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锥宋这款字体,最初我起名叫会战宋,得名于 1960 年代发生在我家乡大庆的「石油大会战」。到今天为止,这座城市仍然是我生活最久的地方。
我大庆读书的时候,课本上会讲到大庆油田的发现和建立让新中国摆脱了「贫油国」的帽子,讲到开发油田过程中涌现出的可歌可泣的人和事,讲到「大庆精神」和「工业学大庆」——这些口号曾经几乎人尽皆知,成为了集体主义和团结奋斗的代名词。
1959 年,松嫩平原上发现了一座储量丰富的大油田。那时还没有城市,只有一条铁路穿过旷野。附近的火车站名为「萨尔图」,这个名字其实来源于蒙古语,含义为「和月亮有关的地方」——这也是光锥宋字体的英文名 Sart 的由来。
当年在国家组织下,全国各地的石油工作者开赴大庆油田,满怀对新中国的热情,集中力量像战斗一样开发石油,就是「石油大会战」。随着专家、工人和家属越来越多地在油田周围聚集,一座城市也拔地而起。城市以油田为名,也叫「大庆市」。萨尔图是大庆市的中央区域,在这里,用于开采石油的「磕头机」星罗棋布,甚至会出现在街道两旁。
小时候我常常会为自己是大庆人而感到自豪,好像那些对石油人的褒奖也能让自己沾光。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在石油大会战的年代连我的父辈还没有出生,并且我家距离油田也非常遥远。但那种面对困难勇往直前的韧性和力量感,给我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象。
原油从地下开采出来后,要首先经过精炼,然后一部分会作为化工生产的原料,通过管道输送到化工厂,用来生产塑料和化肥。
我长大的地方位于大庆市区的边缘,附近有一座规模庞大的化工厂。这里日夜接收着炼油厂输送而来的原料,生产的主要产品是聚乙烯塑料,因此连同化工厂和配套的居民设施一起,这片区域就直接被叫做「乙烯」。
乙烯是典型的工厂配套社区,画风和电视剧《漫长的季节》虚构的小城「桦林」很像。住宅楼都是7层以下的「板楼」,学校、商场、体育馆、少年宫、影剧院、图书馆一应俱全,集中在工厂附近半径2公里的范围内。
但作为一座以石油化工为主的厂区,乙烯也拥有自己的独特景观。厂里的火炬昼夜不停地燃烧着,点亮了东南方的天空;随处可见的输气管道沿马路布置,由混凝土柱子架起在半空,冬天时偶尔会结出冰溜子,适合在放学路上踢着玩。
管道会在路口处向上弯折,形成一个拱。这既可以能允许较高的车辆通过,也能为热胀冷缩的形变留出余地。由于位置醒目,这些地方经常用来悬挂广告、横幅或是书写标语。
我从小就生活在乙烯,将这种五脏俱全的计划经济式社区视作理所当然,也对火炬、管道和标语等等景象熟视无睹,但也当时我肯定无法想象它们会以潜移默化的方式影响我自己的字体创作。
随着我不断长大,乙烯这座小城则逐渐走向衰败。大庆市的新城区飞速建设,新建的高层住宅小区远离化工厂,更现代,也更加安全。原本居住在乙烯的工厂职工陆续搬去了新区,板楼逐渐空置,学校也接连关停。
这个时候的我,已经读完了高中,到上海求学了。上大学以后,每年寒暑假回家,我都能感受到大庆城区的变化,以及同时发生的乙烯的衰落。
小学的母校已经关门多年,如今那条路上也几乎荒无人烟了。偶尔会回想起和儿时玩伴放学路上的画面,想起中午小区栅栏上斑驳的树影,想起傍晚斜阳照亮的小卖部。当时正值我的像素字体「丁卯点阵体」阶段性完成前夕,我用像素画将那些不高清的记忆呈现出来。
也是在丁卯点阵体发布之后,我正准备构思另一套字体时,有关乙烯、有关大庆、有关石油大会战的画面全部涌上心头。我想到了曾经熟视无睹的标语,它似乎是窄而有力的宋体字。我希望通过最简单的造型将心目中的文字样貌表现出来,因此打开 Glyphs 软件,很快就画出了心目中的字形。
极简的笔画造型、尖锐而偏直的撇捺、瘦高的字面、拔高的重心,以及名字「会战宋」都是第一时间就想好了的,想法十分自然地流露出来。我给字体添加了夸张上提的勾挑笔画,感觉这样用力的动作才足够概括那种人拉肩扛开发油田的干劲儿。同时,这种锐利的笔画也让我联想到冬季萨尔图草原上凛冽的寒风。
会战宋是我对那个创业开拓年代的一种想象。但毕竟我没有亲历那个时代,对于标语字体的印象也早已模糊。字形中带有明显的虚构——后来我四处收集当时的标语和美术字字帖时,也没有在任何地方发现类似的上挑勾画。它只是深刻地存在我对大庆的形象认知中。
字体中的拉丁部分是在不久后动手设计的。印象中,那个年代的封面、标签、票据上常常会出现对应的拼音。这些字母和汉字搭配在一起的效果说不上协调,而是带有明显的「外来」感。因此我将拉丁字母设计得更柔软一些,而不像汉字一样锐利。不过,笔画粗细的强烈对比,以及直线笔画的极简矩形轮廓,都和汉字保持一致。
我也决定将「萨尔图」这个蒙语单词作为西文部分的名字,在英文场合中便会将这套字体称作 Sart。此外,汉字的粗细对比和笔画走势让这套字体带有了宋体的气质,但拉丁部分其实并没有衬线结构。因此,「会战宋」的英文名为 Sart Sans,也成了一个对既有中西文匹配陈规「宋体配衬线黑体配无衬线」的重新思考。
在形成了基本的设计方案后,我做的第一批字都是和大庆的地名、油田和石化元素,以及大会战时期的口号相关的。干打垒、磕头机、一百二十万吨聚乙烯、东风新村、大庆四中,这些字词贯穿了油田、城市和我个人的今昔。
将会战宋扩展为具有不同粗细的家族字体,这个过程中并没有太多故事。因为作为字体设计师,总是会有一种冲动,让字体的泛用性更强。粗细变化是最有效的一个方向。
细字重的设计相对较为简单,因为纤细笔画基本上就是字体的「骨架」,而会战宋「字身窄」「重心高」「撇捺直」「勾挑长」的特点也能在骨架上完整体现。
在将会战宋变细的过程中,我有意降低了字体的粗细对比,从而避免让细体显得像钢针一样过于尖锐。最终的结果,为字体带上了几分优雅,就好像大庆的面貌从旷野中的干打垒过渡为整洁亮丽的现代化城市一样。我也惊讶于这诞生于标语美术字视觉印象的字形,在细体字重下展现出了截然不同的气质。
粗体的设计则有不少难度,因为会战宋本就狭窄的字身,在笔画加粗后会让其间的余白变得更加逼仄。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在设计过程中会加强视错觉的影响,很多笔画看上去是连贯的,但为了保证余白的充裕,会将它的轮廓折断。此外,也会灵活决定不同笔画之间的交接方式,创造更加美观的余白形状。
经过了一些设计实验后,最终选择让粗体的对比度也有所减弱,看上去不再尖锐,而是显得敦厚。其中的力量感仍在,但从奋进拼搏转向了稳扎稳打。从外观上看,不同于原本会战宋中的想象成分,这套粗体反而更加接近大会战时期的真实标语风貌。
在整个字体家族的设计完全确定后,我们工作室决定将这套字体开发成真正可用的字库,让它能够完整支持包括中文、英文在内的大部分语言,也让粗体、细体都能在不同的场景下体现出各自的特色。
我们也想为这款字体重新起个名字。「会战宋」仍然限定在最初对石油大会战那个年代想象的具象化——尖锐的常规体字重中,而整个字体家族的新名字「光锥宋」则是对萨尔图 Sart 这个蒙古语单词的延展——我和同事们从月亮想到宇宙探索,进一步想到科幻和「光锥」这个概念。
不论是字面上的文字游戏(「锥」的形象)和这个概念的内在含义,这都和我对这套字体的设想高度一致。
我也给这套字体的众筹项目设计了一段简短的动画,短片从代表启示的 1:4:9 黑石碑开始,走向微观和宏观的探索,最终在光锥内的命运中贯穿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三重想象。 对我而言,家乡大庆也远远不止是教科书上代表拼搏年代的典型。一代代人的付出造就了如今的城市,今后的发展也未来可期。
这就是我对Sart的解读,既是对于光锥宋的寄托,也是献给家乡的祝愿。
我们目前正在对「光锥宋」字体家族进行众筹,在 7 月 25 日众筹结束之前,均可以较低的价格获得永久商用授权;「小型组织/工作室授权」一档也包括游戏和软件的嵌入许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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