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载于《联合文学》2024年9月号,本转载仅作简体化处理;原文中的插图为漫画书的实拍图,虽然我也有这套漫画,但并没有拍得这么好看的条件和能力,所以单独制作了一张封面图以示尊重,文章正文部分则不再额外插图。
如果晚期现代的功绩社会,将我们「所有」人压缩到只剩一丝不挂、赤裸裸的生命,那么不仅是处于社会边缘或特妹状态的人、被排除在外的人,所有人都毫无例外成了神圣之人。
《炎拳》的世界观,设定在地球遭遇前所未见的冰河期,眼看日益严重的寒冷气候将造成全人类的灭绝,人类社会原先的道德与社会规则几乎消失殆尽。在这样残酷的环境下,去询问「自我为何?」、「人的存在是否有意义?」就成为这部作品的一大特色。
深入理解《炎拳》的世界观之前,我们先来认识一个观念:在现代性的法政秩序下,人类并非只有生命的「裸命」(barelife),人同时具有公民身分与基本人权—当然,除了少数极端状态,例如难民,或如二战时纳粹集中营,与被宣告死刑但尚未执行的死刑犯外,我们可以想像人类有基本权利。
因为人有基本权利,而其中最重要的权利就是生命权与自由权,因此任何人都不能被随意杀害。杀害一个人,是需要受到处罚的。
但是在《炎拳》世界里,因为人类连维持基本生存都有困难,原有的国家体制崩溃,法律秩序也毁坏,所有人都成为「可以任意杀害而不会被处罚的人」。在古罗马法里,称这样的一群人为Homo sacer——「神圣之人」或「牲人」。Homo sacer虽然被冠上神圣之名,但罗马人对神圣的理解和基督教世界大不相同,神圣意味着分离,从原来的共同体、本来的法秩序保护下被分离开来。Homo sacer可被理解成「法外之民」,但这些神圣之人也无法成为「献祭」的对象,所以他们同时被人类的法秩序以及献祭的神圣秩序所排除,是一种双重排除的状态。
《炎拳》的主角艾格尼与妹妹露娜,是在这个大冰河期的世界中拥有特能力的「被祝福者」,两人拥有的都是无限的再生能力,他门因而不会感受到寒冷,也不需要进食即可永生存活。若兄妹俩躲到天涯海角,应该可以安稳的度过一辈子(?),但两人始终没有逃离村庄,反而想着如何让村庄的人一起活下去。而因为艾格尼的再生能力较强,他决定持续砍下手臂,熬成肉汤,分给村民食用。
这种自我牺牲的态度,让艾格尼身上出现「神圣」的品质,也让这个所有人互相征战、力拚存活的世界,似乎找到些许社会秩序的可能。直到一天,组织「贝亨杜鲁阁」的一群士兵来到这个村落探查,士兵之一的铎马是个拥有火焰能力的被祝福者,火焰一旦发出,未将着火的事物烧尽便永不熄灭。铎马发现这个村落有吃人的习俗,遂以道德之名将村民们燃烧成灰。
露娜因再生能力较弱死于火焰,而艾格尼的强大再生能力,使火焰在他身上永不熄灭,燃烧与再生的轮回永不终止。艾格尼承受巨大的燃烧痛苦,无法生也无法死,他需要支撑他活下去的动力,决定走上复仇之路——「炎拳」于是诞生。
艾格尼从拥有无限再生能力的被祝福者,成为「炎拳」,中间标示的,不只是能力的变化,更是「牲人一踏上追求神圣之路的象征。然而,什么是神圣?在大冰河期的世界中,有神圣存在的空间吗?
义大利哲学阿冈本在他阐述Homo sacer的系列作中,考察罗马法的这个制度,并进一步解释现代社会为何经常出现悬置法律的例外状态,以及为何不时有政体想要制造「神圣之人」。阿冈本认为这牵涉了语言与生命的关系,当现行的法秩序依赖主权者成为立法者时,主权者必须创造出可被主权者决断的对象,这些对象被移置到法秩序之外,以及人类群体之外,主权者可以任意杀害这群被放在法外的Homo sacer而不会受处罚。阿冈本认为神圣之人的制度从来不是罗马法已入土的古老设计,也为现代的制度所继承。不过,对于阿冈本而言,大多数人并不会真正成为神圣之人,我们在共同体内只是需要定期制造共同体的敌人,将之剥除任何公民身分与权利,使之成为「裸命」。
但韩裔德国哲学家韩炳哲在《倦怠社会》中,扩大了Homo sacer的诠释,认为在现代的功绩社会里,所有人都是Homo sacer。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没有人权,可以随意被杀害,韩炳哲认为,作用在我们身上的不再是「免疫型」的暴力,它并非驱除外来者,而是将暴力作用在「相同者」身上。这样的暴力是一种神经暴力,过多的资讯造成疲倦与蜜息感,要求所有人都成为功绩主体,必须随时表现自我,计算自我的各种可能性是否已经被充分发挥。
功绩主体永无休息之日,我们就像普罗米修斯一般,肝脏会不停被老鹰队食,然后再长出新的肝脏。对功绩社会而言,真正的神圣之人就是各种完美的社畜型态,如同《圣斗士星矢》中的雅典娜女神,不停反问:「你不是还有生命吗?」
功绩主体虽然成为神圣之人,但同时也是绝对不可被杀害的对象,因为他们是「永恒不死的人」。而Homo sacer在此,更意指赤裸和纯粹的生命,功绩社会崇拜的,是纯粹的生命本身。
藤本树运用大量篇幅与分镜技巧,以及其他角色的对位关系,来交代艾格尼的每一次变化,在无数变化中,唯一不变的是对他向内在挖掘足以让他存活下去的生存动力的描绘。甚至,我们或许可以这么说:「让自己活下去的动力」就是《炎拳》所有角色的核心。
功绩社会的功绩主体也是如此,它所要求的是有意义的存活,意义来自于自我,于是必须挖掘自我来找出生命的意义。Homo sacer有两种诠释的角度:一种是纯粹的裸命;另一种角度则说明神圣是可被扩充意涵的。督教的神圣不属于人世,Homo sacer则指向个体发展自我的神圣之意:生命最深层、自我的渴望,就是神圣,而艾格尼所挖掘的自我,就是那份神圣的追求。
「人是什么」并非个人自己界定,而是社会的对待。艾格尼在村庄时,曾在与神父对话中,认为被砍下、被食用的自己仿佛木柴、鸡或猪只。这映证了功绩社会中功绩主体之所以如此疲倦,是为了让自己在别人的眼中显得有价值。我们随着他人的观察视角转换着自我形象,每个形象都是一种可能性,而每种可能性都需要重与发展,在这样的状况下会有多累?艾格尼的持续重开来的理想的神圣之人,必须自行面对所有观看与肯定自我每个可能性的状态,这件事情是令人倦怠的。
《炎拳》的自我观,并不是「别人所见为虚假,真实自我在他处」的描述;它是属于功绩社会的自我观。就算别人眼中的你不是真的你那又如何?形象是会渗透的,人会不断改变,重点是找到假象、抓住假象并活下去,就算是假的也必须重视,必须回应他人的期待与想像。现代社会中,个人在社群媒体的形象经营也是如此。后真相时代,真相是什么不重要,重点是效果。人不停地被消耗,火焰燃烧着你所有在意的事情,唯有不会殆尽的人方能成神。
挖掘自我、回应他人是一个永不停止的过程,要表现自我,必须将可能性穷尽,如同不断毁灭又不断再生的艾格尼所呈现的,一个最鲜明、最完足的「神圣之人」型态。
刘定纲:奇异果文创总监、底加书店店长,台大社会所博士、师大台文系兼任助理教授,专长为文化社会学、消费社会学、媒介理论与台湾文创产业。现正投入一〇八课纲下的国文课本与台语课本出版。也观察着数位科技与社群媒体对于人类社会的长期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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