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年前,离世纪之交大革命爆发还有两年,瑞瓦肖地区。
掌声从远处交响乐厅的舞台后方传来。首演的喝彩声稀稀拉拉,不会有第二次加演了。何况第一次加演还是引掌人组织起来的。弦乐部演奏者已经把晚礼服换成街头服饰,躺在了银色躺椅上。一月底的天空在窗外看上去蓝蓝的。站在窗前的是埃米尔·德·佩鲁斯-米特雷西伯爵——他穿着黑色礼服大衣,手里握着一个十二面体,由于指挥音乐时用力挥舞手臂,头发显得乱糟糟的。
埃米尔是一个负有争议的人物。他拥有贵族身份,是佩鲁斯和米特雷西郡的伯爵,但他憎恨资产阶级——他认为资产阶级篡夺了上流社会——致使他成为了无产阶级的支持者,进而成为了革命的支持者。靠遗产过活的埃米尔自视为作曲家。他极度渴望成名,但他决定要用自己的十二音作品赢得人心。伯爵的音乐风格基于一个令人困惑的现代几何象征的和声系统之上,与这文明世界上其他任何地区的音乐都大相径庭。对于人类的耳朵来说,听起来可谓是难以忍受的噪音。埃米尔将调性的、传统的音乐视为处于胚胎期、令人昏昏欲睡的摇篮曲,或者是给变形虫听的音乐。他指挥自己的作品——没有其他人有能力或者愿意——用纸板做的十二面体指挥,而不是传统的指挥棒。他激动得脸颊泛红,十二面体在他手中颤抖。“我该返场吗?”他喊道,“我要返场!”
他像被高烧驱使,脑袋一热冲过房间。交响乐团经理在门口谨慎地拦住伯爵:“我不知道,或许没有必要……”
“为什么没必要?”他感到不解。脸上露出一种哀怨的笑容。“他们在呼唤我啊!作品多么宏大啊!”
“是很宏大……”经理挠了挠头。“好吧,是有点,但你已经返场过一次了……考验观众的耐心不太礼貌。”音乐厅安静了下来。窗外的风呼啸着。
“我觉得没什么问题,”一位胖胖的同事说道,同时拍了拍伯爵的肩膀。“曲子的想法不错。表演上还需要一点打磨。不过你知道嘛,结尾可谓是水到渠成。就算没有再次演奏又怎样?你会打磨好下一首曲子的,作品自然而然会创作出来!”说这话的是专门为长笛创作协奏曲和独奏曲的人。
“嗯……下一首曲子,”经理还在挠头“或许你就此停笔会更好……”伯爵听到他低声对评论家说。“佩鲁斯-米特雷西家族多年来对我们的机构一直很慷慨……”
伯爵脸上的红晕变成了恶意的颤抖。笑容仍然挂在嘴边。他经过忙碌的女人们,悄无声息地回到了窗沿。依旧能听到经理试图掩饰的声音,评论家也在说话。复杂……不可能因为这样的作品而声名鹊起,因为音乐听起来令人不安。窗玻璃后面,树枝在傍晚深蓝色的夜幕中摇曳。
“听起来令人不安……”伯爵低声说道。窗台上放着一个节拍器。他让指针滴答作响摇摆起来。最慢的节奏,听上去非常严肃。“不可能声名鹊起……”
“好啦,别灰心!”首席小提琴手喊道。“在我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音乐表达方式!”一位丰满的女士看向伯爵。“我真心希望还有下一次演出。就是音乐别这么复杂就好。”
“结尾处……所有声部都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男人喃喃自语。他慢慢转过身,透过刘海看着满屋子的人。“这么说,我是唯一觉得曲子宏大的人?”
“我觉得曲子很不寻常,”首席小提琴手说道。“而且说真的,有一些很美妙的段落。”
男人在手中抛接着一个十二面体。“但是……你最喜欢哪些段落呢?”
“嗯,第二部分的开头很美……”女人摆弄着她的小提琴箱。“还有……”
“北风!区域!”一个眼睛闪烁着闪电般光芒的小个子男人走进房间。他随着节拍鼓掌,每走一步说一个词。
“最低点!”小个子男人说完时,向伯爵鞠了一躬。“每一个单独的段落都是绝对的、数学意义上的完美。绝对不要创作新曲子,别破坏了它。消失吧,它不需要任何补充。”男人的小手攥成拳头,他天鹅绒西装外套的手肘部打着补丁。“我准备回格拉德,”他转身面向房间。“两年后,米罗瓦革命就将爆发,会像雷暴一样席卷地球。革命的失败将贯穿下一个世纪。人类理性衰落的世纪,一年比一年黑暗。”
他在房间里像一团闪电般穿行,仿佛随时准备扑向某人的脸。“音乐会从那尽头,穿越极夜而来。通过未来的载体播放。磁铁!不过——音乐并不是来自磁铁。您将会出名,米特雷西先生,您的音乐将从真正的尽头传达到我们这里,更远的地方,在那里所有的物质都已成为记忆。那就是白色光芒的声音,照进每一间暗室,颠覆所有的启示。”他踮起脚尖,在评论家的鼻子下面说道:“所有的启示——我说的是——都颠覆了!”
这位小个子男人像猫头鹰一样扭回头。他散发着闪电光芒的凝视仿佛在寻找一根避雷针,而这根避雷针正是伯爵本人。伯爵脸上绽放出笑容。他喘着气,“这么说,我最后真的会出名吗?你真认为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伊翁!”一个小孩的声音打断了他,“伊翁,我们该走了吧……”一个穿着节日服装的小男孩站在门口。
“请原谅我,”男人紧握着伯爵的手,“能够遇见一个思想上接受这些辉煌声音的人,真是我的荣幸,这些声音在其光芒中展现了世界令人难忘的本质。”
“等等!”作家结结巴巴地说道。他在外套口袋里找出一只铅笔,用它在十二面体上签名。这签名他已经练了很久。“我应该为谁签名?”
“噢不是,我是个数学老师,”男人接过多面体,眼睛里闪烁着钦佩的光芒。
数学老师走过他身边,根本没有搭理他。他拉起门口小学生的手。“来吧,安布罗修斯!”他说道。“一个漂亮的多面体,不是吗?”
一个月后,距离瑞瓦肖八百公里之外的地方,在格瑞特布鲁的边缘,伊苏林迪海岸。
游艇的船帆迎风招展。船帆猎猎作响,风声整耳欲聋。这是二月底的夜晚,是日出前的最后一个幽蓝时刻。在广袤的深蓝色下,海洋显得一片明净,一艘单桅帆船航行在破碎的冰层中。一座冰山从桅杆旁经过,在黑暗中冒着热气。埃米尔·德·佩鲁斯-米特雷西伯爵站在甲板上。他仍然穿着那件黑色礼服大衣,这件衣服已经破烂不堪,满是污渍。男人的头发在风中飘扬,他的双手冻得通红,冻结在舵轮上。
“自焚吧,瑞瓦肖!自焚!”他迎风尖叫。“我知道我的作品很宏大,全世界都知道它很宏大!你算什么货色?”
船撞上了冰缘。木制船体发出震耳欲聋的碰撞声。伯爵用牙齿拔出烈酒的瓶塞。“复杂?!”他尖叫着喝了一口。“我给你带去了球体音乐,嫌它太复杂?!你才复杂,你这头母牛!”
在他面前,太阳从广袤、寒冷的世界中升起。这是一种幻象。浅灰色的光线向外散发成仇恨和冰冷的光环。太阳从灰域里升起。伯爵向天空举起双手,无与伦比的噪音将他淹没。这噪音比整耳欲聋的风声还要响亮,比冰块碰撞的声音还要猛烈。男人嘴里喷出唾沫,用他最喜欢的节奏嚎叫起来。这是他自己的作品。而在他面前,灰域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掌声,起立鼓掌,成千上外的跺脚声和口哨声,震耳欲聋的口哨声宛如烟花,一颗总有一天会在瑞瓦肖引爆的原子。这世界上唯一比他的音乐更美妙的声音,就是掌声。
“我出名了!”伯爵尖叫道。“我是有史以来最著名的音乐家!其他任何音乐家都相形见绌!没有人——没有人!——认识他们,但是所-有-人都认识我!”
他一滴滴地啜饮着烈酒,然后把酒瓶砸碎在甲板上。“数百万的人爱我!”他发狂地大喊,朝着灰域,双手猛地甩向空中。“数百万、数十亿,千万亿计的少女像害相思病那样,爱我和我的十二音!爱就是一切!爱就是光芒!光芒之外——都是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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