在作品里用了不少自己未被采纳的《神秘博士》剧情。)
很多创作者对亚当斯的经历深有共鸣,觉得关小黑屋可能是个不错的主意。如果有人真的逝了一世,可以留言告诉大家有没有效果。
对了,立flag前记得使用确切的死线时间,避免模糊措辞,否则可能出现下面这种情况。
有些朋友会指出,亚当斯虽然拖稿拖得令人发指,却最终总是能在几周内写完,因为他是天才,而普通人即使给关在小黑屋里,写不出就是写不出啊!
不过,考虑到“写作”这一高难度行为本身之地狱程度,天才和普通人的共通点其实远多于区别。
“今天我对写作的想法感到非常厌倦。我实际上已经两天没有写任何东西了,这也让我厌倦了。”
“我确实发现写作非常非常困难,我最终有一次真的发疯了……在沙发后面哭了一整天。”
“《再见,谢谢所有的鱼》其实是倒着写的。我卡住了,因为我想好了结尾,却不知道如何开始。最后我心想管它呢,于是我先写了结尾,然后写了前面那章,接着写了前面的前面那章……写到最后,我说:啊,现在这个一定就是开头了。”
(笔者看到这段自述时开始汗流浃背,因为本文也是倒着写的。)
反正,就像《基本无害》开头写的:该发生的总会发生,时间上不必总是遵循先后顺序。
亚当斯在自己的每一本书出版时都不满意。但到下一本书出版时,他会改变观点,开始喜欢上这本书……当然,他对下一本书还是不满意。
“阿瑟·登特是个笨蛋,我对他不感兴趣。福特长官是个笨蛋,我对他不感兴趣。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是个笨蛋,我对他不感兴趣。马文是个笨蛋,我对他不感兴趣。《银河系漫游指南》是一本荒唐的书,我对它不感兴趣。”
当你将一个笑话反复修改100次,它还有趣吗?此时,一位筋疲力尽的创作者失去了判断力。
d. 最后,死线越是迫近,思维越是奔逸,好奇与探索精神往往在此时大爆发。
为了多拖一会儿,笔者本人在凌晨时分忽然感兴趣的知识有:腔棘鱼;拉丁语名词变格法;传统榫卯结构;《三国演义》在日本的传播及本土化演变过程……
时间倒流回桑尼·梅塔作出“关小黑屋”重要决定前。1984年夏天,《再见,谢谢所有的鱼》早该出版了,但亚当斯还啥也没写。他前往西部乡村散心,住进了一家维多利亚风情小旅店,并对各品种香槟酒口感与价格的案例分析及实证研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事情发展到这里,亚当斯只是执行了一些拖稿人的基本操作,但注意看!这个男人是天才!他和普通人的区别马上就显出来了:
亚当斯日日沉迷香槟,期间有人打来电话,请他编写一本《银河系漫游指南》日历,稿酬5万英镑。几周后,他(当然)还没动笔,电话又来了:
人在房间躺,两万多英镑天上来,目瞪口呆的亚当斯放下电话,转身请旅店老板打开了酒窖里最大的那瓶香槟。
2001年5月11日,道格拉斯·亚当斯在一所健身房锻炼后,因心脏病突发去世,年仅49岁。
粉丝们安慰自己说,至少,在最后一刻,他身边有毛巾。
此时,从1982年就开始构想的《银河系漫游指南》电影剧本仍然没完成。
人们在遗物中发现了一本创作笔记,其中有不少是他写给自己的鸡汤:
“当你克服忧虑时,写作其实没那么糟糕。忘记烦恼,继续前进。不要为写得不好的地方尴尬。不要对它们施加压力……
“但写作也可以是一件好事。你攻击它,不要让它攻击你。你可以从中得到乐趣……”
对创作者而言,创作是生产,是血与肉与泪,是荆棘路,是……义务。
亚当斯的好友、另一位天才作家尼尔·盖曼(必须指出,他拖稿不那么频繁)说得好:
“我们有义务使用语言。强迫自己这样做:找到字词的含义,如何运用,清晰地交流,说出我们想要表达的含义。我们决不能让语言僵化,或者假装它是已死的东西而只能尊崇,我们应该把语言作为活生生的东西来使用,它会流动,会借词,也能允许意义和发音随时间而变化。”
被写作恐惧与拖延折磨了一生,道格拉斯·亚当斯没有浪费自己的才华。天才与热忱,终令《银河系漫游指南》成为全世界科幻迷的精神灯塔。
亚当斯去世两周后,粉丝们将每年的5月25号确立为“毛巾节”——后来大家考虑过是不是要换一个更有纪念意义的日期,但他们发现这一天正好是当年第42个周末公休日的前夕,而16进制的25与5换算成10进制加起来正好是42……
(而且这一天还是《星球大战:新希望》上映日,#今天星战蹭了吗?蹭了# )
在这天,大家会纪念亚当斯,庆祝毛巾这一居家旅行必备良品的存在,而创作者们心怀更多感触。
正所谓纷纷稿子无穷尽,死线茫茫不可逃,亘古通今、总览寰宇,所有编辑和创作者都在痛苦地探索同一个终极问题:
和写作相爱相杀了一辈子的拖稿仙人道格拉斯·亚当斯,给出了他的答案——
[注1] 本文开头部分为夸张写法,实际情况是桑尼·梅塔分别与出版社高管、亚当斯经纪人等各方开会后提出了这个建议。梅塔自述原文:“办公室里,我对西蒙(时任Pan Books总经理)说,’听着,你不会拿到手稿的。’……所以我有了把他关在酒店房间里的想法。但如果没人监督他,那把他放在酒店里可没啥好处。所以我说,‘听着,我要去这样做:我要租一个酒店套房,然后我自己搬进去,让道格拉斯写出点东西来。‘每个人都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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