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个文化的神话中都大致包含三种主要类别:神之间的故事、关于神与人(以及道德)相关的故事、神与人相交融的故事。
神之间的故事,如各种创世故事,希腊神话中宙斯弑父的故事,北欧神话中奥丁夺权的故事,各种各样的神之间的伦理关系,以及神力、自然力量的起源、乃至例如奥丁发明文字等抽象文化的解释等等。这些故事代表了该文化背景下,人们对自然、抽象概念、权力意识的解释。这些故事可以粗浅理解为“和人类这一物种完全没关系”的类别。
关于神与人(以及道德)相关的故事,如希腊神话中常常涉及到的伦理问题、宙斯强抢民女的故事,北欧神话中索尔与人类并肩作战,中国神话中炎黄大战蚩尤等等。这些故事通常是神话故事中数量最丰富、故事性最强、说教意味也最重的故事,可以想象其创作本身就带有很强的教育目的性,目的是试图借神话比喻人类社会,试图解释一些道德伦理,或试图创造一种政权合法性,以及描述了该文化背景中当时人们对社会本质的探求。这些故事可以理解为“神如何像人一样生活”或“神如何与人交往”的类别。
神与人相交融的故事,如特洛伊战争,大禹治水,伊西斯与欧西里斯等等,其中通常会涉及到“半神”、神的后代、神与人的直接接触,但其中所蕴含的神力又通常是间接的、神将力量赐予某人的,且最终结尾通常能够与现实世界相链接,能与我们考古发现的历史有所关联。这些故事解释了人们为何如今生活在世俗化的无神世界中,并通常会成为强化本民族神选身份的有力佐证。这些故事则是“神如何在人们中间”的类别。
各国神话侧重点不一样,比例也不同。如《圣经》,单一神教自然没什么关于神之间的故事,出了伊甸园就开始和人类有关;如印度神话,漫天神佛之间的斗争是故事的主体,与人类相关的部分反而少了些;再如北欧神话,虽然大家最熟悉的肯定是奥丁家事与诸神黄昏,但其更多的萨迦与史诗中,强如索尔也经常和猎人一起喝粥,萨迦更是多以半神与英雄颂歌为主,文字量而言奥丁出场次数并不算多。
然而比起这些故事本身,这三类故事中的“分界点”更加值得探讨。
第一个分界点,是“神的世界”与“神与人共存世界”的分界点。
如希腊神话,“纯粹神的故事”与“和人有关的故事”中间的分界点,便是普罗米修斯盗火事件。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火,被宙斯惩罚,最终被伊阿宋救下:这某种程度代表着希腊诸神视人类如草芥,因此人类不能指望神站在自己这一边,对神的恩赐应当加倍感恩,对神的凶残应当习以为常。这展现出了一种生命观:生活是残酷地、平等地不善待着任何人,道德伦理是神给人的单方面约束,但人不得不遵守。
北欧神话更为残酷,奥丁本就是狡黠的神明,除了自己谁都不予信任,其后代也大多人人自危:长期身处恶劣环境中的北欧先民对自己之外的任何事物都难以信任,道德的优先级更是远远低于生存。
总之,这一分界点解释了当时人们对“神和人的关系”的看法:神是如何看待人的,人类对神来说是什么存在,人与神之间的关系。应当如何看待神明,代表了民族道德体系的来源。毕竟我们的世界上没有上古无神论文明,道德这类抽象概念及其起源就是直接反映在神明最为方便。
第二个分界点,是“神话时代”与“人类时代”的分界点。
“特洛伊战争”的传说很好地说明了这种分界点的扭曲:战争起因看似人类权力斗争,实则雅典娜与阿瑞斯夺权;看似人类互相厮杀,实则其中有许多半神英雄;看似最终神达成妥协是故事的大结局,实际上能直接联系到当时希腊以及周边的国家与政治环境,帕里斯的后代更是成为传说中创建罗马城的罗穆卢斯的直接祖先。
当然严格来说分界点不止一个,各类神话后期都会出现许多半虚半实的存在,其中也不乏后世将历史人物神化的因素。
但这一分界点解释的,是远离了神话时代的人们,何以为生的问题。神出于各种原因远离了我们,但我们作为神的后代,是为何远离了神明的?神明为何甘愿将世界交给我们?我们应当如何,完成一个怎样的社会,以满足神的期许?
以圣经为例:上帝花了七天时间创造万物,包括人类,这一过程与人无关。赐予亚当夏娃伊甸园,依然与人无关。亚当夏娃吃下禁果,逃出伊甸园,这里才与人有关:我们因罪而成人,带有原罪。而后,上帝引导摩西,率领人民走出埃及,并立下十诫,从此耶和华不再直接干预人间,十诫就是一切社会的基础。
同理,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的人类,与如今的人类无关。普罗米修斯盗火,并因此受罚,与人类有关:我们蒙恩赐活着,又因神罚而畏惧。而后,一场大战让神不再干涉人类,人类的政治与斗争高于一切,社会将从纷争中确立。
中国神话中也是有着明显“与人类无关”的故事的,如夸父逐日,愚公移山,女娲补天等等,它们只是故事,有些讲了讲道理,甚至有些都没讲什么道德道理,就像其他神话中绝大多数故事一样。大概也是属于古人的一种娱乐活动吧。
虽然中国神话并没有十分清晰的框架与脉络,但这两个分界点还是有迹可循。
首先是黄帝。中国神话中没有明确表明神如何看待人类,但黄帝的出现及其结局,已然是我们能找到的最为具体的根源。其他诸如伏羲八卦、仓颉造字、燧人氏等等,虽然也明显带有“半神”或“人的神化”色彩,但其中更多的是对先祖智慧的赞颂。如果要说,那么这些故事中体现出古代华夏先民对人类的看法:我们都是祖先的后代。没有原罪,没有神的恩赐,也不涉及神的惩罚,更多是祖先活过的证明,这确实也是中国文化的根本底色。
而我之所以单独提出黄帝,是因黄帝拥有一个明确而富有象征意义的开始:母亲吞下玄鸟蛋产子,这揭示了黄帝的半神身份;而其结束,龙从天而降将其接走,也代表了其已然化身成为完全的神。这一过程本身也很有象征意味,一个非凡的先祖,一个聪明到无所不能的先祖,一个将一切奉献给华夏、教化万民、人类标杆级别的先祖,最终脱离了人的身份,成为了神。换句话说黄帝的形象本身,解释了华夏先祖心目中神的概念:虽然远超常人,但为达成目的还是不惜十分努力;虽然拥有一切,但一心利他。这代表了华夏人民的向往,后世许许多多的神明,如妈祖、关羽、二郎神等等,都或多或少拥有其中一两项相似的特质。
当然,如果只是这样,只能说华夏先民十分理想主义。但之所以推崇这样的神的形象,也侧面证明了先民深知这些特质并非轻松能够效仿,其并非常人之所能。
首先从结果反推,大禹切实是能够连接到“夏”这一有迹可循的封建王朝的关键人物,其故事中“涂山之会”,“禹铸九鼎”等部分,也切实将大禹的身份与现实政治概念相挂钩。而往前推一些,凿开龙门山、父辈盗息壤等情节,明显带有很强的神力概念。处在这一节点上的大禹,所做的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劈山治水;但却没有如愚公一样得到诸神的帮助,只能通过三过家门不入的决心,一点一点把事情做完,最终获得万民拥戴。
虽然后世学者考查认为“息壤”应当指的是“耕作用的土壤”,但很显然古人并没有这么理性。他们口中的息壤,就是能够平地起大坝的神器,大禹父辈利用神力没能解决的问题,大禹身体力行解决了。
为民众排忧解难、不顾危险不惜牺牲的英雄领袖,是社会的基础。
然而中国神话离人实在是太近了,其歌颂的神话人物也明显是先祖的神化,其代表与象征意义也明显有现实目的,以至于自古以来其实很多人都明白神话的道理,也对此反复利用。我们如今所知的尧舜禹的故事,大多出自孟子与《史记》,这其中又有多少是出于儒家宣传以及司马迁个人观点的延申呢?例如大禹,其君主形象与象征,很明显经过了儒家文化的加工改造,至于其改造前是何种模样,只能等着考古学家们带给我们一些惊喜了。
所以,神话不可靠,中华文明也很早就抛弃了将神话视为道德根源、社会理想的看法,而是十分现实地涌现了诸子百家。诸子们超脱于神话概念,甚至不惜创作神话,或用抽象的概念话语与现实的案例描绘出了他们各自口中的理想社会。
而这与我们那过于贴近现实的、难以形成系统化体系的神话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没有什么神的恩赐与限制,社会是人创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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