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年前的今天,《银翼杀手》上映,创下票房惨案,血本无归。
一座永夜的城市,雨水和霓虹灯在玻璃上反射,仿生人穿着合成时装奔跑,许多人第一遍没看懂,第二遍还是没懂,第三遍开始不那么执着于看懂,而是任由自己沉浸在这个世界里。
若干年后,电影复映,排队的影迷转过了一个街角又一个街角。影评人开始用大众修辞解释这是一部怎样需要顶礼膜拜的经典,仿生人的雨中独白又为何是科幻中莎士比亚级别的存在。
雷德利·斯科特是那种让你着迷的导演,身兼制作人、设计师、广告导演,87岁仿佛才刚刚进入创作壮年。他的世界总能让你坠入,一遍又一遍观看。他的层次、丰富与庞大令我们深深迷恋又不敢触碰,一想到要谈论他就望而却步。
洛杉矶的大雨下了42年,雨中那碗面条的味道依旧令所有人着迷。
科幻片面向未来,未来不可知,因此会幻想,这是一个建构与创造的过程,但雷德利·斯科特从《异形》开始就带着无知。
星际采矿船遭不明生物“异形”入侵,仅剩一名船员逃回地球,这种封闭空间故事太容易拍垮,雷德利·斯科特做了两件事,让它从b级片跃升到影史经典。
封闭空间里的怪物之所以吓人,是因为对对手一无所知。异形从头到尾都没有让人“看清”,只有触手一闪而过,黏液腐蚀了地板但找不到来源。异形的所有信息都是碎片化的。
第二是提出问题:What's out there?
雷德利·斯科特当年拍着拍着总觉得不对味,还缺点什么,这句话是他当时向编剧抛出的问题:外面有什么。他想要的不只是在飞船里吓吓你,而是飞船之外、人类作为一个整体跟宇宙有什么关系。
他骨子里不相信人类能探究宇宙的全貌,因此闯入船舱的怪物才让人这么害怕。这个脱胎于吉格梦魇的生物外观超出常识,违背进化过程,当它以这样的形态进入你的身体,令你昏睡然后破胸而出,你想赶紧回到地球,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理解世界,却发现再也理解不了了: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是否还有更多,人类将要面对什么,然后你毛骨悚然:难道这部B级片其实是一个未来预言?
他表达的无知,观众感受到的无知和无知带来的恐惧,正是科幻的精髓。许多科幻创作者终其一生都试图回答“人从哪里来”,但雷德利·斯科特不给答案。他一直在问。
33年后,老雷在《异形》前传《普罗米修斯》和《异形:契约》里对异形的演化做出了描述:最初外星人来到地球喝下一杯黑色液体,促成了地球原始生命的诞生。数万年后,人类去宇宙深处寻找自己的造物主“外星人”,在其星球上发现了黑水孕育的异形幼体......看似回答,实际抛出了更大疑问:黑水是什么?从哪来的?它们是人类的祖先还是敌人?
前传的编剧原本给出了一套西方观众很容易理解的标准答案:《普罗米修斯》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神话,《契约》大约可以关联到摩西十诫,电影按这个思路拍下来绝对稳拿大奖,结果老雷把标准答案撕碎了。
他不要教参式的标准答案,而是提出一个大学教授常问的问题:我为什么要给你标准答案。
曾有三位导演交出了“满分答卷级”的续作——詹姆斯·卡梅隆的《异形2》、大卫·芬奇的《异形3》、让-皮埃尔·热内的《异形4》,三人后来都成为了大师,但都离雷教授的问题差了一步。他们原本可以继续提问而不是急于回答,但这问题要怎么问又太微妙,最后雷导只好亲自上阵。这也是他的神奇之处。
《银翼杀手》为啥在香港取材,因为当你从洛杉矶的灿烂阳光里走到旺角街头,拥挤,嘈杂,雨中大排档混杂了食物的味道沿着脚底流淌,你拿着筷子吃一碗滋味陌生的面,感官会一下子被激活。
《火星救援》会勾起你在辽阔橙色荒原上想象咀嚼土豆、以及酱没了如何咽下去的味道。
《美好的一年》中小主人公和祖父一起喝红酒,祖父想在酒里掺点水,小男孩却挡住了祖父倒水的手。雷德利·斯科特那里没有年龄限制,他会很早就把很重的味觉给你。
《黑鹰坠落》能嗅到金属的硬、冷,飞机在非洲上空飞过时热浪导致的金属气味,还有士兵坠落时螺旋桨卷起的灰尘。
《决斗的人》里罗马大将军轻抚麦穗在心灵世界中走过一片稻田,后来太多电影模仿这个名场面,它还原了人的一种梦境,进入一片静谧、金黄和丰收的理想乡,但这个理想乡是易碎的。
雷德利·斯科特还给轩尼诗拍过一支广告,4分钟呈现了7个世界,展现酒的风味:
第一个世界,sweet notes,一支开采队在外星岩脉里敲出金色蜜浆。
第二个世界,rising heat,一队异域装束的人在沙漠里行走,金色巨脚突然从空中踩下,一队巨人加入了行走的队列。
第三个世界,spicy edge,巨大圆形机械上有无数小机械臂,每个小机械臂喷出橙红色颜料,撞在一具透明的身体上令她苏醒。
第四个世界,flowing flame,一架飞行器在灼热的云层里穿梭。
第五个世界,chocolate lull,在一个大大小小的石块悬浮着的荒原上,老人坐在一颗巨石下冥想,拾起一小块岩石放进嘴里。
第六个世界,wood crunches,一个藤蔓组成人体被彩色小鸟包裹着,变成一株初生的树木。
第七个世界,infinite echo,以上所有世界的星球都在同一片星云里,而这片星云是轩尼诗XO的logo,镜头拉远,slogan出现:每一滴都是一场奥德赛。
看完你会觉得雷德利·斯科特具有酒神精神,他能同时释放狂欢、痛楚、甜美,令人迷醉。他也特别擅长放大人的感官,但所有的味道都会走向“无知”带来的不确定性。
看他的影片如果不进入到这种味道的包围里,是一种遗憾。
雷德利·斯科特的职业生涯始于在BBC当布景设计师(差点设计了《神秘博士》Dalek),随后开始拍商业广告。他的面包广告、香奈儿广告和苹果广告屡获大奖,40岁以《决斗的人》步入影坛时,对视听语言的驾驭能力和叙事技巧已经无比纯熟,拥有不刻意便能举重若轻讲好一个故事的才华。
《汉尼拔》一下带你进入优雅的烹人烹饪场景,赋予食人魔图书馆馆员、博物学家、历史学家和古典乐爱好者的身份,可以毫不犹豫地把一份珍贵诗人手稿当做礼物送出去,因为他认为那个人类还算干净。
《异形》前传选在瑞士日内瓦湖畔,因为这里诞生了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和科幻之母玛丽·雪莱——雷德利·斯科特把人类历史上的重要节点都铺好了,但是不明着讲。
许多创作者会摘取这样的人类高光装点在显眼之处,名曰致敬,但老雷在文明而不是文化的层面看待这些事。许多了不起的科幻作者也在做同样的事:思考我们处在文明的哪个阶段。对他们来说,文化与文明相比,显然后者更重要。
这就来到了下一个关键词:雷德利·斯科特常常令人觉得“庞大”。
注意是庞大不是宏大,宏大是宇宙间飞出几百万光年的壮丽之感,庞大是中性、实体、沉甸甸的,是房间里的猛犸象,一下子摸不清楚,是把巨量信息放在一起又重新建立秩序的能力。
雷德利·斯科特是一座富矿,无数人仅靠着对他的模仿和延伸就能获得大奖。他的每一部作品都能贴一个标签,但这些标签都不是全部。他在各个类型里留下了具有创生能力的“黑水”,本人却从不在意类型,并拒绝一切“回到原型”的诱惑。
《末路狂花》是女性主义故事范本,《异形》不通过去性别化而塑造强大的女性,他没想强调这些但全部都切中要害。
《火星救援》不是一个简单的救援任务,而是“不费力保全五个人”和“举全球之力救一个人”,哪个对人类更大的问题。同意救人的NASA主管事后必须辞职,中国航天局伸出援手意味着放弃“原来的计划”——那个原来的计划意味着什么无人知晓。影片最后,攻克关键技术点的小哥没有升职加薪,而是靠着门静静看着人群欢呼,辞职高管打起了高尔夫,科考小队中的情侣生了孩子。
雷德利·斯科特从一个惊心动魄的救援计划、一部壮丽的火星风光大片、一场科幻宅技术狂欢的“庞大”里准确提炼了安迪·威尔的幽默、科学精神和一枚他自己的定海神针:什么对人类是更重要的事。
做科幻题材有一个诱惑:一定要表达惊奇感。惊奇感过度就会变成“科幻起范儿症”,典型症状之一就是摄影、打光、置景用力过猛,霓虹乱闪,配乐悬浮。
雷德利·斯科特的讲述是古典的,且看《普罗米修斯》如何开场:几个镜头展现自然景观,山川、河流、云层,突然间云层里出现飞船,极简、黑色的船体悬停在空中,一位“工程师”喝下黑水,背景音是管弦乐。
时间推移,未来世界的人造人大卫出场,用一个小细节表达了惊异感:骑着自行车投篮,轻巧地制造了“非人”的感觉。
《异形:契约》里人造人有了升级版,新、旧两代仿生人一直暗中较劲如何体现?通过一个人教另一个人吹笛子,展现艺术上天然的学习能力。诗意但不刻意,举重若轻揭示造物的变化。因此《异形》系列是理论上b级片,反而拥有高级质感。
雷德利·斯科特的电影往往有续作,许多人仰视、回应他,但又没能敞开,最终落回到对他的迷恋上。但老雷没有这个意思。他希望人们不要迷恋他,而是听从他的无知、野心和绝望。
记者:您如何看待自己从业40多年仍未获奥斯卡最佳导演?
雷德利·斯科特坐在那里就像一座雕塑,不是现代,而是来自过去或未来的人。陈数说他像一位“古罗马将军”,80多岁还在精力旺盛地战斗,拒绝温和地走进良夜,粉丝们则屏息凝神期待他长命百岁。
也许只有他才能接住自己抛出的问题:What's out the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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