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兰登·桑德森无疑是目前欧美幻想小说界风头最劲的作家之一。
自2005年出道以来,桑德森已发表三十余部长篇小说,一手打造了名为“三界宙”的大型共享宇宙,全球总销量超过两千三百万册,受到全球读者的热烈追捧。在他最新的科幻系列《夺取群星》推出简体中文版之后,他接受了国内的专访,畅谈创作灵感、科幻和奇幻的界限以及对人类未来的预测。
Q:您是写奇幻出身的,无论是对经典系列《时光之轮》的续写演绎,还是在原创系列《迷雾之子》和《飓光志》中展现出的非凡想象力,都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许多读者也是通过这些作品认识您的。《夺取群星》是您推出的首部科幻系列,您是如何想到要写一部科幻作品的?
我成长在科幻蓬勃发展的一代。这个时期涌现出了许多伟大的科幻电影,我就是看这类电影长大的。二十几岁时,我深耕科幻小说的发展史,几乎读过所有经典作家的作品,科幻称得上印刻在我的DNA里。我人生中的第一份书稿是奇幻,第二份就是科幻,只可惜它们都没有得到出版。我始终都想写科幻,尤其喜欢科幻和奇幻的交错融合。带有魔法元素的科幻设定是我的最爱。
Q:科幻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您觉得科幻和奇幻有本质上的区别吗?还是说,两者其实是相通的?从奇幻转投科幻的过程中,有没有遇到过什么挑战?
我通常写的不是硬科幻,而是某种“硬奇幻”,我的作品往往介于科幻和奇幻之间。《夺取群星》可以说是典型的太空歌剧,剧情中展现的技术实际上是幻想出来的。
科幻写作有条件更多地依赖共通的语汇,可以拿地球作为参照。现代(和超越现代)的交流方式,以及角色的知识水平也极大地改变了我的叙事方式。在某些方面,这归结于不同的叙事传统,每种风格都会带来不一样的体验。不过,如果我写的是硬科幻,情况又会有所差别。
Q:《夺取群星》的原版书名是“Skyward”(向天),简体中文版则选用了贯穿全系列的标语“Claim the Stars”(夺取群星)作为标题。您是如何想到这两个意象的?
《夺取群星》讲述了一群曾在太空航行的人类,如今被困在外星球的地下洞窟无法逃离。随着故事的推进,你会发觉人们以飞船为家,没有可以返回的母星,而这种悲剧融入了他们的天性。单纯居住在一颗星球上并不可怕,但明明有航行能力,明明热爱和梦想飞向太空,却只能居住在一颗星球上,这才是可悲之处。所以“夺取群星”的主题便是夺回失地,恢复昔日的荣光,其中蕴含着深层的象征意义,“群星”的概念则兼具科幻和魔法的元素。
Q:您似乎对构建宇宙空间有着执着的热爱,在您笔下也诞生了众多独创性的世界观,包括《夺取群星》所在的宇宙。这种热爱从何而来?您又是如何打造出这些精彩的世界观的?
我在构建世界观时会遵循几个核心原则。首先要为设定赋予个性,使其有血有肉,充满怪癖、缺陷和优点。然而我也在寻找能以有趣的方式增强故事性的元素,主要是出色的视觉效果和引人入胜的戏剧冲突。戏剧冲突是叙事的灵魂,我一直想写出精彩的冲突桥段,但归根结底,我的写作植根于日常观察和经历。
我认为奇幻应该是最具想象力的文学类型。出道时我就为自己设立了目标:如果能被人记住,我希望是因为将这个类型带入了新的领域,而世界观构建正是我的长处。长久以来,奇幻都充斥着中世纪设定,尽管诞生了不少优秀的作品,我还是觉得可以探索其他方向。我们可以把许多伟大科幻作品中的设定运用到奇幻中,这样就能打破物理定律。
Q:书中有大量酣畅淋漓的空战场面描写和机体设定,作战细节也很逼真,让人不由得想起了《壮志凌云》《安德的游戏》《战斗妖精雪风》等作品。这方面的写作难度有多大?您有过相关经验吗?为此做了哪些功课?
我做的功课主要集中在战斗机飞行员的亲身经历上,比如重力加速度的影响。我曾前往休斯顿采风,非常感谢几位现役飞行员帮助我正确理解了原理。我还研究了在战争机器出于国家存亡的理由不停碾压人民的环境下,人民的生存状态和所受的影响。我从现实世界的制度中汲取灵感,创造了联合星区政府,但我没有把这一概念推向极致,只是加入了微妙的暗示,来表现角色承受的重大压力。
在构建《夺取群星》的世界时,我努力在现实和虚构之间找到平衡。我希望战斗场景足够真实,不让现实中的飞行员感到出戏,同时我也给战斗机添加了现有技术无法制成的装备,来增加战斗的趣味性。
在战斗技术方面,我研究了现实中的空战技巧,在此基础上进行创新,加入反重力元素,模拟真空实战,减少空气阻力的影响。我还引入了光矛的设定,进一步增强了飞行员的机动性,使战斗场景更加多样化。
Q:书中还有一大亮点就是女主角斯潘莎一心追寻梦想的“大女主”形象。随着女性主义的蓬勃发展,大家越来越看重女性角色的塑造,而您笔下的女孩一向独立、自主且强势,斯潘莎更是集大成者,这在男性作者的写作中是极为罕见的。为什么选择斯潘莎作为本书主角?如何写出令人信服的女角色?
在我自己的孩子进入青春期之后,写青少年就变得容易多了。要写出与自己不同的角色,关键在于掌握观察、实验和反馈的技巧。人们经常会问如何写好特定类型的角色(比如年轻女性),窍门便是学会观察、尝试和获取反馈,还要练习写出与自己不同的角色,并让角色的形象真实可信。一旦掌握了窍门就可以广泛应用,但仍需要反复推敲和倾听。
描写斯潘莎尤其具有挑战性,因为她的行为举止与我认识的任何年轻女性都不一样。塑造一个与读者的生活经历不符的角色是有风险的,每个角色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作者的职责就是要让读者相信角色的个性。没有人能够完美无缺地融入社会,因此每个角色都必须以某种方式打破这种模式。
但挑战在于,如何在保持个性的同时,还能写出一位代表某个群体的人物,却不暗示所有人都应该像他一样。这种平衡是我在多年的创作中学到的技巧。大概在 2013年至2014 年间,斯潘莎的形象才浮现在我脑海中。在落笔写《夺取群星》之前,我对她进行了长达八年的塑造。她首先在我的想象中成为一个完整的个体,然后才跃然纸上。
Q:您特别钟爱描写在绝境中成长的少年,相比《迷雾之子》中的纹和《飓光志》中的卡拉丁,斯潘莎的处境是我们更熟悉的:域外的未知危机,被封控隔离的人类,在遥遥无期的等待中,却还是要过日常生活,上课、考试、通勤、找房、处理人际关系……您是怎么构思出斯潘莎这个角色的?您觉得她的故事和我们当下的连接在哪里?
我从小就喜欢“男孩与龙”的故事,简·尤伦的《龙血》让我爱不释手。这是我最早读过的奇幻小说之一,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除此之外,还有安妮·麦卡弗里的《白龙》、克里斯托弗·鲍里尼的《遗产》三部曲和《驯龙高手》系列动画电影。我很喜欢这种故事原型,也一直很想写写看,但在找到新的创作方向之前都没有动笔,最终主题从“男孩与龙”变成了“女孩与飞船”。
我是大概十年前萌生出这个想法的,但那时我只有故事的框架,还需要加入设定、角色和爆点。身为作家,深入挖掘作品的本质才是创作的动力,要琢磨故事的基本元素,设计激动人心的概念,并在此基础上打造新鲜的原创内容。
我通常会列出世界观和剧情的大纲,但角色塑造对我来说更为直观,角色的性格会逐渐显现出来。在我开始写《夺取群星》时,斯潘莎的性格就几乎完全成形了。我给斯潘莎做的人设是一个浸淫在地球神话传说中的女孩,在她的想象中,她继承了伟大战士的血脉,但在现实中,她只能靠老鼠肉维生,生活远没有那么光鲜亮丽。斯潘莎性格的核心在于她的自我形象与实际情况之间的冲突。她对自身的命运和目标怀有宏大的理想,在生活中却挣扎在温饱线上。她的自我认识与生活经历间的反差正是角色引人入胜之处。
角色诞生于冲突之中,斯潘莎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的挣扎构成了她性格的精髓,正是这种认知与体验的差距决定了她的性格。
Q:斯潘莎驾驶的飞船“M机器”是一个得到了“进化”的人工智能,虽然不是人,但无限向着人接近。您对人与AI的关系有什么看法?
首先要考虑的问题是,作为一种新兴技术,AI是否会不断改进,还是会重蹈加密货币和 NFT 的覆辙,导致公众失去兴趣,直到数年后才出现重大进展。
我并不特别担心AI,许多行业已经适应了类似的技术变革。我们真正应该追求的是人与人之间的联结。我在夏威夷买过一件手工木雕,看中的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接触所体现的价值,哪怕机器制造的木雕几乎没有区别。在菲利普·迪克的小说《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中,机器动物随处可见,真正的动物却成了奢侈品。我很欣赏这种设定,只是在未来,一切涉及人工的产品都将成为奢侈品的可能性着实有点令人不安。
我认为AI的写作水平难免会比肩甚至超过人类作家,但我们真的在乎吗?
Q:本书虽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AI题材作品,但随着真相的揭晓,影响宇宙命运的高维存在终究是某种意义上的高等人工智能。您是如何想到这个设定的?您认为AI会对人类今后的生活产生何种影响?
弗诺·文奇的《深渊上的火》是我读过的最具影响力的科幻小说之一,强烈推荐给大家。在这本书中,他提出了人工智能的概念。当人工智能超越我们的理解和认识能力时,就会出现奇点,而在现实世界中,我们已经开始朝着这个方向谈论人工智能了。
我们在开发语言模型时,并没有完全理解其中的原理。训练过程太过复杂,我们无法追踪产生响应的各个子程序之间的确切联系。AI生成答案的过程缺乏透明度,这还是令人担忧。ChatGPT没有自我意识,我也不认为它接近于具有自我意识,但在人工智能具有自我意识之前,我们会遇到无法判断它是否具有自我意识的情况。
因此,在人工智能变得具有自我意识之前,可能会出现一种情况,那就是我们无法分辨它和人类的区别。这个想法让我着迷,但也让我不安。我们正处在人工智能的初期阶段,但阿西莫夫在科幻黄金时代的作品就提到过人工智能了,所以这不是新东西。不过,我们这代作家可以从新的角度来写,因为我们正亲眼看着它发展。
Q:《夺取群星》乍一看不算特别“硬”的科幻,书中写到了一部分并不完全符合物理规律的幻想技术,比如主角的赛托感应能力和驱动战斗机的上升环,却能在故事框架内自洽。您是如何看待科幻的“软硬”之分的?
硬科幻和软科幻各有千秋。硬科幻比如安迪·威尔的《火星救援》,小说十分注重科学的准确性(除了火星的风力)和角色的塑造,也极富娱乐性;软科幻比如《夺取群星》,在设定方面有更大灵活性,可以探索不同的叙事方式,尤其在动作冒险方面。两者都是我很欣赏的,但我无法评判孰高孰低。
在我的作品中,我一般会把故事原型和类型特征区分开来。我经常在奇幻设定中使用科幻原型,而《夺取群星》却以科幻设定打底,故事使用了经典奇幻原型,出现了主角利用魔法天赋与社会抗争的成长线。
我通常根据作品的类型特征而不是故事原型来分类,比如我会把《星球大战》归类为科幻,哪怕它带有奇幻元素。这种分类主要是出于实用目的,能帮助我们更轻松地去整理和分析作品,但没有任何一部作品能完全符合某一种特定的类型特征。
Q:您在书中设计了大量新奇的外星种族,比如需要经过双性联合个体筛查的狄俄涅人、以粒子云形态出现的费格蒙特人,以及不可名状的“探究者”。他们是否代表了您对外星生命的想象?您认为现实中存在外星生命吗?外星生命是可被理解的吗?
我相信外星生命的存在,但我认为宇宙中的智慧生命是稀有的。这就要提到费米悖论了,一种合理的解释是,我们只是还没达到那个阶段。智慧生命可能以相似的速度在宇宙中发展,但文明之间可能相距太远,我们无法探测到其他文明发射的无线电信号,因为无线电信号只能以光速传播,而且可能只发射了几百年。
我写《夺取群星》的灵感就来自费米悖论。我遵循的中心思想是,文明有意在宇宙中保持“黑暗”状态,避免发射可探测的信号,以防被潜在的危险实体发现。我对黑暗森林法则怀有浓厚的兴趣,《夺取群星》的创作也是一脉相承。作为一个乐观主义者,我对“大过滤器”理论并不十分信服。它不符合我的观念,我相信人类会战胜眼前的挑战,而不是自我毁灭。
我更倾向于认为智慧生命在宇宙中的发展需要漫长的时间。我们可能是最早达到目前水平的文明之一,并不存在所谓的“大过滤器”。由于各种生命都以相似的速度发展,我们才没有发现其他文明,各个文明都是同时达到这个阶段的。
Q:书中幻想的未来是一个废土式的未来,人类已经离开地球,组成不同的舰队在宇宙中流浪,但共同的目标还是汇聚在一点,再次建立起文明。针对人类何去何从的问题,在今年引起话题的两部作品《沙丘》和《三体》都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您对这两部作品中的观念有何看法?您对人类的未来持何种态度?
《沙丘》是我最喜欢的科幻小说,我看了不下五遍。作品探讨了环境与文化之间相辅相成的关系,表现了环境如何塑造文化习俗和信仰,而文化反过来又如何影响我们对环境的感知。作者构建的世界观极其惊人,这种远未来风的科幻小说也是我希望在自己的创作中实现的。
我对人类未来的推测是,我们或许仍将是唯一的先进文明,孤独地存在于宇宙中。然而,人类可能会达到技术奇点,超越目前的限制,逃过自我毁灭的命运。我更愿意相信,人类正处于进化的最前沿。总有一天,其他文明可能会出现并试图理解我们,但无论如何,我们都会是最早达到这一阶段的文明之一。成为特例并不可怕,这种情况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很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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