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疲惫的睡梦中醒来,睁开眼睛后,看到的依旧是一片漆黑。
我往床边的墙上狠狠的打了一拳,疼痛感从指关节像脉冲般蔓延到全身,让我稍稍冷静了下来。
忽然,床头柜上的手机发出震动声,我想伸手去拿起它,却完全找不到其方位。在响了三声之后,那一端的人很快地感到了不耐烦,挂掉了电话。
我用指端和手肘摸索着周围,回忆着自己床边的结构,终于将手机拿在了手里,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打了一个冷战。解锁后,刺耳的无障碍语音从喇叭里传了出来,混乱的播报让我依然几乎无法操作,连是谁给我打的电话都无从得知。
我坐正在床边,抬头长叹了一口气,叹到最后,已经有种隐约想咆哮的冲动,眼前的黑暗里泛起了一些像是失真波频的线条,剧烈地上下颤动着。
我摇晃着站起身来,稳住了自己的重心,慢慢地走进卫生间进行洗漱。在黑暗中,我扶着自己的脸,用刀片慢慢地摸索,但随着手腕一阵轻微的抖动,一条血线还是从嘴角流到了脖子上,眼里在疼痛的瞬间闪过一点刺目的光,我低头冲洗干净泡沫和血迹,薄荷香混合着铁锈味钻进了我的鼻腔里。
做完早晨的预备工作后,我已经筋疲力尽,嘴角还新添了一道伤口。
我坐到工作桌前,伸手拿起桌上的相机,轻轻地用手帕擦拭起来。它曾经是我的第三只眼,替我留下这世间转瞬即逝的一切美好,如今它却因为我的失明,也合上了眼帘。
我站起身来,穿上椅背上晾着的外套,然后将相机收进背包,准备前往当铺。
我在屋子里招呼着,不一会儿,它慢吞吞地走到我的脚边,我摸索着给他套上外套和狗绳,牵着它走到门口,拿起盲杖,离开了公寓。
费了一番力气后,我搭上了一辆出租车。在车里,兔子安静地坐在我腿边。经过这一个多月,我知道它依然对我有所抗拒,它只是足够聪明,知道自己的工作是什么罢了。
车到达了目的地,我走下车,站在人行道上,不知该如何找到当铺,正想回头询问司机时,一阵发动机的震动声传来,随后逐渐远去,我叹了口气,只好在脑海中努力回想起每次驾车经过这间当铺时的情景。
我低下头,合上双眼,方向盘隐约在了我的眼前。我伸手抓住它,同时转头向右方看去。
那是一家招牌老旧的当铺,门口铺着一块脏兮兮的红地毯,玻璃门上印着许多雨水混合灰尘留下的痕迹,在门后隐约有个人影坐在柜台后,手撑着下巴,呆呆地望着门外。
那是一串风铃,上面挂着白色和淡粉色的贝壳,还有一两块浑浊的琥珀。在浑浊陈旧的店门口,它显得出奇的干净和优美,清脆的铃声游动在风里,像一片柔顺的柳叶。
我睁开眼,一阵风正好吹过我的耳边,牵着那清亮的声响,在我的右后方轻轻敲打,眼前的黑暗中滑过了一丝像钢笔字迹般的弧线。
我转过身去,给兔子下了指令。在它的带领下,我用力推开那扇玻璃门,一股淡淡的霉味扑面而来,我摸索着站到了柜台前。
“是要当还是要买?”一个年轻又有些许沙哑的女声迎面传来,问出了毫不客气的问句。
她拿起相机,显然是在端详,变焦马达的伸缩声和按钮的咔嗒声在当铺里回响着。
“好像是很贵的相机啊,而且成色也很漂亮,是收藏用的吗?”
一股莫名的怒火从大脑深处燃起,眼中开始穿梭起交杂并不断抽动着的线条。
“呃,你不是个……盲人吗?相机之类的应该只能收藏吧。”女声对我的反问显得有点不知所措。
我像是被这话卡住了喉咙,所有冷静的解释都被堵在了胸口里,当话语已经积攒不住时,我终于发出了声,只不过原本的陈述已经不知怎么地,变成了咆哮。
我激动地拍着桌子,厚重的玻璃板传出不堪打击的闷响。
“我瞎了是我的错吗?!怪我吗?!谁他妈想变瞎子啊!”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女声慌忙地解释着,我感到她的手正不知所措地停在空中。
我那仅存的理智想全力让我冷静下来,但眼前的景象变得越来越疯狂,胡乱抖动的线条像一条条鞭子在甩动,带出刺耳的风响声。
“我得奖的时候就一堆人来围着我,讨好我,找我给他们拍照,出片子。现在我瞎了,一个个都他妈没了影!一个都找不到了!“
“这是我的错吗?!我瞎了居然还得怪在我头上吗?!”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我伸进口袋,拿出手机,想把我的曾经的作品调出来,贴在她的脸上,让她好好看看。但当我将手指摁在屏幕上时,那混乱的语音播报声又传了出来,让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嘶吼着将手机狠狠摔向地面,然后用力砸下一拳,打碎了柜台的玻璃。电子零件和玻璃的碎片四溅开来,在一旁的兔子显然受到了惊吓,它顶开店门,跑了出去。
尖锐的疼痛像一束强光打在我的眼睛上,所有的线条都消失了,只剩下隐约的尖锐耳鸣在脑中回响。
我摇晃着身体,重心有些无法控制。这时,一只有些冰凉的手扶住了我的肩膀,然后牵着我的手臂,将我扶到了一张椅子上,用一块手帕轻轻擦着我手上被碎玻璃刺破的伤口。
“你流血了。”女声带着关切和冷静,让燥热的神经瞬间放松了下来,我陷进了椅子里,低着头,沉沉地说了一句:
“没关系的。”在一片黑暗中,我隐约感觉到她正看着我,嘴角带着微笑。
她将手帕压在我右手的伤口上。不一会儿,一杯热茶放在了我的身侧,温热湿润的茶香在我周围环绕。
我点了点头,想伸手拿起那杯茶,但脑中传来一阵阵闷痛,疲劳和困意涌出。于是我将头斜靠在椅背上,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拍了拍我的左肩,我睁开眼,依旧是那片无言的黑暗,只不过这次,仿佛有一些微光在远处悄然跃动着。
“当铺要关门了,起来吧,我送你回家。”女声从右前方传来,我费力地站起身来。
她牵起我的手,带着我走出门外,转身锁好大门后,她将我扶进车内,然后坐到了方向盘前。
我坐在副驾驶,感受着那与记忆相符的加速,等待和左右摇晃。我想说点什么,道谢或是交谈,但却什么也憋不出来。
她坐在我左边,点燃了一根香烟,安静地开着车。我将窗户摇下一半,气流在车里环绕着,将她的烟雾和香水味搅拌在一起,吹拂在我的脸上。
我低着头,在脑海里根据记忆构想着周围的空间,楼房和街道从我的四周掠过,一些灰白色的行人身影点缀着空白。
一阵沉默后,我终于不受控制地笑了出来,她也仿佛忍不住一般,捂着嘴大笑着。两个人越笑越厉害,我到最后捂着肚子,抹去眼泪不停喘着气,她也在大口喘息,那股烟味混杂香水的气味像潮水一样涌动了起来。
我抿着嘴,摇了摇头,坐起身将外套脱了下来,同时摇下窗户,将手搭在窗沿上。冷风和夕阳同时打在我的身上,我闭上眼,感受到了自从失明一个多月以来,从未有过的舒畅。
我正要报出自己的名字,车却忽然减速,靠边停了下来。
并没有到。我回忆着一路过来的路线,现在我们应该在一座钢索桥上。
尽管带着疑惑,我依然打开了车门,Anya拉着我的手,将我带到了扶栏边上。
穿过江面的风扑打在我的脸上,从远处传来了油轮的汽笛声,一声接着一声,三声之后,蒸汽的低啸在我的头顶和脚下渐渐消散。
我本能地对身前的高度感到不安,于是便伸出手,想搭上她的肩膀。但我却碰到了她的左臂,那上面遍布着起伏的手感,很显然,是数不清的伤疤。
我感到微微的热量在我的手心聚集,眼前的黑暗里泛起了一团沉稳且柔和的亮光。
“天上有些淡红色的浮云,远处的蓝色天空在逐渐变黑,今天的风很大,云在天上飘得特别快。”
我的手心感受到来自远处夜空的微凉,稀薄的云层滑过我的手掌,留下棉花般的触感,我的眼前掠过淡淡的涂抹痕迹,冷色的光晕像墨一般从一侧晕开。
冰凉的温度从皮肤表面传来,锈迹斑驳的触感让我想起了今早刮胡时划开的伤口。我低下头,一道低沉的冷光压着我的视野,一些树根般的线条蔓延在上面。
柔顺的手感在指缝间滑过,我的眼里浮现出灵动的波浪般的流光。
“这里呢?”我将手往下移动,指尖传来她皮肤微凉柔滑的触感,视野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底晕。
我睁大着眼睛,在一片黑暗中,时不时流动着冰冷的光影,而她的面容,在我的面前,无比清晰。
刺鼻的酒精味充斥着我的鼻腔,诊室里回旋着冰冷的空气,头顶的换气扇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我将衣领收紧,以抵御让人感到刺痛的寒冷。周遭的环境压抑着我的感官,眼前被微微颤动的冷光所包围。
“兔子找回来了吗?”我忽然想起昨天仓皇逃出店外的兔子,担忧地问了一句。
医生用笔敲了两下记录板,塑料的响声让我感到有些不适。
在梦中,似乎曾经有像汽车灯的强光从远处朝我冲来,但我并不确定。
“没有就好,对于你这种脑损伤的病情,有感官上的异常一定要及时联系我,记住了吗?”
我感到医生的视线正突兀地扎着我的左臂,我把袖子向下扯了扯,心中的烦躁感愈加强烈。
“昨天走路在用手机,没注意就摔了。”我扬了扬右手上的绷带。
“噢,是这样……”医生的回应蕴含着怀疑,他显然记得我不会用手机这回事。
“那也好,说明你终于放下了。其实吧,神经性失明也不是治不好,只是病因太难探明,大脑的事谁都搞不懂。也说不定哪天,你自己就好了。”
我曾经被这句话激起过无限希望,但现在的我已经对那句所谓的“说不定”彻底丧失了信心。
“记得要注意感官的异常啊,还有,赶紧买个新手机,不然出了事连120都打不了。”医生在我身后不厌其烦地叮嘱着。
“嗯嗯。“我模糊地应了一声,抓着盲杖慢慢离开了医院。
我走到人行道上,脚步停了下来。周围充斥着汽车尾气和绿化带里杀虫剂的味道,阳光明显比正午弱了不少,但依然温温地贴在我的脸上,风比昨天小了不少。我的眼前弥漫着模糊的雾色,忽然,不远处有一抹熟悉的流光,像波浪般随风飘摇。
“检查的结果还好吗?”熟悉的女声传来,令我不禁扬起了嘴角。
她拉起我的手,将我带进车里,然后驶上了一条在我的记忆中十分陌生的路。
Anya的声音慵懒地从左侧传来,随后是打火机火石的摩擦声,我摇下窗户,涌入的空气随着车子的前行,逐渐变得湿润起来。
不一会儿,三两滴水打在了我的脸上,耳边开始传来雨水拍打枝叶的声音,我摇上窗户,用手抹去脸上的水,指尖传来的凉意,莫名让我的思绪有些恍惚。
Anya伸手打开车载音响,简单的吉他伴奏轻托着轻柔的女声,开始在车里回荡。女声唱着我听不懂的语言,但音线中流露出的情感十分温雅。
不知为什么,我记忆中虽然没有这首歌,但随着女声的流淌,我能轻轻地哼出其后的旋律。
并非乱猜,是思维中的某个意识在起作用,但我无从得知其来源。
Anya没有回应,她将香烟掐灭在了某处。雨滴击打着车身,秋夜的凉意从雨水渗进车内,哼唱法语的女声写意地吞吐着车内剩余的烟雾。
我闭上眼,各处感官变得更加敏感起来,交杂的气味,声响和触觉在开始眼前编织。我此时正靠在一棵树下,雨水的冲击透过树叶,化作凉风披在我的身上,我向左偏过头去,Anya蓝色的长发在肩上散着,她仰起头,望着夜空中的某处。我抬头望去,一座灯塔在遥远的云端闪耀着,云层随着气流,变成了海浪,从天际流下,冲刷在Anya身上,她化作蓝色的波纹,消失在黑暗中,我急忙伸出手——
我睁开眼,眼前的景色像萤火虫般四散开,只残留下模糊的光晕。
用力摇了摇头,我打开车门,脚下传来碎石摩擦的声音。我向前走了几步,脚步声在身前不远处撞进某处,发出低沉的回响。
“一栋已经废弃很久的大楼,走吧。”Anya拉起我的手,径直往里走去。
“我们要爬上70层的楼顶,上面有给你准备的惊喜。”她转过身,一边倒退一边牵着我,认真的语气里带着笑意。“我不会用手电筒,所以在这70层楼里,我们是一样的。”
于是我跟随她的脚步一直前进,忽然,我的右脚踢到了一级台阶。
“这都是为我准备的吗?”我对这如此细致关照的安排,不知该作何反应。
于是,我们二人开始在黑暗中,慢慢地向上走。大楼里的空气十分阴冷,不带半点生气。四周静悄悄的,只有穿堂风刮动杂物的尖啸声传来。Anya在我右后不远处,牵着我的手,与我一起在黑暗中摸索每一级台阶,一步步数着向上爬。
到了15楼,我开始有些吃力,向上踏的每一步都变得更重,肺部因为呼吸着湿冷的空气而开始忍受着凉意。眼前的黑暗开始躁动起来,一些光点在远处忽明忽暗地闪烁。我侧头望向Anya的方位,她的脚步依然十分稳定,但呼吸声也开始透露出微颤的感觉。
约十多分钟后,我的脚用力踩在33楼的台阶上,小腿肌肉生出难以忍受的酸痛感,为了保持平衡,紧握着Anya的右手也已经松开。胸口散出的热量混杂着大楼里的湿气,随着肺叶的收放喷打在我的脸上,一些木材腐烂的霉味开始从每一层的消防门中流出,愈发刺鼻。我用力喘着气,双眼像是刚做完灯光检查般,不停闪烁着不规则的大块光斑,霉味如同一团穿过纱网的火光,轻轻刺激着我的眼球。身后的Anya的脚步声也变得摇晃起来,她那独特的香水混杂烟草的气味被楼道里要命的空气锁得死死的。
我的右手扣住了57楼的扶把,手指甚至有些抓不稳。安雅的双手挂在我的双肩上,脑袋无力地下垂着,我用左手压住她搭在我肩上的手,怕她失力倒下去。我的小腿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肺叶几乎无法继续收缩,糟糕的疲累和酸痛灌满了整个身体。汗水蒸腾出热气,在楼道狭窄的空间里流动,又扑回了我的身上。燥热钻进我眼里的黑暗中,给无法辨清的杂乱光晕抹上一层红色。
我想说服她停下,却完全挤不出说话的力气,我只好抓紧她的左手,用尽全力继续向上走。
在64楼的台阶上,我已经耗尽了几乎所有力气,胃部像被一只手紧紧抓着,绞痛一阵阵地袭来。Anya在我背后半靠着我,蓝色的长发沾满汗水贴在我的衣服上,她与我接触的皮肤传来颤抖,显然已经到达了极限。我咬着牙,继续向上踏了一级。
Anya的呼吸发出嘶哑的声音,她摇晃着想跟上一步,脚尖踏前的同时,她的重心却向后倒去,她的手被汗浸湿,滑出了我的手心,在空中扬起。
我感受到她的失衡,于是拼了命地赶紧转过身去。眼前的迷离的光晕在一刹那,汇聚成有序的线条,她的身影在其中被清晰地勾勒出来。我伸出左手,在一片漆黑的楼道里准确地扣住了她的左臂,那些线条状的伤疤如同盲文一般,清晰地印在了我的手掌上。她也急忙借我的力,抓紧了我的左臂。一股隐隐的抗拒从我的左臂的皮肤上传来,我不予理会,用力将她拉进怀里,然后坐倒在了地上。
两个人在黑暗中竭力喘息着,互相保护着对方,又依靠着对方的臂弯,连颤抖仿佛都是同步的。她的蓝发贴在我的脖子上,熟悉的香味从中散发出来,缭绕在我的鼻息间。我闭上眼,海浪的波纹像血管般蔓延在眼前,将黑色带来的焦虑、不安和绝望驱散,轻轻抱住我的思绪。她的手相扣在我的腰间,脑袋在我的胸口轻轻动了动,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
不知过了多久,Anya终于坐起身来。她的脸几乎与我相贴,两只眼睛温柔地看着我,我眼前亮起了属于她的两抹柔光。她轻轻说了一句:
终于,我们到达了通往楼顶的大门,门板散发着铁锈味,清冷的空气在其缝隙中飘散着。
Anya走向前去,将门栓拉开,刺耳的吱呀声伴随着大量碎屑的掉落,将大门压开了一条缝。她牵着我的手,推开大门,我们走到了天台上。
冰冷清新的夜风吹拂着我的胸口,将那股恶心的霉味和湿气一扫而空,无边的夜空将我的手臂伸展开,清脆的鸟鸣从远方传来,一切又重新恢复了生机。
我的眼前在这一刻,仿佛重新恢复了视力,天上稀疏的星群和月色穿破黑暗,映入了我的眼中,黑色在此时,终于成为了一种有灵性的颜色,而不是我的束缚,它在夜色中如同缓慢晕染的重墨,让人心神宁静。而Anya纤瘦的身影在我的不远处,正慢慢地踱着步。
忽然,她走到我身侧,拉起我的左手,开始慢慢地向前走。
我跟着她走了大约四十余步后,她停下脚步,松开了我的手,略带沙哑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发出惊惑的大喊。听到这话,我的双腿本能地开始发软,头顶的月光正将我的身影投射到楼下的远处,Anya的车灯在我正下方节奏性地闪着红光。
Anya的手放在我的胸口,轻轻地敲打了两下。然后她双手环抱住我,猛地向我的身后倒去。
黑暗里的星空开始旋转,重心向我身后的虚空倾斜。我根本来不及思考,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不知道Anya为何要这么做,我只能下意识地将她用尽全力护在胸前,然后准备让背后令人绝望的高空结束一切——
我的后背没有坠入预想中的夜色,而是接触到了结实的水泥地板,尘土和碎石末溅到空中,随后弥漫着散去。
Anya在我的怀里肆意地笑着,清脆的笑声从我的外套中传出。我所有紧绷着的神经一下子放松开来,肌肉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
随后,我也跟着笑了起来。两个人开始在地上翻滚嬉闹,我将她的长发用手搅得乱七八糟,蓝色的河流在我的指缝中交织缠绕。最后,我们都安静了下来,两个人躺在地上,分享着这份在夜空下,在高空中的沉默。
“失明不是你的错,没办法再拍照也不是你的错,所有人都离开了你,也不是你的错。”
不受控制的泪水从我的眼角流下,那只与她十指相扣的手微微地发着热。
我转过头面向她,闭上眼睛,轻轻应了一声。泪水滑落到地面上,与尘土混杂成翻涌的河流,奔腾向月光照耀的远方。
“对不起啊,我这边日程真的安排不过来,你这么突然找过来,我也很难办啊。”
电话里的人依然不屈不挠,反复地恳求,我费了不少功夫,才终于挂掉电话。
忽然,凉意像针一样刺进我的左臂,雨滴淅淅沥沥地开始打在挡风玻璃上,风推着水流奇异地向上蔓延。我摇上窗户,并放慢了车速。
车内的收音机播放着一首我听不懂却一直很喜欢的法语歌,悠扬的女声环绕在车内,让我感到眼皮有些沉重。我拍了拍脖子,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
女声像一只温柔的手,轻抚着我的后背,那份舒适催化出睡意,在耳畔回响。
从左侧突然传来一股冲击,让我瞬间清醒了过来。我转头看去,一台蓝色的轿车正紧贴着我的左侧,并将我的车身不断向右推挤,司机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头压在方向盘上,双手无力的下垂着,尖啸般的喇叭声持续从窗外传来。
我急忙踩下刹车,轮胎在湿滑的路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身进行着顺时针旋转。一束强光射在了我的右脸上,还不等我转头,猛烈的冲击随之而来,我的视野瞬间蒙上一层黑雾,感官被混乱所充斥。
车子已经沉到了海底,寂静的漆黑包围着我,只剩下车前灯在前方一闪一闪,像只将死的鱼在做最后的挣扎。
面前的挡风玻璃已经布满了裂纹,我试图打开车门,却发现水压将其压得死死的。没办法,我只能试图踢开挡风玻璃再游出去。于是我解开安全带,向前探出身,观望水面的高度。
Anya正坐在一块石头上,她的蓝发在水底随着暗流飘涌。她看着我,微张开嘴,清晰的声音伴随着气泡的上升穿透海水和碎玻璃传来。
她悠长沙哑的嗓音在车里回响,车灯忽然熄灭,紧接着,挡风玻璃猛地爆裂开,海水像升腾的焰火般扑到我的脸上——
一个男人模糊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不远处,夹杂着醉意传来。
黑暗中的潮湿感和压迫感尽数消失,我从桌子上撑起身来,一股香烟,酒精和呕吐物混杂的糟糕气味涌进鼻腔。
侍者依然为他倒满了一杯酒,液体拍打玻璃的清亮声让我想起了当铺门口的那串风铃。
Anya在一旁趴在桌上,波浪般的流影在黑暗中随着她臂弯中的呼吸缓缓起伏。我将手贴在她的后心,感受着来自她的微热。
忽然,玻璃杯在地面碎裂的声音从男人的方向传来,Anya的身体抖了一下,随即醒了过来。她支起身子,鼻间呼出一口长气。
男人不知为什么,开始哭了起来。他将脸埋进双手,压抑的抽泣声传出,伴随着侍者清扫玻璃碎片的声响,在酒吧里回荡。我沉默地拿起面前的酒杯,想一饮而尽,却发现杯中什么都不剩。
Anya将头靠在我的肩上,昏沉的呼吸喷打在我的脸侧。过了一会,她忽然直起身子,强打起精神说了一句:
我勉强撑着桌子站了起来,Anya牵着我的手,走到吧台拿上几瓶酒,结了账,然后拉着我走出了酒吧。她的手用着过分的力气,显然酒还没醒。
我接过酒瓶,往嘴里灌了一口,苦涩的味道瞬间布满味蕾。我皱起眉头,用力咽了下去,酒精燎过喉咙,在胃里缓缓燃烧起来。
我抬起头,毫无生机的瞳孔向前望去。Anya正处在我身前不远处,蓝色的河流顺着肩膀下垂着,溅起的水珠被夜风吹向远方。
在远方的高处,一支刺眼的红光正在闪烁,其节奏像一只熟睡的棕熊,低沉而有力地缓缓起伏着。
我双脚费力地支撑着地面,手臂抬起来,食指指向红光所在的方向。
Anya仿佛迟疑了一会儿。随后,她抓起我的左手,开始向红光进发。我紧握着她的手指,生怕松开。
路途遥远而漫长,我举起酒瓶,又灌下一口,酒精渗进胃膜,在血管里奔腾着,冲进了我的大脑,混乱而动人的奇异曲线在视野中开始飞舞起来。
走了不远,我的脚忽然陷进了沙子里。海风拂过腐蚀严重的峭壁,发出悲鸣般的呼啸声。我抬起头,一只废弃的轮船以清晰的轮廓出现在黑暗中。
它就这么侧躺在沙滩上,信号灯一闪一闪,不知它在想些什么。船舱的窗户传出微微的亮光,酒吧里男人的哭声从中传来,像绝望的祷告,飘向星月清冷的天际。
Anya的手依旧带领着我,继续缓缓前进,夜风逐渐变得喧嚣起来,我们来到了一处海崖边上。
我抬起晕沉的脑袋向前望去,一群人正围坐在一个火堆旁,他们手里拿着一沓纸片,一边撕着,一边将其抛进火中。
我凑上前去,发现他们手里拿着的,竟是我曾经的作品。古老的街道在烈焰中消失,优雅的小提琴家化作灰烬飘散,街头的糖葫芦熔化在摇曳的火舌里。
我失声惨叫出来,跪倒在地,嘴唇止不住地颤抖。他们此时站起身来,拿起燃烧着的木棍,冲到我身前,猛地将其插进我的眼眶中。
预想中的剧痛并没有来袭,烈焰仿佛从眼球蔓延进了我的脑海,焚烧着一切被我记录下的瞬间。
从火堆旁冲来的人们抓起我的衣领,在我耳边嘶吼着这句话。我跪伏在地上,绝望的哭喊声从胸口深处喷涌而出。
忽然,Anya出现在人群中。她抓起那些人的手臂,将他们一一推下海崖,然后蹲下身来,紧紧将我抱在怀里。她胸口的起伏安抚着我的情绪,我站起身来,深呼吸了几口,在她的牵引下继续向红光走去。
夜风随着海拔的升高,变得越来越凶烈。Anya依然牵着我的手,我们走到了一条布满野花的小径上。四周的地面插满了蜡烛,摇曳的火光在夜风吹拂的黑暗中显得格外孤单。
我拿起酒瓶,又灌了几口。烛火在夜色下交织成于地面闪烁的星群,流风如同优雅地精灵般牵引着它们,跳起华美的舞步。
Anya松开了我的手,我只好向前走去。眼前,一只蜡烛正半淹在一滩浅水中。在水面的倒影里,Anya一声不发地低着头,蓝色的海浪飘扬在漆黑的墨色中,她的眼里燃着星火,静静地望向我。我径直走向她,她却一下子消失了。我的左手重新被握紧,她出现在我身旁,手指重新扣住我的左手,继续前进。
我抬起酒瓶,继续给自己灌着酒。气流以不小的力气朝我撞来,我们已经快到达红光所在的高处。
我扶着右侧的扶栏,用尽全力不让自己摔下去。月色牵着轻灵的星光,在我的右侧不停跃动。我侧过头向其望去,只见星月正悠然自得地挂在天际。我伸出手,手掌朝其推去,冰冷的夜色在手心聚集,让我想起了那座夕阳下的铁索桥。
Anya继续牵着我的手向前走着。终于,我们到达了红光的所在处,它在我们头顶的信号塔顶端,像芭蕾舞演员般不停旋转,投射出的红光被四周的黑暗所包裹,消失在海浪的拍打声中。
我们躺在地上,肆意地让酒精麻痹一切。Anya钻进我的怀中,低沉的呼吸在我的胸口起伏。
月色从远方投射而来,在我的视野中蒙上一层白雾,海鸥在头顶盘旋着,鸣叫声像一把短刀轻划过天际,留下一线黑影。我躺在杂草中,思绪如同春天的花海在黑夜中绽放。
也许海水依旧紧贴着我的胸口和脸颊,挡风玻璃的碎片被暗流卷动着划过我的脖颈。
但在这绝美如画的夜色中,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海浪在不远处拍打着白沙,月光在夜风中飘拂,星彩穿越浩瀚的宇宙,笼罩在我的身周。
她牵着我的手,见证着世间最沉默,最孤单绝美的景色。她蓝色的长发包裹着我的胸腔,将喷涌出的血液重新推入血管。她撕开我左臂上被我割出的伤疤,将其中流淌着的一切悲惨和自恶投进火堆,看着他们在夜空中化作焰星,被海浪拖入深处。
她躺在我的怀中,呼吸变得越来越慢,最终停止下来。蓝色发丝披散在草丛中,缓缓渗入大地。
今夜无云,清冷的月光显得有些刺眼。我将头偏向一侧,沉沉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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