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的作品有一种守旧感破碎后的危机 —— 即在旧秩序生长出来的力量试图冲破,然后挫败,最后同旧秩序一起消散后或者逃走。他的所有电影似乎都在重复一类主题,这也成就了一种被定义成新类型的武侠片。这是矛盾的,武侠片本来就是类型片,「新」的地方在于徐皓峰的「旧」,他的电影都有种「劲劲儿」的感觉,一个人想讲点什么,一定要冲杯茶端着,坐有坐相。
武侠作品总在讨论可能性的局限,别人的作品不表。武侠是徐皓峰的叙事手法,仅是一张漆皮。太多武侠把私仇包装到国恨里面,非常无趣。一定要打个外国人才能彰显某种博大或者胸怀。或者,侠义体现在某些劫富济贫兼济天下的正义叙事。我从不认同这种叙事,那些东西都是一团虚无的热闹,作为观众也会陷入到这种热闹里。仇恨是很个人的事,就是有关自我体面的夺回。父亲没有把拳传给儿子却给了大徒弟,师父传拳遇到种种体制的为难。所有个体的无法施展就是仇恨,和大义没有任何关系。这是徐的武侠片「意」上的旧。是回归到传统的个人体验、执念和对抗。
武术的本质是挖掘人体的行动的潜力来破坏对手的结构,这也解释了徐的电影中对打时武打戏里的顿挫节奏。他总在电影里强调「练拳十余年」等,一套刀,传给习武的人也要勤加练习。《门前宝地》里的沈岸在最后决战被施舍一副八斩刀,他直言「不会用」,需要时间试手。刀开刃后倘若划中要害,几招之内非死即伤。《师父》里陈识在巷内棍战,基本都在三下,挥出击中会倒 —— 那棍子远比想象的沉,练过武的人知道。对于武打动作的「旧」是徐的坚持,这都和他从小耳濡目染武术有关。
徐的电影里,女人都是要主事的,《门前宝地》里的孟会长、《师父》中的邹馆长等均是代表。女人要干练果敢,柔情要藏在隐忍里。这种冰冷会让女性角色在电影中稍显工具,诚然,这也是他的电影饱受诟病的地方,对大长腿的执念有种恶趣味,那种被批评为「直男味太重」的背后是电影风格化的描边。徐借《师父》中郑山傲的口表述过对舞蹈女性的钟爱 —— 「芭蕾舞演员的腿发力的机理和武术相似」,这是真假与否不再重要,女性在技击对抗中也能展现出利索,行胜于言。徐的电影里,女人像男人。可以通过言行直接给予否定。《门前宝地》的台词和原著中,夏安直言「男人的游戏,都很蠢」,即是如此。
徐的电影有价值观的冲突,武林的所谓门面是不直接迎战的,怕丢身份;练武的人不和混混共事,怕掉身价;武林中的人喝茶表态,不说话,怕没脸面……这些都指向某些势力的共谋和腐朽。价值观的意思是一个人觉得什么比什么更重要的问题,旧秩序的所有行径都是源于对于价值观崩塌的恐惧。徐的故事在辨析不同阶层和圈子之间的碰撞摩擦,在乎的是个体在血洗这一切后会剩下什么,个人坚持的某种价值是否会进化甚至变态。刀是手段,也是方法,历史都是这样终结,后现代主义哲学家亚历山大•克耶夫(Alexandre Kojève)是个旅法的苏联人,但他认为莫斯科系统和华盛顿系统本质上没有区别,都是由于崇拜某些技术而生长出的官僚。
武侠电影整体上都在重复一种「旧」,即拳脚和枪的关系。《门前宝地》猞狸的弹弓介于二者之间,是拳脚的延伸,是枪的弱化。打人时换钢珠直接要命,结局却和孟会长一样,命丧枪口,就是在探讨这种价值的碰撞。猞狸有混混的街头价值 —— 一报还一报,孟会长代表一类守旧势力,都会消散。大师兄把拳传给外国人,传统不容,却又无法改变,历史向前,无人能逆转。一个圈子里试图维持的那种「旧」的心态本质是失落,为补偿,以死盯着礼数来维护身份地位。《师父》里南拳试图北传,外人不能进圈,都是如此。晚清时所谓贵族每天沉迷在茶馆里端着拿样,还讨论鸟笼和扳指,他们是对未知的茫然和失去的挽留。
郑山傲在被已成军阀的徒弟击败后说自己没脸,实则是一种自恋,即自己就是某些传统的代言。大师兄一直刨根问底的「第四套拳」也是如此。结果是无用的,「旧」武侠探讨的就是一对一,「功夫两个字,一横一竖,赢的站着,输的躺下」,抛去修饰的台词,就是德不配位就是装逼,装逼就会挨打,因为功夫不深,装装样子需要成本,一个大场面,一套系统,身边需要留几个装逼犯清场发橘子以防万一。旧的秩序都是装装样子,如《师父》中邹馆长所言:人活着,不就是装装样子么。
徐的作品中呈现出的严肃感有点叛逆,恰恰是因为他的方式是「旧」的,这种「旧」在当下的泡沫里显得格格不入,在复古派对里一个人穿了西装,别人都画了迪斯科的眼线,西装像是错了,而西装反而才是对的。人们都在批评电影里的某些演员和制片人带资进组,徐皓峰的《门前宝地》更像是某种服务打包,是为了求全而产生的妥协。
这一定有,而我好奇的是,有又怎么样呢。有的东西就是一团虚无的热闹,价值观混乱的时候,人们更喜欢看热闹。那是混日子的方式,我们中国人自古对价值观不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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