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在2021年春节的时候,“炫”这个字突然和砂糖橘搭配了起来。最初只是用来调侃作为年货的砂糖橘总会在眨眼之间被一扫而空的meme与已经和“新新人类”一起快要被扫进流行文化的垃圾堆的“炫”字就这样突然回到了流行文化中心。
如果把“炫”字作为流行语来看待,那么“炫”搭配的应该是“酷炫”。问题来了,“酷”是Cool的音译,这一点已经在词典上被证明了;但“炫”这个字又是怎么和一个音译词成双结对地出现的呢?
从“炫”的字典释义入手,或许可以有一些眉目:“炫耀”这个词已经说明“炫”这个字具有“夸耀”的贬义;而“酷”这个词传入的时机,又正好是“炫富”概念流行的时机;如果联想到“酷炫”同样可以被倒过来用作“炫酷”,那么我们就可以将这个词汇理解为“显摆自己站在潮流的风口浪尖”上。“酷炫”也可以正过来被理解为“潮流的样子令人炫目”。这样以来,“炫”作为流行语最初的意思似乎就自圆其说了。
但是,我们的问题还没解决:“炫”这个字是怎么变成动词,形容能把砂糖橘这种东西在眨眼之间风卷残云的?
到这里就不妨暴露年龄了。小时候看电视时看过《快乐驿站》上的一则相声,现在才知道是苏文茂的相声《含梨片》。这则相声很短,大意是说苏老先生想效仿梅兰芳睡觉含梨片的方式养护嗓子,但自己晚上有磨牙的习惯,一不注意就把梨片吃掉了。于是老先生叮嘱老伴:“一发现我咬牙,赶紧旋一片梨,给我续到嘴里头。”
可想而知这个故事会是一个什么结果。老先生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嘴里空空,原来是老先生晚上磨牙太厉害,不光梨全给续完了,连家里的大饼都没放过。在表达东西吃得快的方面上,“旋”字与“炫”所表达的意思基本是一样的。但“旋”与“续”是搭配起来的,“旋”像是什么加工工序,需要不停地由人“续”料进去。
在砂糖橘meme火爆之初,有一些新闻报道提出“炫”的本字应该是“旋”字,并认为“旋”的搭配应该是“是旋饭、旋啤酒,大概意思是一直往嘴里送”,将它理解为一种方言。如果将“旋”看作“旋风一般”,或者用文言文的词义理解为“旋即”,似乎也说得过去。不过,“方言”这种讲法倒是提示出这个词汇的使用带有一些地域特色。笔者来自国营厂家庭,在想到这一层以后,首先想到的是“镟”这个带有浓烈工业色彩的字。
苏联老歌《山楂树》有一句歌词,中学时代排练合唱时我一直没有听清过。这句歌词在网易云的版本是“吹乱了青年钳工和锻工的头发”,但合唱时我们总觉得并不是“钳”字的音。后来去找曲谱时,发现一些谱子里写作“吹乱了青年镟工和锻工的头发”。在写这篇稿子的时候,我查找到俄文歌词应该是токаря,大约是“车工”的意思。——车工的工作不就是旋转切削零件吗?这样,苏文茂老先生相声中那种需要有人“续”原料,以“旋”——或者用更严谨的“镟”——的方式加工的词义就解释通了。
如果说“镟”因为生僻而被记成了“旋”,那么它的词义扩大就是情理之中了。小时候曾听过大机器“旋木头”十分危险,曾经有工人被“旋”进机器里,或者被灌香肠的机器“旋”进去来路不明的肉(一些恐怖的版本则是粗心大意的老板的手指甚至胳膊),似乎都关注的是加工过程中“旋转”、“高速”的特征。这样来看“旋啤酒”的说法确实非常贴切了,会炫技的人们往往能够抄起一瓶啤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口气喝完一整瓶啤酒,有的人还要先转一下啤酒瓶,让里面产生一个“旋风”,方便自己喝的更快。从这个角度来看,就像机器加工了零件和木头一样,人也快速地吞噬了啤酒,把它加工成了餐桌上的喧闹。用“旋”或者“镟”来理解“炫”砂糖橘的meme时,也就不觉得“炫”这个字有多么突兀了。
不过,事情真的只有这一种解释方式吗?2023年,广东外语外贸大学的严修鸿老师在演讲讨论语言的“本字”时也提到了“炫”的例子,只不过严老师认为“炫”的本字是“楦”。“楦”是古代造鞋的一个工序,是用工具将鞋子撑大。这个字被引申为“大口吃东西”的含义,与“炫砂糖橘”的用法就更接近了。
所以,或许是根植在工业区域的“镟”于根植在手工业氛围浓厚的“楦”字失去了原本的意义土壤之后,在网络时代找到了另一个几乎被抛弃的“炫”字,赋予了它新的流行内涵?对于我们这代长大时听着“最爱最炫的罗纳尔多”人来说,看到这个字获得了新的意义出现在眼前时已经有些感慨,我们长大时以为没有多少高深意义的玩闹已经成为了一种生活方式,和历史上的生活方式并列,成为了一种能够塑造新的流行文化——哪怕只是一个现在已经几乎被遗忘的meme——的资源。我们日复一日的生活的意义,或许也就在这种不经意的闲言碎语中暗自刻下了价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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