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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充满雾气，那是一种轻柔而厚重的东西，就像生命。它们无处不在，在扬子江奔腾咆哮的江水旁，在两岸起伏的山峦中，不同地方的雾会呈现不同的颜色，废墟中的雾气是淡黄色的，它们包含许多空气中的尘埃；荒野里的雾气是灰黑色的，据说这是吞噬了死亡野兽骨骸的缘故；最可怕的是深绿色的雾，它们富含辐射，直接吸入会让人从内到外的溃烂。
....每到起雾的天气，长老就禁止孩子们离开营地，他们说这迷雾有损健康，这时你要做的就是偷偷爬上公会大门那座高塔，向远望去，你其实什么都看不见，因为雾实在太浓了。这时你需要的只是耐心，太阳会出现的，雾气在阳光下融化得很快，如果这时你把握住了时机，你就会发现远方如同夹心巧克力一般融化的七彩迷雾，他们在阳光下如同彩色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下，先是乳白色的雾气化开，然后是淡黄色，深红色，深绿色，灰黑色，最后你会看前远方大片的绿雾缭绕。
...沿着江水逆行，你会穿过数不清的山脉，两岸废墟里会有无数怪物好奇地探头看你，不过不用害怕，它们不敢下水。水里的水怪是最可怕的，它的大嘴就好像黑夜，可以吞掉整艘货船，如果能穿过三峡侥幸不死，在某个夜晚，你越过一处峭壁后，你会看见江岸上一片灯火就像天上星光一样，那里就是我的家。”
“我也好想去看看啊。”小令羽说道，“虽然很危险，但听上去很美。”
“好啊，”孙海心艰难地笑了一下：“如果我能活下来，我就带你去。”
他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索性一直把眼睛闭着，只是凭感觉朝小令羽的方向转了转头。长年的野外行走对他的身体造成了很大伤害，被江城医生勉强压下的辐射这些天来开始爆发，体内的隐疾与辐射催生的畸变反复和他原本的身体争斗，新生的畸形组织很快又被他体内不知是什么的寄生物弄得腐烂，形成他身上黝黑苍白的奇怪条纹。所幸磁石偶尔还会闪烁，保护他的身体还能维持一个人的形状。
“你会活下来的。”小令羽熟练地将某种褐黄色晒干植物搓成一卷，点燃塞进孙海心嘴里：“吸进去。”
“其实你没必要对我这样，”孙海心虚弱得胸膛几乎没有起伏，只有植物卷末端的火星闪亮表示他还有呼吸：“我没听说过抽烟还能治病。”
“这不是烟。”小令羽笑了一下：“你睁开眼睛看看就知道了。”
孙海心感到这股烟气吸入后并不呛喉，反而一直堵塞的喉咙有了些轻松，力量也恢复了一些。他睁开眼，看见浑身依旧是毫无知觉的溃烂，又将眼睛闭上了：“我说了，没有用的。”
“你再看看你那块石头吧。”小令羽将他扶起，正好让他能看见自己胸口，这动作牵动伤口，他不由呻吟了一声，忙张开眼：“我的身体...有感觉了？”
“再抽几口，你应该就能感觉更疼。”小令羽笑了笑，说道：“这叫忘忧，是爸...是我研究的特效药。”
“谢谢你。”孙海心深吸了一口忘忧草，又沉沉睡去，他吐出的淡黄烟气围绕他身体不住盘旋，磁石似有反应，也慢慢被烟雾剥蚀下一粒黑壳碎片，转瞬化为大团碧绿粉尘，星星点点地铺撒在地。
“这么浓的辐射，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小令羽轻轻取出孙海心口中还在燃烧的忘忧：“咦？”她看见磁石被剥去一块黑色后，又有碧蓝光芒闪烁，仿佛火焰跳动。
“是那个人吗？”小令羽喃喃道，离开了房间。
孙海心是被食物的香味唤醒的，小令羽端在他面前的那碗汤水可以算是他这辈子见过分量最多的一碗——那碗，或者说小盆，足有他脸那么大，不过和碗中内容相比，这容器的容量又显得不是那么令人惊讶了。孙海心在汤水中看见了许多片之前只在历史书里见过的珍贵植物，还有这香味，哦，这珍贵的磨碎孜然颗粒的味道，还有花椒——战后废土农业早已不同于往日：湿润多变的气候，被浓厚和尘埃遮蔽的日照，和最为要紧的、可怕的、含有高浓度辐射的江水，已经筛走大半战前人类的美食。种植香料需要极为苛刻的净水和空气条件，就以面前这碗汤为例，孙海心估计，这里面大约有五十粒左右的孜然和二十粒左右的花椒，这些香料的价格已经足够换取半套动力盔甲或者供废土一家普通人生活一年。
“虽然有点少，不过你还是得把它们全都吃完，你现在需要营养。”小令羽将汤水吹凉，“张嘴。”
“这...”孙海心艰难地将目光从碗里移开，看向小令羽说道：“这么多香料和蔬菜...其实你不必对我这样的。”
“你的身体早就废了，恢复战前饮食结构有助于你伤势的痊愈，至于香料嘛...这东西吃多确实也不好，但是你现在状况非常不好，只有多放点调味，才能刺激你多吃一点。”
“可是..”孙海心咽了口口水，定了定神：“我没那么多钱给你...”
“钱？”小令羽看了看孙海心，又看了看手中的蔬菜肉汤，笑了笑，说道：“啊，在废土这确实是很贵重的一餐，那我当然也不能让你白吃。”
“嗯。”孙海心有点紧张，他不害怕她会给提出什么苛刻的要求，他只是害怕，自己也许会让她失望。
“我要你好好的跟我讲讲你的故事，全部都不要隐瞒。”小令羽皱了皱眉，说道：“我只是很好奇，你到底遇到了什么，要把自己折磨成这样。”
“啊。”孙海心惊得张大了嘴，他没想到小令羽会这样要求。
“这就对啦！”小令羽笑得眼睛眯了起来，将一勺肉汤喂进了他满嘴的疑问：“那么，就开始吧。”
孙海心将他对李婉嘉的爱全盘托出，时隔多年，就是他自己也怀疑这份爱情是否那么坚定。从那个遇见磁石的下午，那个令人心碎的离别之日，他将他这一路的旅途通通告诉了她，没有一点保留。在三峡六号的日夜，扬子江中那只巨兽，星城那位痴情的毒瘾牛郎，遍布腐尸的废土草原，死后也不忘打扮自己的白骨精女士，和辛巴关于他爱之料理的冒险，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这样轻易将自己的往事对她一一告知，也许他只是太久没有跟别人倾诉过了，他终究还是说到了李婉嘉的婚礼，他这一路上所逃避却又不得脱离的命运，击碎他所有坚持的不幸，可奇怪的是，这次他并没有觉得那么难过了。
“啊，婚礼。”小令羽的眼神有点落寞，“我想那一定会很美。”
“是啊，”孙海心酸溜溜地说，“人们都说那是废土上最为盛大的一场世纪婚礼。”出于某种缘故，他开始用各种能想到的修辞来修饰那场婚礼的宏大，正如他这一路在废土上所见的那些壮丽的毁灭，这婚礼也被他描述得像极了死亡。
“够了。”小令羽看上去快要哭了，她打断了孙海心的喋喋不休，“我听够了。”
“为什么？”孙海心的声音有些愤怒，“我觉得我还可以说很多呢。”
“因为你是个白痴。”说完这句，她就离开了房间。
接下来好几天他都没有看到她，是鳄人大爷帮他更换的纱布，孙海心躺在床上一再地幻想那婚礼是多么美好，再一遍遍残酷地告诉自己，这些都不为他所有，他将孤独死去，就像白骨精草原上那一个个孤独的幽魂。
只是，任凭他怎样努力，那场他幻想中的婚礼，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新娘的样子了。
孙海心是在十天后才看见小令羽的，他看见她时，她正向地上铺一块遍布花纹的包裹。她的额上新缠了一层厚厚的绷带，惨白的脸色连带额上的漆黑双角也似乎颜色变淡了不少。“你...受伤了？”孙海心用力支起自己的身体，问道。
“没事....”小令羽摇了摇头，看见孙海心可以自主移动，她的眼睛又放出光彩：“你现在可以坐起来了...很好啊...大爷这几天...照顾你照顾得不错。”
“你说你之前在江城的地底看过一些奇怪的文字，我..想带你去看一些东西...其实应该再等几天，等你伤口好些....可是我们没有时间了...抱歉...”
“你怎么了？”孙海心没见过小令羽这么虚弱的样子，心头一急，竟然下床站了起来。
“我没事...我们走吧。”小令羽握住了孙海心脖子上的磁石，眼中开始有湛蓝光芒闪烁：“我们要出发了。”
“这？”孙海心永远无法忘记那个发现飞毯的日子，随着小令羽的指令，地上那花纹包裹自动展开成了一片，就这样漂浮在了空中。
“上来吧。”她侧身坐下，轻声说道。
“这是...重力装置？”
“对...就像是你戴的这块石头...就像是你那天在地下看见的数字...就像是解放碑...这就是那群怪物留在我们世界的遗迹...”
“抓好了...”
他们飞了出去，孙海心还是第一次观察废都，这里的土地呈一片肥沃的黑色，在光照下闪烁油光，可又是一片诡异的荒芜。他向远处看去，这片诡异荒野的颜色正随他们的前进而愈发加深，直到他们来到一座弧形的海滩，这里的海水清澈如镜面，从上往下甚至可以直接看见海底，就像身后的肥沃荒野，这片海面依旧没有任何生物存活。熟悉的刺痛烧灼感再次传来，他几乎立刻就知道了这里那么荒凉的原因。
“是这里吗...这里的辐射...”飞毯开始缓缓下降，孙海心感到阵阵疼痛，不过除此之外，却没有了之前那种脱力的感觉。
“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小令羽在这里似乎十分舒适，她脸上的苍白渐渐消去，用一种更加有力的姿势站起说道：“走吧。”
孙海心从飞毯上站起，回头看去，晦暗的云层竟是如此低沉，从远方绵延万里的漆黑大地到身后无休无尽的碧蓝海洋，这世界的活物只有他们两人。
“你觉得孤独吗？”小令羽回头看向他，背光看去，他只看见她站立在碧蓝与灰暗交织地平线下的剪影。
他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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