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个小时之后,在六十层楼的下方。晚上的酒店大堂空无一人,像一块黑色大理石坟墓一样锃亮。有个收音机在前台播放,在听到梅斯克的原子十字军在灰域腹地窥探,而工业间谍正悄悄潜入此地的时候,女孩显得非常焦虑。他们无处不在。战争新闻就这么在大厅里回荡,一个穿着塑料夹克的男人穿过自动门。他冲进大堂,带进了一团雪云,背景是一排闪闪发光的白色字样“格拉德国际大酒店”。女孩没有注意到他,保安也胆战心惊,于是那位客人就径直从他们身边走过,进入了住户的私人电梯。电梯门在他身后关闭。独自一人待在电梯厢的金色光芒下,他把背包背到胸前,肩上还挂着锁扣,就像他六年级被教导的时候那样。
可汗在他背包的侧袋里翻找。响起金属的碰撞声,随后一串钥匙出现在眼前。上面挂着他位于萨勒姆的木屋钥匙、门廊上一把生锈的锤子,还有一个用来锁住地下室的铝制怪物,都毫无用处,废铁一堆;除了一个——一把金钥匙,上面的齿纹看起来做工复杂,仿佛同时转动这样的钥匙会触发一个自我毁灭协议,一种死亡之手类型的周边防御,即使最高指挥部被先发制人的核攻击被摧毁的情况下,也能确保进行反击。
可汗将他的末日钥匙插入锁孔中,按照指示转动:向左两次,然后向右一次,再向左一次。“萨尔杨·阿萨图罗维·安巴楚姆扬”字样刻在钥匙孔旁边的铜板上。扬声器的嘶嘶声打破了电梯厢的寂静:“安巴楚姆扬先生,我很担心……”
“我不是安巴楚姆扬先生。我是伊纳亚特·可汗。”男人举了举手里的钥匙,不知道该朝着哪个方向展示。他回头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发现自己的蓬蓬帽歪斜地戴在脑袋上,夹克肩膀处的雪都化了。他胡子拉碴,看起来很邋遢。“我收到了这东西,以防紧急情况。现在就是紧急情况。为什么你不接我的电话?”。
“我就是伊斯玛尔,”忠诚的秘书答道,电梯快速攀升。加速度的力量直击可汗。
“我……”秘书犹豫了。“我已经两天没有联系上先生了。他最后的指示是拒接所有电话,也不让任何人进屋。”
“是的,正是先生收到你那个急件的时候,伊纳亚特·可汗。”
“好吧。”可汗朝着镜子里点头,雨夹雪在他的镜片上融化。他摘下眼镜,用塑料夹克的袖子擦试了下。“那么也没有任何人来过?在这段时间里?联合刑警来过吗”
“好吧,没错……”电梯静静地向上滑行,升入空中。可汗的耳朵因压力变化而耳鸣。可汗咽了下唾沫,环顾了下电梯厢,然后面对电梯门站着,背包仍然背在胸前。
“为什么这样说?”电梯慢了下来,双手从身体两侧升起,宛如处于失重状态。“他会出什么事吗?”他问道。但秘书没有回答。电梯门在可汗面前打开:“叮……”一束光线穿过大厅,照向黑暗的第六十层。风在屋子里呼啸,一阵阵风从展柜里吹出像幽灵一样的遮盖物。雪也飘进屋里。就这样,世界上最大的消失纪念品私人收藏正在慢慢被雪堆埋葬。
油毡上传来鞋子踏在上面的声音。夜晚,一个内政部的人沿着医院走廊走来,手里拎着一个手提电话箱,用链子锁在手腕上。他的翻领上别着一个小小的徽章,是淡蓝色的瓷釉徽章。两名警官看守着重症监护室的门。其中一位在打瞌睡。
“你为什么在睡觉?”调查员俯身对他说道。“我是一名梅斯克间谍,这个手提箱里装有五吨的爆炸装置。”警官睁开眼睛,困惑地揉着眼睛,他的搭档惊恐地盯着他。“我们刚刚在米罗瓦中心医院失去了一个无可匹敌的战略资源。已经有三千名格拉德市民丧生。就因为你没有履行你的职责!”
警官跳起来,整理好衬衫,但眼神仍然迷离。调查员毫不留情。“你站在这里干什么?你这样站着睡觉,情况会有所改善吗?我是谁?我的工作证在哪?为什么我的访客名牌还没有提交?”
双面金属门在调查员身后摆动,他走进漆黑的房间,走廊上的警官松了口气。他穿过两旁被塑料窗帘分隔开的众多小隔间,最后一个靠窗的小隔间里闪烁着医疗设备的灯光。男人转过身,拉开塑料窗帘:“马切耶克,我要你给你的朋友打个电话。你把他给叫回来。就现在。”
床头挂着一根点滴,正在滴吗啡。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吗啡早该停掉了。受伤的特工望着窗外,大雪纷飞:“你给不了我任何好处。”
“我知道你的情况。”那并没有被报道出来……“你不了解任何有关调查的事情。你是个幽灵,幻影[1]。像你这样的人只能游荡。”
幽灵,幻影。通常情况下,那些失业的公民用各种幽灵和鬼怪来娱乐他们自己的思想,他们潜入国家机构里,并针对他们编织谎言。“像我们这样的人,马切耶克。我们这样的人是联合刑警的特工。联合刑警的目的不在于调查,而在于维持世界的现状。”
马切耶克不再看向窗户:“你们现在的这个世界简直是个猪圈。”
“噢!”内政部调查员故作惊讶。“多么富有哲理。那么说你喜欢圣米罗的人类计划咯?”
“那你是不喜欢圣米罗和他的人类计划?”内政部调查员的面部紧绷起来,他走到床边,来到心脏监护仪发出的绿光下。“可你喜欢更加不正常的事情?还是说你不知道你的朋友们是些什么人?你那些不正常的朋友。我也不知道。他们这是什么爱好,做什么的……”
马切耶克坐起身,挣扎使得他的肩带渗出了血。“可汗?可汗是个天才。你阻止不了他的。”
“是的,”内政部调查员耸了耸肩,“他知道他在做什么。不像你。我们现在就叫他回来。”
对马切耶克这样的人来说,已经让步得够多了。“你知道吗,不可能的,老头。别问了。最好升高吗啡的剂量。我够不到。”他沉入医院病床,幸运的是,大笑引起的痉挛让他痛苦不堪,哨声停止了。
内政部调查员怨恨地看着他。医院病床上躺着的男人汗流浃背,他赤裸的上身流着血,渗出汗水。“所以你喜欢这里,对吧?你对你的境遇感到满意,康塔洛夫斯基?”
特雷兹浸泡在吗啡溶液里。黑色的波浪席卷而来,雪花落入水里。他感到冰冷的灼烧。碰巧!那孩子的手抓住他的肩膀,扶着他漂浮。幼小而有力的手……他是一名爱之战士。“是的,”他回答道,注视着心脏监护仪上绿色的跳动光点。舒缓,而有节奏。“这里挺好的。他们说我的腿无法再正常走路了,但你知道吗?我本来就无处可去。我恨这个国家。我恨格拉德。我恨联合刑警组织,我恨国际道德伦理委员会。对我而言,那就是个工具,我自身也只是个工具。我知道……为什么自己在这里。是谁出卖了我。别浪费时间,我不是傻瓜。我知道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
大风呼啸,蒸汽流穿过屋顶的雪堆。世界顶尖的消失专家谨慎地向前迈步,雪花在视线焦点内外飘舞。而在那副辩证唯物主义的镜片后面,他锐利的深色眼睛看到雪花粘到镜片上。男人缓缓蹲下,他的塑料夹克发出沙沙声响。他伸出手,从雪堆里捡起什么东西。
他周围的风逐渐平息,窗帘毫无生气地耷拉下来。深色的布料又呈现出展柜的形状,伊纳亚特·可汗就在屋子正中央,单膝跪地,手中捧着一个人类头骨。他深深地凝视着头骨眼窝处的黑色深渊。六万雷亚尔散落在这里——在遥远的埃尔格沙漠,史诗英雄前往那里寻求上帝接见。挖掘了六万个深坑。徒劳无获。可汗吹了吹,雪从拉穆特·卡尔扎伊的眼窝里飞起,他的下巴被搭扣勒紧,嘴巴闭口不言。长矛断了,旗帜成了丧葬裹尸布。
“安巴楚姆扬先生!”可汗站起身。墙上有面用绳子绑紧的旗帜飘扬着。巨大的旗帜,是伊尔玛的三色旗配色。一阵风起,同样颜色的围巾在那人的脖子处飘扬,他还戴着同样颜色的帽子。“安巴楚姆扬!”可汗走过去,手放在玻璃展柜上摸了摸。在雪堆下面,可以看到一支长矛的柄,以及一个尖端生锈的古董矛头。“我们得谈谈!”
蓬蓬帽不详的阴影转移到了桌子上,纸张到处飘飞,金字塔似的扬声器被雪掩埋。一只手伸进电梯厢的光线中,突然如鬼魂般颤抖。一阵紧绷的嘎吱声,然后是嗖的一声!头骨在扬声器上裂成碎片。
那男人走过来,绕着展柜转了一圈。玻璃碎了。“我的东西不见了,我一点也不喜欢这样!”他停下来,双手按在红木桌子上,一举将桌上的文件和文具全扫荡干净。“我怎么知道你把东西都放哪了?”他四处张望。“我们聊过了,不是吗?你得到了飞艇,提供便利,所有人都得到了他们的东西。那我的东西呢?!”他叫嚷道,从眼角余光扫过一排延伸到天花板的落地窗户。中间最大的那扇窗户,从里面被砸碎了,三角形的玻璃碎片戳向窗外,雪花飘进屋内。还有米罗瓦洒下的金色光芒。一个巨大的展柜倒挂在窗前,泛着光茫。许多电线和一个开关裸露出来。
可汗转过头,原地冲过来,把那幅画留在了身后。被雪染湿的纸墙上和桌上变得凹凸不平,水彩颜料画的龚祖缓缓显露出来:黑色蜈蚣般的龙纹变成了条纹袋子,芦苇绿松石变成了彩虹。很快他就会消失,但你仍然能看到龚祖如何给部下分发永生不死的仙桃画面——给你一个,给你一个,再给你一个。但可汗没有注意到这个。
他搜寻着,风在他耳旁呼啸。他戴上手套。展柜从雪里露出来,男人把它翻转过来,抽出文件。昂贵的文件。一个有着某人牙齿X光片的联合刑警文件夹,一张证物照片被风从文件夹里吹了出来。上面是一个银色纹身,纹在手指指节上的荒唐纪念:5、12、13、14。可汗接住了照片,塞进了胸前的背包里。和包里去格拉德萨马拉州库克什金的过境许可证,以及人民共和国的假证件放在一起。在这些东西的上面,是封面上印着白色倒五角星的护照本。
大奖在展柜的底部闪闪发光,那是罗季奥诺夫号深渊。可汗瞠目结舌地伸出手。穿孔的深蓝色金属片在他指间像锯片一样歌唱,城市的灯光透过成千上万的孔照射进来。在这些孔的后面,是沃罗尼金亲笔描绘的地图图例。他阅读着这张地图,如星空般的光茫照在他黑漆漆的脸上。
调查员没有回答,手提箱电话在特雷兹的膝盖上打开。里面的灯光亮了起来,他有只鸽子的笔记本从按键上滑落,夹在中间的相片亮晶晶的。那是个陌生人。
“这本该是件好事。”那男人想了片刻。“现在有了个无法控制行踪的瓦萨市民,没错吧?你不能对他采取任何行动,他是个合作者……但他耍了你。你甚至不知道你给了他什么!”
“并不是什么好事,马切耶克,”调查员厉声说道,“我错了!错得太离谱了,远超你的想象,而且你不会喜欢的。你所谓的嫌疑人是个受害者。”他捡起笔记本。“你怎么想的,为什么你的案子没有上报?你看到他们了,马切耶克!我们来谈谈吧。还是说你不想再谈了?你不想再谈论迪瑞克·特伦特莫勒?不再有趣了,是吧?”
调查员把手放在男人冒着热气的额头上。“这些事情发生了,你亲眼看到了。可现在事情没有发生。这怎么可能呢?”
“两者没有关系,”特雷兹喘息着,瞳孔盖住了他随机变换颜色的虹膜。“刚刚是你自己这样说的。现在只有可汗的计划重要。”
“可汗的计划是反常的极致。罗季奥诺夫号的深渊!那些精神错乱的康米主义者,入地狱去吧,他们快死了,而你们所有人都活在这样的世界里。那么考虑这样的事情,处理这样的事情……你喜欢各种证物,对吧?我手上有一件。今天从瓦萨寄到我这里的。我用传真重传了五次。”那男人愤怒地摇摇头。“没有走其他渠道,一直用同样的方式。让我给你看看其中一张照片,马切耶克,谁让你无法表现的像个成年人呢,况且你在做出巨大牺牲之后,显然并不关心你的朋友们。”他从笔记本中抽出相片。“这是在迪瑞克·特伦特莫勒的财产中,唯一能佐证你故事的物证。这是他在私人住所里的自己开发的。你当时也用自己的设备看到了。开发日期是52年8月29日。两天之后,他把设备和底片一起送到了瓦萨的照相实验室。‘底片没有损坏,冲印也没有问题。’一个月后,中央摄影实验室在后续调查中证实了这一点:‘底片没有损坏,照片也是。’佐伊尔确认镜头没有问题,特里加特用这台相机设备拍了三百张测试照片。没有出现异常。这男人在患上记忆疾病之前,研究了六年的摄影器材设备。我想他本来会研究一辈子。和你一样。”
特雷兹拿着一张边缘切割得不平整的相纸,背面有日期和邮戳。8月29日。52年。
汗水在相纸上留下了污渍。一些摄影实验室的印章。“佐伊尔”、“特里加特”字样。
“你不敢看,对吧?我想你不敢。没有人敢,你也不例外。她们必须被遗忘。但是马切耶克——对不起。我需要你叫回你的朋友们。你必须配合。”
特雷兹转动照片,光线在照片表面滑过,呈现出光泽。画面定格在一个夏日的黄昏时分。倾盆大雨落在山坡上,而他们三个小小的身躯站在玫瑰灌木丛前面,笑得很灿烂。可汗正在讲述仙桃和龚祖的故事,他和杰斯帕手举着沙滩伞望向前方。三个男孩将伞举在半空中。
“那是你朋友们要去的地方。你们的罗季奥诺夫号深渊。”
“你修过这张照片……”特雷兹惊慌失措地转过照片,仿佛他要在照片另一面找到她们。“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们什么都没干。没有幽灵或幻影这种玩意儿,瘾君子。我们是人道的朋友。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没有谁修过这照片。你只是不愿意去这样想。其他人也不愿意。这就对了。到此为止吧。”内政部的人从挂钩上拿起电话,按下重拨键。拨号音响起。特雷兹转过头,但内政部的人抓住他的下巴:“现在别不配合!你所做的可不只是造成伤害。你把赫徳和特伦特莫勒都毁了。你从他们脑海里消除了恐惧。我们就快完了。”电话里传来一个女士的声音:“‘格拉德国际’大酒店……”
“这不可能,”死亡天使叹息道,“只有现实存在的世界才是可能的。我们不研究这些东西,不去戳破这些东西。我们和现实相安无事。我们试着遗忘。我们静静等候,并受到保护。”
可汗的声音从总机传来。忠诚的秘书站在一捆电线前面,模拟插座上插着成千上万个金属插头。一个灯泡闪烁着。他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衬衫,咔哒-咔哒,年轻人在桌上切换电话线,和往常一样敏捷,“能听到。”
“先生已经跳楼自杀了。我本来不必告诉你的,希望你能意识到这点。我本来可以就这样离开大楼。希望你能理解,十分钟内不要打电话给当局。先生应该也希望这样。这样我不会被打断,警察问询也不会耽误我的时间。”可汗对着呼啸的风这样命令道。“我没有时间了。你明白吗?说明白,并且你会照做。”
从他背后的扬声器传来一个断断续续的喘息声,像是一声哭泣。
“你听明白了吗?”他重复道,扬声器发出嘶嘶声:“……十分钟……”
可汗转过头看去。他脚下有片区域闪烁着。一个害怕世界褪去的人,在这里了结自己,那样他就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努奥耸立在他面前,而在他眼镜和虹膜的后面,思绪万千。有条理、战略性的思绪。一场大范围的营救行动,他现在满脑子全铺在这个上面,没有任何其他心思。他们仍然称呼他为可汗,但事实上,他是一位在长达二十年的阵地战中完善了自我的战术领袖,有一种由他自己提出并执行、高适应性的策略——一个爱的暴君,一种只服务于一人的完整世界观。像他这样的人不止一个,但他势不可挡。恐惧侵袭他,近些日子,他甚至都记不住她们的名字,混淆她们的年龄。睡前,他的挚爱用一副倦容望着他,而不再是她的双眼。恐怖记忆之旅。还有更丑恶的事情,来自深渊的深夜电话:“你知道我是谁。胖子,我不是你的玩物。离我们远点!”他醒来时哭得多么惨烈啊,但现在这种事情不再发生了。已经采取了对策;他知道发生了什么。而且他记得。永生永世。
这男人就这样站在大楼第六十层破碎的窗户前面,那条青-橘-紫配色的披风在他肩上飘扬。他是超级英雄。女孩们——他来救你们了。
他背着背包走过白雪覆盖的地板,沿着消防通道走下去。他在那里搭乘客梯而非住户的私人电梯。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和一位维斯珀商人及其随从一起下降了十九层,然后在第四十层出了电梯,脸上的笑容瞬间扫除。在电子技师攻破较低楼层电梯门的前三十分钟——以及可汗从白雪覆盖的停车场走上街道的前四十五分钟——他没脱鞋,就走进了一间以他朋友名字租用的套房。
走廊昏暗,可汗没有开灯。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鞋架上放着价值三千雷亚尔的磨损了的皮鞋,一件珀尔修斯·布莱克牌的米色大衣挂在钩子上,上面沾满了血迹——对杰斯帕而言,这件大衣已经变得太过病态了。电话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响起。可汗走向卧室去接电话。床已经铺好了,空气很清新,屋子正中央的白色立方体桌子上面,有一座煤黑色钞票堆成的黑色金字塔。可汗打开背包,把披风放进运动包里,然后开始把钞票堆揽进自己的腰包里,钞票发出冷冰冰的声音。一百,一千,一万,十万,五十万雷亚尔。八十万雷亚尔。在钞票堆底部,像是在坟墓里一样,放着特雷兹的服役武器。镍在昏暗的灯光中闪闪发光,可汗把枪放在所有东西上面,随后站起身。
可汗看着空荡荡的桌子上面的电话。红灯熄灭随后又随着铃声亮起。铃声停了一会儿,半分钟后,又再次响起。他把手放在听筒上思索。指间开始冒汗。他拿起电话但立马又放回底座上。随后他再次拿起电话,这一次放在了自己耳边。暗黄色的手指在按钮上移动。按完一串十六位数字后,电话那头一片寂静,然后是间歇性的拨号音,信号传向另一个世界。电话终于在另一头被接起,灰域充满了整个房间。连接。就像遥远的海洋。在波涛骇浪中传来一个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喂?”
两个月后,雅库特保护区以北四千公里处。格拉德东北部的前针叶林地区延伸到了地平线上,而灰域在无限的远方闪烁。在他面前,八亿公顷的森林在风中摇摆。世界。白雪皑皑的雪地朝冬日傍晚的大气层呼出氧气。即使是土著人也禁止入内。格拉德吸入这些冰冷的立方吨体,它们是它的肺——格拉德的肺。一个水文气象保护区,一个氧气公园。一辆深灰色的机动车停在一块大田野边上的森林小径上,车厢灯逐渐暗淡。铅酸电池慢慢耗尽。前大灯的玻璃圆顶在十二月末的昏暗中熄灭。一根泵管从机动车的油箱中蜿蜒而出,一位34岁的男子手里拿着一个空罐子。他面前的雪白内饰散发着汽油味,白色座椅上滴着汽油,白色真皮方向盘和仪表盘上也是。
他划亮一根火柴,一阵风吹过,火柴在他冻红的手指间熄灭了。男人用手掌遮着火柴盒,又划亮一根火柴,第一根没起作用。第二根点燃了机动车。在逐渐变暗的世界中点燃了一根孤独的蜡烛。白色皮革噼啪作响,烧成黑色,烟灰剥落,飞扬到空中。后座上的一个白色手提箱着了火。他的护照在里面像只垂死的蜘蛛一样皱缩起来,玛琳的信件也化为灰烬飘到空中。还有所有其他未消失的纪念品。一张画出现在他眼前,安妮背上的痣消失了。男人脸上开始发热,他闭上眼睛。胎记在他眼前闪现了片刻;还有她的双眼,他再也记不起确切的颜色;一张他再也记不住的脸庞。他的舌头不记得与教师女儿在昏暗森林中接吻的滋味了,如果没有这段记忆他简直不可思议。所有这一切都渐渐消失了。
前室内设计师张开嘴,用粉末擦拭流血的牙龈,将剩下的鼻烟糖扔进燃烧的机动车里。鼻烟糖在点燃时闪闪发光。随后他蓄力一跳,越过了冰冻的河流。河面的冰层中露出几蔟香蒲,一条森林小径在远处蜿蜒。他面前是一片干草地,上面覆盖着积雪。而在蜿蜒的树木之外,是一堵锯齿状的云杉树墙,如梦似幻。雪花像婚礼彩带一样从树枝上飘落。
他往前走,一缕金发在他额头上颤动,风刮得他双眼湿润,呈现出浅蓝色。他穿着一件雪白的斗篷,脚上是白色麂皮鞋;斗篷领子的角上装饰着银色的锚,海洋主题。他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中闪烁,像冲浪板一样纤细,肩包里的水壶发出哐当声。没人知道他要去哪里。没人知道他身处何处——他只是在广袤霜冻田野上一个渺小的闪烁点。而在田野的另一头,森林发出召唤,树下的黑暗充满了氧气,呼唤着他整个有意识的生命。他走进森林,脚下的地面松软起来,到处扎满了松针,风渐渐平息,没有任何铃声。鸦雀无声。这样再好不过了,这样才对。
一个月后,六千公里以南。一辆地铁在隧道中高速行驶。夜间车厢空荡荡的,钢铁嘎吱作响。可汗靠在车门上,背着背包。他注视着绵延的车厢轨道,就好像地铁的金属虫腹腔。几个孤独的人坐在那里,灯光调成了经济模式。格拉德陷入战争,晚上没有特别许可证禁止外出。一天晚上,警官们在地铁站用橡皮警棍戳他,那之后他自己也买了一根。他现在在车站长椅上和露天咖啡馆的桌子后面睡觉,避开酒店。人们经常会在那种地方迷路。工业的黄色灯光在一扇扇窗户后面闪烁着,地铁驶出隧道,开上了桥梁。桥下方,佩雷梅纳亚·维拉河的下游发黑,上面覆盖着彩虹色的冰层,前方的河岸上,矗立着一排巨型天然气储存圆罐,一排黄瓜种植场的泛关灯,以及水力发电站。这是多功能工厂,暴君城市,后大都市,人类栖息地的倒数第二发展阶段。可汗来到的城市这部分曾经是西姆斯颗的首都伦卡。勇敢者弗兰蒂切克就出生在这里。特雷兹·马切耶克也是,但他出生那会儿肿瘤早已吞噬了伦卡。格拉德科学家预测,未来十年内,多功能工厂米罗瓦将与其郊区一起发展,形成人类栖息地发展的最后一个峰值,一个不适宜居住的地球圈层,一个生态灾难区——一片大墓穴。但那不会发生,因为在那之前,灰域将席卷这片土地。
在海平面上方,一大群黑压压的格拉德巡洋舰正向西北方向转移,成群的战斗机像种子一样从它们的腹部落下。这些是预备队。今晚,梅斯克海军袭击了格拉德洲本土。卡特拉以及霍洛德纳亚群岛地区都没有任何好消息传来。先锋部队正在从北方高原地带逼近。三千五百万人在多功能工厂的火车车窗后面,通过收音机收听战争新闻。他们都是奴隶。只有一个人不听新闻,他已经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了。这个男人是个虚无主义者,可汗就是为他而来。
他走出车站的门,拉上夹克的拉链。站台空荡荡的,非常安静,有着南方深冬的凉爽。白杨树在风中沙沙作响,工业灰烬从树上飘落。他走下回荡着脚步声的楼梯,来到街道层,穿行在部分已经倒塌的小屋之间。垃圾填埋场高耸在小屋上方,那是一座坚定不移的纪念碑,银色圆筒在五千瓦的投影仪照射下,散发着光芒。街道照明不足,两旁都是低矮的木质房屋,他脚下泥水坑里的冰嘎嘣作响。路面没有铺好。
可汗在一幢尤为破旧的双层公寓楼前停下脚步。木质立面在风中嘎吱作响,随时都有倒塌在他身上的可能。他用笔确认了下写在手背上的地址,然后穿过阴暗、充满氨水味的走廊上楼。可汗划亮一根火柴,在他寻找三号公寓门时,他的眼镜片上闪烁着两簇火焰。
一位穿着内衣的老人来到门口,胸口的皮肤垂挂着,看起来像被防腐处理过那般。他有过年轻貌美的时候,有着极端的世界观,嘲笑所有人和每件事,厚颜无耻地拿走那些使普通人误入歧途的小东西。这种小丑行为,加上北方女性特有的社会良知,使这位克吉克人在他的生活中赢得了最大的胜利——齐基的母亲。然而,婚姻对他来说却成了一场闹剧。况且,这位女士也不允许齐基的虚无主义父亲管教自己。齐基的父亲没有管教齐基,他关心齐基,甚至把齐基留在了瓦萨。虚无主义者自己回到了多功能工厂,去那里的健身房,保持身体健康,像一个真正的虚无主义者那样活到一百岁,啃噬每一个卑劣的时刻,并且心里明白前面还有更多这样的时刻。
可汗对这些了如指掌,全都记在他背包里的一个文件夹里。他想知道的是,在女孩们失踪的的三年后,齐基来到格拉德见他父亲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齐基和女孩之间发生过什么,他有没有漏掉的信息。克吉克人领他来到厨房,厨房里全是没洗的碗碟。可汗把一瓶价值一百雷亚尔的伏特加猛地放在桌上,克吉克人旋开瓶盖,倒了一杯,然后用中指和食指的指尖端起酒杯。
“我不是要给他找麻烦,别误会,”可汗看着面前斟满的酒杯。“一切都像我在电话里说的,只是……”他想了一会儿,然后一口气喝下伏特加。
“那孩子知道我是什么货色。我是个虚无主义者。”老人把酒杯猛地砸在桌子上:”今晚八点在社区中心,来看我这位伟大的虚无主义者面对死亡。死亡是伟大而可怕的,但……但虚无主义者不是……他现在是什么样子?“他把手指放在嘴边,试图回忆。但他记不起来,感到不快,肩膀垮下来。“世界很快就要终结了,有什么区别嘛。”老人朝门点了点头,“一切都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样。”
笔记本像塔一样沿着小屋的墙壁垒起来。可汗的影子矗立在门口,在书堆中间,厨房的灯光从后面照射进来。当男人伸手去拿其中一本笔记本时,剩下的书堆开始在他身上摊倒。他向齐基的父亲寻求帮助,用肩膀把摇摇欲坠的书堆抵在墙上。“没关系,”他咳嗽着说道,“都是一样的。同样的故事。”
“你什么意思?”可汗退后一步,笔记本散落在地板上,每本书的封面上都是齐基用潦草笔迹写下的四姐妹的年龄。五岁,十二岁,十三岁,十四岁。
“同样的故事!”克吉克人转过身,背对着可汗,坐在厨房桌边,“奇怪的故事。对我们所有人来说,这难道不是一个相当奇怪的故事吗,不论是否有一个好结局……”
可汗开始把笔记本装进自己的运动包里。等到他站在门口,把鼓鼓囊囊的背包挂在肩上的时候,克吉克人仍然盯着狭小厨房的窗外。“他们想让这个世界淹没在灰域之中,你知道的。那些梅斯克人。他们在收音机里说他们会将我们送回摇篮。让我们张着嘴坐在那里。他们会确保我们留有呼吸,会喂养我们。失败不再属于虚无主义了,那就是场闹剧,我见证过了,这是对洛莫诺索夫土地上蛋白质的隔离!整个地球都想成为洛莫诺索夫的土地。”
可汗脚尖轻轻点着门垫。“那么,我不知道,也许我该走了……”
“这个圣米罗让人失望,但你知道吗,孩子?”老人看着可汗,他那黑得像马眼一样的双眼,由于伏特加的缘故变得明亮起来,“我预感之后还有更多这样的事情发生……”
车厢在可汗面前一节接一节地消失,隧道吞噬了列车。他靠窗而坐,周围是一片暗淡的寂静,耳朵因压力变化而听不到声音。绿色的灯光标志着出口;除此之外,车厢里一片漆黑,只有金属刺耳的啸鸣。他拿出手电筒,装好电池,那世界就在他膝盖上的一张方形纸上,从黑暗里浮现出来。可汗坐在一堆笔记本的左边,开始阅读起来。
在他的手电筒光束下,内容一页页地展现在他面前。每一个细节都事无巨细地捕捉到,每一个单词和动作都被记录下来。与其说这是一个故事,倒不如说这更像一张技术图纸,一个记忆的模型。为未来的仁慈力量提供指示,将齐基斯蒙特·伯格失去的世界重新拼凑起来。剪切、折叠、粘贴。冬夜里一块砖头的轨迹,客厅窗户的坐标。一个熟悉的地址,女孩们位于瓦萨的住址,在法鲁站。郊区错综复杂的街道在打开的地图上展现出来,一条虚线标记着男孩的逃跑路线。
在页角还有气象细节。气压和湿度。零下十八度。第二天晚上在英俊的亚历山大的家里:靠墙的沙发,舞池上的六步骤对战舞步。随后——黑暗。一个声音出现在他上方,在这个男孩上方回响,锁扣叮当作响。“你是齐基——学校里最坏的男孩。”可汗感到有些不妙,他用手帕擦了擦眼镜,胃酸翻涌。一股妒意涌上心头。
然而,那个名字中带有熟悉的“å”字母[2]的女孩,并没有在纸张的下一页等着他。等待他的是它的缺席。他和周围的世界都不复存在。因为纸张下的日期从新年开始逐日推进,一周一次或两次,越来越少。直到8月28日。但笔记本上只有空空的网格线。可汗抓起下一本笔记翻阅,然后又是一本,他把背包里所剩的所有笔记本都拿了出来,它们都写了相同的故事。一个奇怪的故事。
站台的光线像筛子一样射入车厢。透过一排窗户,一次照射进一扇。可汗抬起头,他的镜片亮了起来。像两个明亮的照明器,终点站——他没意识到。一个系着亮蓝色领带的肥蠢货,他知道自己那有着齐基斯蒙特·伯格的故事里,只剩下了空壳。磁带嘶嘶作响,心脏独自在一个塑料圆盘上转动。而那些数字,他也有,直到终结都与世界不可分割。他坐在一个钢铁装甲杏核里,将自己弹射到超深灰域区。但可汗自己的记忆在脑海中扭曲。支持者一位接一位地毁灭,留下他独自一人。他无法忍受这样的情况,但又不得不依靠它活下去。
今晚他在车站的厕所里睡着了,在一个墙壁薄如纸的的立方体里入睡。他蜷缩在墙边,锁着门。他的身体用一条三色披风盖着,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破烂。男人辗转反侧,布的碎片在地板上扫动。他无法入睡,有些事情不对劲。非常不对劲。“说说吧,你的演讲总是那么酷。在历史和自然科学方面……”男人睁开眼睛,看到一张空白的脸,顺滑的金发垂落到瓷砖地板上。那孩子在他面前睡着了。没有呼吸,没有味道。
“你在哪里?”一个低沉的振动,无形的伴侣没有回应。可汗尽可能地蜷缩起来,但寒冷依旧刺骨。他重复道:“我在世界尽头。我在世界尽头。”
二十一年前,光着的小脚丫踩在郊区住宅的楼梯上。那是冬至的晚上,她皮肤下的血管清晰可见。每个指甲都是一颗覆盆子红色宝石,脚趾在冰冷的楼梯台阶上蜷缩着。深绿色的眼睛。睡衣的下摆在她的脚踝处随风飘动。
于是,玛琳·朗德踩在了一楼的地毯上。黑漆漆的房间里,一扇破碎的窗户散发着光芒。窗帘像船帆一样膨胀,一块砖头落在地板上,大门敞开着。她自己就像一面镜子,镜子!——一个完美的世界复制品。但有些事情不对劲。一直如此。她表面无暇,像个青春期的孩子,散发着纯净的光芒。是光弄错了。这就是世界本身。
黑暗中,两个年轻的女孩向第三个女孩的身边走去。大姐姐牵着小家伙的手,她用仙女教母的魔法杖指着窗户。窗户挂在窗框上,像一个裂开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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