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研究了技术变化对赌博行为的影响:如何从桌上游戏变成老虎机,再一步步转变成电脑屏幕丰富多彩的电子游戏;以及赌博者心理体验的变化。下面,我将结合书中一些让我颇受启发的内容谈谈个人理解。
『戈夫曼认为赌博是一种“人格竞赛”(charactercontest),在这种竞赛中,玩家们能在面对偶然性时展现自己的勇敢、正直和从容。”在官僚科层体制日盛的现代社会,公民们早已失去了在公众风险事件中展现自身人格的机会,而这种对于“行动”或说重要活动的生存式渴求,正好可以由赌博来满足,因为赌博让个体有机会体验参与命运塑造的英雄式行为。戈夫曼认为,赌博并不是要逃离日常生活,相反,它是一个模拟了“真实人生结构”的竞技场,因此可以“让[玩家]沉浸在人生的无限可能之中”』
许多人希望可以在掀不起浪花的固化社会中展现自己的与众不同从而获得精神上的满足,让自我意识得到充分的表达,赌博给了他们这个机会。事态的起落,戏剧化的转变,都可以让他们感受到足够强力的刺激。关于这点,在当下的互联网社会中其实也有着相似的表现。许多人乐于在一个个互联网事件下拉帮结派、党同伐异,用最极端的词语发出最刺耳的声音,渴望得到足够多的关注与回应,并从中汲取充足但贫瘠的情绪反馈。我认为,这是精神世界干涸的表现,是一种缺乏智慧的呐喊。
当然,和赌博的成瘾性与让人疯狂程度相比,互联网上的小小争端与儿童戏耍无异。
上述的这种赌博是人与人之间的带有社交文化属性的赌博。还有一种赌博,是人与机器的赌博,这其中带来的感官刺激没那么强烈,也没什么社交文化可言,但却给了许多人一个逃避现实社会的窗口。
老虎机,这种最典型最广为人知的赌博机,可以安装在任何地方:超市,便利店,停车场等等。许多人玩老虎机并不是为了输或者赢,而只是为了继续玩下去。人们通过与其内部设定的简单几率交互,将不多的硬币投下去——这不会造成无法承受的风险与损失,获得一段在色彩斑斓的屏幕面前继续消磨的时间。这种赌博,甚至称不上有足够的乐趣,它能给予的更多是心理安慰:『他们不会提竞争或兴奋,他们只想爬进机器,消失在屏幕里』。但这种安慰不会是无害的,相反,这是病态的,如果长久持续下去,仍会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
虽然机器赌博在最开始并不被上流阶层接受,甚至被轻蔑鄙视,但是机器赌博的达成成瘾性的速度却是社交赌博远远不能相比的。
『最可靠、见效最快和最稳定的“体验改变剂”,有着促进成瘾障碍发展的巨大效力。』
尽管社交赌博带来的巨大戏剧性是机器赌博所无法实现的,可机器赌博的快速重复性却有着独一无二的成瘾优越性,一把接一把,一局接一局,不久之后就会欲罢不能。如此说来,当今盛行的短视频平台竟也有着相似的成瘾方式。相比去现实生活中进行缓慢的体验,滑动屏幕带来的视觉享受来得更便宜、更快速、更稳定,虽然刷短视频并不是一种赌博行为,但却利用了赌博成瘾的特点,于是一种相比赌博更加安全的成瘾性娱乐方式风靡了全球。
『一位机器赌博研究者写道:“可以说,玩家们进入了一种悬置生命的状态。”』
这让我想起那些下班之后宁愿在停车场的车中多呆一小时也不愿面对家庭的人。一个暂时撇开一切责任与义务的避风港。
赌博成瘾,到底是人的问题还是机器的问题?如果我们分析一通,最终把原因归结到其中一方的话,就会陷入“枪不杀人,人杀人”与“杀人的就是枪”之间的两极辩论。
『任何物件都并非“不过是无生命的”:“你拿着枪时,你就变了;枪被你拿在手里时,枪也变了。因为拿着枪,你变成了另一个主体;因为与你发生了某种关系,枪也变成了另一种客体。”换句话说,杀人的既不是枪,也不是人;只有枪和人在一起、互为条件时,才能共同产生杀人这一行为。』
按着这个逻辑来探究赌博机成瘾现象,才能做到更客观、更全面。
除开赌博者与赌博机这两个主要的主客体外,在建立赌博交互前,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赌场,或者说是赌博区域。人要先能进入赌博区域,然后才会触发之后的赌博行为。而关于如何引导人进入赌博区域,则也让众多赌博从业者煞费苦心。从建筑结构的设计到场地区域划分,从机器的摆放位置到地面道具的视觉引导,从赌博者的心理状态入手,尽可能让赌博区域的一切要素都满足他们的诉求,并创造一个令人迷乱的环境,让其与现实剥离。这样,赌博者就落入一场精心设计的陷阱,接下来的就是无可挽回的意志滑坡。
把人引诱到赌博机前开始赌博,这只是一个开始,赌场设计人员之后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地让赌博者待在赌博机之前,这同样需要精确的设计。环境的氛围对赌博者的状态有着很大的影响,气味是否宜人,灯光是否恰当,音乐是否适宜,许多要素都对赌博者的体验有着直接的影响,尽管这些影响大多数情况下只作用于他们的潜意识中,但的确会决定赌博者的留存时间。
可以看到,为了尽可能地把钱从客人的钱包中挪到自己的口袋里,赌场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他们不会傲慢地认为顾客应当适应他们的服务,而是让他们的一切服务都适应顾客,讨好顾客。这也让我联想到了国内的一些网络游戏的制作公司,在对玩家的心理需求与情绪把控上同样做到极致。这么一对比,赌博行业与网游行业的相似之处的确不少:有为了留存消费者而设计一系列的机制,还有近乎病态的消费引导。最为精妙的是,他们通过一系列不易察觉的设计,让顾客从最开始的被讨好被服务的状态,渐渐转变为被操控被俘虏,即便他们在此时可以察觉到这种危险的处境,也无力回天了……
『把金钱去金钱化,变成一种随时可用的点数,这不但让人忽略点数的真实币值,变得更易下注,同时由于玩家无须再把一堆硬币从换币处搬过来,游戏速度也就不再受玩家运动协调能力的限制,这也进一步提升了赌场的收入。』
赌场的环境与氛围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剩下的就该交给赌博机器了。
人体工程学在赌博行业中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从业者会尽可能对赌博者的身体进行无微不至的关照,他们舒畅流通的血液流就是源源不断的金钱流。赌博者在被榨取到家破人亡之前,可以一直享受到最贴心的感官服务。
时间就是金钱!这对赌博行业来说堪称一条看得见的真理。为了不让赌博者因为取钱换钱这种行为影响到下注,他们把ATM机与赌博机融合,加之金钱系统与取现系统的配合,玩家只要舒舒服服地坐在人体工学椅上就可以不断把银行卡里的钱倒腾进老虎机里,如果钱输完了还不尽兴,那可以继续透支信用卡。总之,当人坐在了赌博机器前,那么他所拥有的一切财富就像开了闸的大坝,向外无休止地倾泻。
赌博之所以是赌博,其核心不过是赌一个概率,一个自己可能会赢的小概率。
当赌博机器从机械转化为电子时,操控概率的手段便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极低的概率搭配上视觉欺诈,再人为设计出可以激发用户“近失效应”的结局,结果就是一场近乎没有获胜可能的绝望赌局。赌博机中运营着的一个无限小的可能性在屏幕上的被阴险设计过的画面扭曲成一个无限大的可能性,玩家感觉胜利唾手可得,愈战愈勇……
难道就没有人质疑过赌博机的概率吗?如果玩家知道他们陷入的是一个怎样的骗局,他们就不会再光顾赌博机了——许多人都有过这种想法。然而,现实却是荒谬的,就算你对一个赌博者把赌博机的运行逻辑讲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仍然不会阻止他们在赌博机上无法自拔。
『巴利的一位设计师也有同样的感触:“这些游戏的数学算法都是我设计的,但这没用;我自己玩的时候还是会做冒险的非理性行为。”』
赌博机的算法设计者尚且无法在与赌博机的互动中保持理性,更别说其他人了。这么说可能有些怪诞,仿佛赌博机是拥有不为人知的巫术与魔法,可以干扰一个正常人类的理智。但实际上,动摇一个人的理智并不是一件多么艰难的工作,尤其是当把这个人放在一切都被设计好的赌博区域时,感官上的刺激会轻易背叛脑中的理性。
没有什么会一成不变,花开花谢,潮涨潮落,王朝会覆灭,恒星会死去。
『机器更精准地适应着市场的倾向,市场的倾向也随之改变。这种动态过程是反馈机制产生的一项精微调整。』
就像当《资本论》横空出世后,聪明的资本家也收敛了獠牙,剥削不再在明面上表现得野蛮血腥,但其实内里依旧残酷无情。这种伪装让被压迫的众人产生了一种错觉,自己赢下的资本主义。赌博业也一样,当公司发现市场对简单粗暴的老虎机感到乏味时,更有技术含量更加“细水流长”的扑克机便取而代之,虽然最后的结果都是将玩家的金钱掏空,只不过后者更温顺,掏空的过程中带给玩家的正向反馈更多。
『一位赌博游戏设计师兼顾问写道:“通过创造一种收获小于下注的‘胜利’,我们在给了玩家一种胜利感的同时还能继续收割[他们的]钱包。”为了传达这种“胜利感”,赌博机使用的视听反馈——彩色闪烁的线条、声音、音乐与实际赢钱的时候一样。船锚公司的兰迪·亚当斯(RandyAdams)说:“感知上,你总是在赢,但实际上并不是,你下注25个币只赢回来15个,下注45个赢回30个,如此反复。”』
赢赢赢,最后是输光光。这种赌博模式为赌博者塑造了一个赢钱的盼头,并且可以满足这个盼头,这是一种“貌似胜利”,赌博者在一次次捡芝麻丢西瓜的收获过程最终变得一无所获。
不断改进的赌博玩法又有些类似台阶与滑梯。当一个从台阶上不慎摔下时,肯定会因为台阶坚硬的棱角而被磕得头破血流;但如果是光滑的滑梯,那由上而下跌落的人不仅不会感到强烈的痛感,反而会产生一阵舒畅的愉悦。赌博的设计者正是让输钱这一行为从在台阶上滚落变成从滑梯上滑落,这让输变得逐渐无感化,变得可以让人接受。
『在2004年的G2E上,一位赌博游戏设计者告诉听众:“你能完整地追踪玩家全部的历史反应,并且能回答这个问题:我们有没有成功引导他们做我们想让他们做的事?”这个系统已经拥有了灵活的适应性,一边把方向盘交到玩家手里,一边又决定着他们往哪边转;在把控制权“完全”交到玩家手中(指尖)的同时,又通过老虎机的数字转盘后台去引导玩家的手。正如在控制型社会中那样,这个隐形的通信技术网没有“规训与惩罚”,而是进行着煽动和奖励。德勒兹写“被控制的人在轨道中波动起伏,处在一片连续的网络中”,换个说法也许就是,他们身陷迷境之中。 』
知识就是力量,把这句话展现得最有力的恐怕就是赌博业。许多监控和营销的创举都在赌场率先利用,然后才扩展到到其他领域。
近年来,大数据时代的到来让许多人越来体会到数据信息网络的天罗地网般的伟力,尤其是过去的新冠疫情时期,健康码、出行码,各种实时更新的信息围绕在每个人身边。然而,对于大洋彼岸的美国人民,尤其是那些与赌博业相关联的人,早就体会到了大数据的威力以及其中的潜利。
随着科技的进步与赌博业的发展,赌博行业对他们对赌博者所创造的无微不至的迷境仍不满足,他们敏锐地察觉到,这个产业中还潜藏着可以被挖掘出来的利益。如果能完全掌握每个玩家的状态和信息就好了,当这个想法冒出来时,就决定了它必将被落实。赌博业通过“一卡通”的方式将每个赌博者的个人赌博行为全部记录下来,无论是他赌博的频率,赌博的时间段,类型的喜好,投入的多少,通通都可以记录,这能让营业人员利用这些信息进行更加定制化的赌博服务,投其所好,这样一来赌场的利润便又得到了可观的提升。
除此之外,赌场还会利用一些摄像头等软件捕捉玩家的实时状态,判断其心理状态。如果玩家正在不断的输钱,并且情绪濒临崩溃,这时系统就会提醒服务人员对其进行奖励安慰,比如让“幸运大使”为该玩家提供一些代金券或者福利,通过一点小利让玩家的心态得到恢复,这会大大提高玩家的留存率。
『她解释得很清楚,虽然行业总在强调“娱乐”作为消费者目标的首要地位,但业内相当数量的有识之士明白,很多他们最为忠实的用户想要的是另一种体验。这种体验不在于刺激性、参与性或玩家主体的满意度,而在于不被中断的心流、沉浸和忘我体验。』
赌场经营者为了服务用户而设计的好莱坞式华丽演出并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他们把赌博当成一种理所当然的娱乐,所以尽可能为其增添娱乐性。然而。他们的核心受众却根本不在乎所谓的娱乐与视觉盛宴,玩家们只想沉浸在一场不被打断的迷境中,短暂但彻底的与现实世界切割。这对于赌场经营者来说也是一种意料之外的无奈。
『赌博者的情感状态和行为方式,一边塑造着赌博体系,一边被该体系塑造。』
许多机器赌博者的心理预期往往是反直觉的,他们不仅不是为了娱乐,也不是为了放松,甚至不是为了赢钱,相反,赢钱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负担。
『“时不时地,”洛基告诉我,“我真希望自己输,因为我太累了,输光之后就能回家了。如果我差点输光时又赢了一把,我就会想:‘真要命,现在我还得坐在这儿把这些再输光。”亚历山德拉也说:“输钱时,我有时甚至有种奇怪的满足感一一不,不是满足,是解脱。全输光了,继续玩的选项就不存在了,我就可以回家睡觉了。”对她来说,赌博点数是刺激的源泉,让她保持清醒,所有的能量都围绕着决断;只有点数都耗尽,她才能睡觉。退役消防员皮特,甚至祷告上天让自己输光:只有输光了,他才能从决不停手的执念中解脱出来。』
这是一种自我消解的倾向,仿佛身上的金钱都是痛苦的爪牙。他们对生活的态度用破罐子破摔来形容还远远不够,是必须要把摔裂的碎片通通碾成齑粉,然后撒在河中。我并非不能理解这种心态,这是一种对现实生活的发泄,也是一种自毁式的报复。现在大家都很熟悉一个词“躺平”或者说“摆烂”,这些赌博者也是类似的心境,只是他们走的更快更决绝,不是“摆烂”,而是直接“烂完”。只要我一无所有,只要我处于低谷,就不会变得更差了。这何尝不是一种畸形的自我保护。
大多数机器赌博者是为了躲避生活中的责任与义务,换个角度来说,这也是一种对生活的控制权的争夺。家庭身份与社会身份为处于其中的每个人都栓上了数根铁链,这让人们感觉自己的生活是被无法抗拒的力量所操控,道德观念成为一种无形的枷锁。可当他们陷入赌博机器的迷境中时,他们只为自己而活,或者说他们只为自己而死。他们控制了生活,尽管是控制生活走向终点,走向毁灭,走向死亡。
『当成瘾与控制成瘾的手段都连成了一个闭环时,我们是无法把两者判然分开的。』
赌博沉迷者想要走出绝望的迷境,他们加入戒赌会,主动寻求治疗。无论是冥想还是药物,都能平复他们失衡的内心,让他们进入一种超然的状态,进入一种——迷境。
很多戒赌者发现,药物治疗的确十分有效,因为之前在赌博机器上耗费大把时间与金钱才能进入的迷境状态,如今只需要极低的成本与时间就能更快的达成。最讽刺的是,一部分人因为赌博而受到心理刺激在得到药物的治疗后,那种刺激与负罪感被轻易抹除了,仿佛让他们焕发新生,然后以一种更加阳光积极的心态再次滑向赌博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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