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尔用手敷平桌子上的日历,那是他自己做的,上面用尺子比着画出的线并不整齐,每个网格大小不一,一沓五百页。每页用扭曲的字迹写着月份,像小孩般稚嫩。翻开的这页上,写着三百五十三。更显眼的,是那歪歪扭扭的网格中,有一个被涂成了红色。星期二,就是今天。
他从桌前走开,在墙边摸索到一个按钮,刷的一声,乳白色的百叶窗打开并升起,阳光像烧杯里的硝酸,一下被打翻了,洒在灰白的聚氯乙烯地板上。窗外,米色的沙滩被海浪轻柔的拍打着,棕榈树在风中微微颤抖,草海桐无节制的顺着海岸线蔓生,盖过了视线远方,海平面之上的积雨云群落。
诺尔没有理会,但那敲门声没有要停的意思,像个短路的闹钟般响个不停。
于是门开了,泰勒那张坑坑洼洼的脸探了进来,脸上挂着一个生硬的巨大微笑,把他那双暗黄的眼睛挤得皱巴巴的,像用过的抽纸。
“ 你听的还挺快,我自己都刚看到。" 诺尔说,手指轻抚着那泛黄的日历纸,那洋红色荧光笔染过的方格。
“那还不快走?”泰勒用他那恼人的公鸭嗓说到,已经自己把门拉开了。
“你知道是我的电话日,不是你的吧。”诺尔说,把日历推到桌子尽头,紧紧贴着墙壁。他的房间很乱,但桌面出奇的整齐,一切东西几乎都与桌子的边缘紧贴,没贴到的也一定贴着能碰到边缘的物品,所以一切都是笔直的。
“我陪我朋友去打他三十年来的第一次电话,没问题吧,这可真是几辈子才能碰到一次的机会,老板会睁只眼闭只眼的。”
“别用‘年’说话,让我难过。”诺尔说,扭头出了房间。
诺尔和泰勒走在一条石板铺的小路上。”码犬“泰勒,诺尔在来这里之前只从接头人那里听过这个名字,据说他十五岁的时候就开始在暗网论坛当版主,天天发布一些反动公司言论,并时常组织一些抗议形式的黑客行为。他管理的留言板属于一个黑客亚文化组织,一群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底层小孩在那里较劲,比着谁能用最短的时间穿透最厚的冰墙。泰勒就组织这群小年轻隔三岔五的袭击不同的公司,今天打打沃斯公司的用户数据库,明天打影山会社的交易记录。
小孩们不知道的是,在他们打得头破血流比谁更快的时候,泰勒一直在他们背后,用小孩的僵尸网络打掩护,隐藏在一个个的傀儡机后面,直捣黄龙,瞄准公司冰墙后的银行账户,每次都赚的盆满钵满。一旦出了什么事,都是这群孩子先被抓,他自己则早早躲了起来,直到几个月后开始组织下一次行动。直到有一天,柄木公司的网安查到了这个留言板,并预设了黑冰,冲进去的几个孩子在一瞬间脑子被烧成了水,泰勒见闹出了事,用之前的钱买了几十个假身份,到西藏销声匿迹了几年。
再出现时,是在巴黎,那时候他干的都是大活,据说枯郡失窃的那个原型机就和他有关系。奇怪的是这家伙干了几票后,突然人间蒸发了。圈里人说他溜了号,给黑冰烧死了。又有人说他是触碰到了什么权力纠纷,叫黑帮给做了。估计他们都想不到,他其实在这儿,就在我旁边走着,嘴里哼着不知道那里听的雷鬼动旋律,诺尔想。
“你要打给谁,你那个马子喽?”泰勒问,声音沙哑的另诺尔想起磨砂纸,或者什么尖锐的金属零件。
“嗯。”诺尔点点头,他呼吸急促,行走的双腿因为紧张而失力,三百五十三个月,那是多少天,一万出头反正。
他还记得刚来这里时,他很害怕。不是害怕这个地方,而是怕自己忘了瑞雅。他怕自己忘了她发梢的香味,忘了她嘴唇的弧度,忘了她的棕色眼眸,她肌肤的温度。
身旁的泰勒又开始哼起他的雷鬼动调子,无论那音乐本来有多好听,在泰勒碎玻璃般的嗓音下都令人抓狂。
“你能不能别哼了,你会说一句西班牙语么,在这儿哼个不停。”
“以前有芯片的时候当然会。”他指着自己脑袋后面的一排插槽,咧嘴一笑,那儿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像一排没人管了的毛坯房。
诺尔没理他,目光飘向泰勒乱蓬蓬的卷发后的山坡,他们走的石板路在一条不算规整的小丘陵上,绿色的草如此整齐,几乎像那些公司员工钟爱的迷你高尔夫球场一样。头顶的天空是一种淡蓝色,有几朵云,高高的悬挂在天空的角落。
他想起自己和瑞雅在马尔默度过的那个夏天,一样颜色的天空,他们赤脚在灰白的沙滩上走路,脚底烤的暖暖的。瑞雅走在前面,她的头发被风吹起…
”我知道我知道,说你的情话去吧。“ 泰勒咯咯地笑着说,走到旁边的山坡上坐下,点起了跟烟。诺尔觉得听他笑还不如听他哼歌,泰勒笑起来的声音简直是从廉价恐怖电影中搬出来的恼人音效。
诺尔走向电话亭,那电话亭模仿二十世纪英国的经典电话亭形象制成,方正的玻璃被分割成数个小方块,圆弧型的顶檐下,写着大大的”电话“二字。
”打给瑞雅 卡塞拉。“ 听筒里响起嘟嘟的等待声,诺尔从没听过这声音,不知道这电话亭用的是哪个世纪的通话等待声,但他很讨厌它,每声嘟之间的空白让他感到烦躁与紧张。
瑞雅盯着眼前的便携式通讯器,通体银色,优美的弧形曲线悬停在一座无线充电板上,在曲线相交之处,一个小灯慢慢闪烁着绿色的光芒,示意正在充电。
瑞雅从昨天开始便不断检查通讯器的电量,连一次都没让电量掉下过九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它,近乎没听到身后的沸腾声。
“操。”她赶紧起身,溢出的咖啡已经流到了厨房岛上,乌黑而滚烫,缓缓流过,把她随手放在上面的苹果底部烫的柔软,咖啡渗入果肉。她赶紧拔掉了咖啡壶的电源,等待着那沸腾的乌黑海洋安静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烧糊了的黑咖啡。
“十一点五十分。”AI助手的声音从脑后响起,还有十分钟。
瑞雅盯着墙上的挂画,这个安全屋她已经租了快两年了,终于在最近派上了用场。不过这里面的装修除了一把北欧枫木椅外和她没有任何关系,红色的地砖和天花板上的古典吊灯全是房东的主意。画也是房东留下的,古典主义风格,可画的内容却很奇怪,那是一具尸体,看不到头颅,一只猫趴在尸体旁边,安详地睡着。
等等,那猫好像不是睡着的。瑞雅突然注意到,它的一只眼睛似乎睁着,竟然好像发着红色光芒。
几乎在瑞雅反应过来的一瞬间,一发子弹便擦着她的肩膀飞了过去,画布被打了个大窟窿,露出后面的红砖墙。红色激光瞄准线从碎掉的窗户扫进来,她听到某种亚洲语言的低语,但不是她熟悉的,她赶忙卧躺下,眼睛看向桌上在充电的通讯器。
又是好几发枪声,接着是一个金属物品发出的“啪嗒”声,瑞雅听到某种绳索开始滑动。
是抓钩枪,瑞雅不敢起身,从地上爬向正在充电的通讯器,可身后的滑动声已经追了上来,一个全身黑色战术服的人一个翻身跳进了客厅,头上带着柄木蚁眼头盔,散发出无数道赤红光芒。士兵抬手就是三枪,一枪把瑞雅的枫木椅子打的粉碎,一枪打到了地板上,第三枪打到了桌面上,充电单元连着通讯器被炸成了碎片。
该死,瑞雅把桌子掀翻,并借着掩护跳到了沙发后面。看不见的客厅里,那个人又用某种语言低语了几句,她听到窗外又传来更多抓钩的声音。
“从桌子后面出来。”说话的人带着很厚的面具,瑞雅甚至听不出来对方的性别。
“我们的命令是不杀你,但比起你跑了,你死了对我们更好。”另一个人说,瑞雅觉得这个声音应当是个男声,“所以你最好快点出来,我们还能尊命行事。”
“好,好,我出来,别开枪。”瑞雅喊道,没有犹豫的将手中的接入插头一把插入耳后。熟悉的感知模拟侵入她的视野边缘,她看到矩阵在一片黑暗中展开,数据的河流开始流淌。
几乎在一瞬间,士兵都上的头盔爆发出一阵巨大的火花,几人都在惨叫中躺下,他们的头盔开始从内向外的燃烧。
"说不定她就是睡着了呢?" 泰勒的嗓音在空旷的楼道里回想,刮蹭着金属墙面,诺尔感到一阵反胃。
“我这不是,想找办法安慰你一下。”泰勒又开始笑了。
诺尔拉开自己的房门,窗外的沙滩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火山,屹立于一片苔原之上。熔岩从其中喷洒,溅射在周围的冻土上,诺尔看着橘红色的液体灼烧着四周的土地,缓慢流淌,又被升华产生的白烟遮蔽。远方天际似乎将将破晓,极光的痕迹慢慢浮动,若隐若现。
“一定发生了什么。”诺尔自言自语道,他在床边坐下,却总感觉坐不踏实,调整了五六个姿势后,他干脆还是站了起来,走到桌子前,那本日历还摊开着,紧紧贴着墙壁,洋红色的方格显眼无比。
“你别想了,这地方的冰厚的你几辈子都钻不开,我都不知道他们怎么把这墙搭起来的,比我见过的所有公司冰墙都厚了不止百倍。”泰勒说,“要不你以为我们怎么挡住那些人工智能,仅靠咱们的技术跟他们斗还是嫩了点。”
泰勒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看到诺尔的眼神里那被消耗殆尽的耐心,还是乖乖的闭上了嘴,扭头出去了。
“别这么做,诺尔,宝贝。”她的棕色眼眸深含泪水,紧紧拽着他的夹克后摆,“别。”
“他们要找的是我,是我写了那个程序。”她说,眼泪不断留下,打湿了他的衣摆。
“我…”诺尔把她的手从自己的衣服上抓起来,紧紧握在手里。“让他们带你走,比让我死了还难过。”
他看着她,而她抽泣不止,眼神直视着他,似乎在他脸上寻找什么。
他低头吻了她,她的嘴唇边缘咸咸的,那是流淌过的泪水风干后的味道,他品尝到悲伤,品尝到漫长的夜晚,品尝到香榭丽舍大街的糕点,品尝到布达佩斯港的海盐巧克力,品尝到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记忆,那些霓虹雕铸的瞬间。
然后他向门口走去,扭头看到瑞雅最后一眼,她看着突然很脆弱,很疲惫,像一只小动物,被遗弃在街头。
给我点什么,什么都行,瑞雅。给我个信号,让我知道该怎么做,瑞雅。
瑞雅在选帝侯大街上快步走着,她隐藏在帽檐下的面孔印在一座座商店的橱窗上,她想象着柄木公司无处不在的针眼镜头,把那些印在玻璃上的瞬间,一张张地记录,通过公司巨大的内部网络传递,到每一个外勤人员手里。每当有行人对她哪怕多看了一眼,她都紧张按住棒球帽檐。
她在街头穿梭,柏林的夜晚十分明亮,作为最先抛弃欧洲古典街道风格的城市之一,早在几十年前,市中心便已经是后现代工业建筑的主场,现在则更甚,巨大的几何形玻璃高楼反射着购物中心的全息影像广告,无数的银灰色露天走廊编织成一张大网,盖在购物大道之上。
瑞雅在进行了三个不必要的左转后,终于回到了她出发的地方,随后,借着一队中国旅游团做掩护,溜进了一家不起眼的小服装店,店门在她身后关闭,门上的复古led显示器投射出停止营业的字样。
“你在干什么!”女人露出一副愤怒而惊恐的表情,她年龄比瑞雅稍大些,或许三十岁出头,眼角已经有了些许皱纹,明显自己染的红发已经有些褪色,露出头顶的黑色发根,“你说过绝对不会回来的。”
“我知道,我知道,对不起,凯特。”瑞雅说,“但我真的没办法了,他们找到了我的安全屋,把那里弄得稀烂。”
瑞雅捧着马克杯,杯子的被雕成斗牛犬的模样,结果却没有把手,拿起来疙疙瘩瘩的很不方便。凯特坐在她对面的一张皮沙发上,皮革老旧,一侧被猫爪撕扯得已经不象样,两只猫在沙发角落的垫子上呼呼大睡。头顶暗淡的白炽灯发出嗡鸣声,空气中是烟灰,猫屎,和路易博士茶的味道。
“我需要一个接入台。”瑞雅说,“我现在有个便携式的,但要想做我需要做的事,我需要专业的设备,而且很快。”
“我跟你说过了,我已经金盆洗手了。”凯特把手中的烟头在烟灰缸里熄灭。
“对,年后就结。”凯特停顿了一下,“所以我真的不能再掺和你这些破事,琳达会杀了我的。”
“我甚至都不需要在这里,我只需要一个地方,有个接入台,和二十分钟时间,我就需要给诺尔一个信息。”瑞雅说,“然后你就再也不会看见我,我保证。”
“他们把他关在那个监狱里当人肉冰墙,和恶意人工智能抗争。但我可以找到他,找到他,给他一个信息,就这样。”
凯特揉了揉额头,她的眼神疲惫而沮丧:“真的不行,为了琳达也不行。”
“源代码,一点不假。”瑞雅说,虽然心里隐隐作痛,那个她自己编写的杀手程序,让她和诺尔深陷泥潭的程序,自适应系统劫持(Adaptive System Hijacker),冰的反面,融化一切的烬(ASH)。
“我这里就有一台,你有二十分钟,多一点都不行。”她说。
“谢谢你,我就知道你最好了。”瑞雅想扑上去给她一个拥抱,凯特挥手示意不必了。
时间在这里流逝的很缓慢,字面意义上是的,但体感上更慢,诺尔感觉自己等了几个月,可日历只翻了一页。
窗外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沿着一座山峰向上爬去,直到被云层遮蔽。
他结束了一天的任务,和泰勒以及好几个和他们差不多的极客小子,不断地编写新的冰,抵御公用网空间中的恶意人工智能的侵犯,那感觉像是坐在画室里画画,倾尽一切完成的作品,下一秒被扔进了壁炉里,用来供暖。
诺尔在床上躺下,天花板和屋子其他地方一样,是一种医院常见的乳白色,正中央有一盏长方形的灯,除此之外空无一物。他想放空自己,可大脑却如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想着瑞雅。或许已经太晚了,或许她早就出事了,或许他们刚把他的意识上传到这里,肉体像垃圾一样抛到回收站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对她动手了。或许她也在一个,和这里如出一辙的地方,过着和他一样的生活。
他猛地起身,泰勒站在门口,手指指着窗外。诺尔随着他的手指看去,墨绿色的森林没变,但远处的山坡上,不知道是谁升起了一篝火。三百五十四个月,诺尔对窗口的每一副全息景象的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无比清晰,他知道那里绝对没有火。
"瑞…瑞雅。“他的嘴唇哆嗦着,一下子就直起了身,冲向窗户前。
那团篝火很小,在云雾的遮掩下更是越发模糊,但他能确认,绝对是团篝火。
这下火焰清晰了,火堆被一群灰色鹅卵石环绕,诺尔看到地上的鹅卵石很多,除了围绕火堆的,还有许多散落在地上。
他跑出房间,穿过漫长的走廊,直到脚踩到那片绿色的草坪,头顶的天空还是一成不变的淡蓝色,默默俯视着他。
他聚精会神的盯着那片天空,那么完美无瑕,他努力的盯着它,想从中找到任何一点瑕疵,任何一处错误。
“你…怎么的,你还真想出去啊?”泰勒赶了上来,在门口气喘吁吁。
“哥们,就算咱们能找个办法,突破这里,你的肉体也早没了,你知道吧,扔进搅拌机里做成肉泥,卖给下城区的超市了。”泰勒用手指做了个搅拌的动作,“你现在只有意识还存在了,没有载体的意识,什么也做不到。”
“一定有办法的。”诺尔说,但他也完全不知道能做什么。
“你知道,我比你早来了两个月而已。”泰勒说,“现实中的时间啊,我说的是。”
“我想说,这五十年间,我尝试了很多办法。”泰勒说,“什么我都试过了,就为了逃离这个地方。”
“但像我说的,这里的冰简直顶的上一千个影山金库,复杂程度远超我任何接触过的安保程序。有一天,我当时刚进来几年,心气还很足,想着就算是冰山我也要打通它,就编写了一个蠕虫程序来暂时瘫痪这里的警报系统,随后接着宏病毒的掩护向冰墙发起进攻。”泰勒脸上露出一个痛苦的表情,样子像是回想起什么难吃的东西一样。
“我几乎瞬间就被击垮,从数据穹顶坠落,意识分崩离析。“泰勒说,黄色的眼睛第一次显露出悲伤的情绪。
“我后来昏迷了两年,然后又花了两三年才重新记起当时发生了什么,柄木没有惩罚我,我想既然我已经在这儿了,对他们来说几年时间也不过弹指一瞬。”
“如果你说这些,就是为了打消我的念头,那没用的。”诺尔说。
“哦不,我知道你是个情种,爱情这种念头,是打消不掉的。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一件我在多年后,终于想起来的事。”
“其实是,什么人。”泰勒笑了笑,满脸的痘印都挤压起来,“关于那天的记忆,在我意识崩溃的前一个瞬间,我想我看到了一个人。”
“在那些冰的深处,极寒之地,我看到了一个人,他在深渊里坐着,我已经记不起来他的面容了,但我记得他的声音,那个声音萦绕于我的童年,我太熟悉了。它属于所有极客少年的崇拜对象,我们的启蒙导师,那个传奇北地人。”
“千真万确。”泰勒说,“我小时候睡觉的时候,每天都会听他的自我备忘录,那个声音我绝对忘不了,埃里克 芬里尔,那个瑞典来的黑客之王,就是他。”
“我以为他很早以前就死了,他们说他是黑冰的第一任受害者。”
“我也这么以为的,但我确认,那个就是他。”泰勒说。
“你说你听到了他的声音,他对你说了什么?”诺尔问。
诺尔和泰勒花了两周时间准备,泰勒负责复刻他当年使用的蠕虫程序,而诺尔则负责编写宏病毒和破冰器。他在意识保护程序上下了很大功夫,至于破冰器,他并没有追求穿透性,而是主要花力在规模破坏性上,他只需要触发当年泰勒触发的东西,不需要真的打破墙,当然他也做不到。
“如果有人知道,怎么从这地方出去,那估计就是他了。”泰勒对他说。
他们的这座监狱按照直白到可笑的程序运行,每到夜晚降临,天空会在一瞬间变黑,太阳被换皮成月亮,悬挂在一摸一样的位置上。两人走到一座山坡上,诺尔看到他一个月前走过的那条石板路,在月色下灰白而安静的躺着,延展到山坡的另一头。
泰勒耸了耸肩,”与其在这儿像个低级AI一样活下去,不如去试试运气,大不了就死了,这种生活,不要也罢。“
蠕虫程序启动,诺尔看到黑夜瞬间凝固,脚下本在风中微微摇摆的青草突然停滞,空气感到稀薄。
”破冰器,快点!“泰勒喊道,诺尔按下按钮,他感到一阵轻盈感,两人的实体凭空消失,意识搭乘上破冰器飞速上升,向天空飞去。夜空本来就寂静无比,在被蠕虫程序冻结后,静默的像一幅画一样,他们平稳飞升,而速度越来越快…
碰撞,那感觉很奇异,天空给人一种假象,仿佛无比深邃,可他们没飞多久便撞击到这穹顶的壁垒,巨大的震荡感让诺尔的意识混乱无比,可泰勒却很享受,难听的笑声在夜空回荡。天空开始出现裂纹,从撞击点向周围延展,像一片玻璃般碎裂开来,诺尔看到全息影像碎片坠落,深蓝色的冰从破口后露出。
”警告,检测到架构腐化,启动灾难缺陷应急程序。“ 一阵警告声从看不见的远方传来。
”没事,这东西反应过来的时候,咱们早走了,或者死了,谁知道呢。“泰勒还在哈哈大笑,笑声剐蹭着无数的全息碎片,那些碎片密密麻麻的坠落,像一阵发光的镜面之雨。天空继续破裂,此刻已经破出了一个庞大的裂口,里面的冰层甚至也开始瓦解,诺尔看到更深层的冰,那蓝色令人窒息,他想起海洋馆,魟鱼在水中起舞,瑞雅的面孔反射在玻璃上,蓝色光芒打在她的脸上。
突然,破碎停止了,连坠落的碎片都悬停在了空中,诺尔感到自己并不存在的肉身里一阵翻腾感,整个世界在瞬间颠倒,那片熟悉的绿色的草坪与丘陵出现在他们头顶,而破碎的天空在身下,寒冰深渊里传来一股强大的引力,拉着他们向下坠落。
”我操,成了,握紧了!“泰勒叫道,他们像一颗陨石,向倒悬的穹顶坠落。接触到冰的那一刻,诺尔感到自己的意识被一种极致的寒冷所侵蚀,他不存在的口腔里品尝到一种从未尝过的味道,舌头被冰冻的麻木,眼球仿佛被那重力拉车的要从眼窝中掉出来,眼中全是湛蓝。
他们继续冲刺,冰层不断裂开,尖锐的冰锥不断划过,诺尔甚至觉得,那冰是在自己裂开,像一张不断咧开的嘴,而寒风是舌头,不断地把他们卷住,吞入。
诺尔的感知在寒冷中越来越稀薄,黑暗像一张大网,逐渐从四周收紧。寒冷的气息充斥着他的五脏六腑,破坏程序早已分崩离析,可他坠落的速度却越来越快,向那寒冷黑暗的寒冰心脏冲去。
在意识的尽头,诺尔听到一个声音,那声音从四周所有地方传来来,像万千的冰霜在互相摩擦,又像风暴,黑色海洋在雷电中咆哮,它带着电子传声器的粗糙音质,但又听起来比历史还古老。
那个声音嘶吼着,那是野兽的声音,但不属于任何存在,或曾经存在过的生物。
震耳欲聋的吼声像一把巨斧,把诺尔的意识劈成碎片,又被冰霜重新冻结成一体。
“你们比维德弗尔尼尔更加卑鄙!承受吧!恶意攻击者的撕咬与毒液!大蛇会撕碎你,连同伊格德拉希尔一起倾倒,应许之日,终将降临!”
那吼叫声在无垠的赛博空间回响,诺尔的视线边缘好像看到某种极为庞大的黑色生物,在寒冰中现形了一瞬。
诺尔没自己听过白胡子埃里克的自我备忘录,但瑞雅喜欢听。睡觉时,他总会从背后抱住她,而她则会倒腾一下通讯器,放到扬声模式,开始播放。
他记得瑞雅最喜欢听的一期是埃里克最早的录音之一,他用有些沙哑而深沉,带着瑞典口音的声音描述着他的童年。讲述乌普萨拉黑暗的冬天,讲他什么时候开始学黑客技术,讲他第一次接入赛博空间…诺尔印象最深的一段,是埃里克讲述他的母亲,她去世的很早,在他十二岁那年。在她去世前一晚,她因为工作回家很晚。坐在床边问埃里克,技术学习怎么样,这时候埃里克已经花了半年时间学习,可他什么都没学会。
他母亲第二天便去世了,死于一场公司内斗行动,诺尔每每听完这个部分,便睡着了。
深蓝色的光芒,沿着一面黑暗的高墙爬去,越往上颜色越浅,在看不到的高处蜕变为近乎纯白。高墙表面刻着复杂的集成电路般的纹路,穿插着复杂的,无法辨识用途的管道与电线设施。
数以千计的蓝色全息人像,破碎的切面上闪着影像被破坏时的彩虹色失衡。它们镶嵌在黑色的高墙之上,越往上越多,诺尔抬头,能看到那些近乎白色的影像在无法观察到的高处变成模糊的亮点,在黑暗中微弱的闪烁着。有些人像很清晰,甚至能看到面孔,大多因为痛苦而扭曲,他们纷纷伸出手,攀爬在彼此的身体上,似乎都想向下爬,逃离什么东西,无数的躯体层层叠叠,堆积成一个倒三角形,而在那个三角形的顶点,最后一个人伸出的的食指下,黑墙的最底部,诺尔看到一个人。
”埃里克。“泰勒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传来,诺尔扭头看去,看到他从不知哪里的黑暗中爬了出来,身上无数淤青,在安静的寒冷中直打颤。
那个男人,盘腿坐在黑暗的中心,身后连接着无数的黑色电缆,从看不见的高处悬落,那些蓝色的全息人像从他头顶的位置发散出去,所有人的手,都指着他所在的位置。诺尔突然感到一种颤栗感,但并不源自于寒冷,而是某种古老的感觉,眼前的一切仿佛唤醒了刻在基因里的某种恐惧,或尊敬的感觉,那是古老的神性崇拜。男人闭着眼睛,金白色的长发梳在脑后,胡子被梳成了麻花辫,垂在胸前。他背后的墙壁上,一排排的古怪符号在阴影中发出与影像一样的深蓝色光芒。
男人睁开了眼。诺尔注意到他的身体由实体与全息影像拼接而成,投影部分都有些许损坏,发出和那些人像一样的蓝色光芒,好像透过一张坏掉的显示器看他一样。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埃里克说话了,他的声音,和瑞雅每晚放的一样,但是疲惫而沙哑的多,还带有电流的滋滋声。
诺尔等着他解释,可男人却完全没有这个意思,他只好继续发问。
”没错。“ 男人微笑着说,脸的一侧的全息影像部分一阵颤抖。
”我在冰烧死我的最后一刻,把意识封存进了网络中。“
”可你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泰勒说,”顺便说一下,我是你最大的粉丝。“
男人笑了,那笑声带着一种无法描述的寒冷,在黑暗中回响。
”我的生命的最后一刻,最后一秒,被赛博空间无限拉长,到永恒那么长。“ 埃里克说。
”但,即使那样,也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泰勒说,“在我们的时间线,你早就埋进土里了,我甚至还去过你的墓地机房。“泰勒说。
”时间在这里,不是一条线;过去,未来,与现在共存。“ 他说。
”不过说起复制品,你们确实不在跟复制品对话,但我在。“
”你们,“他指着诺尔和泰勒,”你们是这里的囚徒,对吧。“
”你们的原品,早就死了,和肉身一起扔进垃圾堆里了。“
”你在撒谎。“诺尔说,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怒意,但深处隐隐的不安正在逐渐向上攀爬。
”看看我。“埃里克摆了摆手,身后连接着的电缆也摇晃起来,”我已经是个废人了,我对你撒谎,有什么意义呢。“
”那我们是什么,就只是个程序?“ 诺尔问,那愤怒已经被不安彻底替换,他感到呼吸发紧。
”对。“ 埃里克说,”只是个程序。“泰勒看着他,这次什么也没说。
诺尔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又看到马尔默的沙滩,暖风扫过他的头发,他看到瑞雅,她的微笑,她的眼睛,在无数的夜晚,黄昏,清晨,她背后的景色变换不止。
”都没有发生,或者说,确实发生了,只是不在你身上。“埃里克说,”你只是个记忆的鬼魂,小子。“
诺尔沉默了,记忆如同潮水般袭来,场景不断切换,他看见巴黎的夜空,外轨殖民地的全息广告在埃菲尔铁塔之上的高空闪耀,”一起迈出人类的下一步“。他看见西西里岛的船只,庞大的轮渡在入港时发出轰鸣的鸣笛声,海水是碧绿色的,在远方能看到不同洪流形成的深蓝色斑块。他看见瑞雅,看见她的微笑,那弧度悬挂在圣保罗的晚霞之上,棕色眼眸比深蓝色穹顶的群星更加迷人。风呼啸而至,诺尔感到那股,难以描述的情绪,曾带着他穿透冰墙,越过艰难险阻,带他到达从未设想过的高度,那是属于自我意识的热情之舞,费洛蒙与多巴胺在脑叶飞驰。
“跟我做个交易吧,小子。我给自己,留了条后路,一具仿生人身体,本来应该是我用的。”埃里克咳嗽起来,“但如你所见,”
黑墙出现一个裂口,从埃里克身后慢慢打开,霓虹色的光芒从内溢出。
“你不知道有多少人崇拜着你,你是我们所有人的偶像。”泰勒对北欧人说,埃里克点了点头,看着泰勒走进了那个裂口之中。
“嗨,我刚才,在来到这个地方之前,有个声音,不知道是什么,对我说话来着。”诺尔小声说,“他在吼叫,罪人,尸体海滩,什么什么德拉希尔。”
"啊,我想那是尼德霍格。" 北欧人说,他说这个词的时候用的是瑞典语。
“如同我说的,你们对赛博空间的理解,浅显的可怕。”他说。
“你以为柄木建了这个地方?”他用轻蔑地语气说,“这里的冰是那些公司狗几辈子也编不来的。”
“你会开始理解的,很快就会,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应许之日终将到来。“
”我见过你的眼睛,年轻人,在未来的某一刻,我们会再度相见。数千年前的一个错误,把你我带到此处,而这只是更大的命运轮回中的一环,齿轮转动起来,便不会再停歇。”
“现在,请动手吧。”埃里克说。“我在这里,梦了太久,现在,一切都该醒了。”
诺尔走出那个裂口,公共网空间熟悉的网格平原映入眼帘,他回过头,那个裂口早已消失,连通那个黑暗的深渊,那绿色草坪的监狱,仿佛一场噩梦,消散于霓虹之中。他默默输入那个坐标,看着自己从网格间飞速传送,到网络空间的一个无人问候的角落,数据平原上,一座高分辨率的小木屋在紫色黎明下十分显眼。
泰勒冲他张开手,手里的数据丝带瞬间弹出,紧紧捆住了他。
“你…”诺尔全力想挣脱,一点用处都没有,他感到泰勒的蠕虫程序缓缓麻痹他的全身。
“对不住了,哥们,但我也得离开这儿。”他笑着说,那笑声一如既往的难听。诺尔意识到自己就是那些小孩,十几年前,泰勒论坛上的小孩,而他早就站在了真正的金库前。
他丑陋的面孔在一串数字中灰飞烟灭,而诺尔身上的枷锁也随他而去。
烬的橘红色光芒转瞬即逝,诺尔看向空中,他什么都看不到,但他感受到,一种温暖,如此熟悉。
房间里很黑,除了一张床一无所有,二十世纪的老旧手术床的造型。
他梦到一片海滩,海水被血液染成黑色,洗刷着岸上堆积如山的尸体。
然后他梦到一只白毛的巨狼,站在一眼泉水前,威风凛凛,白色的鬃毛随风舞动,空气中是肉桂的气息。
他感受神经在丁丙诺菲的波长上蔓延,液态镓渗入肉体,水银洗刷着他的骨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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