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原木桃香已经开始对着镜子刷着牙,盥洗室就只打开了镜子上方的一条青白色的长管节能灯,照在架子上的灰色毛巾上,毛巾在桃香的动作扬起的微风中轻轻摆荡。
在略微冷血的灯光里,桃香往嘴里灌了一口冰水,然后仰着头咕噜咕噜,刚从被窝里被掏出来的发烫大脑同样像是被浸泡在了冰水中,这个动作会持续长达数十秒。
昨夜的宿醉和遗留的残酷梦幻在口腔里的漩涡中回响,最后跟着全是白色泡沫的口水吐到洗手池中,流进了下水道里。
接着拿胳膊擦了擦冰冷的嘴角的牙膏沫,用手捧着刺骨的冰水拍在脸上,抹了抹,滚烫的手在每一个毛孔里都种满了冰刺。
在这种轻微的疼痛里,她的苍白的枯槁灵魂这才算正式地从枕头上爬回到她的身躯中。
早餐是咖啡和一根棒棒糖,纯粹的咖啡因以及糖分。因为早上的工作需要思考——给一个没什么名气的乐队写歌,她经常接这种活,那些没有作曲能力的独立乐队,在没有和公司签约之前就只能到处找人作曲。
而河原木桃香就是这个圈子里小有名气的外包作曲人,一是便宜,二是质量确实说得过去,但主要还是便宜。
桃香丝毫不吝啬自己的才华,愿意把其中的一些以一个低廉的价格分享给这些需要的乐队。但是对于那些很多乐队情况恰恰相反,他们把桃香当做一个需要他们怜悯赏口饭吃的失败者,他们认为自己觉得不会落到桃香的下场。
十一点的时候,桃香有些饿,但是电话响了,是甲方乐队。
“您当时的需求就是要让人耳目一新的曲子,前十秒钟就要把人抓住。而且之前每个小节都和您讨论过,您都没有提出今天这样的问题……”
“我不同意,之前合同上说的是一首完整的曲子,现在这首完成度也已经足够了。”
“和我之前的乐队没有关系,我现在只是一个独立音乐人。而且这和我们这次的曲子也没有关系。”
桃香一只手抱着吉他用肩膀夹住手机,踉跄地跌到墙上的日历边,用另一只手在纸上写着,把原本标注在今天的圈涂掉,然后在后天上划了一圈。
桃香把随意地往桌面上一扔,笔尖戳了一下桌面,在纸上留下一个小洞。她连忙又把笔捡了回来,在纸上画了画发现还能写得出来,她这才放心地坐了回去。
桃香抱着吉他躺在沙发上,头仰在接近正午的冬日暖阳里,眼里是天花板,还有视野顶部有一些窗外的事物,门口的树枝又该剪了。发呆,头皮被照的暖呼呼的。她身边堆着几本倒扣着的书,每本都没能看完。桌上是她刚写完了歌,现在已经是废纸一张了。那些人压根就不懂音乐,至少没有一个对音乐审美的稳定标准。
没有用拨片,也没有去看,她的手指直接抠动着吉他的弦,弹奏的是Led Zeppelin的《Stairway to Heaven》的riff,没有插电的指弹电吉他音里像是雪夜里某人的呜咽。
桃香的午餐是和猫一起吃的。她的午餐是泡面加上昨天晚上在便利店里买一送一的临期熟鸡肉。不过算上今天上午的话已经是过期了两个小时了吧。送的那一袋熟鸡肉就是猫咪的午餐,好吧,或许桃香吃的才是送的那一袋。因为桃香给猫买的猫粮还没到,这只灰色的总是眯着眼睛的猫只能先吃这个了。
这只猫是桃香前两天学车的时候捡的,那天一大早她就去学车,结果发现车底下有只猫,前一天夜里下了点小雪,应该是冬天躲到车引擎底下取暖去了。当时她就提着猫的脖子丢到了开着空调的车里,再之后就把它带回到了自己家里。虽说房东说过不能养宠物,但是她还是偷偷地养了起来,不过这只猫也还算乖,也从来不咬什么东西,对人也从来不咬不抓。甚至还会跑到外面去上厕所什么的。这两天大部分时候看到它都是在睡觉。就像是一只被别人养过的猫。
吃到一半的桃香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她转头看着那只正在噗呲噗呲地吃着过期熟鸡肉的小猫,小猫似乎时听到她的心声了一样,抬头朝着她喵喵叫了两声。
算了,既然会出现在那种地方应该就是被遗弃了吧,那就养着吧。
“你这家伙还真是没什么脾气啊。”桃香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是流浪太久了吗?”
“也是,要是你突然说一句日语那才是可怕的事情吧。”
桃香如旋风一般吃完了午餐,简单收拾了一下就躺在沙发上睡午觉。大约睡三十分钟吧,她给自己从25分钟到40分钟的区间里定了五个闹钟,没办法,她总是睡得很沉。
睡觉的时候猫会钻到她的怀里,蜷着身子。抱着一团有点瘦的猫,像抱着一个小暖水袋。
“你这家伙还真是怕冷。”桃香抱着猫闭着眼睛呢喃,手挠了挠猫咪的脖子。
但是桃香还是醒了过来,因为她知道那是梦,因为翻来覆去总是那些梦。
桃香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在大冬天没开空调的情况下睡得满头大汗的,她把怀里的小猫放到一边,喝了口水,在冷空气中自然形成的冰水流过滚烫的喉间,仿佛有蒸汽从嗓子里冒腾而出,带着不自觉发出的困郁幽咽。
“妈的。”喝完水的桃香甩了甩头,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脚下一个趔趄——因为醒来的太过急促,她的身体还没有完全适应——她又跌坐回沙发上。她拿起手机,只睡了十三分钟,虽然仍然疲惫,但是已经完全没有睡意了。她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这次完全站稳了。
走到日历旁边,确认了一下今天下午的打工,她突然发现今天的新年的第一天。
桃香下意识地扭头看向旁边的书柜,在柜子里阴影里看不清里面的东西。桃香的手稍稍伸了伸,但是又收了回来,现在不是做这些的时候。
桃香穿着白色的厚外套,艰难地把家门给拉上,嘴边不断地冒出白色的蒸汽。
她摩擦着手取暖,往手心里吐着热气,离开的时候看了一眼刚才从窗口那里看到的树。
桃香一般下午的时候会在一家老唱片店工作,这也算是相当清闲的工作了,可以听着自己喜欢的歌,顾客也很少。
店长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总是失忆,失忆了就会忘记自己雇佣了桃香,把桃香当做偷唱片和磁带的小偷。然后过一段时间记起来了之后又会找桃香道歉,但是下次失忆之后还是会举着拐杖撵着桃香在店里跑。
不过大部分时候店长都只会待在店铺上面的阁楼里睡觉,这也是为什么他要招聘桃香的原因——他干不动了。
正如之前说的,大部分时候这里都没什么顾客,桃香就会趴在桌子上听歌,或者是写点歌,反正店里的几千张和顶级的播放设备都任由她使用就是了。
这么好的条件的代价就是时薪非常低,不过对于桃香来说是值得的。不如说她经常思考这家店为什么能够开到今天还不倒闭。
桃香想起来自己小时候某一次生日时的生日礼物是奈奈送给自己的磁带随身听,简直就像是潘多拉的魔盒,之后桃香几乎把所有的零花钱都拿去买磁带了,到现在那个随身听都还留在家里。
今天也没什么客人,一反上午的晴朗,下午的时候城市里开始下雪,并且越来越大。门口的风铃被呼啸而过的冷风掀起,在空中哗啦啦地360度打着旋,外面一个人都没有,寒风像带刺的毛毯一样裹住这片街道,在结霜的地面上划拉出嗄哑的悲鸣。
不过风铃被凌辱的声音也好,大地被杀死的声音也好,桃香都听不到。店里就只有冲击乐队一遍又一遍重复的《London Calling》。穿着墨绿色制服的她坐在前台的桌前,一只手撑着头,写着曲子,虽然耳边是歌声但是尽量又不让歌声影响自己的情绪。
差不多六点钟的时候,桃香准备下班了,她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血液随着唐突剧烈鼓动的心跳重新回流到僵硬的身体中,眼前一阵眩晕。
“店长先生?”桃香冲着楼上的阁楼喊了一嗓子,但是却没什么回应。
就在这时店门被打开了,一个穿着大衣的瘦削中年女人走了进来,跺了跺脚,掸了掸身上的雪,把手中的伞在地板上敲了两下,雪粒都从伞上抖落了下来很快就化作暖水。她熟练地把大衣脱下,店里的空调让他脸上的冷淡融化了几分。
简单得有些淡漠的一问一答结束,桃香也到厕所里把衣服换了回来,从厕所里出来,手中拿着唱片店制服,这件制服正是外面的女人过去穿过的衣服裁剪修改出来的。
桃香推开店门,她没有带伞,雪打在脸和手背上有点疼。有些艰难地把兜帽往头上套,但是每次一拉起来就被迎面的挤到头脑勺的风给撞掉下去,索性只能用两只手拉住兜帽的两侧,就像是摁住可能会被风吹翻过来的伞一样。
之前听店长说,他的女儿,也就是刚才那个看起来有些冷淡的女人,过去也是一个乐队的成员,好像是个贝斯手。后来在东京也算是小有名气,还和一家唱片公司签约,不过没做两年就解散了,绩效达不到预期。如今孩子都已经上大学了。
桃香走在回家的路上,黑暗被路灯照亮,灯光又被雪海浸染,结了冰的地面犹如一面朦胧的镜,从下界映照着街道两旁明明灭灭的招牌,夜色也变得斑驳浑浊了起来。她努力让自己不摔倒,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每次到了冬天下雪的时候,桃香都会想起在旭川时候的日子。
不过也不会想太久,就像是玻璃打碎之后的满地碎片,她踩在冷夜的雪里或者冰上,踏过这些零碎全息的记忆碎片,火星一般某个瞬间或者只言片语就会在脑海中重新打燃然后熄灭,像是一阵醉酒后的幻觉一样,又像是夜空中一闪即逝的目光。
中原伏见稻荷神社是川崎的一个小神社,桃香回家的路上正好路过就准备一并去了。神社里人很少,虽然今天是新年,但是这个大雪的天气实在不适合祈福。更何况是这种小神社。和京都的伏见稻荷大社的重重鸟居相比,这里简直就像是在一片公园里立了个小神龛而已。
不过说来也巧,去年的时候桃香和奈奈她们三个也是在这里祈福,希望明年一定要在东京举办好多好多场LIVE,发布好多好多张专辑,收获好多好多粉丝。什么的。
桃香站在神龛面前,她的背后几万重飞雪在狂舞——雪下得更大了。不过在屋檐底下却还是暖和的。她看着神龛中手握稻穗的神明,两旁的绘马以及狐狸的石雕,或许神明真的存在也说不定。
既然如此,那就请继续保佑钻石星尘变得顺利吧,哪怕没有我,不对,没有我应该会更好。
桃香进行了一套不太标准的略式参拜,中间好几个环节都错了,甚至这个流程都是她站在神明的面前拿出智能手机查的。
桃香重新用双手把兜帽扯到脑袋上,佝偻着身子回到了雪里。
在她离开神社的时候遇到了三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她们打着伞,一个是深蓝色的短发,一个是紫白色的卷发,一个是黑棕色的直发。
等桃香走过去了,她们都还在打趣着新年要许愿些什么。
“怎么可能,她可不会这么晚还出门到神社来,她最懒了。”
桃香低着头,靠在神社门口的狐狸石像鞭。直到女孩们走远,雪声彻底盖过了她们说话的声音的时候,她才重新迈起脚步,回到回家的路上——她一个人的家。她踩在暖黄色灯光的雪地上,细长的黑紫色影子像一只流浪的猫,蹑手蹑脚地消失在川崎街头的几万重飞雪中。
等她回家的时候,家门口原本准备修建的树枝已经被雪给压断了,省了不少功夫。家里很暖和,打开灯和被炉,给自己煮了杯热咖啡。那只猫在沙发上呼呼大睡,它每天就没多少时候是醒着的,白天睡,晚上接着睡。或许就是这样才能让流浪的它度过这么冷的冬天的吧。
喝完了咖啡,之后又喝了点酒。沉吟着写了会歌,然后就趴在被炉桌上睡着了。
在不算太亮的灯光里,桌上依旧堆满了捏坏的啤酒瓶,读到一半的书,别人的诗歌,从饭团包装袋上扣下的碎纸片,撕坏了的钻石星尘贴纸,电视机遥控器……
桃香从失神中恢复过来,海水的咸湿气息一下子就充满了她的鼻腔,她眯着眼睛,黄昏的夕照在海水以及金属护栏间反射着。汽船在背后的海中低声嘶鸣着,像是一只巨大的鲸鱼的爱语。夕阳下的浪潮拍击着远处乌亮的礁石,哗啦,哗啦,仿佛是涌动的液体火焰,白橙色的浪沫旋转着跃起,又消失在空气的角落里。
“桃香姐?”女孩凑到桃香的面前,挥了挥手,用她那双如同晴空一般湛蓝的眼睛望着桃香。
“没什么。”桃香喝了一口手中的朝日啤酒,还是冰的,夏天的温度还没来得及让这份凉爽变质。
“差不多该回去了哦,快到晚饭时间了,小昴她们应该在找我们了。"
“欸?”桃香摸了摸自己的脸,突然发现眼角确实带着潮湿,似乎是泪水。温热。
“该不会是啤酒喝多了从眼睛里流出来了吧?”女孩这样推测着。
“哦对了,差点忘记了。”女孩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来,笑眯眯地说,“桃香姐这次出来还没有拍过照呢。”
“拍一个嘛。”女孩举起手机,慢慢地后退,找到了一个适合的拍摄角度。
河原木桃香靠在栏杆上,因为太热半边外套耷拉了下来,一只手拿着啤酒,一只手扯着衣服。海风轻轻托着她微卷的、在晚夏的黄昏里闪烁白金色辉煌的、因为不好好打理而略微分叉的头发。她的身后是被倾注了暮色余晖的沸腾的海,上面是永远拖着浓烟远去的白色货船的形影,再上面是龙脊般的远山,再上面是被太阳压在身下亲吻的暧昧的重云,再上面是依稀可见的少女般的绀青色晴天。
河原木桃香这名角色所传达的出那种破碎和真实有种致命的魅力,她对面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像我们大多数人一样并不能做太多的事情,好的坏的都只能全盘接受。天上飘着寒冷的雪,但也会帮她压断难以打理的树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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