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在白天,冥灵与夜面两星也清晰可见,一金一白。阿图尔不经意间看去,又将它们误认为月亮。
他站在海边,水鸟在天上飞来飞去。鸟粪或者浪花落到头上,用手一模,黏糊糊的,带着咸味。
紫水晶号启航了,而她就在船上。船驶向苏索侯国。她会去康伦子爵的城堡,治病、学习淑女礼仪,五年后成婚,换得康伦家族的支持。
他离开海岸,朝一个坡顶攀爬。石板路很滑,他不想摔倒,因此走得很慢。两个混混从前面走来,见他瘦小好欺负,便想借些钱花。他们这些从小就生活在海边的人,在湿润的地面上走得很快,一下子就来到阿图尔身前。
阿图尔有几个银币,给他们两个,算是破财消灾。但阿图尔刚刚失去她,不想再失去什么了。
阿图尔想更疯狂点,念起咒语“比恩里里特”,这是道杀人咒。不过他也因此漏了馅,魔杖只冒出一缕薄烟。
他哽咽起来,等着混混的拳头砸过来。混混打了他一顿,抢走了他所有的银币。他感受着痛苦,靠在石栏旁哭到干呕,分不清血与泪。
他住在冒险者工会名下的一个临时办事处,实际上是家小旅店,由哥哥里亚经营,不过他一般不住那。所以,管事的是位冒险者,别名冰蝶,曾经当过教师和启灵师。
回家前,他擦干脸上的血迹,走进院子,故作无事地推开门,想从厨房拿两个面包回房间。
冰蝶保罗以冒险者的眼力看出阿图尔身上的异样,“又被人打了?”
“别开玩笑,你半个魔法都使不出来,更别谈永眠症。”
“终有一天会的。”阿图尔往口袋塞了几个面包,爬上楼梯,将自己关在阁楼里。
“唉,这人小时候多可爱啊。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冰蝶叹道。
阁楼内摆满各式各样的稿纸,乱糟糟地堆在一起。阿图尔挪到桌子前,点燃油灯,把魔杖放在画着细密纹路的稿纸上。他研究这个已经两个月,对魔杖上的每一条纹路都了如指掌,如果让他闭着眼在这些纹路构成的迷宫中找出口,对他来说也不是难事。
纹路虽然印在魔杖表面,但实际上有三层,一层要风中看,一层要在水中看,一层要在火中看。他把三层纹路画在半透明的稿纸上,叠起来就能一下看到所有纹路。
不过,他得再检查一遍,因为昨天他看到的纹路叠印对不上学院讲的理论。
他拿着铅笔和放大镜,仔细、冷漠、毫无情感地对比着。找了一些不算错误的错误,顺手改了。
检查完后,他抽出日志,写下“并无遗漏”的字样。然后他往窗外一看,已经晚上了,双星隐去,月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海湾上,有船远方驶来,也有船从这里出发。那艘最重要的船已经不在了。
他咬咬牙,俯身案前,拿起三层稿纸,放在光下,睁大眼睛看着。
与往常一样,除了一些无序的线条外,他什么也没看到。他用学院教的理论来解构它,却也只获得支离破碎的东西。
他不能放弃,通往魔力之源的道路就在此,他要继续看下去,拼了命都要悟出这里面的奥秘。不过,他确实只看到一些线条,他不能骗自己,他必须诚恳地承认无知,这样才能有所突破。
随着夜深,他渐渐犯困。在日志里写下“并无收获”后,他打开天窗,走向被月色充溢的夜。此时,附近的居民都睡了,四周几乎一片黑暗。他在屋顶间徘徊,脚步声很轻,吵不到那些入梦者。
他像一只困在迷宫里的老鼠,走啊、跑啊,找到一个出口,却发现掉进另一个迷宫。分毫没有穷尽。
夜更深了,他终于感受到一丝凉意,捂着身子坐下来,遥望远方黑色的海浪。
最终,睡魔捕获了他,将他带进一片白玫瑰园。在这里,一位少女躺在水晶棺材内,灰头发披在两肩,眼睛安详地闭着。
她没有像童话故事里公主那样醒来,仍旧沉睡着,呼吸平稳,脸色苍白。
阿图尔绕着她踱步,玫瑰刺划伤了他的脚,血浸入玫瑰的花瓣,染红了它。他继续走着,走到最远端的玫瑰白得发亮。
水鸟飞过天空,白色的影子在屋顶间飘荡,鸟粪落到他头上,带着咸臭味。
他苦恼地回到阁楼,下到餐厅拿了面包塞到嘴里,然后跑出无人的房间,在咸咸的海风里跑向学院,心里期盼着不要迟到。
学院建在高高的石崖上,建筑低矮,海风肆虐,鸥鸟在附近的崖壁上筑巢,聒噪的鸟鸣令人生厌。学院有两位老师,五位学生和数百只铜鸦。院长兼老师的厄休拉·瑞伊是个老态龙钟的妇人,在岩崖学院教咒语课。五十年间,她从未见过能使出三个咒语的学生。她自己也对咒语书后半部的内容知之甚少。
厄休拉女士住在院长室,起得很早,被痛风折磨的她喜欢站在露台眺望远方。关节的隐痛让她感觉自己还活着。她喝完了咖啡,拿起羽经默读,感谢皇帝与天使保护他们免受黑暗的侵袭。
铜钟在海浪声中响起,另一位老师来到学院,拿着破旧的扫帚清扫庭院。
他叫哈里·哈勒尔,不参与教学,负责用戒尺让学生听话。他是个外地人,父亲是死在卫国战争中的佣兵。由于故国沦陷,他逃难到岩首港。厄休拉女士得知他念过初等学院,雇他在岩崖学院工作,还帮他办理了永久居住证。哈里在魔法方面懂得比厄休拉女士多,他希望厄休拉早点死去,好让自己接手学院。他相信自己肯定能教出更好的学生。
鸟鸣与涛声中,铜钟又一次响起。哈里见到厄休拉女士已经离开露台,他掐灭了自己阴暗的想法,用碎语来自责,埋头扫地。
第一位学生爬上岩崖,显得气喘吁吁。他穿得很厚,红色的围巾被风吹了起来。他快步走进室内避风,理都没理扫地的哈里。接着,两个女孩结伴而来,洒落一地笑语。她们和哈里打招呼,问他昨天那位女伴怎么样。哈里挠了挠头,这怎么好回答呢。然后,急促马蹄声传来,一个高个子跨进门,目光扫过庭院,把手揣进口袋,摸出一根卷烟点着抽了起来。
“厄休拉女士有过禁令,不许在学院内抽烟。”哈里高个子说。
他带着恨意瞧着哈里,似乎再说“等着瞧”。他懒散地走进一旁的教室,吹着口哨。
一声钟鸣盖过了口哨声,哈里看向门口,轻叹一声,那小子又迟到了。
飘荡的钟声里,飞鸟的影子掠过庭院,被枯枝勾勒的矩形石门里,一个瘦弱的身影跑进来。他的喘息在海风中战栗,汗水浸湿了头发和衬衣,颤抖的手扶着门框,显然已经力竭。
厄休拉女士在楼梯间瞥见他,沙哑的嗓子满是冷酷,“哈里,按照规定惩罚他。”
“我会的。”哈里·哈勒尔虽然同情眼前的少年,但必须执行厄休拉女士的命令。他拿出戒尺,走向少年,“手还是背?”
哈里很早之前摸索出一套打人的手法,可以听上去很响,实际上不怎么疼。
挨完打,少年奇怪地瞧着哈里,眼中飘过嘲弄,仿佛在唾弃这份可怜。他走向厄休拉女士,假模假样的鞠躬,然后跟着她走向教室。
他没有抱怨,放下背包,取出笔记和课本,问道:“今天讲哪一节。”
厄休拉女士又一次惊讶于少年密密麻麻的笔记,但还是冷冷地说:“第一节,如果你们学不会,我会一直讲这节。”
少年阿图尔回忆起第一节的内容,他知道厄休拉女士讲这一节已经一年了,也许她打算一直这样下去。从阿图尔站的地方能看见海,也会被海风拍打。这需要忍受,比头脑里的一片混乱更需要忍受。
厄休拉女士在教室里开始讲迟到问题,叨叨了一小时才准备讲课。她对课程进行了简述,和昨天一样,然后讲自己的经历和咒语的历史。
她讲过太多次了,阿图尔熟悉到能指出她今天有多少错误。
终于到了理论部分,几位学生却有些心不在焉,阿图尔都听得到。红围巾在扣桌子,女孩们在玩绳节游戏,高个子反复卷着手中的烟。
阿图尔屏气凝神,想要记住厄休拉女士的所有话,但她说的和昨天几乎一样。如果再继续这么下去,阿图尔永远解不出那些纹路的秘密。他焦躁起来,没听清厄休拉女士接下来的几句话,好像是什么新的内容。
他摒除杂念,继续听课,重温与昨日一摸一样的的内容。
他猛地一阵哽咽,生气地跺起脚,声响却被厄休拉女士听到了。沙哑的嗓音传过来:“阿图尔·查理,你如果再捣乱,我会让你下午也站在那!”
阿图尔更生气了,却只能闷在心里,他告诉自己要忍住。
几分钟后,他见到哈里从石门离开学院,一个可怕的想法出现在脑海里。他慢慢蹲下身,确定这样不会被厄休拉女士发现后,他悄悄从视野盲区爬走,尽量不发出声音。他贴着墙移动到另一栋房屋旁,在枯枝的遮挡下,小心翼翼地爬上楼梯。他蹲着身子来到院长室门外,门没锁,只是半掩着。他轻轻推开,老鼠般窜了进去。
在房间内,他站起身,走向被锁住的玻璃柜。见到了他可能需要的东西,手抄版的“初级咒语”,初等学院的教材。他摸出一根铁丝,用笨拙的手法撬开锁,打开柜子,拿出那本书,又将一切恢复成原样。
他从靠海的窗户跳下去,落到光秃秃的石块上。然后沿着狭窄的凸起往下走,抱着书,拼命保持着平衡,因为往下一百米就是布满暗礁的海岸。
他来到一个海鸟筑巢的旧地,空荡荡的鸟巢嵌在岩石间,内部夹着几片绒毛。里面的腥味被海风吹尽了,只剩下海的苦咸。他坐到里面,翻开书,见到厄休拉·瑞伊的署名,紧接着是一段来自六十年前的字迹:
书本前面的内容与厄休拉女士课上讲的几乎一样,这让阿图尔有些失落,一页一页地翻过去,直到一些从未闻过的字眼占据视野。它是一段刻骨铭心的笔记,从有力笔触可以看出笔者当时的意志。它讲述了一种名为玉髓的液体,在启灵仪式前让幼童服下,他的血会让虹针石迸射出强光。
阿图尔忽然一愣,想起自己八岁那年。在启灵仪式前他并没有喝下特殊的东西,虹针石也只是冒出几点微光。他比自己的两位长兄要好,有魔法天赋,但也少得可怜。
也许就是因为他没喝过玉髓,他的天赋才这么浅薄,让他只能在这种破烂学院。
不过,玉髓是什么,他实在没印象。书本后面的内容也没有再提到它。
接着他仔细阅读书本,从第一节开始,从最基本的理论往下推断。他忽然发现厄休拉女士传授的知识与这本书讲的东西不一样,尤其是那些最细微且最要紧的环节。这是为何?他根据这些新的线索,回忆起那三张稿纸的内容,那些纹路历历在目,清晰浮现在脑海内。三层纹路重叠在一起,绿的在风中显现、红的在火中显现、蓝的在水中显现。按照新的理论进行推演,这些纹路不再相互冲突,而是交融在一起,变得井然有序。
它演进成一段旋律,阿图尔不由自主地哼唱起来,声音与涛声,风声,群鸟长鸣的声响合奏,变成错落有致的乐章。
一道电光在魔杖尖端闪烁,像火一样迸射高温。持续两秒后,电光消失,一团黑烟冒了出来。魔法并没有成功,但相比之前,却已经天差地别。他的震惊比惊喜更多,举起手想呐喊,慌乱中差点摔下去,碾下几块碎石落进白浪翻滚的大洋。他欣喜若狂地笑了起来,继续看下去。
日光渐渐强烈,太阳从云中显现,背后跟着双星淡淡的轮廓,一金一白,名作冥灵与夜面。鸥鸟群从远方飞来,含着鱼,要将它喂给雏鸟。它们发出嘈杂的声响,鸟绒如雪般飘落,迅捷的影子在阿图尔身旁穿来穿去,那些酸臭的鸟粪在此刻却没有落到他身上。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风中,像一尊沉思的雕像,只在翻页时颤动身体。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空气里响起了钟声,接着便是厄休拉女士那沙哑的呼喊。
她居然在叫阿图尔·查理的名字,声音紧迫,像是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阿图尔认为她发现了自己窃书的事,窘迫起来,细细听去发现另一回事。岩首港的子爵要来视察,岩崖学院的所有人要去迎接他,一个也不能少,包括阿图尔。
阿图尔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走上去,把书放在一块石头下。然后贴着墙走到崖边,翻过石栏,来到二楼露台下的空间。他从这走到庭院,向着厄休拉女士打招呼,“嘿,老师。我在这。”
子爵的来访让阿图尔很意外。他在楼梯旁的水槽洗了把脸,水带着咸味,冷得刺骨。阿图尔一个冷颤,把头发上的水甩到高个子身上。“干什么呢?”那人不悦地俯看他,片刻后却露出狡黠的笑。他瞥了瞥四周,低吼出一句话:“我会来找你的。”
厄休拉女士让学生们站成两排,哈里也在其中,他看上去有些不满与学生们站一起。但依然照做了。他们戴上印着白海鸥的尖顶帽子,一手拿着白海鸥旗,另一手拿着赤鸟旗,等子爵来了就要使劲摇它们,同时颂唱羽经序诗。
他们站在庭院中,举着旗子,等了半个多小时,手都僵硬了。
厄休拉女士不停来回踱步,痛风似乎一点都没妨碍她的行动。她凑到门前窥望,看了很久,白色的风衣像壁虎那样披在墙上。又过了半小时,她开始感慨自己的痛风病,不停回过头,指责学生们站不稳是一种不尊重。
厄休拉女士长吁一口气,站到一侧,用眼神示意学生们准备好。
马车停在石门外,旗手举着白海鸥旗率先跑来,接着一个肥胖的家伙挤进庭院,紫貂大衣在他身上失去华美的质感,显得臃肿而黯淡。他是卡尔曼子爵,岩首港领主,不仅控制着港口的航运,还拥有上千亩土地。他身后跟着数十个士兵。
学生们唱起颂歌,摇着旗子,按照排练好的方式欢迎卡尔曼子爵。厄休拉女士挤出笑脸,跟着颂歌的节奏拍起手。子爵显然享受着这种氛围,但随即打断了他们,“停!停!停!让这些小孩们都出去!”
“赤夜那天我要征用这里,为我的孩子办启灵仪式。现在,这里需要清场,保证仪式的洁净。”
“那就搬出去,明天!不!时间来不及了,现在就搬!士兵,把这个老家伙的东西都搬出去!”
“你没听懂我的话吗,仪式需要洁净。要三天整,一定要三天整,这是一种尊重!赤夜就在三天后。一小时后,这里必须什么都没有,快动手!”
阿图尔听到了他感兴趣的字眼——启灵。也许像这种富有的贵族,启灵时会用到“玉髓”。
等那些士兵涌进庭院后,他悄悄来到崖边,靠着墙,从一脚宽的空隙走过去,到学院后面捡起藏起来的书。他猜测自己原路返回会被发现,准备顺着岩崖上被雨水侵蚀的沟壑离开这。
这些地方光滑而狭窄,白色的鸟粪反射刺眼的阳光,让攀爬者看不清落脚点在哪。
但这对阿图尔不是难题,他从这里下去过无数次,都是为了逃离充溢整个下午的自习。不过他这次带着一本厚书。它在背包里晃荡,可能让他重心不稳。因此他爬得很慢,非常谨慎地迈动脚步。
海风在岩崖间哭嚎,他似乎听到厄休拉女士撕裂般的喊声,紧接着柜子,椅子,毯子,书籍,以及瓶瓶罐罐都一样一样地落下来,在阳光中闪烁着幻觉似的光,让人难以直视。它们在礁石上摔个粉碎,没有太多声响,随后海浪一拍,不见了踪影。
阿图尔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抽出魔杖想爬回去,为老师赶走那些士兵。
卡尔曼子爵是位强大的法师,自己却连法师都算不上,站在他身前又能做到什么?像四个月前的罢工者那样被魔法轰成灰烬?
半小时后,他来到一块巨型礁石上,四周都被岩石遮挡,几乎不可能被发现。他坐下来,翻开那本厚书,继续阅读它,一边拿着魔杖实操。他重复了大约五百次“比恩里里特”,累到浑身发虚,嗓子干哑,天色也渐渐暗去。他午饭吃的是随身带的面包,水喝的是岩壁上滴落的淡水,它带着鸟粪的酸臭。
远处的海面浮起巨大夕阳,双星隐约可见,航船的剪影慢慢晃动着。
阿图尔意识到这个时候回家已经晚了,大概要听冰蝶的唠叨。他抡起裤腿,在大大小小的礁石间迈过去,不停有浪花溅到身上,浸湿了一身。海浪从未这样活跃过。他赶紧走到灰色的沙滩上,挤干衣服里的海水。冰冷的海风瞬间吹干了湿衣服,析出白色的颗粒。他冷得打哆嗦,不停打着喷嚏。
他从防波堤的石梯往上爬,来到岩首港偏僻街道中的一条。这里没有行人,只有几条野狗在争抢死鱼。
一个披头散发的人蹲坐在通往岩崖学院的路上,像个乞儿,衣服残破,但很干净。阿图尔悲哀地认出了她——她是厄休拉女士。
阿图尔可怜起这个人,朝她走去,想将她带回家,至少让她吃个晚饭。冰蝶不会反对这种事。
厄休拉女士似乎已经不认识他了,双眼浑浊,不知看着哪里。
厄休拉女士站起身,她看了一眼阿图尔,居然欣慰的笑了。她一瘸一拐地走向山崖,乱发在风中散乱,佝偻的背影让人心疼。
阿图尔从此之后再也没有见过厄休拉女士,哈里·哈勒尔接任了岩崖学院的院长,他有一个准则,从不住在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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