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楼清晨的报时声在圣都的广场响起,坚硬沉重,贯穿苍白色的街巷。太阳初升时的空气冰冷,圣都中心大道的正冕门下,只能看到几只两手空空的松鼠在花园里奔走,还有大道背后,整个城市苏醒的喘息。
安东尼列斯瘫坐在正冕门下的一处台阶上,背后倚着一只战旗,头颅低垂。他凝视着脚下的石板路,上面岁月冲刷的纹路破碎交织,延伸到视野外的更远处。当阳光逼退他脚下的阴影,他才意识到新的一天已然到来。若是平日,他早已振奋精神开始工作了。
他背后的披风残破不堪,左侧的布料连带着结扣一起消失了,只剩下右边一块沾着血污的烂布耷拉着。胸前的铠甲也遍是划痕,甚至有几处难看的变形。失去光泽的金发无力的从他的额头垂下,遮住他的右眼,发际的末端带着血污。往常时候,他肯定已经将铠甲和披风送去修补,然后换上一身干爽的长衣,毕竟他乃掌旗官,是雅各福音的传播者,形象必须光亮。
那是他对自己人生的全部期待,也是他妻子对他的嘱托。如果可以,他愿意用生命换回他的孩子们,如果这还不够,那么…
他痛苦的几乎要抽搐起来,难以言说的罪恶感几乎要把他压垮。
两天前,西方战场的信使传来悲报,他的大儿子牺牲在一场遭遇战中,而他的次子,那个还没有成年的男孩,伤重昏迷,已经被送回圣都抢救。他一路从远都要塞赶回,所有途中拦截他的马贼和巫师都成了他手下的幽魂。但就在昨晚他就要回到雅各广场时,传令的近卫骑马奔驰而来,告诉这个一夜没合眼的父亲,那个继承了他金色头发的少年不治去世了。接下来的整晚他都瘫坐在正冕门下,孤身一人,任凭夜风侵蚀他的身体,悲伤和痛苦有内而发地紧缚他的口鼻,让他几近窒息。守卫广场的士兵没有打扰他的独处,小心地避过他的周遭,让他得以在阴影中痛哭流涕。
就像生死规律一样,阳光继续铺张,穿过空中的微尘,照到他的身上。他闭上眼睛,他清楚自己已经不敢再面对未来了。
最后,他默不作声的站起身来,拄着相依多年的战旗,低头走进了浩荡的阳光里。
面前不到百步远的就是雅各广场,他要为自己的过错赎罪。
灿烂耀阳的雅各广场上,几个白衣教士匆忙走上台阶,想来是昨晚尚有工作没有结束。安东尼列斯走在他们中间,脚步漂浮形同一具行尸走肉。他内心的声音正在一遍遍地拷问自己,“为什么要放任他们远行?为什么这么狠心?难道这是为了虚无缥缈的荣誉?”
他走进刚刚开放的教皇厅,看门的守卫一动不动,默许了他携带武器。这是他们对安东尼列斯的尊敬,只是他现在只觉得自己不配。他低下头看着鞋尖在走廊里慢步。
很快,他来到一扇青铜大门前,他推门而入,巨大的耻辱感让他想要干呕。
这是一间昏暗的大厅,顺着走廊雕窗的细光甚至看不到大厅的尽头,但就像现在的安东尼列斯一样,每一个走进这里的人,都早已将这里的布局烂熟于心。
这里是号旗之厅,教会所有的神赐之旗都藏在这里,等待得到承认的人拿起它们。而在同一时间,教会只有一个掌旗官。所有更多的号旗就在这里沉睡,运气不好的,也许几百年也未曾离开这里。
安东尼列斯走到大厅的正中央,也是走廊光线止步的地方。他知道他的身侧目不可见的空间里屹立着历代圣徒的雕像,他们没有感情的双眸在黑暗里注视着自己,晦暗的空气里充斥着时光的霉臭。他知道不出意外,自己的塑像也会被立在这里,在死寂的缄默中凝望下一个受选者。
但他已经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安东尼列斯最后一次审视自己手中的旗帜。那面旗帜雪白色底面上纹绣着一双的羽翼,左侧的羽翼仅勾勒了金色的围边,而右侧则被淡灰色填满。前者代表雅各行走人间时的正直,后者则是雅各升上天堂时的谦卑。在教会成立的一千多年里,这面“正直与谦卑”只承认了安东尼列斯一人,多年以前他举起这面旗帜走出号旗之厅时,他的老师露出罕见的笑容,他的挚爱更是喜出望外地给了他一个拥抱,当然还有一个吻。在这之后安东尼列这个名字和这面旗帜一起,在战争时代造就一个个奇迹,每当他张开旗帜出现在战场上,全场的士兵都会重整旗鼓,紧跟着他做下一次冲锋。
走入黑暗中的安东尼列斯吐出一声漫长的叹息,回想起这些让他濒临破碎的心又一次抽痛。无论是老师还是朋友,他们都已经离自己远去,而如今他的孩子也随之而去。他懊悔的举起“正直与谦卑”,将它插入一个陌生的雕塑手中,一如他当年从它手中接过。随即,他转身离开,向更深处走去。
“你正在向深渊进发。”他的身后传来一个沉稳的男声。安东尼列斯没发觉开门的响声“安东尼列斯,回来。”男人的声音中气十足,他终于认出了这个声音。是佛朗戈,护教军第一军团的将军,也是他的学长和战友。他清楚佛朗戈的来意。但他就像没有听到一样,继续向更深处前行。
“你的子嗣牺牲的很光荣,安哥达为了不让战旗落入敌手,勇敢地跳下悬崖。你应该理解——”空气中忽然传来剧烈的音爆,安东尼列斯的身影像一条肆虐的狂龙,在经过雕像的瞬间之前的旗帜已经握在手中,旗杆顶部锋利的枪头撕开空气,直奔佛朗戈的喉咙。
第一军团的将军向后退让,从背后抽出一把长剑,抡开足以致命的一击,立刻低头闪过被弹开后迅速变成的斜挑。
“安东尼列斯!”佛朗戈还没说出下半句,枪头就雨点般袭来,在他的剑圈上响起一阵风暴。即使安东尼列斯两夜没有合眼,爆发出的盛怒依然无人可挡。
“安东尼列斯!”佛朗戈再次呼喊朋友的名字,心中却是暗暗叫苦,他能理解刚经历丧子之痛后掌旗官的颓唐,甚至有心的支开了正冕门下巡逻的守卫。但他实在不明白眼下之人的暴怒从何而来,而且——
“叮!”,一声刺耳的金属巨响,佛朗戈的双手险些握不住自己熟悉的长剑。
安东尼列斯持旗围在他身边缓缓渡步,枪尖反射门口的余光锃亮。
“我的孩子本可以活下去,这场该死的战争也早该结束。”安东尼列斯轻轻地喘气,好像养精蓄锐而来的不是面前大汗淋漓的将军。“佛朗戈,你作为我的前辈,我的长官,我不想伤你,如果你现在转身离开,我会感激。”
佛朗戈手握长剑,小心的防备安东尼列斯的攻击,脚上步伐轻踩,跟上枪尖明暗闪烁的节奏。“不可能,兄弟。你比我更清楚那柄黑旗的危险,那不是你能驾驭的东西,收手吧!”
回答他的是两记连续的枪击,佛朗戈闪身艰难躲过,但后一枪仍然划破了他的外袍。佛朗戈和安东尼列斯不一样,他没有穿着白钢锻造的铠甲。
安东尼列斯攻势飞快,不知名的愤怒给了他力量,却没有干扰他的战斗头脑,他不断借力打力,枪尖如毒蛇一般在佛朗戈的剑圈中来回窜动,招招都是奔着要害而去。他一个横冲,手中旗帜扫出一个大圆,飞起的旗帜短暂的遮蔽了佛朗戈的视野。当他意识到危机时已经来不及了,一只有力的大手从旗帜中钻出,越过长剑的防线抵住了将军的脖子,那是一把藏在靴子里的短刀,是战场上最后的体面,安东尼列斯却把它当做打开局面的利器。
佛朗戈扔下长剑,高举双手以示投降,他并不恼火,事实上他也和他人少有矛盾,他可以把这场生死线上的决斗当做一场比试,但他要知道安东尼列斯是怎么想的,如果他真的要拿出黑旗,他至少要知道原因。
“这场战争和你我之间的比试一样,无趣又可笑,毫无荣誉可言,教会和帝国的野心家编织了一个冠冕堂皇的谎言,让我们的年轻人在前线一个个倒下。”安东尼列斯的语气沉稳,仿佛狂怒全然退散,但佛朗戈知道这才是他最暴怒的时刻。
“如果他们不愿终结这场战争,如果你们也不愿站起来反抗。”他一脚把地上的长剑踢开,收回手中的短刀。又一次转身回到黑暗里,只是他这次脚步轻快,不再沉重。这场比试让他的愿望得以明晰。
“那么就由我来结束这一切。”安东尼列斯的身影消失在佛朗戈的视野里,将军没在捡起长剑追上去,他不愿再自取其辱,而且也清楚现在的掌旗官没人能够阻拦,不只是武力上。
可是他在门口的光亮中苦等了许久,却只听到黑暗里传出一声痛苦的呢喃。
在佛朗戈看不到的号旗之厅深处,一张纯黑的旗帜下,安东尼列斯看着自己焦黑的手掌,那种窒息的悲怆再一次包围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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