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250年前的一个冬天,东普鲁士高等法院的一个律师家庭中迎来了新出生的男孩儿。像所有的中产家庭,他们对他寄予了深厚的希望,希望他能平安顺遂地长大,子承父业进入国家的公务员系统,过优渥、安稳的生活。
这个男孩,日后不出所料地在柯尼斯堡大学学习法律,也的确从事过见习律师、法庭陪审员等等工作。但这是个不安的时代,拿破仑在欧洲大陆上扫荡,掀起权力变动的波澜;从德国掀起的“浪漫主义运动”席卷文艺界,是对理性压到一切的启蒙运动的抗辩……
而这个叫作恩斯特·提奥多·威廉·霍夫曼(以下简称霍夫曼)的男孩,他拥有不安的生活,更拥有不安的灵魂。他出生不久,父母就离异了。他跟随母亲回到娘家,一生再没见过自己的父亲。
他有敏感而浪漫的心灵,热爱着绘画与音乐,他在13岁的时候,就写下了自己的第一部音乐作品,可惜未能流传后世。而他对文艺的热爱,也导致着他生活的动荡。
在他26岁的时候,在他当时任职的波森,流传着一系列讽刺夸张的人物漫画。讽刺的对象包括了波森上流社会中相当多的重要人物。虽然到最后也没能查明这些漫画是谁画的,但霍夫曼成了重点怀疑对象。联系到他后来的作品,如《被称为辛奥伯的小矮人扎克斯》《雄猫穆尔的生活观》等,其中对上流社会毫不容情的讽刺和批判,让人深刻怀疑,他一点也没有蒙受不白之冤。
于是,他被调职到了距离俄罗斯边境不远的偏远小镇中去当“公务员”。
后来,靠着朋友帮忙,好不容易去到了华沙——当时的文化中心。然而没过两年,拿破仑又来了。法国占领了华沙,并让当地的普鲁士官员向拿破仑宣誓效忠。而霍夫曼拒绝了宣誓,于是带着家小被一路驱逐,从柏林到波森。这时候,他只能靠着自己的副业,搞音乐创作、舞台布景来维持基本生计。直到1808年,霍夫曼32岁,他总算获得了班贝格剧院乐队指挥的职位,生计才算比较平稳。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霍夫曼应该算作古老的斜杠青年——不会写小说画漫画的作曲家不是好律师。
有人说“国家不幸诗家幸”,其实同样,一个人情感的丰沛、思维的复杂、人生际遇的跌宕,或许未见得是个人的幸运,但对艺术创作来说,却像是给了他一座灵感宝库。
三十多岁的霍夫曼没能在班贝格彻底安顿下来。他冒着拿破仑战争的炮火,浪迹在班贝格、德累斯顿、莱比锡,又回到柏林……
他当乐队指挥,进行音乐剧创作,当音乐评论家。贝多芬当时还给他写信,感谢他对自己音乐的评论。
他又再次在柏林最高法院中担任公职,并且顺带摸鱼写作。文学代替音乐,成了他最重要的斜杠兼职。并且因为文艺创作,他再度为自己惹上麻烦。他在作品中讽刺了普鲁士警察局知法犯法的行径,但因得罪权贵,又涉及资料泄露,被以渎职罪起诉。此时的霍夫曼已然重病,瘫痪在床。他在病床上接受了审讯,还口述了自己最后的小说。最后,年仅46岁的他,没有等来最后的审讯结果,在全身瘫痪中溘然长逝。
只活了46年的霍夫曼,一生创作了50多部中长篇小说,3部长篇小说,后世流传的有2部歌剧,一部交响乐。
1814年,38岁的霍夫曼出版了短篇作品集《仿卡罗风格的幻想故事》,广受好评。其中,有一篇名为《金罐》的艺术童话尤为突出。它结合了西方童话故事中的幻想元素,编织了霍夫曼自己的奇幻世界。在这个世界中,除了神奇之物,更有人间光怪陆离、荒诞不经的众生相。有涉世未深的大学生的疯狂爱恋,有他的郁郁不得志,也有突如其来的平步青云之机;有各路神仙的斗法,神仙打架,路人遭殃;有心机深沉的“蝾螈”档案馆长招婿,也有偏执邪恶的巫婆从中作梗……上流社会中的各色人物,被用漫画式的白描塑造出来,虽然一举一动都是荒唐,但如果和现实对照而观,大家恐怕也是会了然于胸,他到底在讽刺什么,从而会心一笑。
因此,这个短篇作品被我选入了霍夫曼的第一本作品中。
而即将有机会和大家见面的《名为辛奥伯的小矮人扎克斯》也是差不多是同样的主题,只是童话的浪漫更少,讽刺的意味更甚。
除了《仿卡罗风格的幻想故事》(1814),他还有中短篇集《夜谭》(1816-1817)和《谢拉皮翁兄弟》(1819-1821)。此外还有个小集子《最后的小说》,收录了他的十四篇小说。他作品数量繁多,虽说并非篇篇都是精品,却不乏在当时的欧洲脍炙人口的佳作,如《沙人》《除夕之夜的离奇经历》《斯居戴里小姐》《表兄的楼角窗口》等。
在浪漫主义运动的鼎盛时代,小说追求“新奇”和“闻所未闻”。而霍夫曼把这些特征发展为神秘莫测和令人恐惧不安。在奇幻故事的特点上,更具有心理恐怖、精神影响等元素,所以这也是为什么尼尔·盖曼在推荐他的时候,说他最有资格被称为哥特小说的开创者。
他的长篇小说也是风味独特,比如《雄猫穆尔的生活观》《魔鬼的万灵药水》。但文章篇幅有限,就不在此多做赘述。
霍夫曼对后世的影响之大,可能会远远超过中国读者的预料。在法国、美国、俄罗斯,19世纪有许多作者都受到了他的影响、巴尔扎克、雨果、波德莱尔、莫泊桑、柴可夫斯基、果戈里、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爱伦·坡……这一连串在文坛星光闪耀的名字,都曾直言受过他的影响。在俄罗斯,甚至还成立了以“谢拉皮翁兄弟”为名的文学团体。
他的影响,当然在于他放肆、浪漫、澎湃的想象,更加在于他对现实的细致的观察、强烈的批判。“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这是中国人对《聊斋志异》的评价,当你读完霍夫曼的小说,就会明白,这句话用来形容他的作品,也再合适不过。所以尼尔·盖曼用聊斋来和霍夫曼类比,也让人不得不佩服他眼光的独到。
我一直在说,霍夫曼是浪漫主义运动中的代表人物。说到文艺思潮,浪漫主义是极高频的词汇。但它到底是什么?霍夫曼为什么是它的代表?而我们,作为一些奇幻爱好er,为什么要阅读、欣赏,不断重述浪漫主义?
了解浪漫主义,先从启蒙主义开始。欧洲从黑暗的中世纪走过,被封建王朝的腐朽制度和神权统治所捆绑,“人”变得微不足道,愚昧麻木。于是,有一群人开始振臂高呼,他们要将人从权力的桎梏中解放出来,要强调“人”的自我、自觉,要强调“人”的智慧和理性,要用科学和理性的光辉,去理解、推动、改变这个世界。这就和“五四运动”时期,文艺创作者、政治活动家高举“德先生”和“赛先生”的大旗一样。这就是启蒙主义。
但任何主义,都会在发展中变化,而且任何改变世界的举措,必然会有一体两面的结果。启蒙主义拼命地推动科学,于是促进了工业化的发展,工业化带来了资本主义。1789年,法国发生了资产阶级大革命。它为后世带来了许多深远而有益的影响。但对于那个时代的人来说,也意味着局势的动荡。动荡必然带来反思。更何况,随着一百多年的发展,资本主义也显露出了其本身的弊病,比如“人”的异化和标准化:如果一切都是理性的产物,那性灵放在哪里?如果一切都是巨大机器中的一个标准零部件,那人和机械的区别又在哪里?如果真的有普世的真理,普世的艺术正典,那么除了启蒙主义所总结的“普世”以外,其他的都是需要丢掉的吗?
我想,人最浪漫的地方,在于我们永远不会真正地被更大的东西彻底吞噬。我们寿命短暂,但一代又一代,永远都在反叛。在理性的光辉席卷欧洲,并带来了某些麻烦时,又有一群人,开始振臂高呼了。他们说:“你看,世上的肮脏龌龊不是还没被纯粹理性解决掉吗?你看,我们是不是不要丢掉性灵?除了目标导向、结果评估,人的精神状态和出发动机是不是更为重要?”
以赛亚·柏林说:“马基雅维利、萨夫那洛拉,还有马布利这些人,他们曾以普遍永恒的理想的名义谴责他们时代的浅薄。而浪漫主义运动,是对各种普遍性的激烈反叛。”
既然是对普遍性的反抗,自然也就更容易,画苍生,更画鬼神了。
歌德和席勒在德国发起“狂飙突进运动”,拉开了浪漫主义的序幕。从歌德的《浮士德》之后,德语奇幻小说便体现着年轻一代(也就是霍夫曼这群人)的革命精神,也承载着摧毁传统,终结因启蒙理性而变得狭隘的世界的希望(p165, 王微,《德语奇幻文学研究》)。
在霍夫曼的作品《金罐》中,小绿蛇所代表的“美人与财富”对主人公的诱惑,以及心仪主人公的女孩儿为了自己的姻缘,向巫婆祈求帮助……它不再向以往善恶分明的童话故事那样,而是打破了二元对立的模式,将人类意识的阴暗面暴露出来,从而描画完整而真实的人类形象。
而在《名为辛奥伯的小矮人扎克斯》中,霍夫曼借由一个丑陋怪物——扎克斯的青云直上和坠入尘泥,讲述了在理性世界中的荒诞故事。理性的众人对扎克斯的丑陋、卑鄙视而不见,也不相信是有魔法在他背后助阵,于是让他混得风生水起;然而,在这个理性世界之外,却是魔法与魔法的角逐。这个怪诞的人物,打破了想象和理性两个世界的界限,在他身上,美与丑、好与坏都发生了颠倒,是作者对上流社会的嘲笑,更是一种对那个时代整体风潮地僭越与批驳。
而霍夫曼的作品中,除了浪漫主义作品中都拥有的反叛,还涉及大量的心理描写。他用似真似幻的心理感受,制造了真实和幻想之中的又一重世界,这对后世的心理悬疑派小说(比如爱伦·坡和洛夫克拉夫特)也是有影响的。
浪漫主义运动和霍夫曼的作品,远远不止我上述提到的。但限于篇幅和时间,只能浮光掠影地介绍一番。我们阅读,是因为我们对世界和自身拥有无限好奇,也是因为我们不断在他人的叙述中寻找打破僵局的方法。
或许,为什么要阅读浪漫主义,只能在阅读中去寻找。所以,大家还是看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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