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一件发生在吴县太湖的陈年往事。那是1994年的夏天,在八月的末尾,一场声势浩大的雷暴雨覆盖了东太湖流域。如同帷幕般倾泻而下的雨水把湖面砸出一片惨白的反光,远处阴暗的乌云中时不时发出低沉的轰鸣,似是雷公下九霄。当时连接太湖西山岛与陆地的跨湖大桥修建工作已经接近尾声。还未完工的是长沙岛和叶山岛之间的二号桥,但面对这种极端的天气也不得不暂作停歇。
然而在八月二十一日看守工地的周老头消失之后,一个古怪的传闻开始在当地工人之中不胫而走。他们说,阴山岛又出现了,是阴山岛上的岛民带走了周老头。而我知道,是周老头自己走向了那座活着的岛。
干支:甲戌年 壬申月 己卯日。五行:城头土。执位:危日
宜:订婚、订盟、纳采、祭拜、祭祀、祈福、安香、出火、开业、开市、立券、迁入新宅、乔迁新居、入宅、挂匾、造桥、启钻、安葬。忌:动土、破土、结婚、嫁娶、掘井、安床。
“侬话格日脚造桥搭动土侪勒一天里向,阿有点矛盾啊?” 周发福粗糙的指头扫过墙上老黄历的“宜造桥”和“忌动土”,挠了挠自己日渐稀疏的头发,扭头看着窗外说道。窗外是白茫茫的一片,急促且密集的雨点打在叶山岛工地的简易板房上,发出一阵阵像是爆炒豆子的脆响。
板房里值班的只有三个人:年逾五旬的本地工长周发福(熟人都叫他“周老头”),来自苏北的项目经理林白九(工人给他起的外号是“林牌九”),还有家在西山岛当时来工地打暑期工的我。站在窗边的林白九瞥了一眼周发福,用半生不熟的吴县方言嗤笑道:“侬管咁许多做啥啦,横竖今日也落雨停工,既不动土也不造桥,弗是蛮好嗝?”只见林白九利索地从桌子抽屉里掏出了一副扑克牌,用手归拢了一下桌上的瓜子壳,转头望向我和周老头:“阿要来打牌?落雨咁大也唔晓得啥辰光停,寻点乐子伐。”林白九和我岁数相差不算很大,我也没有推辞,拉开一把椅子就坐了下来。周老头打量了我们两眼,却没有起身,反倒是先打开了桌上的收音机,然后调节了一下自己那把竹制长椅,几乎半躺了下来。
受大暴雨影响,太湖湖区现已实施全面封航措施,所有航行船只必须立即就近停靠避风,严禁在恶劣天气中航行……
收音机里传来播音员标准的普通话,周老头却听的很不耐烦,上半身挺直了起来伸出手调了下台,顿时屋子里传来苏州评弹的声音:
你许我一到襄阳姑母处,家书随即寄还乡。为什么一去杳然如雁断?莫非你途中不测有灾殃?……
我和林白九苦笑着对视了一眼,知道周老头又要听评弹来“折磨”我俩的耳朵了,也懒得去管他,直接开始发牌。于是在狭小的板房里,扑克牌拍在桌上的声音和收音机里传出的评弹声此起彼伏。
这光景大约持续了半个多小时,窗外的雨却越下越大。稠密的雨水被狂风席卷拍打在简易板房的外墙上,发出海潮般的哗哗声,收音机的信号也变得断断续续的。原本细腻优美的评弹唱词也在兹拉兹拉的杂音中逐渐变得荒腔走板,周老头也终于受不了这种折磨直起身来准备把收音机暂时关了,但就在他关完收音机随意向窗外瞥去的那一瞬间,他的身体僵住了。
我和林白九还专注于手上为数不多的几张牌,然而周老头却从躺椅上站了起来,缓缓靠向了窗前。在短暂的寂静当中,我和林白九不由得注意到了周老头有些异常的举动,打趣道:“啥事体?天上撒金豆子哉?”周老头却没有回答我们,只是呆呆地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然后沉默地走向门边,连雨衣都没有穿,就那样径直打开门走了出去——霎时间狂风裹挟着雨点滂进了屋里。
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凉意惊出一身鸡皮疙瘩,正想咒骂周老头发什么神经的时候,我和林白九也终于注意到了那不寻常的景象——顺着周老头的视线望去,一片朦胧的灰色影迹在远处被雨水激打成鱼肚白的湖水下急速扩散,像是一股墨汁在湖中氤氲开去。而在那影迹的中央,竟然有一行身着黑色长袍的人,其中四个抬着一个简易的座椅,上面坐着一个人。
只见那群人在湖面上如履平地,脚下的灰色影迹从那湖中朝着叶山岛蔓延过来,硬是在水面上画出了一条歪歪扭扭的线。这诡异的景象让我想起幼年时听老人家讲的阴山岛的传说。
晋时曾有谪仙人阴长生于洞庭湖中一小岛修道炼丹,其弟子留岛驻守,后人皆长寿。然其岛民少与外界往来,唯婚丧嫁娶祭祀着黑袍列队于湖上……民国十九年江南地动,阴山岛没于湖中,不复见矣。
周老头此时已经淋着雨走到了工地的边缘——那里是叶山岛的礁石岸。他大概是要去问问那群人来叶山岛的工地做什么,哪怕这件事本身就透着一股子诡异。好在那群人并没有上岛,他们停留在叶山岛外几米远的水面上。
也就是在这足够近的距离下,我和林白九终于看清了这群人的相貌。他们的衣着完全不像是这个时代的风格,但也不像任何所知的朝代。每个人都穿着一身深色的长袍,边沿处粗糙异常,像是被啃食过的粗布。他们的脸上戴着样式奇异的面具,但那面具完全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人面形象,却更像太湖石的边角料,在畸形崎岖坑坑洼洼的表面上露出大小不一的孔洞。
这感觉很奇怪,有那么一瞬我和林白九甚至怀疑他们到底是不是人——至少从那面具来说开孔的地方不是为标准的人类五官设计的。然而他们开始有了动作。那个被抬着坐在座椅上的“人”伸手从怀中掏出了一件事物递给了一边的从者,从者走上前接过了那件事物,然后行至队伍的最前端,看上去像是在和周老头交谈。
很多年过去,记忆里的往事也逐渐模糊成零碎的片段。我只记得周老头回头看了我们一眼,他在暴雨中挥了挥手,像是招呼我们过去,又像是道别。
那位队伍前端的从者交给周老头的东西是一副面具。周老头犹豫片刻也戴上了面具,走到了湖里。他也和那群人一样站在了水面上。
远处的乌云中惊雷乍现,在湖面上映照出刺眼的弧光。然而在白茫茫一片的湖面上,那灰色的影迹却顽强地在水中蔓延伸展着,像是某种有生命的水草。那一行人开始沿着来时的轨迹往回走,周老头跟在队伍的最后,他那一身被雨水彻底淋透的老头衫和队伍里其他人的服饰格格不入。
我终于忍不住冲进了雨幕,想把周老头喊回来,却一脚陷进了工地边湿滑的泥地里。在身体倒下的一瞬间,我听见身后传来林白九慌张的叫喊,但我的目光却完全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一道雷柱从云层里直直坠向湖中那片灰色阴影出现的地方,那群神秘人带着周老头已经走到了阴影中央。他们把那个座椅上的人放了下来并且围成了一圈。
那道雷柱足有两三人合抱的巨木那么粗,在雷电接触到湖面的一刹那,天地间的风雨声为之一滞。白光大作。
在那刺目的光线中我瞧见了一座笼罩在灰色雾气中的岛,一棵庞大的樟树矗立在岛的中央,周围矗立着一圈低矮的青石板。在摔晕过去之前,我最后看到的画面是:那棵樟树的根须破土而出,朝着天空迎去……
林白九后来一直说我看错了,在那时被摔傻了。他说周老头是跳进湖里被雷劈没了。在他的陈述里周老头是冒雨去检查工地边缘的时候掉进了湖里,我冲出去救周老头却摔晕了。
施工方和警方最后都用他的陈述把周老头的失踪定性为暴雨天气的意外落水。我没有怪林白九,因为我相信他确实没有看到那些东西。无论是诡异的队伍,戴面具的人,还是那座被灰雾笼罩的岛。事实上当暴雨过去,整个湖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是周老头的失踪被后来上工的本地人传的非常邪乎。
林白九作为项目经理受到了处罚,没过几天就被调离了。而我也离开了工地回去上学了。周老头没什么近亲,只有几个远房亲戚。施工单位和周老头所在的村里“磋商”了一下,用他的遗物修了个衣冠冢,之后也就没了下文。
直到很多年后的一个清晨,我驱车经过太湖大桥连接的叶山岛,湖面上晕起一层薄雾。天很晴朗,空中飘来了一朵云。我不由得转头,瞥见远处的湖面上出现了一片淡淡的阴影。那里有一座岛,岛上耸立着一棵参天的樟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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